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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源济

[百家杂谈] 熊太行拆解《三言二拍》系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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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1-9-5 02:08 PM | 显示全部楼层


不克制自己的欲望,就算是皇帝也会丢掉性命

 能老师 就叫熊太行也行  2021-09-04

今天继续拆解三言,《醒世恒言》的一个禁篇,叫《金海陵纵欲亡身》。


我小时候读的人民文学出版社的版本里,这一篇只有一个标题,是个空白页,因为尺度太大,怕读者承受不了。


这几年为了保持古典作品的原貌,这篇才逐渐被加回到书里来。


金海陵指金朝的皇帝完颜亮,这个人文武双全、聪明机智、见识远大,但是有一个问题——他好色、太残暴,最终天怒人怨,众叛亲离。


这篇文字,是日后几乎所有宫斗故事的原型范本。


特别解释一句,本文只是在拆解一个明朝人写的金朝历史故事,并不代表本人赞同完颜亮的任何行为。


完颜亮弑君


完颜亮是完颜宗干的儿子、金太祖完颜阿骨打的孙子,阿骨打就是《天龙八部》里看见萧峰手撕猛虎,特别基情地去抚摸萧峰的手臂,欣赏羡慕的那位豪杰。


完颜亮十八岁因为是宗室子而当上了将军,在叔叔完颜宗弼的帐下听用,完颜宗弼是金国的权臣,他的另外一个名字大家可能更熟悉,叫“金兀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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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岳》里岳云打死了金兀术的侄子金弹子,隐约有完颜亮的影子。


二十二岁,完颜亮当上了中都(今天的北京)留守。金朝的制度模仿宋和辽,也是设有五个京,上都在今天的哈尔滨(会宁府),中都在今天的北京,南京是开封府——从宋朝抢来的东京城。


成为直辖市负责人,固然和完颜亮是宗干的儿子、兀术的亲信有关,但兀术能从这么多人里信任和提拔完颜亮,这小子确实也不简单,要知道完颜家的子孙很多,其实很多人都有机会出人头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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电视剧《射雕英雄传》里,特别还有一段完颜康的皇帝爷爷赏识他的剧情


完颜亮二十五岁做了尚书左丞,把握朝政,金熙宗完颜亶(他堂哥)对他又欣赏又忌惮,二十六岁,兀术死了,完颜亮当上了右丞相,周围的人也都换成了自己的亲信,于是,他对完颜亶下了手。


杀掉完颜亶之后,完颜亮曾经和几个盟友一起商量立谁做皇帝,大家都觉得他应该会像兀术那样当个掌权者,自己不做皇帝,所以提了几个人,他都不满意。后来大家从他的脸色里看出来——


“您的意思是?准备自己来?”


没错,这家伙就是准备自己来,完颜亮的爸爸宗干是金太祖的长子,但是宗干母亲身份低,所以没有继承权,等到皇位传到完颜亶,完颜亮的心思就动了——


你也是太祖的孙子,我也是孙子;你能做皇帝,那我也可以来一下。


而且皇帝还有一个好处,那就是可以有数不清的女人。


你做大将军、丞相,都可能有人弹劾你,说你奢侈、有经济问题、有生活作风问题,但是你做了皇帝,谁也不敢这么说,最多是有些官员跪下哭着求你,说皇上您要节俭、皇上开支有点高、皇上要保重身体不能再翻牌子了。


这就是区别。


这是权力追逐者的终极诱惑,完颜亮的叔叔兀术不谋求皇位,是因为他本质是个军汉、是个部落勇士,总觉得掠夺作战就很爽了,但是完颜亮这一代,是从王府里长大的,他对权力的渴望特别热衷。


等到皇位到手,完颜亮也才二十七岁,正当壮年,他追逐女人,也一直是女人追逐的目标。


阿里虎:恶劣的家庭教育


有个女人叫阿里虎,她爸爸是个驸马,小时候她偶尔发现了爸爸的一些装备——


美女颤声娇、金枪不倒丹、硫磺箍、如意带。


大金国的驸马,应该是威武雄壮,擅长骑射的,这位驸马爷居然忙着玩女人,而且身体还不太行的样子。


宋金为什么和平那么多年?说到底还是金国灭辽灭宋之后暴得大量财富和女子,军事贵族腐坏得特别快。


阿里虎不知道这东西做什么用,就问她家的侍女,她家侍女说:


“这是交合用的。”


“交合的感觉如何?”


“开始很痛苦,后来就非常好。”


“你怎么知道的?”


“你爸在我身上用过呗。”


这样的家教,阿里虎的性格可想而知,从小“嗜酒跌宕”,又好酒又放荡。


阿里虎嫁过两次,丈夫都是金朝宗室,第一个丈夫被完颜亶杀了,嫁了第二个,身体不太好,灯枯油尽很快就死了。


阿里虎年纪还不大,就有点不规矩,老公公把她带到了南京(金南京在开封府)关在了小黑屋里。


阿里虎知道完颜亮好色,就自己画了自己的图,在上面题了一首诗:


阿里虎,阿里虎,夷光、毛嫱非其伍。一旦夫死来南京,突葛爬灰真吃苦。有人救我出牢笼,脱却从前从后苦。


夷光就是西施,毛嫱也是和西施同时代的美女,她说的葛突,是她的老公公葛突速,说公公性骚扰她,希望完颜亮把他搭救出来,俩人一起弄点好玩的。她托人把金簪、图画一起交给完颜亮。


完颜亮收到了图画,找葛突速求娶阿里虎,老头不答应,这事就搁下了。


等到完颜亮当了皇帝,立刻就一纸诏书,让阿里虎回娘家,又过了几天,阿里虎就被完颜亮娶进了宫里。


这就是皇权的威力!


也别说这是蛮夷王朝的专利了,唐朝的武则天、杨玉环,都曾经曲线出宫又重新进宫,皇上做什么都是可以的,最多是硬扛两句士大夫的抱怨罢了。


阿里虎年纪不轻了,但是和完颜亮玩得很好,不过阿里虎犯傻,有一天,她和第一任丈夫生下的女儿重节进宫来看她。


完颜亮是什么人,阿里虎应该很清楚,但有时候人就是这样的,有一种盲目自信,比如:


你说,这届澳大利亚队要是死守,国足应该怎么攻破他们的铁桶阵呢?


其实不用多想,人家澳大利亚跟国足踢了十五分钟,发现国足其实不会踢,就把国足踢了一个三比零。


阿里虎也是如此,她觉得自己正当宠,她觉得自己可以永远得宠,她认为完颜亮的海誓山盟都是真的。


男人的誓言,女人的智商。


完颜亮突然来到了阿里虎这里,看见重节十四五岁,动了坏心思,但是担心阿里虎不高兴。


乃高张灯烛,令室中辉煌如昼。自傅淫药,与阿里虎及诸侍嫔,裸逐而淫,以动重节。


重节就睡在隔壁,小姑娘好奇,窗户缝里看得清清楚楚。


晚上嫔妃们都睡了,阿里虎也睡了,重节没睡下,她看了听了这么多刺激的东西,睡不着了。


这时完颜亮偷摸来到重节窗外——


“谁呀?”


“我来你这取个灯。”


完颜亮捏细了嗓子,装成嫔妃的声音。


门一开,完颜亮就动上了手,细节不多说,总之完颜亮整整十天没有去见阿里虎。


阿里虎根本没想起来自家女儿没出宫,她要是想起来这案子就破了——这个女人太在乎自己的欲望,忽略了女儿这个应该在乎的人了。


她吩咐侍女去打听皇上在哪里,侍女回答:


“帝得新人,撇却旧人矣。”


早知道会有这一天,没想到这么快。


“哪个新人?”


“皇上在昭华宫宠幸了重节,娘娘您不知道吗?”


这一下把阿里虎气得脸色发紫,大骂重节。

这不对,完颜亮固然是一个混蛋,同时娶母女做嫔妃,重节还是他族兄的女儿,但是阿里虎的愤怒不敢针对完颜亮,而是跟女儿争宠。


侍嫔道:“娘娘与之争锋,恐惹笑耻。且帝性躁急,祸且不测。”


这个侍女其实就是冯梦龙穿越过去了。完颜亮脾气暴躁,侍女们都怕激怒他。


阿里虎道:“彼父已死,我身再醮。恩义久绝,我怕谁笑话!我誓不与此淫种俱生,帝亦奈我何哉!”


这话说得无赖,但是论着还真没有问题,中国宗族礼法上说,母亲是父亲的正妻,比如红楼梦里,探春的母亲就是王夫人,而不是生她的赵姨娘,阿里虎和重节确实不是礼法意义上的母女了。


侍嫔道:“重节少艾,帝得之胜百斛明珠。娘娘齿长矣,自当甘拜下风,何必发怒。”


你闺女年轻,皇上当然疼爱了,你这老婆子,就应该甘拜下风。


嘲讽技能满格的侍女,早跟你说别从脱口秀剧场绑架人当宫女了。


阿里虎闻诮,愈怒道:“帝初得我,誓不相舍。讵意来此淫种,夺我口食!”


乃促步至昭华宫,见重节方理妆,一嫔捧凤钗于侧。遂向前批其颊骂道:“老汉不仁,不顾情分,贪图淫乐,固为可恨!汝小小年纪,又是我亲生儿女,也不顾廉耻,便与老汉苟合!岂是有人心的?”


这话说得太重了,重节还是个孩子,而且完颜亮也不是老汉,他到死的时候才四十一岁,这会儿无非三十出头,阿里虎和《如懿传》里的乌拉那拉氏差不多,真的把皇上当自己的夫君,其实皇上就是皇上,被权力腐蚀了、浸透了的一种独特生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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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雨荷不明白,程淮秀很明白

三四十岁的男子根本不会把自己当做老汉——男人至死都是少年。


大多数男人都无法拒绝青春年少的肉体,只是普通人会被法律、道德和财富水平所束缚,偏偏这三样对皇上来说根本不叫事。


重节亦怒骂道:“老贱不知礼义,不识羞耻,明烛张灯,与诸嫔裸裎夺汉,求快于心。我因来朝,踏此淫网,求生不得生,求死不得死,正怨你这老贱,只图利己,不怕害人,造下无边恶孽,如何反来打我?”


重节不敢骂皇上,所以她怒骂亲妈,你贪图富贵找了皇上,把我坑了,还好意思说?


两下言语,不让一句,扭做一团,结做一块。众多侍嫔,从中劝释。


阿里虎闹了一场,没劲回去了。完颜亮过来找重节,看见她一脸泪痕,于是贴过来:“怎么了不开心?”


重节不说,侍女们回答说,昭妃娘娘过来打了贵人的脸。完颜亮勃然大怒。


当晚,阿里虎喝了酒,在自己屋里大骂完颜亮。


这就是作死了,放着不管的话,后宫会大乱。完颜亮派人去斥责阿里虎。


这是一个很危险的信号,倘若完颜亮还在乎阿里虎,就应该到她那里去跟她当面谈谈,已经要派人去斥责她,那就不再当对方是夫妻,而是拿对方当下属——皇上是所有后宫的大领导,公事公办嘴脸的下一步,就是冷宫或者一丈红。


但是阿里虎没有退让,甚至公开送衣服给上一任丈夫的儿子,这下完颜亮以为她还和葛突速有事儿(别忘了她自己诬陷葛突速爬灰)再也不去她那里了。


阿里虎知道怎么激怒完颜亮,却没有收拾残局的能力。


后宫有一个特点,就是势利眼和打小报告的特别多,完颜亮有个制度,后宫妃位身边的侍女穿男装——这可能是他比较独特的癖好。


阿里虎身边有个男装侍女名叫胜哥,是个肌肉女,长得男性化,看见她孤苦不堪,就去市场上买了“角先生”送给娘娘。


这东西非常古老,贵妇人往往用这个东西取乐,夫妻之间也用,中山靖王刘胜的墓里随葬品就有这个,大家去国博可以看到。


胜哥和阿里虎在帘子里自我娱乐,有个叫三娘的厨娘就给完颜亮打小报告,说胜哥其实是个男的,跟娘娘在屋里淫乱。


这种小报告,就看领导怎么处理了,完颜亮倘若厌倦了阿里虎,借着这个机会把她轰出宫,其实是可以的,但是他没有,完颜亮这个人,真的在乎真相。


完颜亮和肌肉女胜哥睡过,知道胜哥确实不是男子,至于那些虚龙假凤的勾当,男人其实不太在乎(反正俩女人生不出孩子),于是没有理三娘的举报。


这个时候就应该把举报的人调走,但是完颜亮没有,他叮嘱阿里虎,不许找三娘的麻烦。


阿里虎听说自己的身边就有打小报告的,那不寻晦气才怪,把三娘活活打死了。完颜亮大怒,声称要杀阿里虎。


胜哥怕事,先畏罪自杀了,阿里虎见死了胜哥,绝食自杀,就剩了一口气,完颜亮派人勒死了阿里虎,又杀了动手杀三娘的人。


完颜亮对厨娘有多在乎吗?当然没有,他在乎的就是阿里虎居然挑战他的权威,他在乎自己的皇命有没有得到奉行。


完颜亮把重节打发出宫,嫁给民间的人为妻,不过没过多久又召进宫来和她相会,后来又封了她做妃。


我不知道重节怎么看完颜亮,是爱人、恩人?还是仇人?不知道,反正重节见过母亲的下场,一定不会悖逆完颜亮了。


完颜亮这一波操作得罪的是宗室兄弟们,重节是族兄的女儿、阿里虎也是族兄的前妻,这种同纳母女的事情,就算是酋长部落也会议论纷纷。


万幸完颜亮一登基就开始杀完颜家的人,甚至连老首长兀术的儿子、孙子,也都被他一网杀尽,完颜家的人的记恨已经不足为惧了。兀术有个漂亮的小老婆,是宋徽宗的女儿,仪福帝姬赵圆珠,也被完颜亮纳入后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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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概就是这个感觉,靖康之乱后,完颜家的男子都有浓烈的强奸犯气质


这种事严重伤害了完颜亮“爱好儒学”“明理”的人设,北方的汉人和契丹人,其实是官僚阶层的中坚力量,契丹人汉化程度很高,对儒家和佛教非常重视,这种禽兽行为,会直接伤害完颜亮的支持力量,这种磨损会在后面慢慢地现出来。


弥勒:没用的小聪明


耶律家有个女孩叫弥勒,十岁就已经特别美丽了,她知道自己的魅力,也在夸耀自己的容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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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丽塔》剧照


邻居家有个哈密都卢,是个十二岁的漂亮小哥哥,两家关系很好,这俩小孩发育早,就做成了大人做的事。


说话的,那十二岁的孩儿,和那十岁的女儿,晓得甚么做作,只无过是顽耍而已,怎么就说个乱字?看官们有所不知,北方男女,生得长大倜傥,容易知事。况且这些骚挞子干事,不瞒着儿女。他们都看得惯熟了,故此小小年纪,便弄出事来。


冯梦龙这几句其实是夹带私货,冯老先生生活的时代,正是女真后金崛起的年月,骂几句解解恨——他在生命的最后两年见到了清兵入关,三百年未见的大变局。


弥勒长到十四五,完颜亮听说她的美色,就派了礼部侍郎萧拱去汴京把她接进宫。


萧拱也不是外人,是弥勒的亲姐夫,他一路护送小姨子,又垂涎她的美貌,又怕碰了小姨子,被完颜亮杀掉,要多纠结有多纠结。


弥勒也爱姐夫的英俊,也有意思,开封到中都要走运河,两个人坐两条船,不好成事,于是半夜,弥勒就号称见了鬼,大呼小叫,说非要有个男子汉、当官的那种阳气重的过来陪着,鬼才害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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姓萧的姐夫,金庸先生很多情节都在致敬冯梦龙


萧拱一过来,果然弥勒就不闹了。到了晚上,萧拱听到船上有船夫唱歌——


“雨落沉沉不见天,八哥飞入画堂前。燕子无窠梁上宿,阿姨相伴姐夫眠。”


萧拱极其恐慌,因为他啥事都没做呢!


其实这可能是弥勒买的气氛组,但是萧拱一害怕,就起了自暴自弃的心。


黄泥粘在裤腿上,不是屎也是屎了,你说要不要干脆……


这个时候弥勒来了。


“贵人你下床来这里做什么?”


“姐夫你是年纪大了耳聋吗?外面唱歌那么响。”


“这歌在指责我,我没法证明自己清白了。”


“怎么不清白了?我不懂歌词啊,你给我讲讲呗。”


萧拱讲着讲着,俩人就讲到床上去了。萧拱把事情做了,后悔无及,弥勒说:“你别怕,我有办法。”


弥勒进宫之后,完颜亮发现她不是处子,勃然大怒,把弥勒捆起来拷问。


别看这个人各种控寡妇、好人妻,他对姑娘要求还是很高的。


弥勒的办法很笨,就是一条,咬住了就是哈密都卢小哥哥当年做的。


“哈密都卢呢?”


“死了。”


“死的时候多大?”


“十六。”


“这不是十六岁孩子能造成的伤害。”


“我不知道,但确实不是我姐夫干的啊。”


完颜亮想了想,前面我们说过,这是一个酷爱真相的人——他一定要搞清楚。


“是哈密都卢摘桃子在前,萧拱享受在后,好啊,瞒我!”


弥勒还是个小丫头,一听撒谎被戳破,直接磕头没话说了。


完颜亮杀了萧拱,把弥勒轰出宫去。


过了几个月,完颜亮想念弥勒,重新把她召回,而且还把萧拱的妻子、也就是弥勒的姐姐一起宣入宫,“报复”萧拱,封弥勒为柔妃,让她姐姐做她的侍女。


完颜亮不许别人骗他,但是只要女方长得足够好看,这罪倒也是可以不追究。


他从来没想过这一波操作,耶律家和萧家都会对他怀恨在心——这两个姓都是北方大族,金灭辽之后,保留了很多契丹大族的力量,为他们管理朝廷和地方。


乌带:先绿后死,不明不白


完颜乌带是个节度使,是完颜家的远支,这个人一直都是完颜亮的盟友,而且是带兵的大将。


乌带有个漂亮老婆叫唐括氏定哥,完颜亮称帝之前就见过她的美丽,于是找了给定哥篦头的婆子,给了她钱,让她想办法去暗通心意。


篦头,今天大家见得少了,过去洗头不方便,女性用篦来去掉头上的寄生虫和头皮屑,这东西比梳子更密。


篦头婆子找到了定哥的侍女贵哥,拿出完颜亮给的珠宝首饰,贵哥就决定去跟夫人商量,偏偏夫人嫌弃乌带蠢笨,也不爱他,想要和斯文漂亮的男子交往。


淡淡的说道:“夫人独自一个看月,也觉得凄凉,何不接老爷进来,杯酒交欢,同坐一看,更热闹有趣。”定哥皱眉,答道:“从来说道,人月双清。我独自坐在月下,虽是孤零,还不辜负了这好月。若接这腌臜浊物来,举杯邀月,可不被嫦娥连我也笑得俗了。”


定哥是文艺女青年,她嫁了一个粗蠢的丈夫,总渴望和才子好,这是特别危险的。才子嘛,要和你欢好的时候,堆砌全世界的好话,等到得手之后,那些好话还要搬走,说给别人听。


而且和才子谈过恋爱,就像吃过了水煮鱼似的,再吃别的菜都没有味道了,口味变高了、变重了。所以提防着那些巧言矫饰、聪明伶俐、出口成章的人,那些人不适合想要结婚的普通女性。


其实和异性交往,最重要的是要挑一个善良的人,他不会害你、伤你、纠缠你、折磨你,伤害你的家人,这才最重要。定哥不明白,付出了惨痛的代价。


贵哥道:“夫人在上,小妮子蒙恩抬举,却不晓得怎么样的人叫做趣人,怎么样叫做俗人?”定哥笑道:“你是也不晓得,我说与你听。你日后拣一个知趣的才嫁他,若遇着那般俗物,宁可一世没有老公,不要被他污辱了身子。”


定哥这是幸存者偏差,她因为有个粗蠢的男人过着舒服日子,却劝贵哥不要嫁给粗蠢的男人。


贵哥道:“小妮子望夫人指教。”定哥道:“那人生得清标秀丽,倜傥脱洒,儒雅文墨,识重知轻,这便是趣人。那人生得丑陋鄙猥,粗浊蠢恶,取憎讨厌,龌龊不洁,这便是俗人。我前世里不曾栽修得,如今嫁了这个浊物,那眼稍里看得他上!到不如自家看看月,倒还有些趣。”


这话说出来,定哥就是要寻欢作乐了,所有的婚外情,都是从看不起自己的另一半开始的。


贵哥道:“小妮子不知事,敢问夫人,比如小妮子,不幸嫁了个俗丈夫,还好再寻个趣丈夫么?”


这是故意逗弄主母说出心事,这贼妮子坏。


定哥哈哈的笑了一声道:“这妮子倒说得有趣!世上妇人只有一个丈夫,那有两个的理?这就是偷情不正气的勾当了。”贵哥道:“小妮子常听人说有偷情之事,原来不是亲丈夫就叫偷情了。”定哥道:“正是!你他日嫁了丈夫莫要偷情。”


贵哥带笑说道:“若是夫人包得小妮子嫁得个趣丈夫,又去偷什么情?傥或像夫人今日,眼前人不中意,常常讨不快活,吃不如背地里另寻一个清雅人物,知轻识重的,与他悄地往来,也晓得人道之乐。终不然人生一世,草生一秋,就只管这般闷昏昏过日子不成?那见得那正气不偷情的就举了节妇,名标青史?”


这话打在定哥的心坎上,许多背着丈夫和男子往来的女子,其实都存了这个念头,生活太无趣了,不如寻一个清雅人物、懂得轻重的,悄悄往来。


大家都不破坏对方的婚姻,乐呵乐呵嘛。就这么浑浑噩噩过一辈子,不甘心啊!


问题是,你根本不知道对方是什么样的人,不能见光的事情都可能带来很可怕的事情。


定哥半晌不语,方才道:“妮子禁口,勿得胡言!恐有人听得,不当稳使。”贵哥道:“一府之中,老爷是主父,夫人是主母,再无以次做得主的人。老爷又趁常不在府中,夫人就真个有些小做作,谁人敢说个不字?况且说话之间,何足为虑。”


贵哥把话挑明,是右丞相完颜亮想要和夫人来往,夫人也对他有意思,于是这事就敲定了。


完颜亮打扮成尼姑,在乌带不在家的时候悄悄来到定哥家里,和定哥就这么勾搭在一起了。告别这段写得好:


看看谯楼上钟鸣漏尽,画角高吹,贵哥只得近前叫道:“鸡将鸣矣,请早起身,以图再会。”


海陵从魂梦中爬起来,披衣就走。


男人似乎都没有那么不舍。


定哥也披了衣服,要送海陵。海陵叫他将息,不要他起来。


看起来很温存,其实不是。


定哥吩咐贵哥:“好好送爷出去,你就进来。”贵哥便掌了灯,悄悄地一重重开了门送海陵。海陵走了几步,见侧边一间厢房,净荡荡没有人,便搂住贵哥求欢。贵哥道:“夫人极是疑心重的,我进去得迟,他岂不怪!”


原来如此。


海陵道:“你是有功之人,夫人也要酬谢你的,定不作酸!”一头说,一头就抱了贵哥走进厢房。恰好有旧椅子一张,靠着壁边,海陵就那椅子上,与贵哥行事。


这也是之前我们在别的故事里提到的,主母和男子通奸,一般丫鬟都知道,为了封丫鬟的口,一般就是把这女孩也拉进来。


原来贵哥年纪只得十五六岁,乌带虽是看上他,几番要偷摸他,怕着定哥,不曾到手。他只睃见定哥与海陵这般恩爱,只道怎地快乐,所以欣然相就,不道初时如此疼痛,连声告饶。海陵亦爱惜他,不敢恣意。却又舍不得放手,摩弄多时,才出角门而去。


送走了完颜亮,贵哥还吐槽一番:


“这桩事有甚好处,却也当一件事去做他,真是好笑!”


