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影走不出去的时候，中国资本走出去了 电影《云图》的中国基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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电影走不出去的时候，中国资本走出去了

电影《云图》的中国基因.

来源：南方周末 作者：南方周末记者 李宏宇
发自：北京2013-02-01 08:27:06

《云图》1.05 亿美元的投资里有1000 万来自中国，电影主管部门认为这会使电影资金“外流”；投资方倒觉得，“合拍”可以“分走好莱坞的一块利润留在国内”；对于导演们来说，他们觉得“不同文化一起创造艺术”才是更重要的。 （本文图片由《云图》剧组提供/图）

电影《云图》由作家大卫·米切尔的《云图》改编，小说获得英国国家图书奖最佳小说奖，想拍的人是《黑客帝国》的导演沃卓斯基姐弟，以及《罗拉快跑》的导演。

剧本被送到美国6个片厂，都被老板们否决了，认为这个故事对观众而言“太难了”，制片人开始游说发行商以小额参股方式投资这部最便宜也要1.05亿美元的电影，中国的一家民营公司入股，成为六家投资方之一。然而对于中国电影规矩而言，“六地合拍”这个概念并不是单单注入资金就可以收益的。

拉娜·沃卓斯基撸起左衣袖，在中央电视台的镜头前露出白皙的手腕和前臂。手腕上刺着一个淡淡的暗红色五星，拖着一条同样暗红的彗尾。“你该知道我有多爱这部电影。”她说。

“转世”这件事

拉娜和安迪·沃卓斯基姐弟与汤姆·提克威联合导演的《云图》2013年1月31日在中国内地公映。1月21日，与他们同来北京宣传影片的演员是雨果·维文，《黑客帝国》里让人过目难忘的头号反角。他在《云图》里演了七个角色，和另两位主演汤姆·汉克斯、哈莉·贝瑞一样。

因为《云图》在一部电影里并行交错着讲了六个故事：

1849年的太平洋某岛屿，替岳父完成一桩黑奴交易的美国律师遇到一个黑奴，回国的船上，黑奴救了律师的命。

1936年在剑桥，因同性恋“丑闻”而身败名裂的年轻作曲家完成了一生惟一创作《云图六重奏》之后吞枪自尽。

1973年在旧金山，探寻核电厂事故内幕的调查记者开车夜行被撞落深海。

2012年的伦敦，黑帮老大写的书因受劣评而滞销，他把书评人从高高的阳台上扔了下去。

2144年“新首尔”，由人类创造、奴役、循环利用的克隆人开始产生自我意识，并有组织地反抗人类统治。

人类文明“大毁灭”之后的一百多年，夏威夷群岛，一个“先知族”女子来到“山谷人”的领地，请求族长扎克里带她登上索尔山，她要用那里的仪器向殖民外星的同族人发射求救信号。

每个故事的主角身上都有那个暗红的彗星“胎记”，这个记号暗示他们是同一个灵魂在六个不同时代的“转世”。

“中国人对过去很负责任。你们常常想，有了家族先辈的作为才有今天的我，我对未来、后代也有责任。西方人更多自视独立个体，跟过去、将来都没有关系。”拉娜·沃卓斯基向南方周末记者解释自己对“因果”、“转世”的读解与痴迷，“佛教在俗世背景下理解灵魂不灭：你的灵魂在俗世间转世轮回，你的行为带来因果报应，也都是在这个俗世。你们在俗世不朽和日常生活的前提下思考人性，与世界的关系更紧密。西方相反，行为的后果发生在另一个世界；西方人觉得反正我死了不是上天堂就是下地狱，犯不上为人世做什么。”

电影的主人公不只在“转世”的意义上灵魂不灭，每一世留下的人生印记，机缘巧合，都给后世带来或多或少的影响。律师写的航海日记出版成书，八十多年后的作曲家读得入迷；出版商把逃出养老院的经历写出来，后来拍成电影，克隆人“星美451”和“幼娜939”在一百多年后看到这部电影的片段，“我绝不会向暴力犯罪屈服”这句台词令她们深受震撼。

“我们的生命不只属于自己，从生到死，我们注定与他人紧密相连，无论过去的还是现在的。我们用每一个罪恶和每一个善行，奠定了我们的未来。”这是被奉为叛军精神领袖的克隆人“星美451”的宣言，也是《云图》导演用心阐释的母题。六个故事几乎每一个都展现了不同的电影类型，但贯穿其中的是眼熟能详的美国主旋律：爱、自由、平等、尊严……

