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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华脊梁] 孔庆东:《四世同堂》文化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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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2-4-8 01:02 PM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孔庆东:《四世同堂》文化谈

——田沁鑫与孔庆东对谈片段

田沁鑫:《四世同堂》的话剧创作最早起源于《北京青年报》和北京儿艺,定于10月下旬在台湾国父纪念馆首演,规模非常大,我们从台湾演到咱们内地,演到上海、深圳、然后演到北京。

大 家对孔老师一直比较敬仰,您看问题眼光比较独特,曝光率强,又非常幽默,对老舍有专门的研究,所以想跟您有深度的一个合作,一直到我们戏演出,包括台湾的演出。当时北京演艺集团有一个想法,这次不跟北京人艺合作,人艺演老舍的戏太多了,再排一个,也不过是老舍的系列作品之一,不会有太大的突破。老舍从不单属于人艺,老舍更属于人民,于是把老舍先生挪到中国国家话剧院来做,会有一个更大的格局。

孔庆东:阵容很可观。有感召力,是真大戏。

田沁鑫:韩童生主动要来演冠晓荷。我们的执行导演是我们表演系的年轻教师,我还准备演妓女甲乙之类的上去,整体地招呼群众,工作人员有机会都上。

孔庆东:现在结构上怎么办了?

田沁鑫:现在是三段式,《惶惑》、《偷生》、《饥荒》,人艺把老舍先生演成人艺传统了,我们也继承了三段式的结构方式,后来我个人认为,三段式是中国做原创作品形成的一个模式。如果对剧本有贡献,我觉得三段式的这种结构方式是一个贡献。

孔庆东:我一看写胡同,就觉得很难弄。

田沁鑫:我就想是不是能够把胡同开放点,北京最有特点的点胡同在舞台上尽量展现。

您刚才说《四世同堂》之前没有这样的作品出来,这是一种带有反思的作品。老舍先生是在重庆写这部小说的,他老婆孩子给他讲北平城的状态,他才构筑出这样一部《四世同堂》,要是跳出来看,这种写作真带一种荒诞性,人没在这个地点,却靠想象还原出了八年沦陷区的生活,这是很有意思的。

孔庆东:我上课讲老舍的时候也这么讲。老舍是要写一部反映抗战的巨著,但它不叫“八年抗战”,而叫做《四世同堂》,这是一个文化的视角,不是一个政治的视角。如果叫做“八年抗战”,那整个就得重写。小说的背景是在北京沦陷期,可以说是抗战史,但却没有写抗战,如果换成一个共产党作家或者是国民党作家都不会这么写。共产党作家要写武装斗争,肯定把老三瑞全做主人公,所有人以他为标准的话,就很落后。国民党作家也会写斗争,但国民党可能会主要强调地下斗争,就是《野玫瑰》的路子。共产党则认为老强调地下斗争是不对的,但到现在我觉得间谍戏也挺好,都是抗战的,不管共产党还是国民党,反正都是强调要斗争,老舍不是共产党,也不是国民党,斗争对他来说非常次要,整个《四世同堂》里面看不到什么斗争,抗争很少的。

老舍是一个大众作家,他和毛主席讲的要和工农兵相结合的作家是不一样的。老舍是作家,同时又是平民,他自己就是老百姓,跟郭德纲、赵本山一样,不存在结合的问题。所以他的眼睛就是老百姓的眼睛,他没有看见斗争,人群里肯定有政府的间谍,八路的间谍,他没有看着,他看到的就是老百姓。在他看来,即使没有这些武装斗争,中国也亡不了,他是模模糊糊地觉得亡不了,但他总要批判,老舍对国民性是有批判的,但老舍的批判和“五四”那拨作家是不一样的。现代文学巨头里面,除了老舍,其他人都是“五四”出来的作家,都是要改造中国,都说旧中国这不好,那不好。但老舍和他们不一样,老舍有一个悖论,比如祁老爷子是一种苟且、偷安、只想自己、不想国家的代表,但老舍反问我们:这样有什么不对吗?这个问题就比较深了,人不就应该这样活吗?