这句话让定哥发现了,果然如完颜亮所料,定哥没有惩罚贵哥,反而和她亲如姐妹。


这种事有一就有二,完颜亮不能总来,定哥就和家里的奴才阎乞儿搞在了一起,这奴才也曾想打贵哥的主意,被她一顿痛骂,不敢妄动了。


开始都觉得自己是缺爱、是想要风雅之人,后来都变成了纯粹的肉欲。


不久完颜亮当上了皇帝,悄悄送信,让定哥杀死乌带。


乌带是大将,完颜亮不能直接找茬杀他,于是命令定哥下手,杀了乌带,他会娶定哥,甚至约定皇后的位置,如果不杀的话,那就找机会把乌带灭门,那时候所有人都得死。


定哥最终下了手,乌带死了,完颜亮把定哥纳入宫中,也是一开始很宠爱,不久之后就变得冷淡了。


定哥耐不住寂寞,让一个尼姑用大筐放满了内衣,说是给她做的,筐里藏了阎乞儿偷偷进宫和自己取乐,事情被贵哥发现,举报给了皇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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嫔妃之间的塑料姐妹情


完颜亮杀死了定哥、阎乞儿和比丘尼,把贵哥封做夫人。


不知道定哥死前是如何怨念贵哥的,不知道贵哥夜深人静的时候,想到这个主母会是什么想法。


完颜亮这种聪明人,应该也不会去贵哥那样的背叛者的宫里去了吧,贵哥只是一个婢女,并不出挑,结交她的目的就是为了她的主子,而今她的主子一死,她也只能被完颜亮迅速厌恶和遗忘。


完颜亮干出这样的事情,只怕也让武将阶层心寒——你看,我们在外面带兵,皇上在家里偷我们的媳妇。


这也是他第一次对人妻动手,所有有漂亮老婆的人,都会瑟瑟发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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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庸先生写完颜洪烈谋夺孕妇,也不算冤枉完颜家


而且还杀了定哥、封了那个举报的奴婢贵哥做嫔妃,这算乱了尊卑。


冯梦龙这句话说得好:


不论同姓异姓,名分尊卑,及有夫无夫,但心中所好,百计求淫。


后面还有一堆嫔妃的故事,不细说了,简直就是一部《大金帝国艳情史》。


完颜亮优先恩宠那些最风骚的女子——


这种价值观,后宫会完蛋的。


如果皇帝给后妃的KPI是生孩子(像康熙那样),那大家就会比赛生孩子,你就会有很多很多孩子。


如果皇帝给后妃的KPI是比谁更戏剧化,那大家就会比着哭哭闹闹,你就会有很多状况,就像还珠格格里的皇阿玛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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进门一阵大笑,很像是有些大病在身上


如果皇上要后妃比风骚,那大家就会……总之后宫里会乌烟瘴气的。


把阿里虎、贵哥这样的人女拉进宫,后宫的风气显然只会越来越坏,大家比着不要脸,降低底线,譬如养蛊,最后成事的,都是不要脸的冠军。


完颜亮:聪明人的末日


其实完颜亮这个人,雄才大略,非常果断,在不断娶母女、贪姐妹、控人妻的这些年,他做了好多事,比如把金国都城搬到了中都,让女真人彻底开启了汉化之路。


他为了防止日后的皇帝把都城搬回黑龙江,把上都的宗庙宫殿全都拆了个精光,变成了荒地。


这是北京第一次成为大王朝都城,完颜亮有本事,也有眼光,遗憾的是,因为荒淫和残暴,这个聪明人也败尽了人缘。


完颜亮渴望更大的成功,他盯上了南宋,宋金议和多年,南宋老老实实交钱,非常恭顺,但是他不行,他想打破临安的花花世界,建功立业。


完颜亮走到瓜州渡口,被宋军的长江天堑拦住,这个时候完颜雍在东京府(辽阳)称帝,断了他的后路。


完颜雍曾经有个很漂亮的妻子,完颜亮封他做东京留守的时候,要求他让妻子来做人质,这位夫人知道完颜亮一定会玷污自己,所在在中都城外就自杀了。临死前劝完颜雍不要冲动,完颜雍听了妻子的话,一直隐忍不发,等待报仇的机会,等到完颜亮南下的时候,他动手了。


其实如果完颜亮转头回去,占据山东、河南,慢慢打回中都,没有什么问题,但是这个家伙太好面子,他坚持要先打破宋朝,再回头对付叛贼,结果金军在采石被虞允文打败,完颜亮也被背叛的乱军杀死。


据说当一支箭射在他身边的时候,他还捡起来惊讶了一下:“这是我军的兵器啊。”然后就被一拥而入的金军杀掉了。


他被完颜雍下旨废为海陵王,不久又废为庶人。


有因必有果,越是聪明人、强人,越应该珍惜手上的每一张牌,不要因为自己的欲望和贪婪伤害盟友、得罪路人,不然必然会有被人调转箭头反击的那一天。


凡人都有七情六欲,给自己划下道儿来,就能做欲望的主人,百无禁忌,早晚变成欲望的奴隶。


愿意我们都能驯服欲念,勇猛精进。


共勉。


p.s


金皇陵在房山,是个文物保护单位,不过因为明朝的时候斩断女真龙脉,被极大破坏过,虽然经过清代重修,也没太多可看了的。


完颜亮、完颜亶、完颜雍,堂兄弟仨人都埋在那里。相逢一埋泯恩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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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1-9-11 05:50 PM | 显示全部楼层

道德感最强的老太太,怎么养出了天下最混蛋的儿子

 能老师 就叫熊太行也行  2021-09-11


《醒世恒言》的故事里,关于帝王的并不多,而且就是昏君的书才好听——不荒淫无道、杀人如麻,老百姓不爱听,谁没事听皇上加班批奏折的故事啊。


上周我们拆解了一下海陵王完颜亮的故事,这周我们来讲一个大一统王朝皇帝的故事,这就是《隋炀帝逸游召谴》。


隋炀帝杨广的故事,评书、太平歌词都有不少,一般就是几个词:


弑父夺权、欺娘戏妹、鸩兄图嫂。


太平歌词秦琼观阵(节目)


这十二个字里面有正史的成分,也有野史的部分,最近几年,有些文章努力“还原”一个真实的杨广,说其实他根本没有荒淫无道,而是雄才大略,都是魏征为了黑隋朝,才写了好多艳情故事进来。


这就有点扯了,其实雄才大略和荒淫无道一点也不矛盾,而且杨广做他的皇帝,最大的考核成绩就是四个字——天下太平,让刚刚统一的中华重新陷入大乱,再怎么骂他都不过分。


冯梦龙写杨广,有一点写得特别得市民阶层的心,也对今天有借鉴,就是独孤皇后那种强大的道德感洁癖,是如何害了自己忠厚的大儿子,又成全了奸诈的二儿子的。


夫妻合伙人


要明白隋朝的独特之处,我们要回溯到南北朝。


南北朝的时候,拓跋氏的北魏一度统一的北方,拓跋氏汉化,改姓了元,北魏又陷入了内乱,建立了一个西魏,建都长安(西安),一个东魏,建都邺城(邯郸)。


东魏被高欢架空,西魏则被权臣宇文泰架空,这两家分别篡位称帝,东魏变成了北齐,西魏变成了北周。


隋文帝杨坚的爸爸叫杨忠,就是北周的一位大将军,因为军功受封公爵,叫随国公,隋朝的隋(据说是走之儿不吉利),就从这个字而来,所以杨坚不称为太祖或者高祖,他爸爸杨忠、初代随公,才是隋太祖。


杨忠是个寒门,号称是弘农杨氏,其实是冒认的,他就是一个军汉,但他有过人之处,长得漂亮、有见识,而且作战勇敢。


一说起南北朝,我们可能会觉得他们是死仇,其实没有那么夸张,大多数时候南北都有交流,有的北朝将领会叛逃到南朝,有的南朝将领内卷卷狠了,也会逃到北朝,都是有身份地位的人,没有那么多的私人仇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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传说一休哥就是日本南朝天皇的儿子,而将军大人则是北朝的将军


比如杨忠开始在西魏带兵,后来跟着领导投向了南朝梁,还接受过大和尚皇帝梁武帝的接见,后来他又回到北周,做了将军。


从西魏开始,军队集中在八个“柱国”当中,其中的六个柱国下面有十二个大将军,这个制度是宇文泰建立的,他是一个曹操式的人物,他自己没当皇帝,儿子后来篡了西魏。


宇文泰是八柱国之一,所以八柱国当中,有一家直接当了北周皇帝。


八柱国里有不少豪门:


李弼,他有个孙子叫李密,反隋的瓦岗军负责人;


有个人叫李虎,他有个孙子,是唐高祖李渊;


还有一个人,就是独孤信,这个人有三个女儿当上了皇后。


一个北周皇后,一个隋朝皇后(独孤伽罗)和一个唐朝皇后(追封的,李渊的妈妈)。


独孤信威望很高,而且深受士族的拥戴,他娶的妻子是清河崔氏的旁支,清河崔氏一直到唐朝都是豪门,进士少年宁愿娶崔家的女儿,也不愿意去给皇上当驸马。崔家愿意把女儿许给独孤信,这就是对他人品和能力的最好肯定。


独孤信这个名字,是宇文泰赐的,他本来叫如愿,因为是个守信之人,宇文泰就命令他改名为“信”。


北京一夜

独孤信是杨忠的老领导,杨忠只是大将军,位在八柱国之下,但是独孤信和杨忠结了儿女亲家,把十四岁的小女儿独孤伽罗嫁给了杨忠的儿子杨坚。

独孤伽罗嫁过去没多久,娘家大祸临头,用今天的话说,独孤信落马了。

宇文家的皇位是篡来的,所以他们一定会剪除其他几个柱国,尤其是那种受人尊重、有威望的,宇文家掌权的人是宇文泰的侄子宇文护,看到独孤信人最好,受人爱戴,还会打仗,早早杀了,以绝后患。

杨坚因为老丈人的缘故受了许多牵连,他和独孤伽罗感情一直很好,他没有休妻,独孤伽罗也非常给力,给杨坚生了五儿五女,头八年,夫妻俩一直在隐忍,等着敌人倒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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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点像司马懿和张春华

能承受这强度的生育而不重病不死掉,独孤伽罗兼具独孤家的好身体和崔家的文化,她的智慧和意志都是最强悍的。

宇文护被亲政的皇帝宇文邕杀掉之后,杨坚因为是被宇文护打击的人,被皇帝用了起来,这个皇帝本事很大,灭亡了北齐,重新统一了北方,可惜命短,三十六岁就死了。

宇文邕儿子宇文赟当上了皇帝,杨坚和独孤伽罗的女儿杨丽华当上了皇后。

这个国丈爷不好当啊,宇文赟生活荒淫,但是手段厉害不断找老丈人杨坚的麻烦,又想用他,又想杀他。

万幸宇文赟也早死,杨坚趁机出来主持工作,当上了丞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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奈德史塔克也是相爷,被女婿杀了

然后,杨坚篡了宇文家的北周!

担惊受怕半辈子了,干嘛不自己干!

民间故事有“姥爷篡外孙位”的说法,其实这个不准确,宇文赟为了让杨坚一文不值,同时有五个皇后,继位的儿子根本就不是杨坚女儿生的。

不管怎么样,夺了女婿的江山是真的,拿到这种来路不正的权力,只有两种选择:

像宇文护那样,继续杀有才干、受人尊重的人,杀光为止;

尽快掠夺、入侵富有地区,用新的利益来获得大家的效忠。

杨坚选了第二条,他南征陈朝,统一了天下。后来他也开始乱杀人,是在多年之后的事了。

私德狂魔独孤伽罗

杨坚称帝之后,立长子杨勇为太子,其他几个儿子,都封了王。

他家的儿子没有嫡庶之分,因为都是独孤伽罗生的。

杨坚对这件事挺得意:

“前代帝王,骨肉分争,皆因嫡庶相猜相忌,致有祸胎。今吾家五子同母,傍无异生之子,后来安享太平,绝无后患。”

杨坚估计没有读过《世说新语》,不然的话,他就会知道这首诗:

“煮豆持作羹,漉菽以为汁。萁在釜下燃,豆在釜中泣,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

曹丕和曹植可是一个妈生的,自古天家无父子,皇位所在就是性命攸关,谁会手软!

同时,几个孩子之间,父亲母亲都会偏心,有的可能是偏好看的、有的偏学习好的、还有偏嘴馋的、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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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僧就是偏心笨的

独孤伽罗喜欢次子杨广,不喜欢长子杨勇。

她对儿子们的看法说来奇怪,主要就是考察他们的私生活,冯梦龙是这么写的:

初时已立太子勇为东宫,却因不得母后独孤氏欢心。原来文帝独孤皇后最是妒忌,文帝畏而爱之。

不想太子勇嫡妃元氏无宠,抑郁而死,专宠云定兴之女。所生子女,皆是庶出。

这点就是冯梦龙写简单了,把政治斗争写成女性的妒忌,观众比较好理解,但是独孤伽罗不是这么简单的女人。

这个女人吃过很多很多的苦,曾经和丈夫一起面临过巨大的精神压力,在死亡阴影下活了好多年,她和丈夫一起建立了新的王朝,也宣誓要彼此忠诚。

她觉得既然杨坚能做到(其实杨坚根本没做到),别的男人也都应该能做到,她因此嫌弃一切“生活作风不好的人”。

一个男人只要敢做渣男,就算是亲儿子也不能原谅!

杨勇宠小老婆就成了一个大罪过,八柱国这样的家族是彼此通婚的,杨勇的正妃是元氏,西魏皇族女儿,他的婚姻肯定是政治联姻,要找爱情,那一定是在妾里找。等到元氏心疼而死,独孤皇后就怀疑是儿子和云氏做了手脚。

偏偏杨勇这个人性格比较激烈,妈妈说自己杀了媳妇,你只应该苦苦分辩,列举证据,但是他在急切之下说了一句:“早晚把她爹也杀了。”

这话就太过了。要知道宇文赟当年就是开口说要废皇后、想杀老丈人,杨坚才坚定了篡位之心,就算你真想杀老丈人也不要说出来,随口说要杀老丈人,会丢天下的。

独孤皇后心中甚是不愤,每每在文帝前谮诉太子勇之短。文帝极是惧内的,听他言话,太子勇日渐日疏。

冯梦龙还是归咎于独孤皇后,其实这件事上,代入了某种角色的只怕不仅仅是独孤伽罗,杨坚那个疑神疑鬼的性格,也不会比老婆好到哪里去。

杨勇对权力一无所知

他妈妈独孤伽罗认为,只有和正妻之间的爱,才不是淫邪的,才是夫妻之伦。

今天我们看起来,独孤伽罗的观点非常女性主义,也非常前卫。

那我们再看看杨勇的立场。

杨勇这个人,是个非常率真、近乎幼稚的人。

比如他对云氏女的感情,“专宠”,云氏女给他生了三个孩子。

你说,他是应该在保持对元氏女的爱的同时,每天去敷衍一下正妻呢?

还是应该遵循自己的内心,只和自己喜欢的女子在一起,对抗不幸的政治婚姻呢?

我们这么一拆,才发现独孤伽罗固然是女性主义的、胆大包天的,但是杨勇好像比妈妈还要前卫。

那到底谁对?

成年人遇到的问题就是这么复杂,没有简单的对错。

德国哲学家康德有一本小册子,叫《论优美感和崇高感》,有几句说得特别好:

“美有两种,即崇高感和优美感。每一种刺激都是令人愉悦的,但却是以不同的方式。”

“崇高感感动人,优美感则迷醉人。”

“崇高必定总是伟大的,而优美也可以是渺小的。”

具体说,独孤伽罗对儿子的苛责,就是觉得自己很崇高的,她打动自己,杨勇固然可以硬着头皮和不喜欢的异性发生关系,但他一定会痛苦不堪。

但是杨勇追求的,和喜欢的女子相拥,那就是优美的,它可能很渺小,但同样值得被认真对待。

如果只是普通的母子,保持分歧也就可以了,但是他们家是天家。

有那么一句话,叫“儿子偷爹不算贼”,意思是,爸爸的东西,早晚都是你的,拿过来用,没什么。

还有一句话,叫做“肉烂都在锅里”,父子之间,有时候儿子多占一点,爸爸也不会太介意。

这两句话,在寻常老百姓家,都对,偏偏在天子家里,全都不对。

自古以来,储君都是父皇最忌惮的一个人。

汉武帝逼反自己的太子、康熙两次废掉太子、李世民逼宫自己的父亲、李亨强迫父亲唐玄宗退位——这几个都是雄才大略的皇帝呢。

如果继承人是女婿,还要更狠一点。根据《竹书纪年》的说法,舜是直接把老丈人尧囚禁到死的。

皇帝永远都有一根弦儿,专门提防自己的儿子,尤其是那个准备继承皇位的儿子。

杨勇觉得自己是太子,他不知道换太子没那么难。他觉得妈妈对自己有点意见没什么,他不知道,这个天下,是妈妈和老爹两个人一起拿下的,他们分享权力。

你要想坐稳太子的位子,就应该去讨好母亲!一个率真、随性的儿子一点儿用都没有,一个演技好的儿子,才是最合适的继承人!

演技派杨广

却有第二子晋王广,为扬州都总管,生来聪明俊雅,仪容秀丽。十岁即好观古今书传,至于方药、天文地理、百家技艺术数,无不通晓。

冯梦龙这段话很好,有《罗马十二帝王传》的味道,杨广是暴君不错,但是他的优点,我们要说清楚。

大多数的暴君都有艺术才华,比如罗马第一暴君尼禄是个歌唱家,纣王则善于举重和辩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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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马十二帝王传(汉译名著本)

作者:[古罗]苏维托尼乌斯

http://mmbiz.qpic.cn/mmbiz_png/6 ... 0UKDoT43MsA/0"); background-position: 50% 50%; background-repeat: no-repeat; box-sizing: border-box !important;">当当
这本书我当年在杂志社带徒弟的时候,都会推荐给他们看

却只是心怀叵测,阴贼刻深,好钩索人情深浅,又能为矫情忍訽之事。

这几句话有意思,杨广这个人心肠很坏、城府很深、喜欢刺探人情的深浅,而且会假装骗人,愿意忍辱负重。

什么是忍辱负重?知道妈妈喜欢那种对妻子忠诚的男人,那就扮演成那样的人。

刺探得太子勇失爱母后,日夜思所以间之,日与萧妃独处,后宫皆不得御幸。

当然了,他不像今天有些傻子,自己标榜自己是好男人(这些人都是给自己挖坟往里跳的),他不说,他收买宫里的人说。

每遇文帝及独孤皇后使来,必与萧妃迎门候接,饮食款待,如平交往来。临去,又以金钱纳诸袖中。

皇上和皇后派宫女太监来传话,他和萧妃俩人门口迎着,平等交往,还行贿。

以故人人到母后跟前,交口同声,誉称晋王仁孝聪明,不似太子寡恩傲礼,专宠阿云,致有如许豚犊。

独孤皇后大以为然,日夜谮之于文帝,说太子勇不堪承嗣大统。

后来晋王广又多以金宝珠玉,结交越公杨素,令他谗废太子。杨素是文帝第一个有功之臣,言无不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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肥猫扮演的杨素

父亲的疑惑

杨坚五十多岁的时候,经历了一个中年危机。

他击溃了一切政治上的对手、当上了皇帝;

他结束了南北朝几百年的对立,统一了天下;

但是,他没有享受到皇帝的男性特权。

之前反对他的另一个柱国尉迟迥有个孙女,在爷爷造反被灭之后,被没入了宫中当宫女。

这孩子长得很漂亮。

这时候的独孤皇后身体不太好,也没有精力管他。

偷偷来一下吧,有那么一段时间,杨坚就屡屡去找尉迟女,跟她约会。

直到有一天,他来到约会的房间里,才发现尉迟女被人杀死在地。

皇上被激怒了!

皇后独孤伽罗宣布对此事负责。

他一路夺门而出,离家出走,不干了,你有本事自己坐龙椅。

最后独孤皇后跟他赔了个不是,才把杨坚拉回皇宫。

独孤伽罗的崇高感,扭曲了自己,也扭曲了杨坚。

这个故事,三言里没有提到。

但是我一直在想这件事。

杨坚肯定知道看上去对妻子忠贞的杨广在演戏,而看上去有点瓜的杨勇可能才是正常人,因为他也演戏,演一个好丈夫、好父亲、好皇帝的角色。

为什么他最终还是选择了相信妻子,把杨广换成太子呢?

可能只是筋疲力尽,被聒噪得太烦了。

也可能是被反复洗脑,自己真的也信了。

总之,他选择了无脑相信妻子,杨广当了太子。

压抑后的反击

独孤皇后死了。

这个道德感极强的老太太不知道她的决策会带来多大的灾难,但是会加速一条世界奇迹——大运河的出现。

杨坚解除了一切束缚,欢脱地找了个小女朋友。

陈宣帝之女也。隋灭陈,配掖庭。性聪慧,姿貌无双。

及皇后崩后,始进位为贵人。专房擅宠,后宫莫及。文帝寝疾于仁寿宫,夫人与太子广同侍疾。平旦,夫人出更衣,为太子所逼。夫人拒之,发乱神惊,归于帝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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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个版本的杨广和宣华夫人,前一个羞怯恐慌,后一个感觉想解放全人类

宣华夫人和杨广一起照看病人,被杨广非礼,有人说杨广已经是太子了,为什么非要选宣华夫人呢?

说到底也是多年压抑,人整个扭曲了。

要知道,不是独孤皇后一个人在管着杨广。杨广是伐陈时候的负责人,那时候20岁,打进建康城(南京)之后,士兵们发现了陈后主和他的宠妃张丽华。

张丽华那年30岁(年纪也不合适),杨广跟高颎说,想要纳张丽华为妃,高颎劝他:“这女人误国,残害了不少陈的忠良,你纳了她会有后患,不如杀了好了。”

高颎和独孤家渊源颇深(后来他也把独孤皇后得罪了),他的态度,基本就代表了独孤皇后的态度。

杨广那时候一定要上进、要礼贤下士,考虑到独孤伽罗的死亡凝视,硬是把这女子杀了。

当年多不甘,现在就多想找回来。

陈后主没有被杀,杨坚对他非常礼貌,陈后主又活了十几年,杨广还和他交好,一起探讨音乐问题,知道陈后主这个妹妹好看,现在突然见到,就起了歹念,其实宣华夫人当时也快三十了,不是小姑娘了。

有个类似的例子,就是《权力的游戏》里的泰温公爵,这货一直都是一个充满崇高感的人,这种人释放压抑的欲望的时候,就是不管不顾,特别急迫的,他霸占儿子的情人,就是因为刚好有一口肉在眼前,和隋炀帝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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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人就该早点找个后老伴儿,就没这么多事儿了

文帝怪其容色有异,问其故,夫人泫然泣曰:“太子无礼。”文帝大恚曰:“畜生何足付大事。独孤误我。”盖指皇后也。

这个时候了还在甩锅。这个人其实挺不像个皇帝的,天下事是你的,怎么可以推给旁人?

惧内的人别说当皇帝了,选个科长都不应该选他,惧内不是什么尊重老婆,而是根本缺乏平等沟通的能力。

因呼兵部尚书柳述、黄门侍郎元岩、司空越公杨素等曰:“召我儿来。”述等将呼太子广,帝曰:“勇也。”

这会儿了突然给一个不明不白的命令,谁敢奉命?

杨素曰:“国本不可屡迁,臣不敢奉诏。”帝气哽塞,回面向内不言。

有本书叫《独裁者手册》,讲了一个独揽大权之人什么时候说话没用。最重要的场景就是,身体不行了。

非洲好多国家的总统,一旦被查出来肿瘤,立刻就会被自己的卫队推翻,就是因为一个身体不行了的人,再怎么收买你,你都可能拿不到钱,这个时候的暴力机构就会支持别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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独裁者手册

作者:[美]布鲁斯·布鲁诺·德·梅斯奎塔,[美],阿拉斯泰尔·史密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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素出语太子广曰:“事急矣。”太子广拜素曰:“以终身累公。”有顷,左右报素曰:“帝呼不应,喉中呦呦有声。”素急入,文帝已崩矣。

杨广有没有杀他爹,这件事不好判断,但是把他爹气死这件事,没有什么大的疑问。

陈夫人与诸后宫相顾悲恸。晡时,太子广遣使者赍金合,缄封其际,亲书封字以赐夫人。夫人见之惶惧,以为药酒,不敢发。

陈夫人之前推开了杨广,所以担心他报复,看见送金盒,就以为是毒酒,天下的女人很多,正常的君王,喜怒无常,被拒绝而杀人是常事。

使者促之,乃开,见盒中有同心结数枚。宫人咸相庆曰:“得免死矣。”陈夫人恚而却坐,不肯致谢。宫人咸逼之,乃拜使者。

这个细节倒是一股呆气。满满的痴汉气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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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子夜入烝焉。

淫长辈,就是烝。

明旦发丧,使人杀故太子勇而后即位。

这两句又冷静又残忍,老爹刚死,进去把他的小媳妇给推倒了。第二天早晨,先把哥哥杀了,然后继承皇位。

最惊人的情节是不需要那么多惊叹号和评点的,因为本身就已经够吓人了。

左右扶太子上殿。太子足弱,欲倒者数四,不能上。杨素叱去左右,以手扶接,太子援之乃上。

冯老先生在一本正经地讲段子。

杨广的身体不错,这是一个练武的人,为什么要被搀扶着上殿?

其实是纵欲过度累垮了。

独孤伽罗肯定没想到,她居然养出来这么一个混蛋儿子。

大隋朝的脸面都被这小子丢尽了。

对呀,因为你要一个看上去最好的,那你一定会收获一个最假的!

当然了,这个时候大家还是山呼万岁,也许还有人会这么说:

“你看,到底是太子,这么孝顺,父亲这一走,难过得身体都崩溃了。”

“大孝子!大孝子啊!”

别说,他那一摇一摆地被搀上台,还真的符合儒家经典:

“孝子丧亲,哭泣无数,服勤三年,身病体羸,以杖扶病也。”——《礼记·问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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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广后面的荒淫无道,不多说了。

他妈独孤伽罗错在哪里了?