最贵的独立制片

2005年，詹姆斯·麦克特格导演的《V字仇杀队》正在德国的巴贝尔斯伯格制片厂拍摄，拉娜和安迪·沃卓斯基姐弟是联合制片人兼编剧，同时也担任第二组导演。拍摄间隙，拉娜见女主角娜塔莉·波特曼正在看一本《云图》，于是也开始读大卫·米切尔这部获得英国国家图书奖最佳小说的作品。

沃卓斯基姐弟很快迷上这本小说，希望把它改编成电影。他们想和德国导演汤姆·蒂克伟合作，因为他们喜欢他的《罗拉快跑》。拉娜甚至说他“是失散多年的哥哥”。蒂克伟拿到德文版的《云图》，同样手不释卷一口气读完。

2009年2月，三个导演才从各自的项目中抽出身来，在哥斯达黎加碰面。他们租了靠近海边的一幢房子，动手创作剧本。小说的复杂结构很难直接搬用到电影：六个故事按照年代顺序排列，各讲一半，到第六个故事讲完，再倒过来讲第五、四、三、二、一个故事的下半段。所以小说的开始和结尾都在19世纪。

于是他们把所有故事拆解成几百场戏，打印在不同颜色的卡片上，铺满整个房间的地板。每种颜色代表一个主要人物或者一个年代。“那就像卡片做成的枯山水。”安迪·沃卓斯基说。在这些卡片中，他们尝试寻找故事间的交叉关联，重新构造叙事结构。这年8月，剧本初稿完成。

沃卓斯基姐弟把剧本送遍了六大片厂，全都否决了。华纳兄弟是最后否掉的一家，他们觉得这个故事对观众而言太难，太复杂。沃卓斯基提醒华纳说，当年他们的《黑客帝国》也被片厂认为观众门槛太高，等了三年才得到投资。但面对1.8亿美元的制作预算，华纳还是认为风险太大，犹豫不前。

制片人格兰特·希尔从《黑客帝国》第二、三集开始与沃卓斯基合作，他意识到，用常规的发行权预售方式怕是筹不到需要的钱了。他开始游说发行商以小额参股方式投资《云图》。

2011年戛纳电影节，焦点电影公司总裁沙姆斯为《云图》组织了一场发行权预售。在戛纳的一间影院，面对台下三百多发行商代表，沙姆斯和三个导演推销了45分钟，成绩却很可怜，只有5000万美元。消息传出去，还吓退了一些原本有意参股的投资人。

《云图》不得不将制作预算削减到最终的1.05亿美元，尽管如此它仍是迄今最贵的独立制片电影。美国的“独立制片”，意思是在主流大片厂系统以外筹资制作。

“1.8亿的预算，是因为本打算在大片厂体系中完成这部影片。片厂为了与名演员保持良好的长远关系，不太同他们讲价。《云图》最终以独立制片的方式操作，得到了与演员谈判片酬的空间。这一块就省下五六千万的预算。我们又把拍摄地点压缩到三个国家。”格兰特·希尔告诉南方周末记者。

格兰特·希尔给认识二十多年的华裔制作人李少伟打电话，请他为《云图》在亚洲筹钱。

李少伟担任过陈凯歌《荆轲刺秦王》、李安《卧虎藏龙》、张艺谋《英雄》等影片的执行制片人、策划等职位，也做过《古墓丽影II》、《蝙蝠侠2：黑暗骑士》等好莱坞大片的亚洲区制片。

他在日本花了最多时间。“以往的经验，就国际电影的市场来说，日本应该是最大。我的重点依次是日本、韩国、香港、新加坡、（中国）台湾和中国内地。坦白说，除了日本，基本上没有亚洲国家做过这样的电影投资。”李少伟告诉南方周末记者。

但他在日本的收获几乎是零。“因为它的经济真的不好，这种海外制作，现在他们基本是看完电影才决定买不买。”李少伟没想到，他在中国找到了最大的一笔投资。

在广电总局的规定里，中方出资比例不少于1/3，中国演员担任主要角色，才算合拍片。从这个标准看，《云图》只能属于“假合拍”。图为中国演员周迅在《云图》中饰演角色幼娜。（本文图片由《云图》剧组提供/图）