“我不管政府,我管我自己过日子,我就管我的四世同堂,我就要吃白面”这些东西本来没有什么不对,但是这一套理论最后发生问题了,日本人不管祁老爷子的这套理论,他的四世同堂没有办法实现。千百年来,日本和我们的规矩是一样的,但日本人要超越,要脱亚入欧,学习英美,他就把英美的坏处学到极端,《四世同堂》里面也写的,最后驻在中国的日本的主妇都上街去抢东西了,穿着和服,穿着木屐,好像挺文明,但是到了菜市场,全都是硬抢,日本的文明异化了。这个时候,我们的国民性才被看出问题,老舍的复杂在这里,他对国民性的批判不是本质性的否定,而是怀着感情的,虽然他觉得挺好的,可是已经不行了。

我记得《四世同堂》的结尾,瑞宣对老爷子说等您过九十大寿,因为那时胜利了,这又回到做寿的问题上,绕一圈还要回去,他等于又发出一个质问:我们中国人就这么过,凭什么不行?老舍作品里老是有这么一个声音,《茶馆》里的王利发问:我一辈子没有得罪过谁,王八蛋们都有滋有味活着,凭什么不让我吃窝头啊?《骆驼祥子》里的祥子也有这么一问,我好好干活攒钱买车,生活的理想却一次次破灭,谁都给我抢走了,凭什么?老舍始终有这么一个疑问,他自己不能解答这个问题,他不是理论家,不是周扬,这个问题就像屈原的“天问”一样,这个问题其实很复杂。北京的胡同里、街头上老百姓爱议论政府,但是议论到最后也是没辙,只能通过议论来发泄,特别是我打车跟的哥聊天的时候,他们知道很多事,但聊到最后他也没辙。

田沁鑫:北京人聊天就为了聊天,没有特别的目的。

孔庆东:但从聊天里能感觉到非理性的力量存在。

田沁鑫:有宣泄。

孔庆东:别给他招烦了,其实我能感觉一种非常伟岸的力量,一种深处的力量,这种力量在长时段里才能感觉到。他慢慢涌动着,反应不激烈,短时间内会吃亏,也能够经得起短时间的吃亏。祁、冠、钱这三家人互相包容住在一个胡同里,互相有看法,但是能够来往,这就是中国文化的结构,后来有几个转折点,冠家做事做过分了,才渐渐被大家看不起。

田沁鑫:还有一个就是妒忌,祁老爷子的大院没有冠晓荷家的好。

孔庆东:《四世同堂》这部戏其实写中国人坚韧的力量,什么力量呢?中国人的力量就是比过日子,这是中华文化的力量。中华文明不善于抢东西,不善于打仗,一打仗我们经常失败,中国人打仗是胜少败多。但是你看中国人越来越厉害,靠什么起来的呢?靠过日子。因为打仗的时间毕竟少,打完仗不还得在一块过嘛。你把我征服了或者我把你征服了,最后还得在一块过日子;一过日子,中国人的优点出来了,谁都比不过。中国人过日子确实厉害,有文化没有文化都有一种自觉的理性,他知道挣来的钱多少用来消费,多少用来再生产,规划的特别好。所以看世界各地的华人,两代起来就能够控制当地的经济。外国人不想别的辄,根本就战胜不了中国人。和平过日子是中国人的最大优点,不是说中国人品质上爱和平,是因为和平对中国人有利。你只要和平50年,中国就没有治了,谁也遏制不了他。所以西方一定要改规则或者是发动战争才能够把中国的优势抵消了,鬼子老想办法变规则,中国人不怕规则,就怕变规则,你把一个规则定下来,比如早上磕几个头,晚上磕几个头,定下来,定下来之后中国人慢慢按照这个规则做到最后,最后还是能把你赶走,中国人有这个本事。每次乒乓球比赛我们都拿那么多的冠军,外国人就老改规则,一会说这个球太小了,我们个高,看不见,你们个矮能看得见,一会说白的不行,我们看不清,要改黄的;其实都是专门针对中国人的。中国人是最适合在一个安静的环境里面干事。有一年我出北京高考题目,“说安”,“安”既是北京文化的核,也是中国文化的核,中国人喜欢“安“,“安定”在中国并不是一个漂亮口号,而是自己的需要,大家都喜欢不变,想了多种方法来对付“变”。