那种病态的苛责,对崇高感的那种追求。

与其求完美,不如觅率真。

我们都是有缺点的人,做不了圣人,承认了,不矫饰,我觉得这就够了。

我还觉得这样——挺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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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1-9-18 04:10 PM | 显示全部楼层

这么狠的女人,再漂亮也不能娶来当孩子后妈啊!(上)

 能老师 就叫熊太行也行  2021-09-18

今天给大家拆解的是《醒世恒言》的故事,小回目叫《李玉英狱中颂冤》,讲的是明朝一个狠心的继母残害孩子,最后关头被女孩李玉英翻案反杀的故事。


这是嘉靖年间的真实案子,发生在北京,内中有许多关于家庭、婚姻和人生的感悟,很值得详细分说。


对了,题图是《小鱼儿与花无缺》的剧照,角色叫江玉燕,是美丽无比的童年阴影,噩梦程度接近刘华强和安嘉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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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雪扮演的,颜值完美压制了范冰冰和袁泉


男人、女人、过日子


故事开头,引用了一首诗,这其实就是中国古代对家庭、婚姻的主流看法:


人间夫妇愿白首,男长女大无疾疚。

男娶妻兮女嫁夫,频见森孙会行走。


森孙,就是孙儿孙女,男人和女人结为夫妇,看见了自己的孙辈会走,这就是人间的最大幸福。


今天也如是,我经常跟大家说,如果遇不到合适的伴侣,先不要着急结婚,但是婚姻这件事,对大多数人而言,确实还是人生完整的一部分,孙辈绕膝,老年人会充实、幸福,孩子会给我们对抗衰老和死亡的勇气。


若还此愿遂心怀,百年瞑目黄泉台。

莫教中道有差跌,前妻晚妇情离乖。


有后,是中国人所要追求的一件事,但是总有一些婚姻不如人意,休妻、夺休,最多的还是丧偶的,在现代医学出现之前,产妇生产中或者产褥期死亡的情况非常多。


晚妇狠毒胜蛇蝎,枕边谮语无休歇。

自己生儿似宝珍,他人子女遭磨灭。

饭不饭兮茶不茶,蓬头垢面徒伤嗟。


继母在丈夫面前搬弄是非,残害前面妻子的儿女。让他们的生活处于困境。


君不见大舜历山终夜泣,闵骞十月衣芦花。


就算是先哲大贤也逃不过这样的命运,如果遇到这样的继母,还得拼命讨好她,才能得活。


舜被继母、父亲和弟弟几次坑害,却不怨恨。


孔子的弟子闵子骞的继母只管自己的俩儿子,只给他穿上芦花絮的袄,让他挨冻,父亲发现了想要休妻,被他拦住:“母亲在的话,我一个人冷,母亲如果走了,那我和俩弟弟,就真的没人管了。”


其实还是得分人。


好女人就算做了继母,也会善待丈夫的孩子,人的心地善良,就不会行恶事;坏女人就会斤斤计较,把孩子当做敌人来防备、来坑害;还有一种女人,连亲生的孩子都要虐待、折磨,这种不能用好坏来分了,有一个算一个,都是变态。


小白菜

冯梦龙点评这句诗的时候,介绍了明朝的情况。

有继母的孩子,因为经济情况不同,分三种:

第一等是有钱人,孩子们都在上学,身边有丫鬟老妈子照看着,这些仆人有的还忠于旧主妇、或者可怜小少爷,那孩子们日子就好过一点,至少不会冻着饿着。

不过这种家庭也有苦恼,那就是家产,如果继母希望让弟弟继承家产,那哥哥可能就会有性命之忧。

第二等是中等人家,这种家庭没有下人可用,各种吃穿住用,都由继母来分配,那可能就要挨饿、挨揍了,如果父亲给力,能够当继母的家,这孩子就能被保护得很好。倘若女人是个泼皮无赖、威胁要上吊以死相逼,那孩子就麻烦了。

又有那一种横肚肠,烂心肝,忍心害理,无情义的汉子。前妻在生时,何等恩爱,把儿女也何等怜惜,到得死后,娶了晚妻,或奉承他妆奁富厚,或贪恋颜色美丽,或中年娶了少妇,因这几般上,弄得神魂颠倒,意乱心迷,将前妻昔日恩义,撇向东洋大海。儿女也渐渐做了眼中之钉,肉内之刺。

王玥波讲《水浒》也提到过,男人怕老婆有三种怕:财富地位怕、模样怕、年纪怕,有钱、有貌、年少的媳妇,都会压男人一头。可能就是从冯梦龙这里来的。

不久前,重庆有一个男人为了跟女朋友结婚,把一对儿女从楼上扔下来摔死,其实就是冯梦龙说的这种“横肚肠,烂心肝,忍心害理,无情义的汉子”。

这里冯老还特别强调了一点:女儿比儿子还要辛苦。

那男女之间,女儿更觉苦楚。孩子家打过了,或向学中攻书,或与邻家孩子们顽耍,还可以消遣。做了女儿时,终日不离房户,与那夜叉婆挤做一块,不住脚把他使唤,还要限每日做若干女工。

而且还要给继母带弟弟妹妹,一旦弟弟妹妹有什么没照看好,就要挨一顿暴揍。

第三等是穷人,那些每天早晨出去挣钱买吃的,家中没有余粮的,这种家庭,就算是亲妈在的时候也只是温饱而已,如果遇到凶恶的继母,那就只好受苦受难,而且这种家庭打孩子都特别凶。

稍不如意,软的是拳头脚尖,硬的是木柴棍棒。那咒骂乃口头言语,只当与他消闲。到得将就挑得担子,便限着每日要赚若干钱钞。若还缺了一文,少不得敲个半死。倘肯撺掇老公,卖与人家为奴,这就算他一点阴德。

卖了孩子还算是阴德,这是不是人间惨剧?贫穷让人没有尊严,所以世界各国都是一样,消除贫困是最大的德政。

错误的续弦对象

正德年间,北京顺天府旗手卫有个世袭的百户叫李雄,读过书,是个魁伟丈夫,文武双全,因为跟随太监张永平叛有功,升了锦衣卫千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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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绣春刀2》里,张译扮演的锦衣卫千户

李雄和何氏夫人生了四个孩子:李玉英、李承祖(男)、李桃英和李月英。

生完月英,何氏重病,拖了半年,人没了。

玉英六岁、承祖五岁、桃英三岁,月英半岁。

李雄一个人,还是军官,家里照顾不过来,你不能全交给奶妈养娘来带,家里得有个主事的人,熬了几个月,他被迫选择再婚。

李雄条件不错,千户,行政级别上来说,厅级干部,军职上来说,也管相当于一个团的人,而且人高大魁梧,才三十多岁,媒婆给说了一个焦家的女儿——

年方一十六岁,父母双亡,哥嫂作主。那哥哥叫做焦榕,专在各衙门打干,是一个油里滑的光棍。

这个打干,就是临时工、外包的意思,焦榕连小吏的身份都没有,见什么人说什么话的油腻男子,李雄觉得这个人好像很懂事的样子,就娶了他的妹妹。

那焦氏生得有六七分颜色,女工针指,却也百伶百俐,只是心肠有些狠毒。

“只是”俩字,实在是太冷峻残忍了,冯梦龙在暗暗讽刺李雄看人不准。

对了,大家觉得六七分颜色会比较俭朴,李雄三十多了,焦氏胜在年少,这六七分姿色,就能够变成八九分。

举个栗子:

日本有个著名的色诱男性结婚,然后杀死图财的女人,叫木岛佳苗,《李狗嗨》的蛇蝎女杀人犯,就有木岛的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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电视剧里的蛇蝎美人长这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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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实中是这样的

木岛中学的时候就是个大胖娘们儿,毕业之后跑到东京去卖春,经常有那种老头子在她身上花好多钱,后来她妹妹来东京投奔她,她就不能做这行了,开始相亲、谋杀,弄死好几任丈夫之后,被警察抓住了。

好些人看完都觉得不可思议,这么丑,怎么也能招男人喜欢?

因为好些男人也没啥魅力可言,想要找个年轻的,颜值方面就得降低点要求,丑点就丑点,好歹青春年少是真的。

李雄这个结婚对象挑得不对——

再婚的优先选择对象是知根知底的人,比如,小姨子。

很多妻子在临终的时候,都会给自己的丈夫推荐妹妹,孩子小姨来照看孩子,那是再可靠不过了。

其次,就是那种同事、朋友的妹妹,你认可她哥哥的为人,这姑娘就不会差。

如果没有合适的,那应该选同龄人。

要是在今天,李雄的选择余地更多,很多三十多岁的女性性格事业都非常优秀,再婚和丧偶的女性也都可以考虑,如果女子本身不能生育,那也能把孩子们看做亲的,孩子嘛,谁养大就是谁的。

最关键的还是人品,善良是非常重要的品质,大家相爱一场,没有互害之心,这样的人才能交,那种整天憋着偷你群聊天记录,威胁公开勒索900万分手费的,无论男女,一律不能要。

焦氏虽然有六七分颜值,却是个恶毒的人。

见了四个小儿女,便生嫉妒之念。又见丈夫十分爱惜,又不时叮嘱好生抚育,越发不怀好意。

她怕四个孩子团结起来对付她。

“须是哄热了丈夫,后然用言语唆冷他父子,磨灭死两三个,止存个把,就易处了。”

太短视了,其实哥哥姐姐,都是她未来孩子的最好助力,但是她的担心有道理,她在乎的就是李雄的官职,有承祖这个哥哥在,焦氏的孩子就不能世袭李雄的官职,明朝也是一样,为一个编,可以出人命的。

冯梦龙这里忍不住亲自出来谴责:

自己方才十五六岁,还未知命短命长,生育不生育,却就算到几十年后之事,起这等残忍念头。

你把孩子们都害了,回头你不生咋办?

焦氏将着丈夫百般殷勤趋奉。况兼正在妙龄,打扮得如花朵相似,枕席之间,曲意取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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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体一直都是女性的核武器,讨好自己丈夫也不丢人

但是李雄特别清醒,只要焦氏一说儿女的不好,他就要翻脸——他是明白人。

有一天焦氏趁着李雄上班去了,把李承祖叫过来找茬打骂,头上当时就揍起来几个大包。李雄一回来,看见儿子挨打——

暴躁如雷,翻天作地,闹将起来。

那婆娘索性抓破脸皮,反要死要活,分毫不让。

下人们请大舅哥焦榕来劝。

李雄对焦榕说:

“娶令妹来,专为要照管这几个儿女,岂是没人打骂,娶来凌贱不成。况又几番嘱付。”

这话说得就挺不客气的了,娶老婆是为了生儿育女,如果老婆来把孩子先弄死,得不偿失了。

“可怜无母娇幼,你即是亲母一般,凡事将就些,反故意打得如此模样。”

焦榕赶紧跟李雄道歉,说妹妹娇生惯养,年纪也小,道完歉他让妹妹回家住几天,让李雄消气,也好好教育一下。

李雄一看,大舅子还是个懂事讲理的,就让焦氏跟哥哥回去住几天。

其实焦榕不是善良,他是混迹部委的万年乙方,他最会的就是顺着别人、阳奉阴违、巴结阿谀、蔫损坏点烟药了。

邪恶的密谋

焦氏一回家,就埋怨哥哥:

“你怎么把我嫁给这么一个肮脏(阿咂)货?”

“锦衣卫千户,怎么还配不上你?你自己没见识,怎么还怪我?”

“我怎么没见识?”

“你看,他要你疼儿女一些,你就疼一些呗。”

“又不是亲生的,我还想算计这个小的呢?还疼?”

焦榕笑道:“正因这上,说你没见识。自古道:‘将欲取之,必固与之。’你心下越不喜欢这男女,越该加意爱护。”

what's up !

狠人来了。

“我恨不得除了这几个小的才干净,怎么还要爱护?”

焦榕当场讲出一段害小孩的道理来:

“大抵小儿女,料没甚大过失,况婢仆都是他旧人,与你恩义尚疏,稍加责罚,此辈就到家主面前轻事重报,说你怎地凌虐。妹夫必然着意防范,何繇除得?”

小猫咪能有啥坏心眼儿呢?五六岁的孩子不会大奸大恶,而且仆人婢女都是人家的旧人,你不能真的下死手。

“他存了这片疑心,就是生病死了,还要疑你有甚缘故,可不是无丝有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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杀人必须等人落单,那么多孩子和下人,不能硬来

“你若将就容得,落得做好人。抚养大了,不怕不孝顺你。”

焦榕让妹子索性好好养孩子,当然,这是激她。

焦氏把头三四摇道:“这是断然不成。”

焦榕道:“毕竟容不得,须依我说话。今后将他如亲生看待,婢仆们施些小惠,结为心腹。暗地察访,内中倘有无心向你,并口嘴不好的,便赶逐出去。”

好计策!先收买仆人婢女。

如此过了一年两载,妹夫信得你真了,婢仆又皆是心腹,你也必然生下子女,分了其爱。

好明白!用你的孩子来分开他对孩子的爱。

那时觑个机会,先除却这孩子,料不疑虑到你。

好歹毒!先对儿子下手。

那几个丫头,等待年长,叮嘱童仆们一齐驾起风波,只说有私情勾当。妹夫是有官职的,怕人耻笑,自然逼其自荆是恁样阴唆阳劝做去,岂不省了目下受气?又见得你是好人。”

好下贱!还要用生活作风问题来诬陷几个女孩。

焦榕这贼子,人情他懂,心肠他毒,一个直汉子和四个小朋友,怎么和这种恶毒货色斗!

再细想,这么一个货色的本事,是在大明朝各部委当临时工修炼出来的。

你说大明朝是不是该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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景山上的老歪脖子树

焦氏的毒计

送走焦氏,李雄想了想,要想继母不欺凌孩子,最好是让孩子读书。

收拾起一间书室,请下一个老儒,把玉英、承祖送入书堂读书,每日茶饭俱着人送进去吃,直至晚方才放学。教他远了晚娘,躲这打骂。

那桃英、月英自有奶子照管,料然无妨。

焦氏再回来,就像是变了一个人,每天对孩子们照料得很好,而且不断地赏赐下人,开始李雄还觉得她是假装,过了一年多,发现焦氏还真的没变化,于是“夫妻恩爱如初。”

焦氏两年后生了一个儿子,叫做亚奴,比奴才还差一等,歪名好养活。

亚奴一岁的时候,玉英已经十岁了,长得就像画上的人物一样,读书能过目成诵,还能写诗。李雄一高兴,把两个小女儿都送去读书,还对焦氏说:“玉英这孩子这么好,未来我们招个读书人入赘做女婿,让她留在我们身边吧。”

焦氏嘴上说好,对这个姑娘已经恨透了。

不久,陕西有个杨九儿作乱,朝廷委任了李雄做先锋,李雄带兵去陕西,和敌人作战几次,互有胜负,在一次战斗中,中了埋伏,全军覆没,自己也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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败仗就是修罗场,《绣春刀2》的萨尔浒

焦氏等着李雄出兵,就要害小少爷李承祖,被焦榕拦住了。

“先别,妹夫一走孩子就死了,等他回来怎么办?”焦榕说。

焦氏按捺下来,等了几个月,前线的坏消息来了,李雄全军覆没,焦氏嚎啕大哭。

这个哭是真哭,李雄也是亚奴的父亲,焦氏的丈夫,但是哭完了,焦氏翻脸了,先把家里的先生赶走,让这几个孩子没个商量的人。

然后她就要动手,被焦榕又拦住了。

“别急,不要你动手,我们让这孩子,去战场寻访他爸爸的骸骨去。”

上小学的孩子,从北京走路到陕西。这招缺德了。

焦榕说,先让承祖走路去陕西,希望他路上病死累死;

到了当地,让陪同的家人扔了他回来,让他身无分文,冻死饿死;

那几个女孩子可以卖了换钱。

焦氏觉得,哥哥真是太有本事了。

她把承祖叫过来,说了陕西寻骨的计划,让家人苗全和李承祖一起去。

承祖一听继母提到死去的父亲,积极响应,就要出发。

李玉英当场反对。

“弟弟年幼,为什么让他去?另外派一个仆人和苗全一起去不就行了吗?”

焦氏一通大骂:“你父亲死了,我是一个青年寡妇,不能抛头露面,你弟有孝心,他愿意去,你不支持他也就罢了,你替他去啊?你看看人家花木兰,替父从军;缇萦,上书救父,你怎么不学学?”

一通骂,李玉英没法回嘴。焦氏讲的都是大道理,但是——讲大道理的人同样可以居心叵测。

临走前,焦氏说:“如果寻不回你爹爹的遗骨,你就不要回来了。”

这是堵住他回家之门,偏偏李承祖还觉得这是继母对自己的激励。

承祖跟苗全上路了,这个苗全,是焦氏陪嫁带过来的仆人,是个坏蛋。

这里要说一句,以前我们拆解过一个故事,《好男子就算屈身泥沼,也绝对不能害命杀生》,里面有个十条龙苗忠和大字焦吉劫走寡妇万秀娘,杀害孝子尹宗,那个故事里,坏人也是姓苗和姓焦。

估计冯梦龙老师和这两个姓氏的人有过点啥过节。

苗全陪着承祖走了十几天,这正是腊月,承祖病倒了,苗全看看他的身体,知道活不成了,就把他悄悄撇在一个叫保安村的地方:“少爷,客店还远,等我把包袱放下,再过来背你吧。”

承祖烧得昏昏沉沉,就在台阶上睡了过去,苗全自己雇了牲口回京。

佛心奶奶

承祖晕倒的门口,是一个孤寡老太太家,天色将晚,老太太要去打水,看见小孩睡在门口,就把他叫醒。

承祖告诉老太太:

“我是京中来的。只因身子有病,行走不动,借坐片时,等家人来到,即便去了。”

老妪道:“你家人在那里?”

李承祖道:“他说先至客店中,放了包裹,然后来背我去。”

老妪道:“哎哟。我见你那家人去时,还是上午。如今天将晚了,难道还走不到?想必包裹中有甚银两,撇下你逃走去了。”

老太太睿智,农业社会里,老年人就是活着的百科。

承祖看了看太阳,果然已经快落山了,知道被苗全抛弃在了人生地不熟的地方,又恨又悲,放声大哭了起来。

邻居们纷纷来看。

那老妪见他哭的苦楚,亦觉孤栖,倒放下水桶,问道:“小官人,你父母是何等样人?有甚紧事,恁般寒天冷月,随个家人行走?还要往那里去?”

这一句话,老太太就是一颗佛心。天底下所有的管闲事,都是从问话开始,你要不想管闲事,直接请他往前走走。“你找村长、保正想办法,我孤老婆子没辙。”

承祖肯定要挣扎着离开她门前。

李承祖带泪说道:“不瞒老婆婆说,我父亲是锦衣卫千户,因随赵总兵往陕西征讨反贼,不幸父亲阵亡。母亲着我同家人苗全到战场上寻觅骸骨归葬。不料途中患病,这奴才就撇我而逃,多分也做个他乡之鬼了。”

说罢,又哭。众人闻言,各各嗟叹。那老妪道:“可怜,可怜。

曾经有人类学家调查过一个非洲土著部落,那地方非常落后,大家都种地为生,也没有生意、也不打猎,大家都很无聊,真的是无聊,都没有事情可以聊天,什么破事都要连着聊七八个小时。

保安村的村民也差不多,大家都要看看、听听,听这小孩的悲惨遭遇,好家伙,这村里得上一个月的热搜。

别人是猎奇,老太太走心了。

“元来是好人家子息,些些年纪,有如此孝心,难得,难得。只是你身子既然有病,睡在这冷石上,愈加不好了。且䦛䦷扎起来,到我铺上去睡睡,或者你家人还来也未可知。”

老太太管定这个闲事了,她觉得这孩子是孝子,希望帮他,至于什么家人可能再来,那都是安慰他的说辞。

李承祖道:“多谢婆婆美情。恐不好打搅。”

这也是一个好孩子,命悬一线了,还担心麻烦人。

那老妪道:“说那里话。谁人没有患难之处。”遂向前扶他进屋里去。邻家也各自散了。

李承祖整整在老婆婆家病了两个月,一直到二月份春天来了,才终于病好。

那是几十个什么样的夜晚啊:

小朋友从高烧和噩梦中醒来,叫着自己的爹和娘——他们都死了;

老婆婆伸手摸摸他的头,他的身子,像一块火炭;

她颤巍巍地把自己纺线绩麻的辛苦钱拿出来,给他请大夫、抓药;

她每天摇动纺车,挣出一老一小生活所需的米面,也许还换一个鸡蛋;

村里人都笑话她——捡来这么一个赔钱货,只有这一老一小,才明白自己对对方的重要性。

没有老婆婆,李承祖就死在保安村成了路倒,没有李承祖,老婆婆也许就在纺车的吱嘎声中走向生命的尽头。

谁说这孩子没用?老婆婆的一生,因为救下承祖,因为如此高贵行为而大放光明。

孩子的病好了,要继续上路去陕西。婆婆劝他:“你上路没有盘缠,我托人捎信去你家,你等着家里亲人来接你吧。”

承祖一咬牙:“哪里还有什么亲人能来接我啊……”

他家能出门的,就那么一个“舅舅”,他就算年纪小,也知道这货不会来接他。

与其要饭回北京,不如要饭去陕西,寻到父亲的遗骨,跟当地官府求告一下,要点盘缠。

那老妪再三苦留不住,又去寻凑几钱银子相赠。两下凄凄惨惨,不忍分别,到像个嫡亲子母。临别时,那老妪含着眼泪嘱道:“小官人转来,是必再看看老身,莫要竟自过去。”

这就是我大爱人世间之处,良善的人总会想尽办法相逢。

李承祖喉间哽咽,答应不出,点头涕泣而去;走两步,又回头来观看。那老妪在门首,也直至望不见了,方才哭进屋里。

真不知道他们祖孙二人怎么忍得住。

这些邻家没一个不笑他是个痴婆子:“一个远方流落的小厮,白白里赔钱赔钞,伏侍得才好,急松松就去了,有甚好处,还这般哭泣。不知他眼泪是何处来的?”遂把这事做笑话传说。

真不知道这些货怎么笑得出来。

反正冯梦龙写到这里也是忍无可忍,站出来骂这些邻居——

看官,你想那老妪乃是贫穷寡妇,倒有些义气。一个从不识面的患病小厮,收留回去,看顾好了,临行又赍赠银两,依依不舍。像这班邻里,都是须眉男子,自己不肯施仁仗义,及见他人做了好事,反又振唇簸嘴。可见人面相同,人心各别。

翻译成今天的话就是:神马东西!

警卫员和尚

李承祖带着老婆婆给的一点路费,一点点走到了陕西,身上只剩下十几个铜钱,买了一叠纸钱,准备在战场上烧。

战场被打扫过,没有整个的尸首,只有零散的骨头,而且已经几个月了,哪里还有可以辨认的面目!

那些战死的魂灵,也并不在一处,败仗,就是到处死人,山脚下有,山顶上也有……

承祖穿过白骨丛林,天色要黑了,十岁的孩子,心里怕得很,这时候遇到了一个和尚。

“你这个孩子,好大胆!”

承祖赶紧跟和尚说了自己的来意。

那和尚道:“你这小小孩子,反有此孝心,难得,难得。只是尸骸都焚化尽了,那里去寻觅。”

李承祖见说这话,哭倒在地。那和尚扶起道:“小官人,哭也无益,且随我去住一晚,明日打点回家去罢。”

李承祖无奈,只得随着和尚。又行了二里多路,来 到一个小小村落,看来只有五六家人家。那和尚住的是一座小茅庵,开门进去,吹起火来,收拾些饭食,与李承祖吃了。

“你父亲叫什么?那个卫的?”

“我父亲叫李雄。”

“啊呀,原来是李爷的公子!”

和尚叫曾虎二,是个羽林军,这次出兵,他第一次跟了李雄,被提拔为身边亲兵,李雄非常照顾他。

那一夜兵马中伏,李雄战死,曾虎二负伤,他推倒了一段土墙,掩盖了将军的尸体,不愿意回去当兵,就当了和尚——他知道李大人的骸骨在哪。

“少爷,你怎么就一个人出来,没人陪吗?”

李承祖说了自己这几个月的经历。

“我准备向当地官府求告一些银子,好回乡。”

曾虎二摆摆手:“少爷,你父亲没了,就算是他的朋友,这会儿也未必认你,何况这本地的官根本不认识他呢。”

曾和尚想了想。

“明日将骸骨盛在一件家伙之内,待我负着,慢慢一路抄化至京,可不好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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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男儿的千金之诺,曾虎二是个战场残生之人,被官府找到会有麻烦,把他当逃兵直接军法办了,但是他就要冒险,背着将军的骸骨,送着上司的遗孤回家。

我看到这里,时常会想到《新龙门客栈》里背着孩子的铁竹和贺虎,他们是粗人和俗人,但在关键时刻,不含糊。

李承祖道:“吾师肯恁般用情,生死衔恩不浅。”和尚道:“我蒙老爷识拔之恩,少效犬马之劳,何足挂齿。”

李雄说要重用曾虎二,但是他们打了败仗,他们曾经一起砍下上百个敌人的首级,却最终功名成空。

李雄在沙场的土墙下,肉体坏朽;曾虎二在佛门的青灯里,灵魂涅槃。即使活下来,也只是生死之间的待定之人,只有为昔日的老首长做点什么,才能感觉到自己仍然活着、仍然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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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亮剑》里的警卫员魏和尚

到了次日,和尚向邻家化了一只破竹笼,两条索子,又借柄锄头,又买了几陌纸钱,锁上庵门,引李承祖前去。约有数里之程,也是一个村落,一发没个人烟。 直到土墙边放下竹笼,李承祖就哭啼起来。

和尚将纸钱焚化,拜祝一番,运起锄头,掘开泥土,露出一堆白骨。从脚上逐节儿收置笼中,掩上笼盖,将索子紧紧捆牢,和尚负在背上。

李承祖掮了锄头,回至庵中。和尚收拾衣钵被窝,打个包儿,做成一担,寻根竹子,挑出庵门。把锄头还了,又与各邻家作别,央他看守。

二人离了此处,随路抄化,盘缠尽是有余。

我特别爱这段文字,细腻到极致。

别觉得冯梦龙絮叨,只有经历过极大哀痛的人,才会强行记住每个细节,这就是承祖和曾和尚两人的感情。

尤其那段把白骨从脚上逐节收起来的细节——李承祖还是个十岁的孩子,魁梧睿智、似乎永远不会失败也不会死的父亲变成这个样子,他的心中是怎么熬过来的呢?

