刁大明：亚洲移民能否摆脱三代而衰的怪圈

源济

2015-08-04 刁大明 大家

摘要ID：ipress

第二代在美国主流社会越成功，就越不会传承第一代的教育理念，甚至对自己的子女采取过分放任的态度。而在相对宽裕且无人严格要求的环境下，第三代亚裔极容易不思进取下去。

去年圣诞时，我受邀到一位美国教授朋友家中小住，有机会近距离观察这个些许别样的知识分子家庭。这位教授朋友来自弗吉尼亚州尚可的中产阶层，夫人则是西弗吉尼亚州大户人家的千金。两人在攻读博士期间相识，女方很快放弃了成为史学教授的理想，其后数年跟随丈夫的教职变动辗转于大西洋沿岸。

上帝很多时候并不公平，他们没有自己的孩子，于是就在十几年前从大洋彼岸收养了一个中国女孩。他们很爱这个被遗弃的孩子，视如己出。

随着一点点长大，女孩总会觉得自己有些与整个家庭格格不入，特别是在一家三口走在街上吸引到异样眼光的时候。教授夫妇的解决方案是，讲出真相、直观多样性，去中国城买她爱吃的瓜子、想办法搬到更多华裔分布的社区、陪着她一起学中文、鼓励她参加中国民族舞蹈队，甚至竭力申请来中国大学访问的资助项目。令人惊喜的是，这些努力反而帮助女孩建立起因别样而生的特有自信，她告诉我她不是“ABC”（美生华裔），而是“CBA”（中国生的美国人）。

在给家里的两位女士挑选圣诞礼物时，我征求了教授的意见。得到的回答是，妻子爱读书，女儿也似乎继承了这个雅好。就这样，我买了《我们最幸福》（Nothing to Envy: Real Lives in North Korea）给爱读历史的女主人，推荐了《那些古怪又让人忧心的问题》（What If?: Serious Scientific Answers to Absurd Hypothetical Questions）给对世界仍充满好奇心的CBA女孩。而对于这个有点怪怪的且幸福满溢的跨文化家庭，我拿起来又放下、犹豫到最后还是选了那本如今被译成《无声告白》（Everything I Never Told You）的畅销小说，即便他们家已养成了很好的相处之道、可能永远也不会走进类似的困境。

翻译引进一个月来，《无声告白》已在中国延续了热度，居于国内多家购书网站的销量榜前列甚至首位。不过，整个十二章的阅读历程由始至终都让人压抑难耐，碎片化的叙事乱入似乎故意和读者的探索欲对着干，甚至结尾的所谓“谜底”也有些苍白得毫无技术含量。当然，这些挑剔对于一位首次驾驭如此篇幅文学的作者而言，或许已远非致命伤了。在我看来，《无声告白》的吸引力在于每个读者几乎都可以在文字的旅途中遇到自己。虽然我开始读时只是想看看中美之间的文化差异将如何铺陈，但读罢后却在脑海中留下了各种关于童年的追忆和关于未来子女教育的雄心。

所有的一切源自哈佛大学博士候选人詹姆斯•李在课堂上与弗吉尼亚姑娘玛丽琳•沃克尔的邂逅。当不久他们奉子成婚之时，在全美范围内认定跨族裔通婚合法的“洛文诉弗吉尼亚”案（Loving v. Virginia）还未落锤定音，玛丽琳的母亲也一改家政教师的温良而强烈反对女儿的义无反顾，而玛丽琳本人当然也付出了代价：这位准妈妈没能大学毕业，更无法圆梦穿上医生的天使白衣。

冲破世俗观念的结合看似颇有大无畏的理想主义，但却隐含着两个年轻人内心中的缺憾与失衡。詹姆斯几乎恨透了自己的华裔血统，拼命融入白人主流，甚至将美国佬都不大愿意研修的牛仔文化作为自己的专业领域，即便他依然会在很多时候唯唯诺诺。迎娶一位白人妻子，更像是詹姆斯捧起了预示着征服白人世界的最耀眼的奖杯。而作为“奖杯”的玛丽琳呢？她很小时就在单亲家庭中看惯了母亲的含辛茹苦，从心底渴望一种与众不同的自由生活，黄皮肤、黑眼睛的丈夫应该足够不同了。