我觉得刚才你说的开头的创意特别好,“变了,天下变了”。怎么去应付这个变?大家各有各的招,有人觉得自己机会来了,有人满不在乎,其实祁老爷子的想法,虽然事情没有像他想的那样三个月就过去了,但也不过就八年,八年在中国历史上不算很长的一段。在中国真没有过不去的槛,中国人甚至都不怕做亡国奴,他不相信中国会亡,因为中国不是以政治立国,是以文化立国。今天的民族国家观念是西方输入进来的,中国传统文化中并没有很强烈的民族观念,异族愿意当皇上你就当,但是你要按照大家公认的中华文化来行事就可以。姜文的《鬼子来了》拍得特别好,它写普通老百姓,其实都不知道日本在哪,也不是故意要做汉奸,凡事从中国传统的主客之道的角度出发,但是日本人没有这个礼数,所以最后宴席变成屠杀。

中国这100年的政治家,文化家,主要做的一件事就是启发中国人民的政治觉悟;人民确实政治觉悟低,因为一般用不到政治。政治觉悟高恰恰是西方的,西方人爱分敌我,要站队,“讲政治”恰恰是西方的东西,西方人爱讲政治,中国人不太讲政治。我们今天又到了批判汉奸的时代,其实大多数汉奸不是故意的,中国人民族国家观念淡漠,老需要民族危亡才能唤起,其实祁老爷子的很多糊涂想法已经接近汉奸观念了,但他自己不是故意的,也不是自觉的。《四世同堂》写得很好的一点,其中几个汉奸都是一步一步变过去的,不是一开始就打算卖国求荣,都是从个人需要出发。我们现在“公民、国家”的观念建立是依靠了抗战的,所以蒋介石老说抗战建国,是想通过抗战来建国,在抗战之前,百姓的国家观念是涣散的。

 楼主| 发表于 2012-4-8 01:02 PM | 显示全部楼层
孔庆东:《四世同堂》文化谈之二
2012-03-28 13:15 孔庆东 四月网         我要评论(0) 字号:小 大 分享到 更多
田沁鑫:也想听听您对老舍自杀的看法?

孔庆东:他的自杀,根本上说是一个文化悲剧。今天我们声讨文革,动不动就说受迫害,其实老舍受的委屈,很多人都受过,挺两天也就过来了。那时候很多文人都受过批斗,挺着,忍着,或者写个检讨,几天几个月就过去了,社会运动的周期就那点时间,大多数人不会自杀。老舍感受到了极大的冲击,这与他的文化心理有关的。老舍觉得人该体面活着,尊严是第一,尊严被打破,这是要命的事情。而且当时他的名望太高了,他是“人民艺术家”,整个中国正式得到这个称号的就他一个人,彭真市长亲自给他授予的,那些“五四”过来的大作家,解放后反而写不出新东西,他们不太知道这个时代应该写什么,这就显出“五四”的短腿,老舍跟“五四”那批作家不同,他就是以老百姓眼光写,看到的都是新社会,共产党的做法太好了,所以有《龙须沟》。但后来“人民艺术家”受到了人民的批斗,这个门槛老舍迈不过去,他又倍感孤独,没有人劝解,就发生了悲剧。

《四世同堂》里祁天佑的心理结构就是老舍的心理结构,祁天佑换做一般人不会去死,不是非要死的事情,但是他自己的心理上过不去,他太珍视尊严了,就只有死了。

田沁鑫:这个自杀是不是也是一种精神焦虑?