李承祖和曾和尚启程回京,路上他们经过了保安村。

没有什么好人好报的故事,佛心老婆婆死了。

她想念承祖,在他走后不久就得病死了,承祖也只能坟前大哭一场,祭奠一番。

家里还有两个恶毒的男女,继母和所谓的“舅舅”,他们不会放过承祖,承祖回去之后,也确实被他们害了性命。

这孩子真不幸。

但是这孩子又真幸运。

承祖见过最温柔最善良的女性,佛心婆婆。

他也见过最忠诚最勇猛的男子,曾虎二。

短短的一生,能被这样的两个灵魂同行一程,接受他们的善意和疼爱——没白活。

下周我们讲讲李承祖被害和李玉英的复仇。

眼窝浅的朋友,别急着去翻原著,因为真的太苦了,太惨了,太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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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1-9-26 01:25 PM | 显示全部楼层

这么狠的女人,再漂亮也不能娶来当孩子后妈啊!(下)

 能老师 就叫熊太行也行  2021-09-25


今天继续拆解《李玉英狱中讼冤》,这篇的上半部,点这里可以看。


锦衣卫千户李雄在陕西平乱战死,十岁大的小少爷李承祖被继母焦氏设计,逼着他走路去陕西寻找父亲的尸骨,又暗让家人苗全途中抛弃李承祖。


承祖重病将死,遇到佛心奶奶看护,两个月后恢复了健康,一步步走到陕西。


在战场旧址,李承祖遇到了父亲的亲兵曾虎二,大曾打败仗负伤后,被附近的老和尚营救,也做了和尚,遇到老首长的儿子来寻找父亲的骸骨,就用一个大筐背着李雄的白骨,陪着李承祖一步一步走到北京。


千里一别


这是一段什么样的路途啊。


两个被嫌弃的人一起走过这几千里路。


李承祖是被嫌弃的人,继母巴不得他赶紧死掉,好让自己的亲儿子继承父亲的官职,“舅舅”设计害他,要他死在路边。


曾虎二也是被嫌弃的人啊,师父点化他做了和尚,但是师兄们怕他武勇有力、吃太多粮食,又怕他抢夺小破庙,说他来历不明,威胁要举报,逼着他自己出去做云游僧。


这一大一小,路上应该有很多话说吧。


这段让我想起《碧血剑》来,金庸先生笔下的袁承志,虽然死了父亲,但是在父亲袁崇焕旧部的簇拥下长大,给他求名师、让他学武艺,让他报仇雪恨。


武侠就是童话。


现实就是曾虎二和李承祖这样,可以在一段路程上互相照料,但最终会分别,我们是凡人,凡人就是心有余而力不足的——照顾自己已是艰难,大多数时候,我们无暇他顾。


走到北京城外,曾和尚必须赶紧走了。


离城尚有十里之远,见旁边有个酒店,和尚道:“公子且在此少歇。”齐入店中,将竹笼放于桌上,对李承祖说道:“本该送公子到府,向灵前叩个头儿才是。只是我原系军人,虽则出家,终有人认得。倘被拿作逃军,便难脱身,只得要在此告别,异日再图相会。”


保家卫国非常光荣,但明朝不是,明朝军户的地位比普通百姓还要低,军户只允许有一个孩子考秀才改换门庭,军户的男人战死了,孩子还小,没事儿,官府慢慢等你孩子长大,再拉进军队里卖命。


官、吏甚至秀才都能对军户盘剥欺凌,所以明朝中期之后,逃亡的军户很多。


这就是为什么曾虎二想逃,别人都觉得他死了,正是逃亡的好机会,一旦被抓回去,他就要重回暗无天日的生活了。


李承祖垂泪道:“吾师言虽有理,但承大德,到我家中,或可少尽,今在此外,无以为报,如之奈何?”和尚道:“何出此言。此行一则感老爷昔年恩谊,二则见公子穷途孤弱,故护送前来。那个贪图你的财物。”


李承祖希望报答和尚,虽然自己不能当家主事,倘若有和尚这么一个大汉跟他回去,只怕那些坏人也要怕三分。


曾和尚是个直性子,他也不知道那两个人那么贼胆包天,敢直接对李爷的儿子下手。


正说间,酒保将过酒肴。和尚先摆在竹笼前祭奠,一连叩了四五个头,起来又与李承祖拜别。两下各各流泪。饮了数杯,算还酒钱,又将钱雇个生口,与李承祖乘坐,把竹笼教脚夫背了,自己也背上包裹,齐出店门,洒泪而别。


这种古典的忠诚特别让我动容。今天的很多人说起自己的领导,恨不得咬牙切齿,一开口就是“那个人PUA我”。


曾和尚不是臣子,李雄也不是他的主公,大家都给大明朝打工的。李雄提拔曾和尚,因为他有本事,他希望曾和尚卖命,曾和尚从来不欠李雄什么。


但是曾和尚对李爷的赏识,充满了感激,尽力去报答,这是什么?这就是传统美德,是古风。


古风不是穿什么制式的衣服,或者拿个团扇、唱听不懂的歌词啥的,中国文化里最伟大的古风就是“忠”和“恕”,我们如果想要交到热情赤胆之人,自己就应该做热情赤胆之人。


横死的公子


李承祖一到家,就被出来买酒的苗全看见了。


苗全当初抛下李承祖,只觉得李承祖重病异乡,必死无疑,回来的时候,当着李玉英这几个小姐是这么说的:


小主人和我到了陕西,寻找尸骨找不到,小主人病死在那里,我没钱把他运回来,只好暂时埋在了陕西。


话一说完,玉英哭弟弟,另外两个女孩哭哥哥,继母焦氏陪着哭了几声,这事也就算了。


现在李承祖一回来,苗全赶紧回去报告给焦氏。


焦氏正在陪哥哥喝酒——现在她求哥哥办事,希望能够运作一下,升李雄做指挥使。


锦衣卫官职世袭,如果李雄追升一级,未来亚奴就能够继承父亲的职务当指挥使,这是正三品大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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存世的指挥使腰牌,指挥使是锦衣卫理论上的最高官职,再升就要靠兼职了


焦榕是个蹭吃蹭喝的高手,别看是亲妹妹家的事儿,他也得拉着妹子请客。


焦榕一听李承祖回来了,就跟妹妹定下了杀人之策,他让苗全去买砒霜,自己和妹子一起等外面的消息。


李承祖让赶脚的马夫把父亲的尸骸供在自家堂上,焚香拜祭。


毕竟是个孩子,孩子就会想着回家,这个时候就应该寻找盟友,把父亲那边的亲戚、亲娘那边的舅舅找一两个过来做见证、做主,恐吓一下继母,也许还能幸免。


那丫头跑至堂中,见是李承祖,惊得魂不附体,带跌而奔,报道:“奶奶,公子的魂灵来家了。


焦氏照面一口涎沫,道:“啐。青天白日这样乱话。


丫头道:“见在灵前啼哭。奶奶若不信,一同去看。”


焦榕也假意说道:“不信有这般奇事。”一齐走出外边。


李承祖看见,带着眼泪向前拜见。


这孩子太善良,根本就没把这俩人往坏里想。


焦榕扶住道:“途路风霜,不要拜了。”


他最会装好人。


焦氏挣下几点眼泪,说道:“苗全回来,说你有不好的信息。日夜想念,懊悔当初教你出去。今幸无事,万千之喜了。只是可曾寻得骸骨?”


焦氏怕李承祖问责她,因为苗全是她的心腹,如果李承祖嚷叫起来,去官府告一下,焦氏也是受不了的,所以先提交任务的事,让他哭一场再说。


李承祖指着竹笼道:“这个里边就是。”焦氏捧着竹笼,便哭起天来。


女人哭丈夫是哭天。“我滴天哎”,丈夫死犹如天塌。她这么一哭,李承祖就算想说她什么,也没法开口了。


玉英姊妹,已是知得李承祖无恙,又惊又喜,奔至堂前,四个男女,抱做一团而哭。哭了一回,玉英道:“苗全说你已死,怎地却又活了?”李承祖将途中染病,苗全不容暂停,直至遇见和尚送归始末,一一道出。


说真的,承祖遇到的都算奇遇。如果我是焦榕和焦氏,听见这孩子命这么硬,我是绝对不敢再伤他了,但是恶人不怕报应,他们只觉得佛心奶奶和曾大师俩人管闲事。


焦榕怨道:“苗全这奴才恁般可恶。待我送他到官,活活敲死,与贤甥出气。”


李承祖道:“若得舅舅张主,可知好么。”


焦氏道:“你途中辛苦了,且进去吃些酒饭,将息身子。”遂都入后边。


两个魔鬼,一张罗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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焦榕扯李承祖坐下,玉英姊妹,自避过一边。


女孩不让上桌真的是个坏规矩。


焦氏一面教丫头把酒去热,自己踅到后门首,恰好苗全已在那里等候。焦氏接了药,分付他停一回进来。焦氏到厨下,将丫环使开,把药倾入壶中,依原走来坐下。


少顷,丫头将酒镟汤得飞滚,拿至卓边。焦榕取过一只茶瓯,满斟一杯,递与承祖道:“贤甥,借花献佛,权当与你洗尘。”


承祖道:“多谢舅舅。”接过手放下,也要斟一杯回敬。


焦榕又拿起,直推至口边道:“我们饮得多了,这壶中所存有限,你且乘热饮一杯。”


李承祖不知好歹,骨都都饮个干净。


焦榕又斟过一杯道:“小官人家须要饮个双杯。”又推到口边。

那李承祖因是尊长相劝,不敢推托,又饮干了。焦榕再把壶斟时,只有小半杯,一发劝李承祖饮了。


冯老先生的心真狠啊,承祖算是这个故事的男主角,我们居然要眼睁睁地目击他的死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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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权力的游戏》血色婚礼


焦氏道:“想是路上触了臭气了。”


李承祖道:“也不曾触甚臭气。”


焦氏道:“或者三不知,那里觉得。”


三不知,指对事情的开始、经过、结果不了解。今天我们还在说“一问三不知”。


这段特别缺德,我们看好多电视剧里,反派都要哈哈大笑,让主角死个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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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概这样婶儿的


但是现实中的杀人犯,都是到了最后一刻,还在敷衍、忽悠被害人的。就像焦氏这样。


须臾间药性发作,犹如钢枪攒刺,烈火焚烧,疼痛难忍,叫声:“痛死我也。”


跌倒在地。焦榕假惊道:“好端端地,为何痛得恁般利害?”


焦氏道:“一定是绞肠沙了。”


急教丫头扶至玉英床上睡下,乱撕乱跌,只叫难过。


这事儿更缺德,人要死,会大小便失禁,还可能有血,就放在玉英床上。


慌得玉英姊妹手足无措,那里按得他住!不消半个时辰,五脏迸裂,七窍流红,大叫一声,命归泉府。


玉英也就是十一二岁,这一个小时,她和妹妹要目睹兄弟的死亡,你说这几个女孩子怎么熬过去的呢?小朋友哪怕看见祖辈自然死亡,都会害怕一阵的,看见亲兄弟横死,这会是一生的梦魇吧。


之前我们曾经说过,李玉英鸣冤是正德年间的一件真事,继母和舅舅害死孩子,这是真实的案情,但这种细节,基本上就是冯梦龙的文学创作了。


太阳底下没有新鲜事儿,冯老先生应该参考了《后汉书》里跋扈将军梁冀毒杀汉质帝的故事,大将军看见九岁的小皇帝聪明,怕他不受控制,就在孩子的饼里下毒。


汉质帝中了毒,见到忠臣太尉李固,挣扎着要喝水:“给我水,喝了水,我还能活……”


舅舅(没有直接血缘关系,只是太后的哥哥)梁冀说:“不能喝水,喝了水会呕吐!”


汉质帝在李固的怀抱中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是不是跟李承祖被害的场景如出一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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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汉书——中华经典普及文库

作者:(南朝宋)范晔 撰

http://mmbiz.qpic.cn/mmbiz_png/6 ... 0UKDoT43MsA/0"); background-position: 50% 50%; background-repeat: no-repeat; box-sizing: border-box !important;">当当

后汉书是前四史之一,从光武中兴写到曹操袁绍,推荐给大家,我的版本是这个。


这是国家的悲剧,东汉末年的士人提起这一幕,没有不叹息痛恨的。


国因邪恶外戚而衰落,家也因为恶毒外亲的荼毒残破。汉朝、明朝;皇家、百姓;刘家、李家,这一刻遭遇着同样的命运。


没出息的恶人


焦榕立刻就行动起来了。


“看这模样,必是触犯了神道,被丧煞打了。如今幸喜已到家里,还好。只是占了甥女卧处,不当稳便。就今夜殓过,省得他们害怕。”


按说应该和同族的叔叔大爷报信儿,让人家来参加丧事,但是一来,李承祖是个小孩子,未成年横死不能出大殡;二来,他们是北京城里人,远房亲戚不像农村里的宗族影响那么大、住得那么近。


焦氏让苗全去买棺材。


把银递与苗全,急忙去买下一具棺木,又买两壶酒,与苗全吃勾一醉。


这个是规矩,帮抬尸体的人,丧主必须给人家酒,消毒、壮胆、冲邪气。


先把棺木放在一门厢房里,然后揎拳裸臂,跨入房中,教玉英姊妹走开。向床上翻那尸首,也不揩抹去血污,也不换件衣服,伸着双手,便抱起来。一则那厮有些蛮力,二则又趁着酒兴,三则十数岁孩子,原不甚重,轻轻的托在两臂,直至厢房内盛殓。


这是家里的少爷,顶门长子,父亲没了,被这等下流胚这样轻慢。


玉英姊妹,随后哭泣。


谁知苗全落了银子,买小了棺木,尸首放下去,两只腿露出了五六寸。只得将腿儿竖起,却又顶浮了棺盖。


苗全就是没出息的恶人,死人身上都要揩油。


玉英姊妹看了这个光景,越发哭得惨伤。


焦氏沉吟半晌,心生一计。把玉英姊妹并丫头都打发出外,掩上门儿,教苗全将尸首拖在地上,提起斧头,砍下两只小腿,横在头下,倒好做个枕儿。


小白船

焦氏也是没出息的恶人,这个时候就应该再拿钱,让苗全去换大一号的匣子。用这种恶毒的手段,一来丧心病狂;二来,也给未来翻案留下了确凿的证据,自然死亡的孩子,怎么可能枕着自己的小腿?

收拾停当,钉上棺盖,开门出来。焦榕自回家乡。玉英觑见棺已钉好,暗想道:“适来放不下,如何打发我姊妹出来了,便能钉上棺盖?难道他们有甚法术,把棺木化大了,尸首缩小了?”好生委决不下。

继母的恶毒超过了她的想象力,她毕竟还是一个小姑娘。

过了两天,焦氏把李雄的尸骸入殓,正好朝廷的决定下来了:李雄追赠忠勇将军,不准升袭指挥。

焦氏把李承祖的棺木埋在他父亲身边,告诉身边的亲戚说,这孩子路上得了病,回家不久就死了。

那亲戚都不是切己之事,那个去查他细底。

后事忙活完了,李玉英开始琢磨了。

“早不死,晚不死,一回家就死了?”

她见到弟弟了,李承祖这孩子虽然生了病,受了辛苦,但是佛心奶奶给他照顾得不错,再一个,本身武将的儿子,身体底子不差,加上一路上跟着曾和尚走了仨月,徒步小达人,气色不差。

“死的时候,一身是血。”

“也不换身干净衣服,也不挑个入殓的时辰。”

“棺材买小了,到底怎么成殓的?还让我和妹妹回避。”

“说是要送苗全去官府挨揍,现在也没动静了,还对这家伙更信任了。”

玉英读书多,聪明,几个条件一合,那就是继母把弟弟给害了。

她只能隐忍,没法报仇。

焦氏又开始残害三个姑娘了,从吃干的变成喝稀的,冬天孩子们也没有的棉衣,北京的冬天,穿着三四件单衣,背上过着一条棉絮,怎么过冬!那又能怎么办,三个女娃娃,只能忍着。

焦氏也面临着坐吃山空的危险,李雄本来就不是有钱人家,他在锦衣卫的时间不算长,过去在旗手卫,仪仗队清水衙门,所以家业比较单薄。

这里看出焦氏的蠢了,如果善待李承祖,到他十五六岁,就能继承父亲的职位,就有了俸禄养她,只是等四五年而已,这婆娘心狠,害了承祖,想等亚奴袭职?那得等十几年!

焦氏忍了几个月,正德皇帝朱厚照死了,他的堂弟朱厚熜即位,这就是嘉靖。

新皇帝要选女子入宫侍奉,焦氏想起来玉英了,她让哥哥花钱运动,希望让玉英入选,又好好喂养玉英,给她好衣服和首饰,好让她参加选妃。

玉英卡到了最后一关,相貌、性格都好,就是太小了。

过去讲女子十四而天癸至,指的是月经初潮,一个正经皇上选妃是为了生儿育女,所以要选已经有了初潮,或者年满十四岁的女孩入宫,选十一二的,那就跟隋炀帝似的,成了变态了。

一听说玉英没入选,焦氏又开始欺凌、虐待玉英了。

运动官职,花了一大笔钱;运动选妃,又花了一笔;苗全看看焦氏快没钱了,偷了剩下的银子,带着老婆悄悄跑了。

焦氏大骂,又让哥哥去衙门告状拘捕。

这个婆娘不仅恶毒,而且智障。捕回来才麻烦,把苗全逼急了,李承祖被害的案子就破了。

焦氏卖掉了李雄的房子。

焦氏卖掉了家里的两个丫鬟。

焦氏打算卖掉玉英,被焦榕拦住了:“她长得好,别急着卖,慢慢寻个好价钱。”

焦氏觉得有道理,就把桃英卖给了大户人家做奴婢,租了一个小房子居住。

一日傍晚,焦氏引着亚奴在门首闲立,见一个乞用女儿,止有十数岁,在街上求讨,声音叫得十分惨伤。有个邻家老妪对他说道:“这般时候,哪个肯舍。不时回去罢。”那叫化女儿哭道:“奶奶,你那里晓得我的苦楚。我家老的,限定每日要讨五十文钱,若少了一文,便打个臭死,夜饭也不与我吃,又要在明日补足。如今还少六七文,怎敢回去。”那老妪听说得苦恼,就舍了两文。旁边的人,见老妪舍了,一时助兴,你一文,我一文,登时到有十数文。那叫化女儿,千恩刀谢,转身去了。

其实焦氏和玉英的针线都好,认真做点活,谋生不是问题,但焦氏要享受,宠溺儿子,才会入不敷出,她又盯上了月英。

卖了月英,总有吃光的时候,让她去乞讨养活自己好了。

恰好月英打水回来。焦氏道:“小贱人,你可见那叫街的丫头么?他年纪比你还小,每日倒趁五十文钱。你可有处寻得三文五文哩?”

月英道:“他是个乞丐,千爷爷、万奶奶叫来的。孩儿怎比得他。”焦氏喝道:“你比他有甚么差。自明日为始,也要出去寻五十文一日,若少一文,便打下你下半截来。”

玉英出来求情:

“母亲,我家世代为官,多有人认得,也要存个体面。若教出去求乞,岂不辱抹门风,被人耻笑。”

焦氏道:“见今饭也没有得吃了,还要甚么体面,怕甚么耻笑。”

月英又苦告道:“任凭母亲打死了,我决不去的。”焦氏怒道:“你这贱人,恁般不听教训。先打个样儿与你尝尝。”即去寻了一块木柴,揪过来,没头没脑乱敲。月英疼痛难忍,只得叫道:“母亲饶恕则个。待我明日去便了。”

焦氏放下月英,向玉英道:“不教你去,是我的好情了,反来放屁阻挠?”拖翻在地,也吃一顿木柴。到次早,即赶逐月英出门求乞。月英无奈,忍耻依随。自此日逐沿街抄化。

焦氏不是心疼玉英,玉英已经大了,生得又美,倘若上街抛头露脸,被坏人欺负了,就卖不出好价格了。

入狱的女儿

玉英十六岁了,有一天,焦榕过五十岁生日,焦氏带着亚奴去拜寿了,月英上街乞讨,玉英一个人在家,想到了死。

焦氏不会把自己嫁到一个好地方。

但是已经活到了这么大,倘若有机会出去,哪怕跟一个不够好的丈夫,也就还有帮得上妹妹的机会。

难过的时候,看见了焦榕送来的寿宴请帖,她裁下一小条纸,就写了一首诗:

柴扉寂寞锁残春,满地榆钱不疗贫。云鬓衣裳半泥土,野花何事独撩人。

柴扉、榆钱、泥土、野花。这四样东西没一个要花钱的,分明扣着一个大写的“穷”字,没有什么男女之情。


到了明日,焦氏见卓上摆着笔砚,检起那帖儿,后边已去了几折,疑惑玉英写他的不好处,同道:“你昨日写的是何事?快把来我看。”

焦氏没文化,她只是担心挨骂。

玉英道:“偶然写首诗儿,没甚别事。”

焦氏嚷道:“可是写情书约汉子,坏我的帖儿?”

这个下流胚估计是想起来焦榕之前说的了,用生活作风问题诬陷女孩子,就能把她们毁掉。但是现在玉英做针线,是焦氏的摇钱树,不应该再用之前那个策略了。

玉英被这两句话,羞得彻耳根通红。

焦氏见他脸涨红了,只道真有私情勾当,逼他拿出这纸来。又见折着方胜,一发道是真了,寻根棒子,指着玉英道:“你这贱人恁般大胆。我刚不在家,便写情书约汉子。快些实说是那个?有情几时了?”

焦氏又在做蠢事了。其实她家门禁很严,就算玉英真有心上人,事情也没做出来,赶紧把玉英一嫁或者一卖,焦氏也不至于后来那个下场。

为什么她这么大的敌意?这是嫉妒。

前面故事里提到,玉英好看,选妃都能容貌排第一,桃英和月英相貌都一般,大家猜猜是为什么?

我觉得极大的可能,就是桃英和月英像爸爸,而玉英像死去的妈妈何氏。

那是一个分分钟就能把焦氏比下去的人,焦氏这样的人,始终对自己没有得到李雄完全的爱而介怀,她把情绪发泄在了玉英身上,她不能简单地把玉英当一个货物,而是当一个对头、一个仇人。

玉英哭道:“那里说起。却将无影丑事来肮脏。可不屈杀了人。”

焦氏怒道:“赃证现在,还要口硬。”提起棒子,没头没脑乱打,打得玉英无处躲闪,挣脱了往门首便跑。

焦氏道:“想是要去叫汉子,相帮打我么?”随后来赶。不想绊上一交,正磕在一块砖上,磕碎了头脑,鲜血满面,嚷道:“打得我好。只教你不要慌。”

月英上前扶起,又要赶来,到亏亚奴紧紧扯住道:“娘,饶了姐姐罢。”那婆娘恐带跌了儿子,只得立住脚,百般辱骂。玉英闪在门旁啼哭。

焦氏现在租的房子,就在焦榕隔壁,这个老祸害听见动静过来看。焦氏说玉英打了自己,焦榕就接过来棒子要打玉英。

看热闹的邻居都不干了,明朝的老北京人热情,对不公道的事情最爱站出来了。

“一个十五六岁女子家,才打得一顿大棒,不指望你来劝解,反又去打他。就是做母舅的,也没有打甥女之理。”

这是老规矩,你舅舅是至亲,维护孩子是可以的,欺负孩子绝对不行,而且女孩大了真的不能打,那以后是别人家的媳妇儿,打坏了怎么办?

那邻家又说道:“也不见这等人家,无一日不打骂这两个女儿。如今一发连母舅都来助兴了。看起来,这两个女子也难存活。”

又一个道:“若死了,我们就具个公呈,不怕那姓焦的不偿命。”

焦氏害怕了,赶紧让月英上街去乞讨,自己关上了大门。

当天晚上,玉英悬梁自尽,但是可怜李玉英,连一条好绫子、好腰带都没有,她用的是裹脚布。她身上的布就没一块好的,人一挂上去,裹脚布就断了,月英救醒姐姐,俩人抱头痛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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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妇人》也是四个孩子,都是宝贝

焦氏一通风凉话:“这贱人。你把死来诈我么?且到明日与你理会。”

第二天,焦氏让月英看着姐姐,自己带着亚奴去找焦榕了。

这丫头上吊一次了,上次邻居们也都放话说要管,如果她要死,一定会连累我。

焦榕也害怕了,毕竟他们杀过人。

“不如我们先下手为强,把她送到衙门里。”

打官司告人要花钱,焦氏有伤,确实可以赖玉英忤逆,但是你去顺天府告,人大老爷一看,这是继母,估计就要细问,那可能不花钱就告不下来了。

有没有哪个衙门,不为了讹钱,就纯粹为兴趣爱好就喜欢把人打死呢?

有,锦衣卫。

锦衣卫分北镇抚司和南镇抚司,北司直接有自己的监狱、队伍和法庭,他们办案不需要通过地方衙门。南司就负责监督北司,相当于内部监察。

锦衣卫想要打个人,害个人,不需要求北京城的官儿,他们接受皇上的命令直接抓人,同样,他们自己如果有什么仇家,也可以关到自己的监狱里。

焦榕和里面的人熟,而且李雄就是本系统的人,焦氏是李雄遗孀,直接去本单位那里告女儿通奸忤逆,锦衣卫也有管辖的理由。

可怜李玉英,被打入锦衣卫的大牢!那些准备为她作证的邻居们一听是锦衣卫衙门抓人,没一个敢吱声的了。

玉英受刑不过,屈打成招,定了剐罪。

月英去看姐姐,被焦氏又是一通暴打。她还是忍不住偷偷去看姐姐,如果能多要来十几文钱,就买点吃的,去监狱那里送给玉英。

这监狱里有一个禁子(狱卒),起了坏心。

贪爱玉英容貌,眠思梦想,要去奸他。一来耳目众多,无处下手;二则恐玉英不从,喊叫起来,坏了好事。

提空就走去说长问短,把几句风话撩拨。玉英是聪明女子,见话儿说得蹊跷,已明白是个不良之人,留心提防,便不十分招架。

一日,正在槛上闷坐,忽见那禁子轻手轻脚走来,低声哑气,笑嘻嘻的说道:“小娘子可晓得我一向照顾你的意思么?”玉英知其来意,即立起身道:“奴家不晓得是甚意思。”那禁子又笑道:“小娘子是个伶俐人,难道不晓得?”

我有时候觉得大明朝还是挺开放的。冯梦龙写锦衣卫的监狱里有人想要强奸女犯,居然也没有把他抓起来。  

便向前搂抱。玉英着了急,乱喊“杀人。”那禁子见不是话头,急忙转身,口内说道:“你不从我么?今晚就与你个辣手。”

玉英听了这话,捶胸跌脚的号哭,惊得监中人俱来观看。玉英将那禁子调戏情由,告诉众人。

内中有几个抱不平的,叫过那禁子说道:“你强奸犯妇,也有老大的罪名。今后依旧照顾他,万事干休;倘有些儿差错,我众人连名出首,但凭你去计较。”那禁子情亏理虚,满口应承,陪告不是:“下次再不敢去惹他。”

有意思,玉英就这么逃过了禁子的非礼。

这里面有畏惧王法的成分,禁子肯定没少见锦衣卫自己下狱,心里也害怕。

这里也有牢中其他看守的善意,可能有人知道这是李雄的女儿,不愿意看同系统的女眷被奸污。

最重要的一点,那就是禁子的威胁毫无意义。

他威胁要对玉英下“辣手”。

吓唬谁呢。玉英是罪,天底下最可怕的刑罚,你牢里那套辣手,在剐罪面前就是安乐死。

玉英真没什么可失去的了,除了敢拒绝禁子的非礼,她也开始了上诉的历程。

告御状

嘉靖皇帝朱厚熜最近在忙一件事,打文官们的屁股。

他是正德的堂弟,堂哥没有儿子和弟弟,大臣们就把他从湖北进京当了皇帝,文臣看起来,朱厚熜是过继给了他大爷,再继承了皇位的。

大学士杨廷和为首的文臣们要求,朱厚熜要管正德的爸爸叫父亲,管自己的亲爹叫叔叔。嘉靖不肯,坚持要管自己的亲爹叫父亲。

杨廷和的故事,我们之前拆解过一篇:

那一年在酒桌上被灌酒,同学们的头都喝掉了》,那个故事里,主人公名字写成了杨延和,其实就是他。

这事不仅是儒家宗法制度的争辩,也是皇帝和大臣们之间争权的斗争,史称“大礼议”。

一场恶斗,嘉靖赢了,杨廷和辞职,嘉靖还用廷杖打了很多人的屁股。

年轻的皇帝和文臣们关系紧张,那就要考虑多获得一点民间的支持了。

他决定派自己奶妈的儿子、锦衣卫指挥官陆炳去平反一些冤假错案。

陆炳可能是明朝最有名的锦衣卫,有人说他是权臣、奸佞,勾结严嵩,但是又会说他保护大臣,尽量不让他们死在监狱里。


这个人巨贪,但是会做人、做事留余地。


京剧《审头刺汤》里,陆炳替可怜女子主持公道,让她去杀死猥琐仇人报复。


在这个故事里,简单点说,陆炳就是一个大英雄。冯梦龙可能有顾虑,没有写他的名字。

陆炳看到了李玉英的辩白书。

文辞优美、情深意切,这样的女孩子,不像一个忤逆和淫乱的姑娘。

陆炳决定查这个案子。

陆炳拷问了焦榕和焦氏,一上刑就都招了,再传唤几个邻居,找稳婆验看,玉英还是处女,又一查桃英被卖掉是真的,再把承祖的棺材打开一看!