即便是在跨族裔婚姻中，詹姆斯和玛丽琳对彼此的选择也不多见：根据可以溯及的历史数据，在1970、80年代，华裔女性与白人男性的组合占所有华裔跨族裔婚姻的64%，是反转组合的两倍，更何况是在小说故事缘起的1950年代。相关研究对此提供了很多解释：华裔男性缺乏魅力的刻板印象毫无竞争力、华裔男性关于“一家之主”的固执让人望而却步、华裔女性因无法忍受父亲的家长制或父母关系中一方“强势”、一方“被动”的对抗而更倾向于跳脱到其他文化氛围当中，等等。这些文化冲突的细节散落在詹姆斯夫妇的柴米油盐当中。他们的冲突版本不但导致了厌倦主妇生活的玛丽琳因重拾梦想而突然离家出走的九周，更影响到了他们养育的三个儿女。

当玛丽琳因为怀上了小女儿汉娜而不得不再次放弃追梦、硬着头皮钻回厨房时，她决心把一生的期待都压在二女儿莉迪亚幼小的肩膀上。她就是未满级的她，而这一次她必须让她彻底满级，但她却忽视了这是完全不同的新游戏。于是，莉迪亚每次的节日礼物都是与医学、科学相关的书，她不敢让母亲看到自己越来越差的成绩单。被期待的她和现实中的她差距愈大，莉迪亚就愈发临近崩溃。遗憾的是，潜在的危机并未吸引詹姆斯的半点关注，在家庭中无所适从的教授竟然要到华裔女助教的温柔乡里寻求慰藉。在家里唯一懂她的哥哥内斯即将怀揣父亲梦想返回哈佛之前，看不到希望的莉迪亚选择了彻底解脱：不会游泳的她游进了湖心深处……

或许莉迪亚如此决绝也有其他隐情：她一生中唯一的男友杰克其实很讽刺地爱着她的哥哥内斯，但族裔夹缝中被扭曲的亲子关系却一定是悲剧的厚重底色。以爱之名，父母在有意无意之间只顾着将自己的理想强加给子女，却忘记俯下身去，从孩子的视野里体感他们的切身感受。更悲哀的是，那些在惧怕来自父母的批评甚至失望的孩子们却会反过来用各种假象来取悦父母、帮着他们编织起一张可以罩住所有人却满是疵点甚至漏洞的弥天大网。

其实，《无声告白》的故事在现实中更为戏剧性地上演着。几天前，一桩在今年年初就已宣判的人伦惨剧再次回到了北美公众的视野当中，甚至还一度跃为《华盛顿邮报》等一线媒体的热搜词。加拿大第二代越南裔女孩詹妮弗•潘（Jennifer Pan）在父母“望女成凤”的高期待压力下捏造自己上大学的假象，在被识破后竟雇凶谋杀双亲，最终致使生母遇害。

与四年之前热议甚至追捧“虎妈战歌”截然不同的是，如今的北美媒体纷纷为九死一生的“虎爸”叹惋，对以培养所谓“好孩子”为唯一目标的“虎”做法提出质疑，甚至还引用了合著有《亚裔美国人的成功悖论》（The Asian American Achievement Paradox）一书的加州大学埃文分校社会学教授詹妮弗•李的解读，将所有责任归咎于引发孩子高度压力与情绪波动的亚洲教育理念之上。这种判断或许也算有些解释力：詹妮弗•潘只是比莉迪亚更坚强地把戏继续演下去，只是最后的解脱不是自己谢幕，而是让观众退场。

值得玩味的是，这种对“虎妈虎爸”突如其来的反思甚至批评之风是否与如今几近无望且仍语出惊人的共和党总统初选参选人卡莉•菲奥莉娜关于“中国教育无法激发创新力”的抨击如出一辙呢？真若如此，还得上升到大国博弈的高级政治层面了。