孔庆东:一百多年来,中国在抗殖民地化过程中产生了极大焦虑,中国民族不得不承受这么大压力。现在搞教育改革,好多老师说“美国孩子多好,没有负担,不留作业”。我的意见是,减负好是好,但咱跟人家的发展阶段不一样,我们和人家在产业链的位置上不同,人家是上游,他们的孩子不上大学都可以解决工作,收入也不低,美国好多孩子都不知道中国在哪里,但这不妨碍他高收入、高福利。但中国人不行,中国孩子必须知道好多好多事,所以中国人的精神焦虑来自各方面。“老舍自杀”不全是政治原因,也有深层次的文化原因。

田沁鑫:最近富士康自杀的工人也有很多,难道现在极端的焦虑感是通病了吗?

孔庆东:被占领、被殖民,这对民族造成的损害是非常深远的,富士康其实不也是一种新的“殖民主义”吗?《四世同堂》的结局很苍凉,中华民族受的是内伤,不会很快消失。包括韩国,也一直没有治愈战争创伤,现在还处于半殖民的状态,美国大兵一直驻扎在他那里。当然我也不是本质化的看法,韩国古代也温文儒雅、温柔敦厚,坚守儒家文化,怎么变成这样呢?就是因为殖民,50年以上的殖民历史改变了两代人,长期遭受屈辱后,人的心理会产生戾气。我是东北人,按照东北老人回忆,最坏的是二鬼子,二鬼子是日本军队里的高丽兵,为什么坏呢?他在自己国家是奴隶,后来日本征兵,他穿上军服也变成了“皇军”,所以容易变态、发泄。殖民这个东西能摧毁人心,时间一长了又不主动治愈,就会把民族根性搞坏。很多艺术家为什么没法接受香港的大众影视艺术?因为那些背后正是一种殖民心态,想用一套胡闹来忘记被殖民的这件事,想把一切正史都用胡闹混过去,然后可以获得一种没有道理的自信。

我听到一些同学到香港去读书,当地人见他们讲很正宗的普遍话,认为不对,非得改成当地人那样,他们自认为那才是洋的,你得模仿港台腔才成。这其实是一种被伤害后的表现,根据近代历史学的“撞击与回应”说,文化受到大的撞击,然后再做回应,但撞击中严重碰伤了,碰伤造成国民性出了问题。《四世同堂》里写了很好的一个人物丁约翰,他在英国府做事,明明是英国使馆,但他怎么叫英国府呢?他觉得这个名称特好,“府”跟王府联系在一起,表明地位很高,所以他有点看不起冠晓荷,其实他在英国府不过是个仆人,但是能经常顺点洋酒、洋点心回来,所以他觉得自己的身份跟人家不同。太平洋战争爆发后,英国跟日本也打起来了,成了敌人,他的差事丢了,祁瑞宣就给他讲天下大事,讲反法西斯阵营:中国现在跟英国一起反法西斯,要打败德意日,认真讲了一通之后,丁约翰说,我明白了,敢情英美还得回来,我还能回英国府做事去——祁瑞宣白讲了,丁约翰想的还是自己那点事。丁约翰能代表一部分人中国人,他们心里已经被打伤了,自己看不起自己了,他看不起冠晓荷不是因为中国人的民族义气,而是觉得自己的主子是英国人,英国人比日本人横。所以听到抗战胜利,他的第一反应是往英国府跑,他怕失去那个差事,这种人内心已经完全被殖民了。这个人不是简单的坏人,还有几分可爱,他愚昧,不开窍,还挺有点意思。老舍刻画的丁约翰是现代文学画廊中非常独特的,他肯定不是汉奸,英国是中国的反法西斯的同盟国,他也不是二鬼子,他是一个骨子里受伤的中国人。

中国人这种结构性的心理伤害怎么结束的呢?恰恰由于抗美援朝一战,这一战把中国人的心理创伤基本治好,原来我们不是被八国联军打吗?现在抗美援朝是跟16国的“联合国军”打,什么希腊来了一个营,哥伦比亚来了一个营,都基本消灭,土耳其旅也基本完蛋,英法加拿大都有被整个建制全歼的例子,抗美援朝一下子就把原来的中国病根去掉了。我们说1949年中国人站起来,其实那时候还没站起来,需要打一仗才能站起来。当年日本怎么站起来的?他也是靠打仗,先把北洋水师灭了,站起来一半,日俄战争又胜利了,他觉得已经代表黄种人打败了白人。