啊呀!可怜小小孩童,枕着自己的小腿入殓。

我估计陆炳这种狠人都会大吃一惊。

不知道玉英在不在场,有没有放声大哭。如果哭,只怕要对着弟弟墓旁边的父亲哭吧。

他们四个孩子都爱父亲,父亲是他们的英雄,但父亲找的这么一位妻子,毁掉了整个家。

案子翻过来了。

陆炳没收了焦榕的家产,先赎回了桃英,剩下的钱给这三个姑娘做嫁妆。给三个姑娘挑了读书人家庭的孩子婚配。

陆炳在这些地方,特别周到、特别仁厚,所以他能和喜怒无常、恩威难测的嘉靖共事。

一般来说,母亲杀死自己的儿子,是要减等的,焦氏判不上死罪,但是陆炳操作之后,这案子是这么定的:

焦氏叛夫杀子,逆理乱伦,与无故杀子孙轻律不同,宜加重刑,以为继母之戒。

抓了典型、应用了新的司法解释了。

焦氏、斩首,焦榕,斩首。

这个判决交给嘉靖,他看了看:“把亚奴也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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朕一定是你们最猜不透的人

李玉英赶紧求情,说一来他俩害人的时候,亚奴还在怀里抱着呢,二来父亲就这么一个男孩了。

好说歹说,皇上饶了亚奴,但是责令他不许袭父亲的职位——

另择嫡枝次房承荫,以继李雄之嗣。

从李雄的族人当中,挑了一支远房侄子来继承锦衣卫千户的职位。

哦,就是那些看见李雄死了无动于衷、看见李承祖死了也默不作声、遇到月英沿街乞讨也不关心的那些亲戚啊。

你说这个皇上是不是不靠谱?

大家得谅解一下,嘉靖自己,就是一个继承了皇位的侄子嘛。

我们不知道这其中他代入了什么,感受了什么。

陆炳死后被埋在三里屯,这人如此多金,埋他的地都变得死贵死贵的。

p.s

有人说,皇上难道没有考虑把李玉英再收进宫吗?

没收是好事。

嘉靖的后宫,还是不要进比较好。这个人长期服食丹药,精神出现了问题。

而且他的丹药是什么制作的,实在令人发指。

如果您没看懂我这段话,去搜一下壬寅之变,十几个宫女试图勒死嘉靖的故事。

很喜怒无常的继母无非是一个家的毒瘤,可以害死孩子。

阴鸷疯癫的皇帝会成为整个国的毒瘤,不知道会害死多少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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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1-10-31 04:06 PM | 显示全部楼层

宋朝干饭猛人的恋爱传奇

 能老师 就叫熊太行也行  2021-10-31


今天拆解一个故事,是《醒世恒言》里的《吴衙内邻舟赴约》,这是一个恋爱喜剧,男欢女爱和各种误会交织在一起,有80年代老港片喜剧的那种热闹。


宋神宗年间有个官员吴度,是东京汴梁人,中过进士,先做长沙通判(大约相当于副市长),最近刚升了扬州知府,扬州自古就是繁华所在,这是一个肥差,吴知府就带了夫人和儿子,乘船走长江水路去扬州。


干饭人


吴知府家里有一位少爷,叫做吴彦,这位吴衙内:


年方一十六岁,一表人才,风流潇洒。自幼读书,广通经史,吟诗作赋,件件皆能。


上高一的孩子,能当得起这几句话的,只怕是少之又少了,偏偏人家还有特长兴趣爱好。


不像你们在简历上写的“旅游”“阅读”“电影”这样的大俗爱好,人家吴衙内的特长和兴趣爱好,都是


吴衙内的饭量惊人:每日要吃三升米饭,二斤多肉,十余斤酒。其外饮馔不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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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数字,是他爸爸吴知府定下的规矩,就是只供应这么多,吴衙内说,大概能吃个半饱。


江州奇遇


吴知府一家坐船走到了江州(九江)的时候,遇到了风浪,船家水手一起动手,才算是勉强靠岸,吴家的船停在另外一艘船的边上,那只船也是一个官船。


这官船舱门上帘儿半卷,下边站着一个中年妇人,一个美貌女子。背后又侍立三四个丫鬟。


吴衙内细看这个姑娘,和自己差不多,这姑娘生得容貌绝美。


吴衙内看了,不觉魂飘神荡,恨不得就飞到他身边,搂在怀中,只是隔着许多路,看得不十分较切。


江州真是一个好地方,人们都容易在这里变得情绪激动。


白居易在江州遇到了一个弹琵琶的姑娘,写出了《琵琶行》;李逵在这里抢鱼,被张顺一通教训;宋江在浔阳江头,写下了一篇反诗,今天这个激动,就是少年人的爱情。


少女怀春,少年钟情,是天下最正常不过的事情,各位过来人可以想想自己的十四五,骑车下学的时候,是不是看见有漂亮的异性会偷偷多瞄两眼?这就是吴衙内的想法。


心生一计,向吴府尹道:“爹爹,何不教水手移去,帮在这只船上?到也安稳。”吴府尹依着衙内,分付水手移船。


这小伙子不错:


一来他有决心,看到了好看的姑娘,不放任自流,就立刻行动起来,想办法让自己看清楚一点,天下万事皆是如此,别小看了搞对象,喜欢谁就全力以赴去追,日后就不会后悔,想要等等看,那机会不会等你的;


二来,他有生活常识,他让自家的船靠近另一艘官船,船会更加平稳,这就说服了父亲,好学生物理都好,自古如此。


船近了,那边的女眷就把帘子放下来了。这边吴知府派人过去打听对方是谁,好过去打招呼。


这是官场的规矩——遇到官船,如果是熟人,你就要礼让寒暄一下,如果不是熟人,七拐八拐能联系上,你也可以拜访一下,哪儿不是交朋友呢。


不一会儿对面回复说,是荆州司户贺章,去上任的。司户就是管一州一府财政赋税的干部,贺章之前是县尉,如今也是高升。


吴度在东京考试的时候认识贺章,既然遇到熟人,吴度就要去拜一下,对面回答说,老爷上岸去见同年——九江的三府(通判)了。


贺家门风挺严谨,老爷不在,女眷不能接待客人,之前让吴衙内偶尔看见姑娘的容颜,也是因为一阵狂风大浪,吴家的船临时杀到跟前,意外所得的。明白了这一点,咱们才能明白后面这对小儿女的苦恼。


佳婿佳偶


贺章的同年在九江当通判,同年,就是同一年考中秀才、举人或者进士,是非常亲近的关系,不是简单的同学,还可以理解为是同一派系的政治盟友。


如果贺章找到这位同年,只怕人家就要请他家进城上岸休息,吴衙内就见不到贺小姐了。


偏偏他没找到人,贺章的这位同年“丁忧”回家了——要么死了父亲,要么就是母亲,必须辞职。


贺章一回来,就收到了吴度的拜帖——哎呦,吴老先生要来,快请。


吴度过来见了贺章,喝两杯茶,就回船了,贺章没有儿子,妻子女儿,那是不能介绍给吴度的,大家还没那么近。


一会儿,贺章来回拜——官场就是这么多的规矩。


贺章来回拜,吴度就把儿子拿出来展示给游客了——未来儿子要走仕途,早点认识几个叔叔伯伯,才好办事。


吴彦仪表超群,气质温雅,先有四五分欢喜。及至问些古今书史,却又应答如流。贺司户愈加起敬,称赞不绝,暗道:“此子人才学识,尽是可人。若得他为婿,与女儿恰好正是一对。但他居汴京,我住建康,两地相悬,往来遥远,难好成偶,深为可惜。”


长辈看小伙子都是这样的,先看外表气质,这是第一印象,然后听听谈吐学识,如果学问好,那就要敬重,敬重谁?敬重这男孩子他爹,培养得好。贺司户想招吴衙内当女婿,但是一想到俩人的老家一个在今天的河南开封,一个在今天的江苏南京,就觉得可能没什么希望。


吴府尹问道:“老先生有几位公子?”贺司户道:“实不相瞒,止有小女一人,尚无子嗣。”


正常的朋友聊天,父子俩的关注点不一样:


吴衙内暗想:“适来这美貌女子,必定是了,看来年纪与我相仿,若求得为妇,平生足矣。但他止有此女,料必不肯远嫁,说也徒然。”


又想道:“莫说求他为妇,今要再见一面,也不能勾了。怎做恁般痴想。”


吴衙内在惋惜。


吴知府在瞎操心:


“原来老先生还无令郎,此亦不可少之事。须广置姬妾,以图生育便好。”贺司户道:“多承指教,学生将来亦有此意。”


你细品。除了关心之外,也有那么一点点得意是不是?有没有?过去的男人,倘若有儿子,就在没有儿子的同性对面扬眉吐气。


夜深了,俩人话别:


吴府尹道:“倘今晚风息,明晨即行,恐不及相辞了。”


这句是个暗扣,后面大家就明白了。


贺司户道:“相别已久,后会无期,还求再谈一日。”道罢,回到自己船中。


回到船上,贺家规矩大,夫人小姐都还没睡,守着蜡烛等户主回来。


贺司户带着酒,跟夫人说,府尹这个人好客气(人家官比他大,还记得他),衙内这孩子好才俊,而且人长得精神,因为女儿在跟前,没好意思说招女婿的打算,但是贺秀娥这姑娘,已经在暗暗希望见到吴衙内了。


人生初见


第二天风浪更大了,吴知府没法出发,贺司户就摆了酒,邀请吴家父子来船上做客。


吴衙内一夜没睡好,听说贺司户邀请,“正是挖耳当招”——看见别人掏耳朵就以为是在跟自己打招呼,就准备过去看看能不能见到小姐。


吴府尹一看,“父子一起打扰太过分了,我等午后自己独自过去。”


吴衙内又着急又难过。


“幸喜贺司户不听,再三差人相请。吴彦不敢自专,又请了父命,方才脱换服饰,过船相见,入坐饮酒。早惊动后舱贺小姐,悄悄走至遮堂后,门缝中张望。”


这一看,好家伙!


何郎俊俏颜如粉,荀令风流坐有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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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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荀令君


简单说,姑娘看上吴衙内了。按说这么在舱后面偷着看,她妈得管,偏偏她妈妈是那种中午必须要睡午觉的人——没人管她了,她就这么看着吴衙内看完了整个酒席,越看越爱。


这边小吴不知道姑娘看她:


见屏门紧闭,毫无影响,暗叹道:“贺小姐,我特为你而来,不能再见一面,何缘分浅薄如此。”怏怏不乐,连酒也懒得去饮。抵暮席散,归到自己船中,没情没绪,便向床上和衣而卧。


正如光彩照人的大明星,开完演唱会发现心上人没来,那种死灰感就别提了。


这里司户送了吴府尹父子过船,请夫人女儿到中舱夜饭。秀娥一心忆着吴衙内,坐在旁边,不言不语,如醉如痴,酒也不沾一滴,箸也不动一动。


别笑她。


别笑她见了男的走不动道儿。


她也知道和喜欢的人没法再见了,和今天的姑娘不同,过去的姑娘嫁人,那就是惊险一跃,你没有机会自己去挑选对象,都是父母说了算,贺姑娘是个容貌、针线都好的姑娘,而且读书读得也不错,这么说吧,这辈子她可能都嫁不到一样好的人了。


一些姑娘就要自暴自弃了,但是另一些,会考虑到今生难再见这件事,铤而走险。


一梦


半夜,贺秀娥听见吴彦在窗外吟诗。


天涯犹有梦,对面岂无缘?莫道欢娱暂,还期盟誓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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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只对喜欢你的人才有效果


小姐看看丫鬟,都睡了。


即披衣起身,将残灯挑得亮亮的,轻轻把舱门推开。吴衙内恰如在门首守候的一般,门启处便钻入来,两手搂抱。秀娥又惊又喜。日间许多想念之情,也不暇诉说。连舱门也不曾闭上,相偎相抱,解衣就寝,成其云雨。


就在这会儿,丫鬟们嚷叫起来,说是进了贼了。


秀娥道:“不要着忙,你只躲在床上,料然不寻到此。待我打发他们出去,送你过船。”


这事上,都是女孩子冷静。


丫鬟照见了吴衙内的鞋儿。


司户夫妻便来搜看。秀娥推住,连叫没有。那里肯听,向床上搜出吴衙内。秀娥只叫得“苦也”。


司户道:“叵耐这厮,怎来点污我家?”夫人便说:“吊起拷打。”司户道:“也不要打,竟撇入江里去罢。”教两个水手,打头扛脚抬将出去。


吴衙内只叫饶命。秀娥扯住叫道:“爹妈,都是孩儿之罪,不于他事。”


司户也不答应,将秀娥推上一交,把吴衙内扑通撇在水里。


秀娥大哭着投水,不愿意独生。


苦命鸳鸯。


一入水,贺小姐就吓醒了,原来事情还没有发生。


要我说,还是明朝人冯梦龙老师看科幻小说看得少,如果让我写,就会写成《蝴蝶效应》《土拨鼠之日》《源代码》《明日边缘》《忌日快乐》那样,让贺小姐不断地重复这一天。


她想来想去,下定了决心。


姑娘的决断

清晨,姑娘——


随手将舱门推开,用目一觑。只见吴府尹船上舱门大开,吴衙内向着这边船上呆呆而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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总觉得应该是这样的表情


原来二人卧处,都在后舱,恰好间壁,止隔得五六尺远。若去了两重窗槅,便是一家。


同样的话,也可以这么说:


别看两个人只隔着五六尺远,倒有几重板壁、两家门规、三千年的礼教,和一道长流万里的长江!


这就是动了心的人,看问题就是易的;没动心的人,看事情就是难的。


那吴衙内也因夜来魂颠梦到,清早就起身,开着窗儿,观望贺司户船中,这也是癞虾蟆想天鹅肉吃的妄想。


那知姻缘有分,数合当然。凑巧贺小姐开窗,两下正打个照面。四目相视,且惊且喜。恰如识熟过的,彼此微微而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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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恶,冯梦龙这老头好会撩啊!《甜蜜蜜》的那种感觉,他几百年前就写过了。


姑娘写了一首诗,用手帕包好,扔过船去。


“今晚妾当挑灯相候,以剪刀声响为号,幸勿爽约。”


公子也把一封信用腰间锦带裹好扔过来,姑娘一看,上面有一首诗,就是梦中公子念的那首诗。


天底下有一种东西,比理智和爱欲还要强大,那就是神秘体验


两个人聊天,哪怕突然说出同样的话、想到同样的事,都会喜不自胜,何况是和梦境相合呢!


这一天是吴知府答席,回请贺司户,当晚姑娘开始用计。


先给了贴身俩丫鬟一大壶酒,两碗菜,这俩很快就喝大了。


父亲回了自家的船,也喝大了。


母亲是个瞌睡虫,也睡了。


姑娘自己在灯下做针线,生怕她那郎君也被老爹灌大了,惴惴不安。看着对面船上的人也都睡了,她轻轻把剪子拍在桌上。


那边吴公子因为记得这件事,也不敢多喝,等了一个更次,终于听见了剪刀响,他轻轻爬进来,姑娘接进来……


两下又见了个礼儿。吴衙内在灯下把贺小姐仔细一观,更觉千娇百媚。这时彼此情如火热,那有闲工夫说甚言语。吴衙内捧过贺小姐,松开钮扣,解卸衣裳,双双就枕。酥胸紧贴,玉体轻偎。这场云雨,十分美满。


可别觉得灵魂吸引才是吸引,肉体吸引一样可以导向爱情,关键还是人的善恶如何、性格如何,两个心善的人从肉体吸引开始,终于可以走向真爱。倘若一方别有用心或者两人各怀心事,就算是打着灵魂的美来做幌子,也并不能走向幸福,而是早晚变成互害。


俩人办完事,小姐说起了梦,公子大惊失色,他也做了同样的梦,也是欢好-败露的凄惨故事,但是现在俩人没想后半段,他们拥抱彼此,又亲热了一次,这一下就撑不住了,俩人都睡熟了。


风停了


风终于到了合适的程度,一大早,两边的船家都告诉主人,要出发了。


昨天已经道别过了,就不要客气了,各做各的官去吧。


吴衙内和贺小姐被船工的号子惊醒,这会儿想要回去,回不去了。


吴家的船顺流而下,从江州直奔扬州方向而去。


贺家的船顺风,船工议论说,很快就能到湖北了。


吴衙内暗暗叫苦,小姐赶紧安慰他:“藏好,别让丫鬟发现。”


然后俩人想起了梦里的那双鞋,小姐赶紧把鞋子藏到床上,免得被人发现。


贺小姐道:“日里你便向床底下躲避,我也只推有病,不往外边陪母亲吃饭,竟讨进 舱来。待到了荆州,多将些银两与你,趁起岸时人从纷纭,从闹中脱身,觅个便船回到扬州,然后写书来求亲。爹妈若是允了,不消说起;倘或不肯,只得以实告之。爹妈平日将我极是爱惜,到此地位,料也只得允从。那时可不依旧夫妻会合。”


好个贺小姐,已经都考虑周到了。吴衙内觉得是个好主意,于是藏在了床底下。


小姐报了病,让丫鬟把饭送进来吃。


大家看过《红楼梦》就知道,大户人家的养生就是一招,不舒服就饿着。母亲一看女儿说有点感冒——


夫人道:“儿,你身子不安,莫要吃饭,不如教丫鬟香香的煮些粥儿调养,倒好。”


那床底下还一个大小伙子呐,吃粥可不能饱。


秀娥道:“我心里不喜欢吃粥,还是饭好。只不耐烦走动,拿进来吃罢。”夫人道:“既恁般,我也在此陪你。”


你来可不行,那吴衙内又吃不上了。


秀娥道:“这班丫头,背着你眼就要胡做了,母亲还到外边去吃。”夫人道:“也说得是。”


多高明!今天我们要是用保姆、育儿嫂也是这个道理,一定要有一个人盯着干活儿的人,这情况才能好。大户人家的丫鬟没有深明大义,天天996的,不盯着就要偷懒了。


遂转身出去,教丫鬟将饭送进摆在桌上。秀娥道:“你们自去,待我唤时方来。”打发丫鬟去后,把门顶上,向床底下招出吴衙内来吃饭。


干饭姐


吴衙内一看:
两碗荤菜,一碗素菜,饭只有一吃一添。


虽然说是夫妻啊,但是毕竟是才认识一天的人,小伙子有点不好意思,吭吭把两碗饭倒进嘴里,吃点菜,又钻进床底下去了。


姑娘把碗拿出去,又添了两碗拿进来自己吃了。


丫鬟议论纷纷,好家伙,小姐病了之后吃四碗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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夫人听见,走来说道:“儿,你身子不快,怎的反吃许多饭食?”秀娥道:“不妨事,我还未饱哩。”这一日三餐俱是如此。


司户夫妇只道女儿年纪长大,增了饭食,正不知舱中,另有个替吃饭的,还饿得有气无力哩。


这段写得真俏皮。


吴衙内根本吃不饱,忍了两顿,跟姑娘说:


“我天生就是大饭量,今天这样,只怕没到荆州就饿死了。”


“那还客气啥,咱们多要点饭,你说多少够?”


“大概吃十几碗就差不多了。等等,你要这么多,别人会怀疑。”


“不怕,我有办法。”


小姐开始要求添饭,很快就加到十几碗了,夫人吓坏了,一看这孩子肯定有什么大病,不敢给她吃。


姑娘就赌气:“拿走吧,不让吃,那就饿死吧。”


这一下当娘的又心疼,赶紧让丫鬟添饭,十几碗摆在桌子上,“妈,你出去吧,我给你变戏法……”


打发走夫人和丫鬟……


吴衙内便钻出来,因是昨夜饿坏了,见着这饭,也不谦让,也不抬头,一连十数碗,吃个流星赶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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约莫存得碗余,方才住手,把贺小姐到看呆了,低低问道:“可还少么?”吴衙内道:“将就些罢,再吃便没意思了。”泻杯茶漱漱口儿,向床下飕的又钻入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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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不起,串台了!


这边贺家老两口给姑娘看病,来了一群庸医,有说是小儿积食的(坚持认为小姐还是小朋友),有说是痨病的,还有说是撞鬼的,最后有个老大夫,坚持认为姑娘得的是老鼠膈,这种病当着人吃不下饭,背着人的时候才能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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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家都不知道是因为有个大猫存在


看过《大宅门》的朋友就知道,姑娘的病不能瞎说八道,你要是说人家害喜,出门骡子都会被砍死的,其实如果医生足够老,就可以进姑娘闺房看看,但他倘若看见了什么,也不能明说……


其实夫人如果细心,就应该去看看女儿的净桶,看见大小伙子出恭的巨货,就破案了,但是她真没想到。


这边姑娘把汤药都倒了马桶,暗暗冷笑。


败露


男女的事情,还是败露在男女之事上。

刚开始,一个童男,一个处子,一来不会,二来不敢。


这十来天过后,那件事嘛。


一是越来越响,二是越来越想。


这床总吱吱呀呀的,丫鬟也难免听到点什么,跟夫人提到,夫人就上心了。


这天早晨进去看闺女,聊着天,就听见床底下有人打呼噜。


原来吴衙内夜间多做了些正经,不曾睡得,此时吃饱了饭,在床底下酣睡。秀娥一时遮掩不来,被夫人听见,将丫鬟使遣开去,把门顶上,向床下一望。只见靠壁一个拢头孩子,曲着身体,睡得好不自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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能吃的家伙一般都能睡。


你看夫人这个视角,分明也是有立场的,她看对方是个孩子,这就是要救他了。


夫人暗暗叫苦不迭,对秀娥道:“你做下这等勾当,却诈推有病,吓得我夫妻心花儿急碎了。如今羞人答答,怎地做人。这天杀的,还是那里来的?”


秀娥羞得满面通红,说道:“是孩儿不是,一时做差事了。望母亲遮盖则个。这人不是别个,便是吴府尹的衙内。”夫人失惊道:“吴衙内与你从未见面,况那 日你爹在他船上吃酒,还在席间陪侍,夜深方散,四鼓便开船了,如何得能到此?”秀娥从实将司户称赞留心,次日屏后张望,夜来做梦,早上开窗订约,并睡熟船 开,前后事细细说了,又道:“不肖女一时情痴,丧名失节,玷辱父母,罪实难逭。但两地相隔数千里,一旦因阻风而会,此乃宿世姻缘,天遣成配,非繇人力。儿与吴衙内誓同生死,各不更改。望母亲好言劝爹曲允,尚可挽回前失;倘爹有别念,儿即自尽,决不偷生苟活。今蒙耻禀知母亲,一任主张。”道罢,泪如雨下。


人家母女俩正在动情动容,那边大少爷鼾声如雷。夫人这个气啊,想要把他叫起来寒碜寒碜,一来知道这大少爷娇生惯养,她也是养儿养女的人,对这娇憨的笨蛋也舍不得下手。二来也怕丫鬟们听了笑话——


吞声忍气,拽开门出去了。


秀娥等母亲转身后,急下床顶上门儿,在床下叫醒吴衙内,埋怨道:“你打鼾,也该轻些儿,惊动母亲,事都泄漏了。”


吴衙内知道害怕了。小姐把事情说给他听,说“了不起就像梦里一样,一起死了算了。”


欢喜结局

夫人去求老爷。


老爷气懵了。


“这等不肖之女,做恁般丑事,败坏门风,要他何用?趁今晚都结果了性命,也脱了这个丑名。”


还记得吴知府怎么说的吗?


