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着》No.415：被燃烧的时光

源济

四年前，一把大火彻底改变了钟家的命运。自焚只在一念之间，但自焚引发的痛苦却将缠绕终身。钟如琴为抗拆付出的代价是，她失去了一个正常女人所能拥有的一切。摄影/JongM





2010年9月10日，江西宜黄县发生抗拆自焚惨剧，面对由数十名宜黄县公安、城管和政府工作人员组成的拆迁队伍，钟家三人点燃了自己的身体，大伯叶忠诚不治身亡，钟家母女罗志凤和钟如琴三度烧伤。





事发至今，钟家母女一直在解放军304医院接受康复治疗。漫长的治疗中，钟家母女均患上了抑郁症，每天需按时吃药才能控制住焦躁不安的情绪。母亲罗志凤不肯吃精神科的药物，儿女们便偷偷将药物掺在水里，让母亲在睡前喝下。





治疗的过程充满痛苦，钟如琴每天早上8点起床后就去医院做45分钟的功能锻炼，她需要用力抻开脖子和关节，以免关节僵硬，锻炼过程如同“打架被人扭住手指向外掰”，撕裂之痛经常让母女俩忍不住大叫。





每天做完康复锻炼，如琴会迎来一天中最期待的时光：泡澡。加入了食盐和消毒粉的温水能令如琴身上的疤痕暂时“放假”，得以尽享片刻安宁。





烧伤留下的疤痕，从钟如琴的大腿前侧向上蔓延至腰腹、两个胳膊、前胸、脖子和下巴，看上去像裹着一件缩水过度的衣服，摸上去却坚硬似铠甲。





每天结束在医院的康复治疗后，钟家老四如翠、老八如凤和最小的如九都会替代医生给母亲和如琴按摩，按摩就是对抗这身“铠甲”的有效办法。





烧伤病人的毛孔已经丧失基本功能，病人时刻都忍受浑身发痒以及针扎的痛感，这个海豚形状的按摩器在身上游动能为他们减轻细微痛苦。四年间，钟家母女用坏了超过30个按摩器。





除了皮肤严重烧伤外，大火之后，如琴还失去了她的左耳。





每隔两周，如琴都会让弟弟如田把自己的头发剃光，她害怕自己的头发蓄长后，做手术取头皮的时候会不忍心剪掉。

源济

2014年6月12日，钟如琴第19次手术，用她的话讲就是19次“过鬼门关而不入”，每一次上手术台都极度恐惧，但这个过程还远看不到尽头。





钟如琴与医院已经成了矛盾综合体，她讨厌医院的生活，却无法挣脱这无形的牢笼。如琴以歌声自嘲：“我是被你囚禁的鸟，已经忘了天有多高”。长期在医院的生活甚至令如琴形成了对医院的依赖：今年春节她得以回家暂住几日，心里便有一股强烈的不安全感，只盼望能早日回到医院，晚上能睡在病床上。





罗志凤老人并不在意自己的病情，家人每次让她做手术她都极力反对，老人觉得自己年纪大了，做手术没用，活受罪。罗志凤独坐一旁，突然自言自语：“怕什么怕，有什么好怕的，大不了就是死嘛。”





相比肉体上的痛苦，心灵上所受折磨更甚。走在马路上，如琴总是能吸引路人“异样”的目光，不明真相的路人会当着她的面作躲闪不及状，并小声嘀咕“好吓人”。但是再小的声音在如琴耳朵里都如同晴天惊雷，如琴说自己可以理解，毕竟他们可能从未见过烧成这样的人，但是她不明白为何是她承担这一切冷眼：“我又不是生来如此。”





如今的如琴内心越发强大，她对家人们说：“没事儿，既然老天爷选择了我，就知道我是耐磨型的。”现实中的忧愁也会在虚拟世界中会得到排解，如琴喜欢玩连连看之类的小游戏，这不但能令她心情舒畅，也能锻炼自己僵硬的双手。





2014年七夕，妹妹钟如九开了家网店，如琴和姐妹们在家包了数十束小熊花束，但却没有一束属于自己的。





治疗虽漫长无边，但并不妨碍如琴展开对美好生活的憧憬，如琴渴望爱情，期待有正常的婚姻和家庭。2013年秋天，如琴在银杏大道偶遇拍婚纱的新人，久久伫立不愿离开。





被火烧过的身体几乎使如琴失去了一个正常女人所能拥有的一切，大火毁了她的容颜，她不知道自己是否还能拥有爱情，是否被剥夺了当妈妈的权利。





夜深人静的时候，今年35岁的钟如琴也会拿出老照片，努力使自己回忆“皮肤很好，长得很白”的那段岁月。





天气晴好的日子，家人会带着如琴和母亲出门散心，出门前，如琴为自己贴假睫毛、画上眼影，学过化妆的妹妹钟如凤在一旁想要帮忙，但如琴坚持自己动手为自己化妆。

源济

如琴和如九在阳光下嬉戏，只有和家人在一起的时候如琴才能全身心放松，她对家人的依赖已经远超婴儿对家人的依赖程度：“这三年多时间以来，我们家就像养大了两个婴儿，我和我妈可是比婴儿还难养啊。”





惨剧发生后，钟家兄妹唯一的事情就是照顾母亲和如琴，这也令正处于适婚年龄的如翠、如田、如凤、如九无暇顾及自身的恋爱和婚姻问题。也曾经有人对如翠穷追不舍，但听闻如琴和母亲的情况后便再也没有来往。





2013年中秋节，钟家兄妹四人在阔别三年后第一次回到老宅，拜祭父亲和因抗拆自焚遇难的大伯叶忠诚。宜黄自焚事件发生四年来，全国各地拆迁中的暴力行为并未减少。据南方都市报的报道统计，宜黄事件后，各地有40人在遭遇拆迁时因自焚致伤残甚至死亡，血拆现象依然成蔓延态势。





时至今日，对未来生活的憧憬促使如琴比病友们更努力，她甚至把大腿锻炼得比常人还灵活，在等车间隙把腿抬得老高。





四年的光阴，让如琴的心态也发生了一些变化，她感慨“如果再给我一次机会，我绝不会自焚。”她想告诉和她有同样“身份”的拆迁户们：“勿以自残来抗争，这无济于事。”个体自残根本无法改变强拆的滚滚车轮，当年一场大火之后的得失，只有她自己能够体味。

大牛Stev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