最近这二十年,中国人民族自尊心又下降。原因很多,军事上的原因是咱们二十多年没有打仗,美国则是天天打仗。打仗不对,但从国家利益来讲,美国恰恰靠打仗维持住了霸主地位,打仗好处太多,锻炼军队、凝聚民心、转移国家矛盾、刺激科研。打仗带动了美国的整个国民经济,美国其实才是真正的先军政治。我们现在老不打仗,民心就不行,周边小国发生什么事都不敢管,东南亚的几个小国也一个劲儿挤兑中国。我们现在整个的外交政策就是不惹事,能忍则忍,但周围的形势就越来越紧张,包括朝鲜核问题,无论何时,我们都要支持朝鲜,这是中国的兄弟,美国就把日本、韩国看成自己的小兄弟。中国把朝鲜罩住,整个东亚就和平了。这背后都是殖民与反殖民的问题。

中国古代与周边的国家是保持一种朝贡体制,而不是殖民体制,这是从儒家的理法升华出来的,儒家特别实际,先把自己搞好,搞好之后照顾父母、兄弟姐妹,再对待邻居,一圈一圈惠泽出去,是一个同心圆结构。有多大的能力就对多少人好,这是儒家文化。用今天的西方眼光来看,中国很傻,那么强大怎么不殖民别人?哥伦布、麦哲伦,其实都是殖民犯,抢地抢财富,回去跟女王汇报又占领了一个地方,这是殖民的理念。中国古代没有殖民理念,你佩服我、尊重我,咱就是兄弟之国、叔侄之国,你礼节性地来上贡,拿点你们家特产给我看看,给我尝尝,你走的时候我会给你拿上一个船队的东西,你肯定稳赚不赔。所以周边国家都愿意到中国来上贡,有便宜可赚,通过上贡能获得巨大的经济利益。周边的国家还经常要抢上贡权,为了上贡权开打。朝贡体制是友好的,也符合公理,谁执掌中央政权,就给谁上贡。它合乎实际又合乎民心,能够被接受,今天的殖民体系不是这样,殖民体系是政治上不让你独立,经济上还要剥削你,把你的好东西好资源都带走,然后文化上还要同化你,殖民体系完全是亡国灭种的体系,不符合儒家的仁义观,很难被接受。

好的世界应该承认有强弱,有大小,再处理强弱之间的关系。这是人类文明,人类文明有别于丛林法则,文明讲究强弱之间的平衡。小羊圈胡同实际上也是一个生态环境,各家过日子的方式不一样,有强有弱,有雅有俗,但应当和谐共处,面上过得去。但是暴力进来了,把这个和谐局面打破了,时间一长就受不了。像后来的冠家,老舍用一种报应的方式来写他们家,我们主流学术界以前对《四世同堂》的评价不高,为什么?一是因为他不讲武装斗争,二是觉得里面有报应思想,这是封建迷信,是落后,应该用马克思主义来讲。其实今天看看,这个报应思想不见得是封建迷信,是内在的一种文化逻辑,冠晓荷这样的人家不好好过日子、穷折腾,迟早一天倒霉,他不是迷信,这合乎道理,是一种正义力量的结果。老舍很有意思,他把汉奸处理的都没好下场,而且有你说的一种特别的荒诞味。

田沁鑫:胖菊子也是,最后逃到天津当妓女去了。

孔庆东:这种报应说是东方文化的一个特点,是天人感应的一种东西,这个不能简单抹杀,特别是在文艺作品中,可能反而是亮点。不是一切事情都要用社会科学去解释,去证明。

田沁鑫:要整个剧表现出国民性,我觉得没有太大问题,这些人的做法、行为、语言方式也都挺相符的,我想问正面的东西的力量在哪?正面要说的东西太多,挺难的。

孔庆东:那就要删太多的东西。

田沁鑫:这个剧里不着调的人很多,里面最正面也就是钱先生。钱先生在整个胡同里面是顶神秘的人物,钱先生知书达礼,有学问,钱先生其实跟祁老爷子没有什么话说,祁老爷子爱说官场话,但两人还能说到一块去,实际上是各说各的。钱先生多少算尊重老爷子,冠晓荷也想跟文化人打交道,但最后冠晓荷为什么恨钱先生?因为老打不上交道,他老惦记着让钱先生出面帮他弄点诗画鉴赏鉴赏,没准还能卖个好价钱,但钱先生老不搭理他,他们家又整天鸡飞狗跳的,钱先生肯定不爱答理他。