贺老先生你得娶个妾,争取再生个儿子。


老爷打死了秀娥,还可以再娶妾生儿子,夫人这个年纪,应该也很难有别的孩子了。


她这件事上,一定会保护女儿。


 “你我已在中年,止有这点骨血。一发断送,更有何人?论来吴衙内好人家子息,才貌兼全,招他为婿,原是门当户对。独怪他不来求亲,私下做这般勾当。事已如此,也说不得了。将错就错,悄地差人送他回去,写书与吴府尹,令人来下聘,然后成礼,两全其美。今若声张,反妆幌子。”


贺司户问了水手,下一站是武昌。


老头进女儿舱房,不用眼睛看她,只说“做得好事”。女儿战战兢兢,她不知道情郎和自己的命运如何。


司户叫吴衙内出来。


衙内不知是甚意儿,战兢兢爬出来,伏在地上,口称死罪。


司户低责道:“我只道你少年博学,可以成器,不想如此无行,辱我家门。本该撇下江里,才消这点恶气。今姑看你父亲面皮,饶你性命,差人送归。若得成名,便把不肖女与你为妻;如没有这般志气,休得指望。”


老父亲这一下,就把主动权交给了小吴了,倘若他负心坏事,其实贺司户也没有太好的办法,他这种人,断然没法去朝廷上告吴衙内一状的,怕丢人,但是他信老吴的人品,这事还得是两个老的说了算。


贺秀娥这里还担心老爹杀人灭口,悄悄跟娘说:“你让跟着衙内的家人,到了扬州之后带衙内的回信回来,我才放心。”夫人一听有道理,赶紧又去安排。


那边的吴家已经哭了好多天了,早晨开船半天了,叫少爷不起床,发现人没了,再看,窗户没关紧,以为落水死了,这老爹本来说官都不做了,就要回家休息,被全家努力劝住,才去了扬州。


现在收到贺司户的信和押来的儿子一名,看完信就把儿子狠狠一通教训,然后就准备提亲,先下定送礼。


那吴衙内在衙中,日夜攻书。候至开科,至京应试,一举成名,中了进士,除授荆州府湘潭县县尹。


正好跟老丈人成了一个地方的同事了。两家热热闹闹办了一场婚礼,吴知府辞官不做,跟着儿子去上任,当老太爷去了。


秀娥过门之后,孝敬公姑,夫妻和顺,颇有贤名。后来贺司户因念着女儿,也入籍汴京,靠老终身。吴彦官至龙图阁学士,生得二子,亦登科甲。


好结局。


这个故事原本是明朝故事,叫《彩舟记》,两家的船是在运河里相逢的,往北京走,一个往南京走。


冯梦龙来改写成了一个宋朝故事,两家在长江里,一个往东走,一个向西行。


我看过一些论文,有人分析为什么这么改,说是为了迁就这个故事前面的一个垫话故事,因为那个故事是宋朝的,所以也改成宋朝的。


这种说法没有说服力,其实很简单,运河太小了,船走得也慢,吴衙内有许多机会可以逃掉,往水里一扎就跑了。


长江就不行,两人一旦睡过了,那两家的船可能已经在几十里外了,而且大江当中,想要杀死个人,真的好容易。


吴衙内和秀娥紧紧相拥,担心自己的小命的那个部分,会更加刺激,也更加真实。


希望大家今生,都能有那么一刻。


任凭窗外狂风怒吼,槛外波涛翻流,我们都能平安渡劫,怀中还有自己的所爱之人。


祝用力爱,祝平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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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1-11-7 04:23 PM | 显示全部楼层

约了饭局老改日,差点改出人命来

 能老师 就叫熊太行也行  2021-11-06


今天给大家拆解的故事,是《醒世恒言》里的《卢太学诗酒傲公侯》。


有朋友之前问我,说请人吃饭应该怎么怎么约,如果对方总不来怎么办,如果自己不想去怎么办,今天就借着这个机会,说说约酒约饭的礼貌,以及如果总失约会多惨。


桀骜的名士


明朝嘉靖年间,大名府浚县(这个字做地名念“训”)有个监生叫卢楠,这个人生得相貌出众,文采也非常好,家里巨富,生活得好像公侯。


浚县是今天的河南鹤壁,过去没有大棚和暖气,南方花草想要在北方过冬,非常非常难,偏偏卢楠有钱,就安排花匠什么的栽培南国花草,种得非常好。他家也住得好,就在城墙边的浮丘山上,后花园就成了当地的一个胜景,惹人注目。


卢楠爱交朋友,朋友来访,他往往要挽留别人住十天半个月的,如果有人落难了投奔他,他也给人钱,很快,他就成了当地的名士,很受人尊敬。


卢楠虽然才高,但是考试上一向不太灵,考了几次,都是名落孙山,最后想了想,索性就捐了一个监生,奔着“生活家”的道路一路狂奔,和醉心功名的人就此走上了分岔路。


浚县的县令叫汪岑,“少年连第”,年纪轻轻连续中举人和进士,用今天的话说,他是学霸,考试型选手,但是没吃过什么苦,性格上就——


“贪婪无比”“性复猜刻”。


诗、花、剑、道、禅、茶、酒;卢楠好的是这个。


酒、色、钱、禄、权、术、谋;汪岑爱的是这些。


这俩人很难聊到一起来。


学霸看名士,是废柴;名士看学霸,是禄蠹。


但是你看这个县里的局势——最有权势的就是县大老爷汪岑,最有地方影响力的,就是首富卢楠,这俩人倘若不结交、不走动,根本说不过去。


卢楠倒是罢了,他没有攀附地方官的需求,但汪岑觉得他是当地父母官,应该有个爱才的名声,他想要结交卢楠,一来是工作好开展,二来,他家的园子景致很好,汪岑也想去看看。


一般的秀才听说县令来请,那都是眼巴巴地舔进门来的,但卢楠偏偏是个名士性子,觉得自己行得正坐得端,万事不求人,也不需要县令来帮自己什么忙,更不会愿意巴结人,县令请了他五六次,他都没去。


交朋友这事不能勉强。


那天有网友跟我留言,说“熊老师,想知道如何成为您现实中的朋友?”我想了想,说,“您可以找一位我现实中的朋友,托他来引荐,这样比较好。”


成年之后,想要从陌生人变成朋友,是非常难的,因为大家的时间都宝贵,而且还要防备居心叵测的人、性格古怪的人,朋友两个字很重,不能随便就答应的。


道理虽然如此,但倘若你明目张胆地说一句“不认识你,不交。”那就得罪人,对方可能就会心生怨念了。


汪岑发现卢楠不愿意来,就觉得有点挂不住,我是一个进士诶,又是本地父母官,你不来,我去找你,这总行了吧。


用今天的一句俗话说,汪岑是社交牛叉症,重度的那种。


又恐卢楠他出,先差人将帖子订期。


这是古代的礼貌,送信定日子,然后去拜访,就跟今天我们要去谁家拜访,先打个电话是一样的。


差人进了卢家的园子,吃了一惊。


尽目看时,只见水光绕绿,山色送青,竹木扶疏,交相掩映。林中禽鸟,声如鼓吹。那差人从不曾见这般景致,今日到此,恍如登了洞天仙府,好生欢喜,想道:“怪道老爷要来游玩,原来有恁地好景!我也是有些缘分,方得至此观玩这番,也不枉为人一世。”

卢楠和朋友们坐在亭子里,听青衣的歌女唱曲,舒服极了。


汪岑的家人,也算是见过点世面的人,他可能见过钱,但没有见过高明的生活家。


汪岑少年连第,年纪轻轻出来做官,地方官都是外地人,在本地他不置业,三年或者六年后,要么升官要么调走,他的房子都是官署,那不是私产,他也没必要在本地置私产。


短期居住的话,你可能会用好家具,但不会去培植好的奇花异草,打理园子,祖祖辈辈在一个地方生活,家里才有老房子和漂亮的大树,山石湖泊。


差人见了卢楠,说了自家老爷想要拜访。


那卢楠见知县频请不去,恬不为怪,却又情愿来就教,未免转过念头,想:“他虽然贪鄙,终是个父母官儿,肯屈己敬贤,亦是可取。若又峻拒不许,外人只道我心胸褊狭,不能容物了。”


名士气再厉害的人,也架不住二皮脸。汪岑把“我今天就要拜你,说啥都不好使”的姿态一拿出来,卢楠也就动摇了。


中国的读书人,免不了有一个念头:


“这家伙虽然是有权力的坏人,但对我不错,所以也有可取之处。”


权臣阳货就曾经要拜孔子,还送了孔子一头小猪,孔子躲不过,就挑阳货不在家的时候去回拜,最后被阳货杀了个回马枪,堵在路上,见了一面,被大家争议了几千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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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周列国春秋篇》,这个版本的孔子是八王爷演的


又想道:“他是个俗吏,这文章定然不晓得的。那诗律旨趣深奥,料必也没相干。若论典籍,他又是个后生小子,徼幸在睡梦中偷得这进士到手,已是心满意足,谅来还未曾识面。至于理学、禅宗,一发梦想所不到了。除此之外,与他谈论,有甚意味,还是莫招揽罢。”


这就是卢楠的不妥之处了,还没有见汪岑,就先起了鄙夷之心,那就不如不见,倘若真的见了,又流露出这种感受,就要惹大祸了。


正沉吟间,小童斟上酒来。他触境情生,就想到酒上,道:“倘会饮酒,亦可免俗。”问来人道:“你本官可会饮酒么?”答道:“酒是老爷的性命,怎么不会饮?”卢楠又问:“能饮得多少?”


答道:“但见拿着酒杯,整夜吃去,不到酩酊不止,也不知有几多酒量。”卢楠心中喜道:“原来这俗物却会饮酒,单取这节罢!”随教童子取个帖儿,付与来人道:“你本官既要来游玩,趁此梅花盛时,就是明日罢!我这里整备酒盒相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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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下饮几杯


差人得了言语,原同门公一齐出来,回到县里,将帖子回覆了知县。知县大喜。


酒是名士和禄蠹的最大公约数。


总是不巧的约会


自从定了这个早春看梅花的约会,幺蛾子就没有断过。


第二天,新的按院大人来视察工作,汪知县不能赴约。


到了仲春,约了看花,当天知县夫人六个月身孕流产,一地血,不能出门。


三月约了看牡丹,有位吏部给事中辞官回家养父母,路过浚县,而且一打扰知县就是七八天,忙完了牡丹花也谢了,而且卢楠也出门旅游去了,再约!


再约的时候,已经是盛夏,荷花都开了。


差人举目看那亭子,周围朱栏画槛,翠幔纱窗;荷香馥馥,清风徐徐;水中金鱼戏藻,梁间紫燕寻巢;鸥鹭争飞叶底,鸳鸯对浴岸旁。去那亭中看时,只见藤床湘簟,石榻竹儿,瓶中供千叶碧莲,炉内焚百和名香。卢楠科头跣足,斜据石榻。面前放一帙古书,手中执着酒杯。旁边冰盘中,列着金桃雪藕,沉李浮瓜,又有几味案酒。一个小厮捧壶,一个小厮打扇。他便看几行书,饮一杯酒,自取其乐。


差人未敢上前,在侧边暗想道:“同是父母生长,他如何有这般受用!就是我本官中过进士,还有许多劳碌,怎及得他的自在!”


名利场中的人,羡慕闲云野鹤,富家翁舒服不舒服?太舒服了。


但是会生活的人,最好不要炫耀,因为那些苦苦追逐名利之人,是厌憎舒服的隐士的,你要是做陶渊明,穷隐穷隐的,也就拉倒了,你要是大房子、小丫头、细犬肥猫小画舫,那人家不恨你才鬼了。


从春天约到夏天,卢楠是不满意的,他眼里,见朋友赴约会就是天底下最大的事,他不知道知县大人一天有多忙,也不在乎。


卢楠道:“你那本官到也好笑,屡次订期定日,却又不来。如今又说要看荷花,恁样不爽利,亏他怎地做了官!我也没有许多闲工夫与他缠帐,任凭他有兴便来,不奈烦又约日子。”


这话说得就过分了,倘若这差人回家,直接原话学给汪知县,卢楠就要倒霉。但是给知县当差的人,都伶俐得紧,不愿意多生事:


差人道:“老爷多拜上相公,说久仰相公高才,如渴思浆,巴不得来请教,连次皆为不得已事羁住,故此失约。还求相公期个日子,小人好去回话。”卢楠见来人说话伶俐,却也听信了他,乃道:“既如此,竟在后日。”


约的那天到了,汪知县中暑晕倒。继续改日,这下就到了中秋。


至十四这日,辞了外边酒席,于衙中整备家宴,与夫人在庭中玩赏。那晚月色分外皎洁,比寻常更是不同。夫妻对酌,直饮到酩酊,方才入寝。


夫人春天堕胎,这不身体好了么,俩人喝醉了,就不免缠绵一番,加上秋风一打,知县又病了,过意不去,送了一坛子泉酒,卢楠也再请知县赏桂花,结果到日子,知县老师路过本县,又改日,这一改,就改成赏菊花了。


知县对差人说:“明日早来领教。”结果这个差人伶俐过头,比知县还要客气,对卢楠说的是:“明日绝早就来。”


绝早,就是一大早。一个知县,不太可能一大早跑去喝酒的。


当下卢楠心下想道:“这知县也好笑,那见赴人筵席,有个绝早就来之理。”又想道:“或者慕我家园亭,要尽竟日之游。”


分付厨夫:“大爷明日绝早就来,酒席须要早些完备。”那厨夫听见知县早来,恐怕临时误事,隔夜就手忙足乱收拾。


卢楠也是觉得对方一直都是谦卑诚恳,自己才对家里人下这种命令。名士因为大老爷的诚恳,变得柔顺起来了。


卢楠到次早分付门上人:“今日若有客来,一概相辞,不必通报!”又将个名帖,差人去邀请知县。不到朝食时,酒席都已完备,排设在燕喜堂中。上下两席,并无别客相陪。那酒席铺设得花锦相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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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团锦簇的酒席


知县不知道,还问了一个案子,就耽误了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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汪岑有点近藤局长的意思


卢楠在园中,左等不来,右等不来——怒气就上来了。


俗语道得好,等人性急。略过一回,又差人去打听,这人行无一箭之远,又差一人前去,顷刻就差上五六个人去打听。少停一齐转来回覆说:“正在堂上夹人,想这事急切未得完哩。”卢楠听见这话,凑成十分不乐,心中大怒道:“原来这俗物一无可取,却只管来缠帐,几乎错认了!如今幸尔还好。”即令家人撤开下面这桌酒席,走上前居中向外而坐,叫道:“快把大杯洒热酒来,洗涤俗肠!”


名士的头衔,成了盖羞脸的帽子。


家人都禀道:“恐大爷一时来到。”卢楠睁起眼喝道:“唗!还说甚大爷?我这酒可是与俗物吃的么?”家人见家主发怒,谁敢再言,只得把大杯斟上,厨下将肴馔供出。小奚在堂中宫商迭奏,丝竹并呈。卢楠饮了数杯,又讨出大碗,一连吃上十数多碗。吃得性起,把巾服都脱去了,跣足蓬头,踞坐于椅上,将肴馔撤去,止留果品案酒,又吃上十来大碗。


不吃东西光喝酒,醉得特别快,卢楠喝醉了,家人怎么叫都叫不醒。


汪知县来了。他一进门,卢楠的家人怕官,都跑了,也没人替他解释,汪岑一路看景色进门,进到里面一看,卢楠醉卧在园中。


那常来下帖的差人,向前仔细一看,认得是卢楠,禀道:“这就是卢相公,醉倒在此!”汪知县闻言,登时紫涨了面皮,心下大怒道:“这厮恁般无理!故意哄我上门羞辱。”


欲得教从人将花木打个希烂,又想不是官体,忍着一肚子恶气,急忙上轿,分付回县。轿夫抬起,打从旧路,直至园门首,依原不见一人。那些皂快,没一个不摇首咋舌道:“他不过是个监生,如何将官府恁般藐视?这也是件异事!


知县在轿上听见,自觉没趣,恼怒愈加。想道:“他总然才高,也是我的治下,曾请过数遍,不肯来见,情愿就见,又馈送银酒,我亦可为折节敬贤之至矣!他却如此无理,将我侮慢。且莫说我是父母官,即便平交,也不该如此!”到了县里,怒气不息,即便退入私衙不题。


大家发现了没有?卢楠也好,汪岑也好,一个嘴上名士风流,一个嘴上虚怀若谷,其实都是特别要面子的人,他们在乎自己在家人、差役那的评价,一条命都活在脸上了。


今天也如此,管人的人最怕在下属面前丢面子,你要在乎谁,千万别当着他的手下人撅他。


破家的知县


卢楠醒了,问家人县令来了没有,大家说不敢接官,让他看了个醉酒主人,卢楠听了很得意,只是惋惜没有关起来园门。


“被这俗物直至此间,践污了地上。”


教管园的明早快挑水,将他进来的路径扫涤干净。又着人寻访常来下帖的差人,将向日所送书仪,并那坛泉酒,发还与他。那差人不敢隐匿,遂即到县里去缴还。


书仪可不仅仅是书信,里面有钱,汪岑要到卢楠家喝酒,送了一份钱,还有好酒,现在都送回来了,就是明明白白的“不交了”的意思。


汪县令把差人打了二十毛竹板,又把钱和酒赏了这人。


狠角色。打下人的板子,是发泄自己的心头火,但是给钱赏酒,就是告诉对方,这不是因为你而生气。


县令在家里生气的时候,夫人过来冷嘲热讽。


夫人道:“这都是自取,怪不得别人!你是个父母官,横行直撞,少不得有人奉承;如何屡屡卑污苟贱,反去请教子民。他总是有才,与你何益?今日讨恁般怠慢,可知好么!”汪知县又被夫人抢白了几句,一发怒上加怒,坐在交椅上,气愤愤的半晌无语。


夫人道:“何消气得,自古道:破家县令。”只这四个字,把汪知县从睡梦中唤醒,放下了怜才敬士之心,顿提起生事害人之念。当下口中不语,心下踌躇,寻思计策安排卢生:“必置之死地,方泄吾恨!”


卢楠是笨人,他还拿对方当读书人。汪知县是狠贼,他要用朝廷给他的公权力去戕害一个私下冒犯了他的人(而且还是因为误会)。


碰巧这个时候,卢楠家里出事了。


卢楠家里有个长工叫钮成,刚得了一个儿子,一帮人起哄,要他请客,钮成找卢楠家里的佣人卢才,卖身给卢才借了二两银子,热闹办了一场满月宴,结果这孩子生病,很快就死掉了。


卢才当了债主,就去缠钮成的老婆,偏偏这个女人虽然风流,却看不上卢才,卢才见得不到女人,就跟钮成要钱,钮成不给。卢才就在钮成发薪的时候,去抢他的工钱,打翻了钮成。


卢楠听说仆人做这种事,严厉斥责卢才之后,开除了他。


但是钮成回家之后,连伤带气,死了。


汪知县正好命令手下的令史谭遵寻卢楠的不是,要害卢生,这时候钮成老婆来告状,正是好机会。


谭遵大喜,悄悄的先到县中禀了知县。出来与二人说明就里,教了说话,流水写起状词,单告卢楠强占金氏不遂,将钮成擒归打死。教二人击鼓叫冤。


知县当下就发签字抓卢楠。


好冤枉!


谭遵要奉承知县,陪出酒浆,与众人先发个兴头。一家点起一根火把,飞奔至卢家门首,发一声喊,齐抢入去,逢着的便拿。家人们不知为甚,吓得东倒西歪,儿啼女哭,没奔一头处。卢楠娘子正同着丫头们,在房中围炉向火,忽闻得外面人声鼎沸,只道是漏了火,急叫丫鬟们观看。


尚未动步,房门口早有家人报道:“大娘,不好了!外边无数人执着火把,打进来也!”卢楠娘子还认做强盗来打劫,惊得三十六个牙齿矻磴磴的相打,慌忙叫丫鬟快闭上房门。言犹未了,一片火光,早已拥入房里。那些丫头们奔走不迭,只叫:“大王爷饶命!”众人道:“胡说!我们是本县大爷差来拿卢楠的。什么大王爷!”


卢楠娘子见说这话,就明白向日丈夫怠慢了知县,今日寻事故来摆布。便道:“既是公差,难道不知法度的?我家总有事在县,量来不过户婚田土的事罢了,须不是大逆不道,如何白日里不来,黑夜间率领多人,明火执杖,打入房帷,乘机抢劫?明日到公堂上去讲,该得何罪?”众公差道:“只要还了我卢楠,但凭到公堂上去讲!”遂满房遍搜一过,只拣器皿宝玩,取勾像意,方才出门。又打到别个房里,把姬妾们都惊得躲入床底下去。


冯梦龙描绘衙门里恶吏恶差人的嘴脸,真的是活灵活现。跟土匪一样,进门抢劫,还惊扰妇女。


众公差跑上堂禀道:“卢楠一起拿到了!”将一干人带上月台,齐齐跪下。钮文、金氏另跪在一边。惟有卢楠挺然居中而立。汪知县见他不跪,仔细看了一看,冷笑道:“是一个土豪!见了官府,犹恁般无状!在外安得不肆行无忌。我且不与你计较,暂请到监里去坐一坐。”


卢楠的功名是捐的,秀才见了县令可以不跪,如果卢楠是中了秀才坐监,那不跪就没啥,但他八成也没中过秀才,这会儿其实汪知县就想见他跪下求饶。


卢楠倒走上三四步,横挺着身子说道:“就到监里去坐也不妨。只要说个明白,我得何罪,昏夜差人抄没?”知县道:“你强占良人妻女不遂,打死钮成,这罪也不小!”卢楠闻言,微微笑道:“我只道有甚天大事情,原来为钮成之事。据你说止不过要我偿他命罢了,何须大惊小怪。但钮成原系我家佣奴,与家人卢才口角而死,却与我无干;即使是我打死,亦无死罪之律。若必欲借彼证此,横加无影之罪,以雪私怨,我卢楠不难屈承,只怕公论难泯!”


卢楠所说的公论,其实就是那些朋友,当地士绅,和他相好的很多,汪知县真的要杀他,也不容易。知县大怒,就打了卢楠三十板子。


卢楠打得血肉淋漓,两个家人扶着,一路大笑走出仪门。众友问道:“为甚事,就到杖责?”


卢楠道:“并无别事,汪知县公报私仇,借家人卢才的假人命,装在我名下,要加个小小死罪!”众友惊骇道:“不信有此等奇冤!”内中一友叫道:“不打紧!待小弟回去,与家父说了,明日拉合县乡绅孝廉,与县公讲明,料县公难灭公论,自然开释。”


卢楠道:“不消兄等费心,但凭他怎地摆布罢了!只有一件紧事,烦到家间说一声,教把酒多送几坛到狱中来。”众友道:“如今酒也该少饮。”


卢楠笑道:“人生贵在适意,贫富荣辱,俱身外之事,于我何有!难道因他要害我,就不饮酒了?这是一刻也少不得的!”


卢楠还在扮名士,这个时候,应该尽快去托人、运动,不要受苦。他仗着自己平时营养好、身体结实,挨揍了也觉得没事,但是监狱这个地方,好多折磨你的法子。


士绅们求见知县,知县一律不见,不见你们,就不用听你们求情了,各种搜集假证据,就说是卢楠逼奸杀人,最后定了死罪,就这么强行向上级报告了。


这会儿了,卢楠真害怕了,虽然家里用钱,让他在狱中不吃苦,但是他看看监狱里,才明白过去自己过的是什么神仙日子,原来天底下有这么多人平白无故就被拉进来受委屈,他开始到处写信给自己的朋友,大家有的帮着求情,有的帮他的家人指点门路,告到按院去。


知县有个心腹叫蔡贤,在监狱里看卢楠活动,就去告诉知县,知县命令查探监的人,薅住了一堆士绅,不能打,只好礼送出狱,汪知县怕夜长梦多,就让谭遵和蔡贤动手,让卢楠死在牢里。


谭遵和蔡贤给卢楠上了土袋,把装满土的麻袋压在胸口,把人活活压死,死后看不出外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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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五行里木克土,但中央土其实是克一切的。


有个巡捕县丞名叫董绅,知道卢楠冤枉,俩人狱中聊天成了朋友,董绅这一晚查夜,发现卢楠被上了土袋,赶紧救活,又去找知县,说谭遵和蔡贤私下要杀人,还攀诬老爷,知县被董县丞一将军,只好把蔡贤问罪发配,这一闹,知县也不敢再杀人灭口,只是想要关死卢楠。


后来汪知县寻机报复,找了点生活作风的问题,把董绅免了职。


卢楠关了十几年,朝廷听说汪知县敢惩办豪强,居然给他升了官,当上了给事中,这是一个监察岗位,汪知县见谁帮卢楠翻案就弹劾谁,卢楠想要翻案,越来越难了。


峰回路转


汪知县的继任者,叫做陆光祖。


这个人是大明的名臣,他的爷爷、爸爸,和他,三代进士,这是一个世家子弟。


历史上的陆光祖笃信佛教,是个居士,最见不得人受委屈。


陆光祖出京的时候,汪岑曾经过来拜托他这个案子,这就让陆光祖觉得奇怪。


小案子,怎么要专门叮嘱?


陆光祖到了浚县,就去复审了这个案子,一看就明白了。


明明白白是卢才打了人,关着卢楠做什么?


当下赏人一百两,让差人抓捕卢才。


想抓很容易,人到了,一审就招了。


把卢楠无罪释放。


陆光祖真是一个男子汉。


按院看了申文,道他擅行开释,必有私弊,问道:“闻得卢楠家中甚富,贤令独不避嫌乎?”陆公道:“知县但知奉法,不知避嫌。但知问其枉不枉,不知问其富不富。若是不枉,夷齐亦无生理。若是枉,陶朱亦无死法。”


陆光祖不避嫌疑,放了卢楠,那边汪岑又弹劾他,但是他对付不了陆光祖,陆公的案子调查得详尽瓷实,真正的铁案。而且陆光祖朋友多,也不是随便能动得了的。


卢楠差人打听陆公已是回县,要去作谢。这段文字很有意思:


娘子道:“受了陆公这般大德大恩,须备些礼物去谢他便好!”卢楠说:“我看陆公所为,是有肝胆的豪杰,不比那龌龊贪利的小辈。若送礼去,反轻亵他了。”


有道是大恩不言谢,如果你可以把命交给对方的恩情,那小礼物确实是没法报偿的,但我们一般都会给带一点,表示一点心意。


娘子道:“怎见得是反为轻亵?”卢楠道:“我沉冤十馀载,上官皆避嫌不肯见原。陆公初莅此地,即廉知枉,毅然开释,此非有十二分才知,十二分胆识,安能如此!今若以利报之,正所谓故人知我,我不知故人也,如何使得!”即轻身而往。


卢楠进监狱的时候,大概得有四十左右了,这十几年监狱之后,五十多岁,他是北方的名士,陆光祖是江南人,二十多岁,在北方没有太多的影响力,卢楠去拜陆光祖,目的就是要留一番佳话,成就这个年轻人。


陆公因他是个才士,不好轻慢,请到后堂相见。卢楠见了陆公,长揖不拜。陆公暗以为奇,也还了一礼。遂教左右看坐。门子就扯把椅子,放在傍边。


看官,你道有恁样奇事!那卢楠乃久滞的罪人,亏陆公救拔出狱,此是再生恩人,就磕穿头,也是该的,他却长揖不拜。若论别官府见如此无礼,心上定然不乐了。那陆公毫不介意,反又命坐,可见他度量宽洪,好贤极矣!


名士确实是这样的,不拿你当大老爷,拿你当朋友,朋友之间没有梆梆磕头的。


谁想卢楠见教他傍坐,倒不悦起来,说道:“老父母,但有死罪的卢楠,没有傍坐的卢楠。”


卢楠要上座。


陆公闻言,即走下来,重新叙礼,说道:“是学生得罪了!”即逊他上坐。


读书人、官员之间,称呼对方“老先生”自称“学生”,是明朝的风俗规则,这种称呼不在于对方年纪大小。


两下谈今论古,十分款洽,只恨相见之晚,遂为至友。


陆光祖为人平反冤狱,功德极大,后来做了南京吏部尚书(明朝在南京还有一套班子,是比较清闲的职务)。


卢楠家被折腾了十几年,也破产了,后来就全家去投奔陆光祖,当了他的幕僚宾客,给他出谋划策,他那个佛道儒通透的学问,陆光祖应该能收获不少。


陆光祖每天给他一千文酒钱,让他去游山玩水,后来卢楠在庐山五老峰下出家,陆公的儿子曾经派人去探访卢楠,路上遇到了他,仙风道骨,有人说,他已经成仙了。


好结局。


我们对生活、对自己有高追求是可以的,我们可以做一个至性至情之人,但是在达到这种境界之后,最好回到现实中来,像大多数人一样生活和社交。


三个字,就是随大流


人的睿智、美、丰富性,是要给识得我们的妙人的,我们自己的妙处,不要装在胸前的箩筐里,到处招摇着、吆喝着给人看。


不做名士,不做狂生,做一个日常温润,偶尔给人惊喜之人,平安过此一生。


各位,我们共勉。


P.S


卢楠这个人——


非常扛打


学问很大


庐山五老峰


成仙


生于1700年


对上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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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1-11-14 04:49 PM | 显示全部楼层

乱写小作文诬陷好人,会死的

 能老师 就叫熊太行也行  2021-11-14


今天继续拆解《醒世恒言》里的故事,小回目叫《李汧公穷邸遇侠客》,讲的是恶人先告状,告到了剑侠那里,剑客怒斩负心人的故事。


这是一个唐朝爽文,过瘾得很。大家搬好凳子,我们无脑happy一下。


大高个的福利


唐玄宗天宝年间,长安有个读书人叫房德,读书不灵,生意不会做,非常穷,甚至于到了需要老婆贝氏纺织来维持生计。


偏偏这位房德有一样好,就是相貌好——生得方面大耳,伟干丰躯。


古今有很多相通的道理,比如我们容易喜欢大高个、白的、漂亮的,长得对称的人。


天气凉了,房德身上还穿着葛布破衣,想到老婆那里还有两匹布,就求老婆给自己做件衣服,这一开口,就捅了马蜂窝。


“老大一个汉子,没处寻饭吃,靠着女人过日。如今连衣服都要在老娘身上出豁,说出来可不羞么?”