躺到高枕无忧的美国人身边打呼噜

李少伟的另一个职位是新原野娱乐传媒有限公司的艺术总监。这家民营公司很年轻，成立不到5年。董事长裘华顺是浙江人，投资过《80后》、《守望者：最恶迷途》等几部片子。李少伟在裘华顺家和他一起看《空军一号》，顺嘴提起在为名叫《云图》的美国电影筹资，这电影有三个导演，“他都知道。可以说，二话没说，我们就握手了。”李少伟说。

“他们都在好莱坞拥有非常高的地位。这三个导演在一起，我觉得本身就非常迷人。再加上后来有这么多的明星，不计酬劳地加入。”裘华顺对《云图》项目的了解不算多，判断过程也并不复杂。

新原野为《云图》投入1000万美元，以其中500万获得影片在中国内地的发行权，另外500万为参股投资，获得影片9.3%的全球股权。在一家瑞士投资方进入《云图》项目之前，新原野的1000万美元一直是这部电影最大的一笔投资。

裘华顺更看重的是到这个海外电影投资项目中去试一试，学学那些在中国电影产业里完全没有的游戏规则。“我们从来没有跟国外合作过，这个电影的项目公司在哪里都不清楚，我怎么能够收到钱？超支怎么办？拍砸了怎么办？”裘华顺告诉南方周末记者。

与格兰特·希尔为期半年的谈判中，新原野先后聘用了六位律师。英国的律师提出了诸如“汤姆·汉克斯病了怎么办”、“拍摄过程中遇到地震怎么办”的问题，裘华顺从来没有想到过。

“但是这些都不用我们管，有一个体系在替我们完成。”裘华顺印象最深的两件事，一是获得美国某大型担保公司为新原野在《云图》的投资担保风险，“超支了他去赔，拍砸了他去赔”；二是雇用一家全球分账公司，代理审计、结算和收取新原野在《云图》全球收益中应得的份额。

“我觉得很规范，很严谨。你在国内搞这种合作，常常是到最后打官司，分不到钱。全看老板的运气好不好。”裘华顺说。

虽然有中国的投资，《云图》并不能获得“合拍片”身份，它只能以引进分账大片身份分到内地票房收入的25%，而不是合拍片能分到的43%-45%。

2012年8月，广电总局副局长张丕民在一次研讨会上指出目前的中美合拍片多数是“假合拍”，表示电影局将按照规定对合拍片严格审查。电影主管部门认为，国内资金注入进口片制作，试图以合拍片身份进入国内市场获得更大利润，这不仅使电影投资“外流”，还挤占了国产电影的市场。

“合拍片标准还是以前很多年规定的，但发展到今天，中国电影走不出去的时候，中国的资本走出去了，参与了全球分账。我觉得这是一个新的课题。”裘华顺说。

广电总局规定，中外合作拍摄电影项目里，中方出资比例不得少于1/3，必须有中国演员担任主要角色，必须有在中国取景拍摄的内容。“这1/3怎么说呢，一部1000万成本的电影，你只要出三百多万就满足合拍标准；我要是参与2亿美金的电影，投了5000万美金，还达不到合拍要求。这些都是今后有待再思考的。”

至于电影投资的“外流”，裘华顺是从另一种角度看的。中国现在每年进口34部分账式影片，包括14部3D或IMAX格式，基本上是好莱坞把中国市场里的钱赚走；如果中国的钱投资到这些影片里，等于分走好莱坞的一块利润留在国内。“这不是很好的事情吗？”

他甚至觉得《云图》在北美票房表现不佳，是美国整个电影行业“敌视”的结果。“95%的市场是被他们垄断的，一百年的工业，他们高枕无忧，你要推开他的大门，在他旁边躺下，还打呼噜，这还得了？他们六大片厂之间互相打，但在关键问题上，对《云图》这样一个电影，齐心合力，赶紧灭掉。”

导演们并不认为中国钱有什么不好。“在我们成长的年代中国还是封闭的，就像苏联，是与整个世界隔绝的地方。后来墙倒了，钱进来了，西方的钱、俄罗斯的钱联手创造一个产业并且从中获利，我们觉得这是好事。”安迪·沃卓斯基说，“但作为艺术家，我们认为不同文化一起来创造艺术是更重要的，把彼此对人的看法合成一个。对我们来说，这超越了单纯的逐利动机，是意义重大的进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