孔庆东:他是真有人格魅力。

田沁鑫:钱先生是有一帮粉丝的,其中的几个粉丝来自于敌对面——冠家,我一直觉得尤桐芳跟钱先生有点暗恋,她好像思想上挺喜欢钱先生,但是身体还是冠晓荷的,她老爱上钱先生那去,然后冠家的高弟喜欢钱家的老二,所以碰到钱先生也很尊重。老舍专门写了冠晓荷家的两个女的支持钱先生,这就是非常好的结构戏了,话剧一定要把这部分专门深挖出来,乱世之中家庭的矛盾更紧张激烈,但我也害怕最后弄了半天弄成了荒诞剧,要不就弄成了“八年抗战”。

孔庆东:老舍观念中有一种我们以前评价并不高的东西,比如“邪不压正”。我们以前觉得“邪不压正”是抽象的,是迷信的,但发现代表老百姓的作家往往都强调这个观念。一个是老舍,一个是赵树理,都强调正的东西,其实《四世同堂》里所有一流的人,放到整个抗战背景中,都属于落后分子。按照共产党的标准,瑞宣、钱诗人、祁老爷子,都属于落后分子,怎么不去参加游击队啊?怎么不跟敌人同归于尽啊?应该晚上去偷偷杀哨兵,抢武器。过去我们小时候看电影,觉得只有这样才算抗战,不然不算抗战。但这次的剧,恰恰要在他们这种平和的自然状态中,呈现出一种力量来,这就是“正”的力量。别看他好像当了顺民,但始终有一种不屈的东西,所以要把日常生活中的这种不屈、柴米油盐中的不屈,想办法表现出来。老舍文字背后要说的是,没有国民党和共产党,中国也亡不了。日常生活中的这些人,才是最有力量的,这是正的延续。“你要想统治我们,除非你承认我是正的,最后自己也变成正的,否则你就会有报应。”这个逻辑,始终强调的是正与邪的对立。

钱默吟的感召力也是来自于他的正气。整个胡同文化就是崇拜有正气、有正事儿的人,不待见没有正气、没有正事儿的人。老二代表祁家没有正事儿的一代,但他当了科长,老爷子挺高兴,老爷子认为这是正事儿,这算老糊涂,从这种糊涂中能够看出,他认为子孙只要干正事儿就可以接受。老舍有一点和其他作家都不同,其他作家都赞美新女性,以茅盾和郭沫若为代表,曹禺也是赞美新女性。老舍笔下的新女性很少正面的,其实胖菊子是新女性,是时代女性。换其他作家就能够把胖菊子写成正面人物,但老舍很绝,胖菊子被写成一个没有正行的人,可你如果心平气和的想,胖菊子爱看电影,怎么不对啊?

田沁鑫:是这样的,胖菊子特别有风情。

孔庆东:她爱赶时髦,时尚,按理说没有什么不对,家里有这么一个儿媳妇不是挺好吗?但是老舍这么一写,读者都讨厌她了。

田沁鑫:老二本来挺乖巧、挺讨喜的,就因为娶了这媳妇,就不行了。

孔庆东:换茅盾也好,甚至换沈从文,都可以把韵梅写成愚昧的妇人,把胖菊子变成正面,老舍不一样,他有自己的正邪观,他认为胖菊子那样过日子就不对,不管你上没上过大学,不管你看过多少美国电影,他是不管这个的。

编剧:孔老师这段说的特别准确,在写祁家“正”的那方面的时候,特别凸出韵梅身上那种力量。老三叫嚣革命,韵梅不知道民族、国家、亡国奴,但老爷子说中午吃什么得靠韵梅,这个时候老三就没有话了,这就是韵梅的力量、韵梅的地位。