嫌贫爱富的戏码,从古到今一直都在发生,有的人被妻子激励,出去成了大事,比如挂六国相印的苏秦;有的人被妻子羞辱,日后大报冤仇,比如马前泼水的朱买臣。


这两样人做法不同,都是有气性的,但房德不是,这个人,用文言文说,就是贱嗖嗖的。


“娘子,一向深亏你的气力,感激不尽。但目下虽是落薄,少不得有好的日子,权借这布与我,后来发积时,大大报你的情罢。”


跟我们想象的读书人不一样,低声下气求老婆,遗憾的是,他肯定不是第一次干这事儿了,他三十开外了,估计跟老婆借了好多东西,老婆不吃这套。


贝氏摇手道:“你的甜话儿哄得我多年了,信不过。这两匹布,老娘自要做件衣服过寒的,休得指望。”


贝氏嫁到了房家,那她就是房贝氏,确实得防备着点,这丈夫不靠谱。


房德敢怒不敢言,老婆嘴巴厉害,声音又高,怕邻居听见笑话,就夺门而出,准备找个朋友借钱。正好一阵风雨,房德躲雨进了一座古寺。


寺院墙上画了一只鸟,有身体、脖子、翎毛和脚,就是没有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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房德这人也是好事,跟老和尚借了毛笔,就把鸟头给添上了。


这一添上脑袋,旁边一个大汉悄悄跟了过来——


把房德上下仔细一相,笑容可掬,向前道:“秀才,借一步说话。”房德道:“足下是谁?有甚见教?”那汉道:“秀才不消细问,同在下去,自有好处。”房德正在困穷之乡,听见说有好处,不胜之喜。


今天咱们可能觉得不可思议,一个人让你跟他走,你就跟他走了?你也不怕被拐去卖了。


但是想想房德的处境就明白了,那时代,器官移植还没有发明出来。


房德有家没法回,没钱吃饭穿衣,他一个穷人,又是男的,别人绑架他也没有什么用处,就算找他老婆要钱,他老婆也肯定会说“撕票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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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如果这个汉子是某个大宅门的管家,鸟图就是一个面试题呢?


说不定房德就能找个教书先生或者幕僚的工作。


还有香艳故事的可能,西晋皇后贾南风曾经在城里拐带少年进宫淫乐,倘若是某个贵妇看上了房德,只怕还能有点桃花运呢。


房德一路跟着汉子,走到了乐游原。李商隐有一首《乐游原》,“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讲的就是这里的风景,这里很荒凉。


进了一个败落花园,来了十四五个汉子。


一个个拳长臂大,面貌狰狞,见了房德,尽皆满面堆下笑来,道:“秀才请进。”


害怕了,搞不好就要满身大汉,饶是他身子十分壮实,只怕也会凶多吉少。


做贼生涯


大汉们说:“我们都是江湖上的豪(dai)杰(tu),做没本钱的生意,但没有什么脑子,我们寻思找个聪明的家伙来当头,就决定用这张画来找首领,现在你来了,大高个儿,还是秀才,我们的首领就是你了。”


房德肯定不愿意,要知道自古以来,黑社会主犯,一般都是要判死刑的,长安那个地方有京兆尹和不良帅,做黑社会没有前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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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宝年间的不良帅是张小敬,哪个秀才愿意去对抗这样的狠角色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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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家庄的黑老大都难逃法网


但是房德骑虎难下,他听了这些人的计划,他们不会放他走的。此外,这群人还有一句话,也说到了他的心坎上。


“杨国忠卖官鬻爵,有钱的才能当官,没钱的,就算是李白那样的高才,遇不到天子也当不成官,你比李太白如何呢?”


这群贼还挺有水平的,就挑着读书人的痛处戳。


房德虽然贪财,但是怕死。


“多承列位壮士见爱,但小生平昔胆怯,恐做不得此事。”


先来个免责声明,免得这群人嫌弃。


众人道:“不打紧,初时便胆怯,做过几次,就不觉了。”


这帮贼真的挺讲义气的,今天职场上愿意带新人的老员工都不多了。


房德道:“既如此,只得顺从列位。”


细听,这家伙从来没说我愿意,说的是“只得顺从”。这个人的性格就如此,随时抵赖,随时推给别人


众人大喜,把刀依旧纳在靴中道:“即今已是一家,皆以弟兄相称了,快将衣服来与大哥换过,好拜天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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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不起,串台了


拜把子也是要拜天地的,不一定是结婚。


房德着扮起来,威仪比前更是不同。众人齐声喝采道:“大哥这个人品,莫说做掌盘,就是皇帝,也做得过。”


今天我们说“人品”,一般说是品性,偶尔民间俚语,也做“运气”讲。


比如:


“我三年了还没摇上号。”“人品问题。”


但是古代的人品,说的主要就是相貌,匪徒们看着房德,觉得他能当皇帝,他是这么想的:


“或者我命里合该有些造化,遇着这班弟兄扶助,真个弄出大事业来也未可知。若是小就时,只做两三次,寻了些财物,即便罢手,料必无人晓得。然后去打杨国忠的关节,觅得个官儿,岂不美哉。


你看这个读书人,人格多么卑鄙,几个贼都知道杨国忠是奸臣,不能跟他同流合污,但房德想的是这个。


同时,他还有了一种自甘下流的恶念:


“万一败露,已是享用过头,便吃刀吃剐,亦所甘心,也强如担饥受冻,一生做个饿莩。”


人千万不能轻贱自己,如果以物欲享受来定位自己“值了”,那就是凶暴恣睢之人了。


兄弟们簇拥着房德,一起来到大户人家王元宝的院门外,准备打劫。


王元宝是京兆尹王鉷的族兄,京兆尹是长安市长,王元宝家前几天丢了东西,京兆尹正好派了三十个健儿在他家附近巡查,这十几位弱智好汉,直接就一头撞进天罗地网里来。


笨贼们被送到县里去了。


长安分两个县,朱雀大街以西是长安县,以东是万年县,像《长安十二时辰》的张小敬,就是万年县不良帅,类似于今天的西城区和东城区。


审案的畿尉(类似于今天的县公安局局长),叫李勉,是个宗室子。


李相公历史上确有其人,他的曾祖父(太爷爷)是高祖李渊的十三子。李勉性格宽厚,不爱乱用刑,李勉看到了房德的大高个、大脸盘子,吃了一惊。


房德乃匍匐到案前,含泪而言道:“小人自幼业儒,原非盗辈。止因家贫无措,昨到亲戚处告贷,为雨阻于云华寺中,被此辈以计诱,威逼入伙,出于无奈。”


房德一说画鸟的事情,李勉就开始同情他了,有意释放他。


这不是贪赃枉法,古代有类似的情况,比如韩信就曾经犯了法要被砍头,被刘邦的将军夏侯婴看见,觉得他相貌雄伟,以后能成事,就把他的命留下了,后来成了大汉的顶梁柱。


但现在是太平盛世,单独赦免一个罪犯,法律上说不过去,而且京兆尹要的案子,李勉很难为房德开脱,想来想去,他就用了一个法律之外的招数。


李勉秘密把监狱长王太叫了进来,告诉他:“那个房德,相貌出众,这么死掉太可惜了,我有心放了他,你拿着这三两银子,把他偷偷放了,让他逃命去。日后的责任,我让他们都推在你的身上,咱们不连累别人。”


领导直接把黑锅端出来了,背吗?


王太真的肯背。


为什么?王太被人陷害过,打入死牢,李勉给他翻案,又用他做了监狱长,他感激李勉,他觉得自己的命是李勉的,不会跟李勉打官腔。


李勉当然也不会牺牲王太,他安排王太和妻子直接搬进他的府里,把两口子藏起来,风头过后,让王太做自己的仆人。


这个出身不错,李勉是宗室子,未来前程远大,别看王太当监狱长挺威风,做吏是贱业,工作场所也阴暗肮脏,给官员做跟差,机会反而更多。


王太当晚要把犯人上囚床的时候,悄悄给房德换了衣服、给了钱,把他送出门去,让他逃命去了。


房德得了盘缠,不敢回家,一路跑到范阳,也就是今天的北京,这里是安禄山的地盘,房德通过朋友介绍见了安禄山,成了他的幕僚,不久接了自己的妻子到范阳生活,一家人都在一起了。


李勉罢官


再说长安城里,狱卒们发现短了犯人,赶紧去找王太报告,没人。


一看王太家里,只剩一些粗笨家具,就知道这家伙八成是放了犯人逃走了,赶紧报告李勉,李勉立刻上报府衙,假模假样悬赏去抓王太。


京兆尹听说抢自家哥哥的犯人被李勉丢了,就上报朝廷,把李勉免职,李勉丢了县尉的官,把王太藏在妇女当中,回到老家乡下。


清官都是穷光蛋,李勉种了两年地,越来越穷了,于是就带了王太和两个仆人,到常山去投奔老朋友颜太守。


这个太守就是颜杲卿,后来力抗安禄山叛军的大英雄,他堂弟颜真卿,除了爱国之外,还是著名的大书法家。


常山郡治在真定(今天石家庄的正定),赵云就是那个地方的人。李勉从西安城外的村里往常山走,路过柏乡县(今天的邢台)遇到了车队。


只见一行头踏,手持白棒,开道而来,呵喝道:“县令相公来,还不下马?”


过去李勉也是副县级干部,就算遇见县令,也是互相见礼,现在成了草民,你就要跟老百姓一样去回避对方了。


王太远远望见那县令,上张皂盖,下乘白马,威仪济济,相貌堂堂。仔细认时,不是别个,便是昔年释放的房德,乃道:“相公不消避得,这县令就是房德。”


李勉闻言,心中甚喜,道:“我说那人是个未遇时的豪杰,今却果然。但不知怎地就得了官职?


这俩人都是热肠子人,一听说房德做了县令,首先就是替对方高兴。但是李勉立刻就不让王太做声。


“我们倘若喊他,就好像是我们要向他索取报答一样,不好。”李勉就是这么想的,他是一个长者,他释放房德,就是为了成全一个可用之才,希望对方有远大未来,他没想着回报。


结果房德看见了李勉,一眼就认出来了,赶紧下马拉住:“恩相怎么见了我,还要扭头走呢?”


“我怕耽误你的政务,所以不敢相认。”李勉说。


房德殷勤邀请李勉去他那里住几天,就来到了府邸里房德的书房住下,房德又拨了路信和支成两个心腹仆人伺候,他不让衙门里的人接触李勉,怕李勉当年放了自己的事情走漏风声。


房德在同事们面前,都说自己是贞观年间名宰相房玄龄的后人,别人都觉得他是个世家子弟,对他非常尊敬,倘若有人听说了自己做过贼,这个假招牌就不灵了。


做官之道


房德和李勉聊起往事:“恩相您升官去哪,经过了我这里呢?”


李勉说:“我因为放了您,京兆尹说我失职,就罢官了,家居无聊,游山玩水,想要去常山拜访颜太守,没想到遇到了您,听说您当了官,很是欣慰啊。”


李勉不说自己因为贫困去投奔颜太守,这就是中国人的礼节,一提贫穷,就好像跟人要钱似的,这不成。


房德说:“原来恩相因为我的缘故罢官了,我反倒厚颜无耻吃上了国家俸禄,真是惶恐啊。”


李勉说:“古人义气为上,虽然是身家性命都可以不顾,一个小职务,不算什么的,我和您分别之后,您去了哪里,又怎么成了一县之主呢?”


房德说:“我逃到范阳,遇到了安节度使,在他幕下受到了优待,就代理了本地的县尉,最近县令身故,经过节度使表举,转正当了县令,我这个人才疏学浅,还要向恩相请教做官之道。”


这是句客气话,人家不是真的要你来教什么的。


李勉知道安禄山有反心,担心日后造反房德也加入叛党,就用话来劝他:


“做官也没甚难处,但要上不负朝廷,下不害百姓,遇着死生利害之处,总有鼎镬在前,斧鑕在后,亦不能夺我之志;切勿为匪人所惑,小利所诱,顿尔改节。虽或侥幸一时,实是贻笑千古。足下立定这个主意,莫说为此县令,就是宰相,亦尽可做得过。”


这段话特别好,今天也是如此。有朋友问我,说在机关怎么才能获得提升,其实答案特别简单,那就是要忠诚,工作苦、累、收入低,也别去碰那些红线,人正了,一辈子多少会遇到几个机会,抓住了,就不会错了。


而且这话打得很准,房德当初加入匪帮,也是因为匪人所惑、小利所诱。可惜房德没有真的听进去。


房德招待李勉饮酒吃饭,把他当做贵宾老师来看待。


到了晚上——


房德分付路信,取过一副供奉上司的铺盖,亲自施设裀褥,提携溺器。


李勉扯住道:“此乃仆从之事,何劳足下自为。”房德道:“某受相公大恩,即使生生世世执鞭随镫,尚不能报万一;今不过少尽其心,何足为劳。”


铺设停当,又教家人另放一榻,在傍相陪。李勉见其言词诚恳,以为信义之士,愈加敬重。两下挑灯对坐,彼此倾心吐胆,各道生平志愿,情投契合,遂为至交,只恨相见之晚。直至夜分,方才就寝。


我不知道大家遇到没遇到过这种聊天能聊到后半夜的朋友,这样的深夜长谈过的朋友,就算隔着十年、二十年走动不多,只要重逢,那就仍然非常亲近,这是交心的朋友。


李勉在房德这里住了十几天,非常过意不去,准备辞别,房德赶紧准备给李勉的礼物,他一回家,老婆就气鼓鼓地在那里等着了。


他陪了李勉十几天,他那个老婆贝氏觉得他在外面娶小了。房德赶紧解释 ,说是遇到了自己的恩人,一直在陪着。


贝氏这个人计较,就问房德:“你准备送恩人多少钱呢?十匹绢够么?”唐朝交税就用绢,银子的使用场合很少。


“太少了。”


“二十匹够吗?”贝氏觉得二十匹就是天文数字了。


“我觉得送王太,就得一百匹,送恩相的话,一千匹差不多了。”房德说。


贝氏炸了:“你哪来这么多钱?”


这倒是实话,房德转正不久,你让他猛然凑这么多,确实也有困难,但李勉不是贪财的人,你尽力去报答他,已经成了朋友,未来还会继续走动,不一定追求这一锤子的买卖。


贝氏说:“有句话,叫大恩不报,不如今夜觑个方便,结果了他性命,岂不干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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房德当时就翻脸了:“你这个恶毒婆娘,当年就是跟你要布,你不给,我出去就加入了黑社会,李相公放了我,丢了官,这样的大恩,你居然让我杀害恩人?于心何忍啊!”


劝人干坏事,没有上来一竿子杵到底的,得慢慢浸润进去,才是正理。贝氏一看房德翻脸,赶紧劝道:


“不给布,是我当时激励你,就像苏秦的娘子激励他出去一样,不然你哪有今天?再说了,你真觉得李勉是个讲义气的好人吗?”


这一句话说出来,房德耳朵竖起来了。你让一个人杀掉自己的恩人非常难,坏人要过这个心理关也不容易,但是你要说这个恩人对你居心叵测,那就卸下了他的道德负担,他就可以干出混蛋事情来了。


报恩这件事要论行,只要对方对你有恩,无论动机,都应该报;报仇这件事,才应该论行又论心,只有确实伤害了我们,而且是故意为之的人,才应该去复仇。


贝氏跟房德说:做刑事工作的官员,没一个好人,都贪赃枉法。李勉放了你,八成是以为你是强盗头领,还有藏起来的钱,没想到你是一个穷汉,没有拿到钱。你现在当了官儿,他才来勒索你的。


房德摇头说:“不会,他是去常山的,见了我还转过头去,不愿意和我相认呢。”


“这不都是假话吗?既然急着去常山,怎么又在这里住了十几天?”


“是我苦苦留他住下来的。”


“这是试探你。”


房德心里逐渐疑惑起来了,许多人会说,贝氏真坏,但是咱们说句实话,还是房德恶毒,他自己不相信任何人,才会相信这种歹毒的解释。


“你如果给钱少了,他当时就要举报你;你如果给钱多了,他知道你有钱,日后零敲碎打不断来勒索,只怕就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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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绣春刀》里的丁修就是这样


“你跟李勉这么亲热,衙门里的人好事,去打听,倘若问到他的仆人,那些人一吹牛,你的事情就成了新闻,再传到常山颜太守那里去,你就丢人丢大了。”


话说到这里,房德就彻底决定了:


“还是奶奶见得到,不然,几乎反害自己。但他来时,合衙门人通晓得,明日不见了,岂不疑惑?况那尸首也难出脱。”


贝氏道:“这个何难?少停出衙,止留几个心腹人答应,其余都打发去了。将他主仆灌醉,到夜静更深,差人刺死。然后把书院放上一把火烧了,明日寻出些残尸剩骨,假哭一番,衣棺盛殓。那时人只认是火烧死的,有何疑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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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俩人商量害人,被仆人路信隔墙听见,心想这两口子如此歹毒,对恩人尚且如此,这种人是不能跟的,路信赶紧回屋拿了点钱(他也得跑)跑到李勉的住处,进来报信。


李勉虽然是赤诚君子,但他是办过案子的,一听路信的话就知道这肯定是房德夫妇的计划,乱中他还不忘路信的去处,让路信跟自己一起跑,路信点头答应。


路信跟马夫、干办借了马匹,连路信五个人,一路逃出了城,直奔常山。


错求剑侠


房德听说路信引着李勉逃了,心里发慌,贝氏建议赶紧派几个人手,冲上去杀掉这五个人,以绝后患。房德赶紧找心腹陈颜来商议。


陈颜一听,这事情就要落在自己身上,杀人和抓人不一样,抓人可以派衙役和兵,杀人不行,房德虽然有些仆人,但没学过杀人,就干不了这个活儿,于是他建议,求一个高人去杀掉李勉。


“我家隔壁搬过来一个奇人,整天喝得醉醺醺的,据说是个剑仙,能飞剑取人首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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房德带了三百金礼物,去求剑侠,这位看见他是县令,虽然允许他进门,但却不承认自己是什么义士。


房德假意哭拜于地道:“房某负戴大冤久矣。今仇在目前,无能雪耻。特慕义士是个好男子,有聂政、荆卿之技,故敢斗胆,叩拜阶下。望义士怜念房某含冤负屈,少展半臂之力,刺死此贼,生死不忘大德。”


这就叫恶人先告状,先上一通小作文,说自己多冤多屈。


那人摇手道:“我说足下认错了,咱资身尚且无策,安能为人谋大事?况杀人勾当,非通小可,设或被人听见这话,反累咱家,快些请回。”言罢转身,先向外而走。


房德上前,一把扯住,道:“闻得义士,素抱忠义,专一除残袪暴,济困扶危,有古烈士之风。今房某身抱大冤,义士反不见怜,料想此仇永不能报矣。”道罢,又假意啼哭。


要是今天的键盘侠,只怕就突然暴起站队了,不过剑侠是冷眼旁观之后,让房德说清冤枉的情形。


“李勉昔年诬指为盗,百般毒刑拷打,陷于狱中,几遍差狱卒王太谋害性命,皆被人知觉,不致于死。幸亏后官审明释放,得官此邑。今又与王太同来挟制,索诈千金,意犹未足,又串通家奴,暗地行刺,事露,适来连此奴挈去,奔往常山,要唆颜太守来摆布。”


房德这话编得水平很高。剑侠都被蒙蔽了,果然决定去追李勉,他一转身就出门了,说晚上到衙门里去找房德,礼物他也没有收。


却说李勉跑到深夜,跑了九十多里地,才找到一个小店,大家休息了下来。


王太是半路遇到李勉的,还不知道李勉为什么跑。一看休息下来,赶紧问:“相公,为什么咱们这么急着跑,这房县令不是一直在款待咱们吗?”


这个时候店主人担心他们半夜来了,怕是坏人,也来登记他们的信息,盘问来历。


李勉一想,房德这个人做事这么歹毒,来吧,咱们先给他散散真相,就把当初自己怜他人长得出众释放了,后来他和妻子合计谋害自己的计划,说给了王太、店主人和两个仆人听。


大家都听得扼腕叹息,王太大骂“负心之贼”,想到天亮还要赶路,赶紧托店主人去置办酒饭。


店主人一出门,床下钻出一个大汉来——


手持匕首,威风凛凛,杀气腾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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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概跟甘宁差不多


吓得李勉主仆魂不附体,一齐跪倒,口称:“壮士饶命。”


那人一把扶起李勉道:“不必慌张,自有话说。咱乃义士,平生专抱不平,要杀天下负心之人。适来房德假捏虚情,反说公诬陷,谋他性命,求咱来行刺。那知这贼子恁般狼心狗肺,负义忘恩。早是公说出前情,不然,险些误杀了长者。”


李勉连忙叩下头去,道:“多感义士活命之恩。”


那人扯住道:“莫谢莫谢,咱暂去便来。”即出庭中,耸身上屋,疾如飞鸟,顷刻不见。


房德回了家,老婆听说杀手已经派出去了,还没有花钱,非常开心,俩人办了酒席,在家里等好消息,半夜里,就听见门外有响动。


剑侠回来了,满脸怒容:


“你这负心贼子。李畿尉乃救命大恩人,不思报效,反听妇人之言,背恩反噬。既已事露逃去,便该悔过,却又架捏虚词,哄咱行刺。若非他道出真情,连咱也陷于不义。剐你这负心贼一万刀,方出咱这点不平之气。”


这个故事里有三种人:


恶人、长者和义士。


房德和贝氏这样的恶人不可怕,暴露出他们是恶人之后,其实他们的杀伤力就有限了;李勉是长者,他被恶人所害只能跑,最多在招待所里散散恶人的事迹,他没有复仇的能力;剑侠这样的义士,乃是好人的复仇者、正义的护法神,他要执行天道,同时,恶人胆敢骗他,那就是必死无疑。


剑侠一刀把房德脑袋割下。


义士指着骂道:“你这泼贱狗妇。不劝丈夫为善,反教他伤害恩人。我且看你肺肝是怎样生的。”


托地跳起身来,将贝氏一脚踢翻,左脚踏住头发,右膝捺住两腿。


这婆娘连叫:“义士饶命。今后再不敢了。”


那义士骂道:“泼贱淫妇。咱也到肯饶你,只是你不肯饶人。”


提起匕首向胸膛上一刀,直剖到脐下。将匕首衔在口中,双手拍开,把五脏六腑,抠将出来,血沥沥提在手中,向灯下照看道:“咱只道这狗妇肺肝与人不同,原来也只如此,怎生恁般狠毒。”


遂撇过一边,也割下首级,两颗头结做一堆,盛在革囊之中。揩抹了手上血污,藏了匕首,提起革囊,步出庭中,逾垣而去。


太血腥了,说真的。


不过为什么我们需要这样的血腥?就是因为现实中,没有这样酣畅淋漓的复仇,我们缺这样的义士来执行天道。


天快亮的时候,李勉他们看见了一道金光,义士从外面进了客店。


他打开革囊,把房德和贝氏的脑袋拿出来,让李勉来认。


李勉担心这俩脑袋不好处理,但剑侠把一点药粉弹在人头上,就见那人头越来越小,一会儿化成了清水。


剑侠转身上房,深藏功与名。


熟悉金庸小说的朋友就会发现,剑侠的很多做派,很像《射雕英雄传》开头路过牛家村的丘处机,而后面那个人头药粉,则是《鹿鼎记》里韦小宝化尸粉的灵感来源。


县里第二天早晨乱成了一团,陈颜不敢撒谎,找主簿、县尉这些副职说了行刺的事情,俩人带兵去找剑侠,早就人去屋空,俩人知道是县令亏心,被剑侠杀了,于是写了一道公文——就说县令的死是强盗杀人,开脱了李勉。


安史之乱之后,李勉辅佐唐肃宗,成就了一番功业,后来偶尔在长安遇到了剑侠,两人又把酒言欢了一次,李勉第二天去剑侠住处去送礼拜访,却已经人去屋空。


李勉当过宰相,封了汧国公,王太和路信也都分别立功,做了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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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勉的画像


好结局。


李勉不是十全十美的人,至少他擅自释放房德,就有枉法的嫌疑,即使不为钱,只为对方的容貌气概,也是不妥的。


李勉后来做官,也是一个过度温和,有点心软的人,他打仗经常守不住城池,但是大节上从来没有亏过。


和李勉的不完美相比,房德那种背叛,那种丝毫不留余地的歹毒,才是我们人类真正恐惧、真正厌恶的。


房德另外一个歹毒的地方,就是拿胸怀正义的人当傻子,利用别人的正义感,希望继续为非作歹,他诬陷李勉的那一套,被知道真相的人看到,只能说是目瞪口呆——这人就是为陷害别人而生的,真是可惜了那副好皮囊。


李勉这样的长者不会对房德复仇,开膛破肚的事情,他也做不出来,但是有人会做这种事,我们就把这种挺身而出的人称之为“侠”。


现实中不要期待侠,一味好声好气,并不能让自己的处境好些,扫帚不到,灰尘不会自己跑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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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以不割人头,但手上至少要有把木刀


不过在温和当中,倘若有这么三分侠气,你就会在生活中不被随意损害,恶灵在你的气势之前,就会退散。


好人们同气连枝,恶人就会越退越远。


勇猛精进,有了勇猛,才能精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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诸位,我们共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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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1-11-21 06:24 PM | 显示全部楼层

一个大男人成功,总要献祭那么七八个男男女女

 能老师 就叫熊太行也行  2021-11-21


今天继续拆解三言,讲的是《醒世恒言》里的故事,小回目叫《郑节使立功神臂弓》。


有句话叫做“一将功成万骨枯”,说的是一个将军成功,要死许多无辜的士兵,其实就算不是将军也是一样。


任何一个大男人的“成功”,背后都要有许多男男女女,有的付出青春,有的付出性命。


我们年轻的时候,都相信世界是个游戏,我们是主角,年深日久才终于明白,哦,原来我们可不是乘客,而是燃料;我们不是主角,而是NPC;我们也不是目的,而是代价。


开拆。


张佛子的苦恼


北宋年间,东京城有个员外叫张俊卿,乐善好施,号称“张佛子”,他家园子里有五百棵香罗木(就是楠木),是他爸爸曾经许诺施舍给泰山盖嘉宁大殿的。


这一天来了一个和尚,要见张俊卿,也是开门见山:“我是竹林寺来抄化五百香罗木的。”


“别的都可以,这个不行,这是我死去的父亲许了说,要造泰山大殿的。”张俊卿拒绝了。


他拒绝这件事也有道理,因为竹林寺这个名字,他听说过,但不知道在哪里,这个名字来头很大,竹林精舍,是世界上第一个僧团活动地点,主持直接就是释迦牟尼,张俊卿也怕遇见忽悠的。


“你要是不给,我就晚上安排人来自取。”和尚走了。


到了晚上,张家后院堆放木料的地方一片火光,他带着家人来看,就看那火好像长了腿一样,直接就把木料都搬走了。


目瞪口呆,回屋一宿没睡,第二天有人来送信,说是社会里派人来请他一起去泰山进香。


这个社会,不是今天的含义,类似于“社团”,张员外的父亲老张员外有十几个朋友,大家兄弟相称,时常一起吃吃饭、喝喝酒、搞点迷信活动。老人没了之后,这帮人的孩子也组织了一个会,这次就是约进香。张员外丢了木材,怕神仙怪罪,不敢去,老太太听了他的苦恼,就拿出一个海外交易来的玉结连绦环给他,说“这个很昂贵,你去布施给岱宗大庙,神仙也就不怪罪了。”


一群人结伴去了泰山,进香完毕,交了玉结连绦环,张员外走路慢,就和大家分散了,坐在一个亭子上,忽然听见附近有木工的声音,走到前面,发现是一个做活的场地,都是七八尺大汉在做木工,细看木料,上面有自己家的印记。


正在疑惑,来了一个小行者,跟他说“家师有请”。


张员外跟着进到寺里,看见老和尚不是别人,正是那天来他家要木料的。心里面更疑惑了,跟和尚客气了两句,大家喝茶,这时候来了一个黄巾力士。


“师父,炳灵公相见。”


炳灵公又叫泰山三郎,是东岳大帝的三太子,张员外的木料,本来就要给他家的。


和尚让张员外到屏风后面等一会儿,自己就去见炳灵公了。张员外就在后面看和尚见神仙。


俩人问候完了,和尚问炳灵公昨夜公事如何。炳灵公说:“别提了,这家伙好好的诸侯不做,非要做三年天子。”


和尚说:“把他押上来!”