从莉迪亚到詹妮弗•潘，很容易让我联想起另一个这两年火了一下的文学形象：“消失的爱人”（Gone Girl）艾米•艾略特-邓恩（Amy Elliotte-Dunne）。虽然我只有耐心看在大卫•芬奇的份儿上看完了同名电影而非啃下那本小说，但关于艾米父母怪异行为的种种细节也足够历历在目。艾米从小就是父母创作儿童读物的灵感源泉，而这个名叫《奇妙的艾米》的热销系列却成了束缚艾米的无形枷锁。长期被控制的艾米早就完全懂得了如何自我伪装，而强烈的反控制欲也驱使她将别人的前途乃至性命玩弄于鼓掌之间，甚至会制造丈夫尼克谋杀自己的假象来实现所谓“爱的报复”。这个故事与族裔无关，只有赤裸裸的控制。虽然所有人都清楚，没有限制就没有自由，而在教育中到底要多少限制、又该有多少自由，一定是需要全世界父母搜肠刮肚地精心调配的良方。

▲《消失的爱人》剧照

不可否认，即便《无声告白》有位华裔作者、即便对詹妮弗•潘的报道也在讲述亚裔的经历，但两者的视角显然是西方式的；而《消失的爱人》也是典型的美国悬疑小说，只是多少为女主角的歇斯底里铺垫一些家庭教育的负面背景。换言之，这些故事里丝毫看不到亚裔亲历者的辩解。几年前，“虎妈”蔡美儿在接受采访时曾表示，即便再多非议，她不会放弃严格的做法，甚至她期待着孩子们能够最终理解。她在学术上的攀登很大程度上得益于严格的家庭教育，所以她笃信这种方式能够培养孩子的坚强性格。

▲资料图：畅销小说《无声告白》作者、80后华裔女作家伍绮诗

作为第二代移民的蔡美儿其实深深担心着孩子们会否陷入“三代而衰”的怪圈：对很多第一代亚裔移民而言，他们极其努力地打拼，积累财富，实现所谓的“美国梦”。对于子女，他们提供着尽可能好的条件、却也提出了极为严苛的要求，于是第二代中的很多人接受到了最好高等教育，并实现了大融入。不过，第二代在美国主流社会越成功，就越不会传承第一代的教育理念，甚至对自己的子女采取过分放任的态度。而在相对宽裕且无人严格要求的环境下，第三代亚裔极容易不思进取下去。如果顺着这个论断的话，詹妮弗•潘的惨剧其实是第二代和第三代的错位所致。不过，蔡美儿本人也曾坦言，她也开始给予女儿更多的自由选择权。

“你有博士学位，所以你会让自己的孩子读博士么？你接受的学位教育都是本土的，你会把孩子送到国外读书么？”当被问到类似这样的问题，我都自信地说不会，因为在这些事情上孩子一定会有自己的规划。不过，如此回答经常获得评价是：那就因为你还没有孩子。

如今又有多少家长在电视机前被《虎妈猫爸》中毕胜男的挣扎感动到哭，但还是会乐此不疲地领着孩子去上各种辅导班。竞争激烈的社会就像大街上、地铁里急步快行的人群，随波逐流也会不进则退，当然也就有充分的理由期待自己的孩子从最初就能力争上游。

前苏联著名教育家苏霍姆林斯基有言，“你教育孩子，也就在教育并检验着自己的人格。让我们在和孩子一起成长的过程中不断塑造并检验自己的人格吧！”或者，我们都该走得稍慢些，捡拾起更重要的价值，教育也是如此。父母的期待应该是属于自己孩子的，而不是盯着邻居、同事或者同班级的其他孩子。不然，我们倾力培养的下一代人又将如何自持呢？莉迪亚、詹妮弗•潘甚至艾米，给我们敲响了警钟。

作者：刁大明

腾讯·大家专栏作者，中国社会科学院美国研究所助理研究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