孔庆东:老舍笔下的家庭妇女最有光彩,包括《正红旗下》写的那个大姐,跟韵梅是一个系列的。你看她们不认字,但应对人情世故这一套,特有文化,和长辈说话站着,特别尊重,随时注意点烟,添水续茶。我们以前说这种女人受封建压迫,麻痹、不觉悟,但老舍不这么看,老舍认为做人就应该这么做,这是女性的可敬之处。

编剧:虽然韵梅年轻,但她在家里有地位。

田沁鑫:祁老爷子的大孙子一直郁闷,还辞了四个钟点的工,家里正缺钱,老爷子总觉得他该干正事,韵梅是能够干正事的,韵梅知道冬天得储备煤球,该商量商量钱粮,确实是识大体。韵梅既乖巧又聪明,她知道老爷子要什么,虽然她未必能和老爷子想一块去,她也骗老爷子,但是非常融合。

孔庆东:有人问我,说你到底是左派还是右派?我说我是常理派,我讲常理,常理就是从人要生存、要吃饭这个角度出发,什么事情合常理,我就拥护,不合常理我就觉得可疑。老舍塑造韵梅这一形象是站在常理的立场上,老舍也拥护高调,高调得建立在常理上,比如说老三显然是他歌颂的形象,但他也写老三不着调的地方。

田沁鑫:我现在都不大能接受老三瑞全的这个形象了,这是怎么回事?

孔庆东:我们过去批判老三的行为属于个人英雄主义,搞暗杀等等,不符合我党的斗争路线,以前的很多小说都不允许有这样的描写,这样的描写出版不了,所以你看整个80年代《四世同堂》没有什么地位。

田沁鑫:我觉得瑞全杀招弟是情爱仇恨和汉奸仇恨夹杂在一块才杀了她,直接掐死的。

孔庆东:他恨的是她走上了邪路,正好又有一个抗日的大理由,这个理由完全可以让他下决心。

田沁鑫:隐藏在行为底下的是复杂的情感,细细琢磨,老舍笔下每个人的命运都挺奇怪。老舍很通情达理,很明白这些势力。

孔庆东:老舍的小说中也有大量的文笔是他对人物的剖析。他在英国呆了很长时间,受英国文学的影响,常有大段心理描写,又和他对人生的观察结合起来,这个是以前学者很少注意的,学者没有注意到老舍欧洲现实主义的这一面,他讲人学,是跟司汤达、狄更斯一样的东西。这点老舍继承得最好。

田沁鑫:老舍的台词好、语言好,其实这个也是北京文化的东西,听话听音,锣鼓听声,别直接听。中国人的礼数不是那么那直截了当的,想半天,一大堆复杂心理。我跟南方人接触,比如跟江苏人接触,都觉得他们说话特别直,吵架直接吵。我们话剧院这么多年,私底下互相说小话挺多,当面都挺客气,不愿意撕破脸,搞那么直接,只有南方人愿意直接点。   

孔庆东:江浙文化有很直的一面。日常生活和艺术表现差距很大,他们的艺术是很曲折的,弹词、越剧,精致、婉转,但他们日常生活中不这样,他们日常生活都是直的,鲁迅是直的,朱自清是直的。南北不是一般人认识中的那么简单,说北方就是豪爽,南方就是小气,不是那么简单,背后很复杂。北方人表面的爽直中包含着背后很细腻的东西,非常细腻的东西。

田沁鑫:再回到《四世同堂》,怎么解决“邪”压了“正”?“正”的东西很不好表现,偏重一点就变成“革命”了,老舍的复杂性和独特性就没有了。

孔庆东:一定不能偏到革命去,《四世同堂》就是写常态,写常理,而不是拔高起来的东西,你刚才说的“正”就是常态。一定要讲人情来往,该过五月节过五月节,过八月节就过八月节,这是常态,这不是落后,不是不思进取。东西方文化冲突,所谓的“现代性”逼着我们中国人像狗一样往前跑,我们日常生活的常态被否定了。这样的大背景下,出了好多好人,也出了好多坏人,好人坏人都是不安于常态造成的。那些被看成是坏人的人,在他们自己看来是在进取,胖菊子就埋怨祁家连电影都不让看,她认为自己是积极进取的,她认为自己烫的头是漂亮时髦的,但祁老爷子就认为是鸡窝,他们之间的观念冲突放在以前被我们看简单了,简单地否定这边,或者否定那边。而老舍是复杂地看的,他既承认这是新的东西,但他注意到这个东西不是常态,不是常态就不能持久,“福兮祸之所倚”,你看的到是福,他从另外一个层面就看出祸来了。

我现在注意到,老舍,还有沈从文,他们笔下老写女学生学坏,女学生不好。沈从文写湘西老百姓把什么人叫做女学生?女学生就是可以随便和男人睡觉的!老百姓认为这就是女学生。知识分子第一次读这种写法,一般都不能接受,这简直是就对大学生的诬蔑!但从底层老百姓来讲,没事管家里要钱,把头烫得跟鸡窝一样,爱拍照看电影,随便就跟男人睡觉,当时女学生大部分确实是这种印象。过去军阀为什么喜欢杀女学生?一个是拿传统道德做依据来杀女学生,另外还有一种变态心理。说女学生是共产党,那只是一个政治借口,所以后来的湖南军阀看到穿白衬衫、黑裙子、短头发的女孩就杀,而且虐杀,最后反激起湖南成为中国革命的最重要的发源地和思想中心之一,这是一个很复杂的历史心理状态。

《四世同堂》里还有一个事挺重要,就是家庭。“家”是中国20世纪的一个关键词。因为汉语的特点,有“国家”这么一个词,所以“家”一直跟“国”搞不清楚,我们说的“国家”一词要翻译成外语得对应三个词,国家,国,家。老舍和其他“五四”作家不同的一点,他始终保持着对家的忠诚。“五四”的一个突破口就是要否定“家”,要打垮“家”,大学生都认为中国要复兴、要图强,人要进步、要自由,怎么办呢?旧家庭是罪恶的,所以胡适的《终身大事》就是让女孩子走出家庭,到了巴金的《家》是高峰,多少革命青年投奔延安,兜里装的并不是《共产党宣言》,装的是巴金的《家》。巴金本人不是共产党,青年们带着巴金的《家》投奔延安,可见这部小说的摧毁力有多大。整整一代青年都认为“家”是万恶之源,“家”里有无数的罪恶,非得逃离“家”出去不可。“五四”作家里唯一一个清醒的是鲁迅,鲁迅也认为“家”里有罪恶,但鲁迅的意思是出去未必就好。当时别的作家都赞美自由恋爱,鲁迅《伤逝》就写一对自由恋爱的人最后分离了、死了,自由恋爱也未必好,他当时确实比别人高出一筹,他还有一篇文章叫《娜拉走后怎样》,怀疑娜拉走了之后的结果可能更惨。但老舍始终就没有否定过“家”,特别是《四世同堂》,包括往后的《正红旗下》,他用特别深情的笔墨写“家”里面的人情之美,而这正是“五四”那些人要否定的,陈独秀、胡适这些是“五四”的主旋律,他们认为要强国就得先毁“家”,起码大家庭要拆成小家庭,这个国家才能好。老舍没写文章和他们辩论,但他用小说来发言,他是从另外一个角度说,“家好才能够国好。”

《四世同堂》里提出一个很严重的问题,当国家沦陷的时候,家变成了最后的根据地。家与家之间,一个家庭内部成员之间,如果能保留人情之美,这就是最后一个还能光复的根据。韵梅也好,瑞宣也好,这些人能够扛住,恰恰是因为人之常理。只要你爱自己家里人,责任感就能油然而生,他们爱小顺儿,爱妞妞,责任感油然而生,老舍恰恰写出这种力量支持着大多数国民熬过了苦难,等到了光复。

本期博客思考题:

1.  你知道满族“八旗”是哪八旗吗?

2.  你相信“邪不压正”吗?

3.  批判殖民主义,是不是等于崇拜朝贡体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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