几个黄巾力士押着一个大汉上来,八尺长的大个子,满身花绣。


和尚教训他:“让你做诸侯还不满意?还想称王称帝?打!”


黄巾力士就把这男子一通暴揍,这家伙忍不住,求饶。“那我就当诸侯吧!”


当下签字画押,那人被放走了。炳灵公称谢告辞。


能管炳灵公的和尚,那只有一种可能,就是地藏王菩萨了。


和尚请张员外喝了几杯酒,陪他去观山景,等到一个险峻处,和尚把张员外一把推下了山涧。


张员外醒来,还在亭子里打盹,原来是一场梦。


郑信的出山


张员外回家,到腊月下了一场大雪,他就叫人打开仓库,散米和钱给那些穷人。


眼看钱和米散完了,来了一个穷汉,倒在了雪里,大家赶紧把他扶起来,员外发现这个人眼熟,就是梦里那个一身纹身,想要当皇帝的人。


张员外给他衣服食物,问他姓名,他说自己名叫郑信,能写会算。员外听了,帮他还了困在客店的债务,又请他来家,担任主管。郑信聪明伶俐,在宅子里逐渐成了员外的心腹之人。


春天了,团社又要活动,这次是赏春郊游,大家都带了妓女,这些人知道张员外身上有孝,怕他不肯,就替他点了一个相熟的上等姑娘带上,只没有告诉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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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员外到了一看,正是自己相熟的王姑娘,转身要走,被姑娘一把薅住:“员外,好久不见。”张员外也道歉说:“父亲不在了,我身上有孝,不能进这种娱乐场所,希望理解。”


他转身向各位员外道歉,说身体不舒服,要告辞,但是被一群兄弟和王姑娘一起留,说只是一起喝喝酒。


这一喝就喝出了麻烦来。


有个人进来,把篮子里的牛肉切了一些,送上宴席:“听说各位员外在这里吃酒,特来送礼。”


这就是强买强卖,这人是个混混,叫夏明德,诨号叫“夏扯驴”,他卖牛肉就是找有钱人的酒席,堵着门来卖,几片肉就要人家一二两银子。


夏明德和张员外家,有点恩怨,夏明德有个妹妹,曾经嫁给了老张员外做妾,后来跟家里生气,上吊自杀了。夏明德后来就一直在敲诈张员外家,父子两代要走了不少钱。


别的员外都给了夏明德二两银子,到张员外这里,夏明德说:“别人二两可以,张员外你,要二百两。”


欺负人了。但是夏明德说得清楚:“别让我说出不好听的来。”


这是明目张胆的胁迫了,张员外尴尬至极,最后答应给夏明德二十两,身上没这么多现金,就写了一个“批子”(字条),让夏明德去家里的当铺取钱。


夏明德拿了批子去张员外的当铺,正好今天是郑信当值,夏明德就管郑信要钱,郑信看数额巨大,不肯给。


“员外买你什么?要二十两银子?”


“买我牛肉吃。”


“多少牛肉就卖二十两?”


夏明德见郑信不给钱,就拉着他去张员外喝酒的园子里。张员外一脸晦气:“这人是个破落户,郑信你把钱给他吧。”


巧了,郑信专治破落户。


“你来跟我打,赢了,钱你拿走,输了,你过去这欺负人的威名,就算全完蛋了。”郑信说着,把衣服一脱,一身的好绣花,大家都为这汉子叫好。


夏明德也脱下来,身上纹着的是木拐梯子,黄陶俑和忍字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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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扯驴可能还玩动森?


俩人一交手,郑信一拳就把夏明德打死了,众员外和妓女吓得四散奔逃。


衙门来人把郑信围住,郑信一脸豪气,把罪名全担了,公人们因为厌恶夏明德,就称赞他是好汉,告诉他没有死罪,带他进了监狱。


古代这个算斗杀,不是故杀,一般不会判死罪的。张俊卿帮着上下运动,也要帮助郑信脱罪,他在监狱里,没有受苦。


一道黑气和两个女人


开封府出了一个怪事,一座古井里出现了黑气,府尹召集众官商议,有个通判建议,这种古怪,可以安排死罪犯人下井探查,府尹觉得可以,就把所有死刑犯都提了出来,挨个放下去做小白鼠。


用辘轳放下去一个犯人,摇上来看就剩了一具白骨,连续放下去,都这么死掉了。最后把郑信找到了。


郑信跟府尹要了头盔、甲胄、靴子和剑,还有酒肉炊饼,吃饱之后打扮起来,分明就是一个威风的将军。


辘轳又一次放了下去,再摇上来,郑信没有了踪影,而井中的黑气也消失了,众人等待久了,觉得郑信也死了,就不等了。


“探地穴”是古代章回小说的一个俗套,隋唐的程咬金是最有名的探地穴者,其实天下霸唱和南派三叔,也有许多类似的小说(和盗墓不太一样)。


郑信下到井底,一直朝有光的地方走,逐渐走入一个仙境当中:


但见:溪深水曲,风静云闲。青松锁碧瓦朱甍,修竹映雕檐玉砌。楼台高耸,院宇深沉。若非王者之宫,必是神仙之府。


有个招牌,写着“日霞之殿”。


郑信走进殿内,看见一个女子,枕着一个什么东西,裸体而卧,生得十分美丽。


这是妖怪。


住在井底下,睡觉不盖被子,肯定是妖怪。刚吃了十几个死刑犯,那肯定是饱了啊。


郑信偷偷把她枕着的东西拿了出来。这肯定是法宝,睡觉要压在头下面的,一定是贵重东西。


郑信把法宝拿出去埋好,又进来大喝一声,吓醒了女子。


女子一看是个凡人,想要变化了给他也嗦啰成一堆人蝎子,却发现没有法宝,只好将错就错:


“郑郎!你来也。妾守空房,等你多时。妾与你五百年前姻眷,今日得见你。”


下面这段话有意思了,冯梦龙这老头蔫坏,按说好色不是英雄好汉的作为,但是冯老师的笔下,这郑信就是个大俗人。


若是生得不好时,把来一剑剁了,却见他如花似玉,不觉心动。便问:“女子孰氏?”女子道:“丈夫,你可放下手中宝剑,脱了衣甲,妾和你少叙绸缪。”


见第一面就叫老公,这肯定不是什么好人。不过没关系,看你长得这么好,咱就原谅你。


俩人就睡了。


一起生活了好几天,女人说,自己要去蟠桃宴,需要吃的喝的,找丫鬟要,但是有一节,千万别去后宫玩,如果去了,麻烦就大了。


这种俗套在格林童话里就有好多,你说不让去,那就一定会去的。


郑信觉得无聊,就溜达到了后宫,一看,“月华之殿”。


正看之间,听得鞋履响、脚步鸣,语笑喧杂之声。


这边的女人是穿着衣服的。


只见一簇青衣拥着一个仙女出来,生得:盈盈玉貌,楚楚梅妆。口点樱桃,眉舒柳叶。轻叠乌云之发,风消雪白之肌,不饶照水芙蓉,恐是凌波菡萏。一尘不染,百媚俱生。


郑信见了,喜不自胜。


哎,男人。


只见那女子便道:“好也!何处不寻,甚处不觅,元来我丈夫只在此间。”不问事繇,便把郑信簇拥将去,叫道:“丈夫,你来也!妾守空房,等你久矣!”郑信道:“娘娘错认了,我自有浑家在前殿。”那女子不繇分说,簇拥到殿上,便教安排酒来。


转身就走,对方是拦不住的。


一切沦陷,都是自愿,如果长得丑,早就扭头走了。


俩人办完了事,日霞娘娘闯了进来,“丈夫,你却走来这里则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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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不是想起青霞和紫霞了?对啊,周星驰也从冯梦龙这里汲取养料的


一把托住郑信臂膀就要走。


月华仙子急了:“姐姐,你嫁给他了,我怎么办?”


那意思是一人一半,或者一三五二四六。


郑信心里嘛,自然是倾向于月华仙子的计划。


“姐姐,我的丈夫,你却如何夺了?”日霞仙子道:“妹妹,是我丈夫,你却说甚么话?”两个一声高似一声。这郑信被日霞仙子把来藏了,月华仙子无计奈何。两个打做一团,扭做一块。


过一会儿,日霞败下阵来,回屋来找郑信。


“你藏我的法宝得还我,不然我打不过她。”


好可怜,为一个不认识几天的男人,姐妹俩反目了。


其实把郑信中间撕开,一人一半吃了,这个方案也不错,仙子也好,妖怪也罢,一朝动了心,就成了男子的附属品。


郑信掘出法宝给日霞,日霞又去和月华争斗,这次又输了,郑信问她缘故,她一脸郁闷地说:“怀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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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霞拿来一把弓和一支箭。“这是神臂弓,百发百中,我现在就去空中变神通斗法,你一会射那个白色的,助我一臂之力。”


日霞和月华又打了起来,郑信看时,一个红蜘蛛和一个白蜘蛛在空中恶斗,红的逐渐败下阵来,郑信果然一箭射在白的身上,只听月华一声惨叫,大骂郑信“负心贼”,从此再也不敢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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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蜘蛛赢了


日霞仙子,收了本相,依元一个如花似玉佳人,看着郑信道:“丈夫,深荷厚恩,与妾解围,使妾得遂终身偕老之愿。”


偷偷去后宫的罪过,劈腿偷人的罪过,这里就都不计较了,这小蜘蛛也是卑微。


你看,张爱玲的红玫瑰白玫瑰,朱砂和白月光,其实都在冯梦龙这里就写透了。


男人可能在两个女子之间左右为难,但是一个女人拿出孩子来说话,他就知道该站哪边了。


郑信和日霞越来越亲近,俩人生下了一儿一女,郑信还想着男儿功业。


遂告道:“感荷娘娘收留在此,一住三年,生男育女。若得前途发迹,报答我妻,是吾所愿。”


这话其实就挺荒唐的,我要是见过俩蜘蛛变成美女,天上飞来飞去,我肯定就对人间的富贵没兴趣了,还当什么官,修仙多解闷儿!


日霞仙子见说,泪下如雨道:“丈夫,你去不争教我如何?两个孩儿却是怎地!”郑信道:“我若得一官半职,便来取你们。”


今天的很多家庭其实也是如此,女人比男人强很多,也有本事很多,男人眼里,女人的成功不算成功,他宁愿让妻子做牺牲,也要满足他那个不怎么样的事业。


仙子道:“丈夫你要何处去?”郑信道:“我往太原投军。”仙子见说,便道:“丈夫,与你一件物事,教你去投军,有分发迹。”


日霞仙子把那把神臂弓拿出来了,神臂弓其实不是弓,而是弩,这东西是宋军最可怕的兵器,没这东西,大宋早就完了。


“你带到军前立功,这俩孩子,等到孩子十二岁,我会派人去送还给你。”


“我如果发迹了,一定来迎接你们母子。”


“算了吧,我们是夙缘,这三年期满,仙凡永隔,不能再见了。”


仙子把剑和铠甲留下,回头送还孩子的时候当做信物。给郑信带了金银珠宝,送到路口,一阵大风,郑信被送到了太原附近的路口。


别看是个蜘蛛,对这男人还真不错,当然了,你指望仙子辅导奥数教拼音,有点难,日霞仙子给这俩孩子找了个不错的寄养家庭。


发迹的节度使


张俊卿张员外自从郑信下井失踪,一直也很惦念,眼看三年了,突然做了一个梦,一个红衣仙女踩着五彩云霞,用那种广播立体声腔说:


“张张张俊俊俊卿卿卿,这一对男男男女女女,是郑信的孩子,今天交给你,你好好抚养,等到郑信发迹之后,送到剑门,不可负我之托托托托托托。”


员外吓醒了,这时候看门的进来禀报,说有个白胡子老公公送了一男一女,说是古井的托付,还有一个包裹,一口剑,包裹打开,是一副铠甲。


员外见到两个孩子,都漂亮可爱,三岁多的年纪,只知道父亲叫郑信,母亲是日霞公主。


张俊卿想到泰山上的那个梦,觉得郑信可能真的不简单,就好好抚养这两个孩子,男孩叫郑武,女孩叫彩娘。


两个孩子长大了,张员外突然遇到两川节度使的使者来访,才知道郑信投奔老种经略相公之后,善用神臂弓,立了大功,已经成了节度使,随信送上了三十两黄金做礼物,希望张员外来四川走一走看一看。


张员外告诉差官两个孩子的故事,女儿不方便远行,就带了郑武进川,到了成都,大家以家人之礼相见,说了两个梦的故事,郑信一算,正好是他和日霞仙子相会十二年,两个孩子都是十二岁。郑信这些年因为感激日霞仙子的恩情,也一直没有婚娶。


郑信安排郑武跟在自己身边生活,彩娘就许配给了张员外的儿子,两家成了亲家。郑信在锦江旁边修建了一个日霞行宫,香火供奉日霞仙子。又给了百两黄金,托张员外去修炳灵公的大殿。


郑信五十多岁的时候,看见日霞仙子百日来接他,无疾而终。郑武一直为朝廷效力当上了宣抚使,他家的神臂弓被各州县仿制,杀死了很多入寇的金兵。


康王赵构(宋高宗)被金兵追赶的时候,曾经遇到一位金甲天神拿着神臂弓射退追兵,有人告诉赵构说,这应该是以前的节度使郑信,赵构称帝之后,封郑信为明灵昭惠王,立庙祭祀。


算是一个好结局,但是成点儿事真不容易:


郑信的妻子独守空房;


小姨子膝盖中了一箭;


前东家养了两个孩子;


儿子、女儿当了留守儿童;


同监牢的狱友都被吃掉了。


神仙、妖怪、和尚、朝廷、富户,全都操碎了心。


古人说一将功成万骨枯,其实还不仅仅是战将指挥军队,有多少人战死,而是每个人的成功,都有极大的侥幸成分在内,这身后,都有许多的不成功者、牺牲者、付出者,各种方式付出代价。


一个风光的人身后,至少要有二十个狼狈不堪。


想明白了这一点,我们看问题的角度就不一样了。


不去羡慕成事的,也不用去嘲笑失算的,一生一世,各有缘法,有的人非常优秀,但活着的时候可能就是没有红,而有的人非常猥琐,可能就是在俗世当中大获成功。


交朋友的时候与其看他成不成事,不如看他做事为人可不可取。因为前者有运气的成分,而后者,其实看的才是真实的品质。


愿意大家都交到张俊卿这样忠实的朋友,都像张俊卿这样去对待朋友。


我们共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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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1-11-28 06:35 PM | 显示全部楼层

很多爱情,都是诸多矫饰后的传奇

 能老师 就叫熊太行也行  2021-11-28


今天拆解一个纯爱故事,这就是《醒世恒言》里的《黄秀才徼灵玉马坠》。


从头到尾都是才子佳人,细细琢磨,才发现没有那么简单。


不多说,我们开拆。


玉马坠和老仙长


唐末有个秀才叫黄损,字益之,扬州人。


黄损的名字里虽然有个不好的字眼,但是来自《易》里的损卦,损,有孚。用益之这个字来一找补,就是一个高级感爆棚的名字了。


黄损才华很高,但是家道中落,就剩了一个小玉马的坠子,挂在脖子上,这是家传的宝贝,有天在街头遇到了一个道长,看起来仙风道骨。


两个人聊起天上地下的事情,相见恨晚,黄损在聊天的时候,时不时用手摩挲自己的玉马坠子(盘它!),老头看见了,就想要拿过来看看。


看完了,老道就提要求了:


“我很喜欢这个玉马,不知道您愿意卖给我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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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便要人家宝贝的老道


“此乃家下祖遗之物,老翁若心爱,便当相赠,何论价乎。”


按说这种纪念品,不应该送人,但是黄损和老人脾气相投,所以直接奉送,一个钱都没有收。


老者道:“既蒙郎君慷慨不吝,老汉何敢固辞。老汉他日亦有所报。”


遂将此坠悬挂在黄丝绦上,挥手而别,其去如飞。


生愕然惊怪,想道:“此老定是异人,恨不曾问其姓名也。”


唐末是一个黑暗时期,长安之大,已经没法容下一张安静的书桌了,像黄损这样的秀才,已经很难在科举上有前途,军阀纷纷崛起也让读书人有了新的出路,在节度使衙门里担任幕宾。


但凡幕府军民事冗,要人商议,况一应章奏及书札,亦须要个代笔,必得才智兼全之士,方称其职,厚其礼币,奉为上宾,所以谓之“幕宾”,又谓之“书记”。有官职者,则谓之“记室参军”。


巨舟情缘


黄损受到荆襄节度使衙门邀请,一路搭船从扬州直奔荆州,走到江州(九江),看见一艘大船,非常气派,一看就是有钱有权的人家才有的船。


他拿出三百文钱,求助于船上的水手:“我是个秀才,要去荆州,希望能搭这艘船,这是酒钱,您帮我跟主人说说吧。”


雇船的是个安徽商人,姓韩,听说是个单身秀才,也没觉得有啥风险,而且对读书人非常敬重,只有一点,麻烦黄损白天在艄头坐,晚上去厨房休息,因为中舱里有女眷。


之前我们讲过一个故事:宋朝干饭猛人的恋爱传奇 ,说的就是船上的青年男女,趁着双方父亲互相访问,混在了一起。


船的空间有限,一层间壁或者席篷,那就是防君子不防小人,平时看不到听不到的深宅大院小姐,如今都是耳闻目睹,她坐马桶都能听得见,难免就有点个坏小子心猿意马。


黄生上了船,拜访了韩老爷子,大家客气了几句,黄生那能说会道的主儿,对这种老头吃得死死的,韩老头也觉得他是好人。


入夜之后,他听见了筝声。


乍雄乍细,若沉若浮,或如雁语长空,或如鹤鸣旷野,或如清泉赴壑,或如乱雨洒窗。汉宫初奏《明妃曲》,唐家新谱《雨淋铃》。


这一下让黄损想起了自己的前女友。


唐朝最有名的琵琶手,大家公认是康昆仑,第一筝手,是郝善素。


郝善素有个弟子,得了她的真传,是扬州名妓薛琼琼。琼琼和黄损两个人相好,但是后来唐僖宗召天下懂音乐的女子入宫供奉,薛琼琼被扬州刺史送进了宫,黄损觉得伤心,从此不再听筝。


今日所闻筝声,宛似薛琼琼所弹,黄生暗暗称奇。时夜深人静,舟中俱已睡熟。


这句其实最不可解,大半夜的有人弹曲子,还都睡了,这是弹的摇篮曲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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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大帅》里,老马就曾经半夜吹葫芦丝,大概齐这些音乐家没有扰民的概念


黄生推篷而起,悄然从窗隙中窥之,见舱中一幼女年未及笄,身穿杏红轻绡,云鬟半嚲,娇艳非常。


嚲念朵,下垂的意思。


燃兰膏,焚凤脑,纤手如玉,抚筝而弹。须臾曲罢,兰销篆灭,杳无所闻矣。


那时黄生神魂俱荡,如逢神女仙妃,薛琼琼辈又不足道也。


这句真的是冯梦龙老先生蔫坏,之前说的黄生和薛琼琼那么好,山盟海誓,知音不见对谁弹,结果遇到一个小姑娘弹筝弹得好,一下子黄生就变节了。


有薛琼琼的手艺,却是一个良家女,这吸引力!


在舱中展转不寐,吟成小词一首。词云:生平无所愿,愿作乐中筝。得近佳人纤手子,砑罗裙上放娇声。便死也为荣。


早晨了,偷偷摸摸把这首词从窗户里塞进姑娘的船舱。姑娘把信打开——


解开方胜,乃是小词一首。读罢,赞叹不已,仍折做方胜,藏于裙带上锦囊之中。明明晓得趁船那秀才夜来闻筝而作,情词俱绝,心中十分欣慕。但内才如此,不知外才何如?


古代的私下恋爱,主要就是看脸,看中了脸,再赌对方的人品。


遂启半窗,舒头外望,见生凝然独立,如有所思。麟凤之姿,皎皎绝尘,虽潘安、卫玠,无以过也。心下想道:“我生长贾家,耻为贩夫贩妇,若与此生得偕伉俪,岂非至愿。”


这话在明朝对,在唐末其实就不太对。这时的唐朝经过了黄巢作乱,奄奄一息,后来朱温在长安屠杀大臣,把这些名士们挨个塞进麻袋,扔黄河里。反而是商贾因为有车有船,可以跑到比较安定的地方去,往往得以幸存。


午后,老韩登岸拜客,黄损找了一个机会,跟姑娘说上了话,姑娘叫韩玉娥,十五岁,她家虽然老家是安徽,但家已经安置在涪州了(重庆),母亲已经去世,丧满了三年(所以可以嫁人了)。


她跟黄损说,十月初三,是水神生日,大家都会去看祭赛,希望黄损能到船上来,跟她商量俩人的终身大事。


还想多说几句,老头酒醒了,让女儿倒茶,此后一个月,再也没有机会见面,直到了荆州。


正值上水顺风,舟人欲赶程途,催生登岸。生虽徘徊不忍,难以推托。将酒钱赠了舟子,别过韩翁,取包裹上岸,复伫立凝视中舱,凄然欲泪。女亦微启窗棂,停眸相送。俄顷之间,扬帆而去,迅速如飞。黄生盼望良久,不见了船,不觉堕泪。傍人问其缘故,黄生哽咽不能答一语。


正是:不如意事常八九,可与人言无二三。


五迷三道


按说做大事的人,不应该儿女情长。


不过像黄损这种跟对象分开就哭哭啼啼的人,其实都不坏。


比那种把心上人扔在家里十八年,自己出去建功立业的家伙,简直要好太多了。


黄损到了刘节度使的府上,节度使就发现这家伙有点心不在焉精神恍惚,就跟看了很黄很暴力的东西似的。


问他,他总是说:“路上生了病。”


鬼迷心窍

黄损惦记着十月初三去重庆,路上也就是俩月了,赶紧跟节度使请假,说是要去访一个老朋友。

你要有什么朋友,就应该先看了,再来单位报到,大家工作都这么忙,你一入职就请假,无论如何也说不过去。节度使就把假给否了。

黄生心生一计,将石块填脚,先扒开那些棘刺,逾墙而出,并无人知觉。早离了帅府。趁此天色未明,拽开脚步便走。忙忙若丧家之狗,急急如漏网之鱼。

扔了体制内的工作,跳墙出去搞对象。

黄损从陆路追上去,比韩家的船逆流而上要快,正好在涪州附近,追上了大船,正好十月初三。

那玉娥望见黄生,笑容可掬。其船离岸尚远,黄生便欲跳上,玉娥道:"水势甚急,须牵缆至近方可。"黄生依言,便举手去牵那缆儿。也是合当有事,那缆带在柳树根上,被风浪所激,已自松了。黄生去拿他时,便脱了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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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不起串台了!

说巨舟在江涛汹涌之中,何等力气,黄生又是个书生,不是筋节的,一只手如何带得住!说时迟,那时快,只叫得一声"阿呀",但见舟逐顺流下水,去若飞电,若现若隐,瞬息之间,不知几里。

黄生要去找韩翁,又觉得没法交代。想要回去找刘公,又没脸见人家了。身上没有盘缠,胸中没有主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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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6年有个电视电影版本的《玉马坠》,韩员外是武状元的演员演的
“电视电影是”前几年用电视剧技术手段拍的电影,烂片很多,专供电影频道

就准备投江,这个时候,有个熟悉的声音说:

“不可,不可。”

一看不是别人,就是要走他玉马坠的老道。

看见自己人,哭出来了。跟老神仙把遭遇一说,老头乐了。

“原来如此,些须小事,如何便拚得一条性命。”

黄生道:“老翁是局外之人,把这事看得小。依小生看来,比天更高,比海更阔,这事大得多哩。”

老叟把十指一轮,说道:“老汉颇通数学,方才轮算,尊可命不该绝,郎君还有相会之期。此去前面一里之外,有一茅庵,是我禅兄所居,郎君但往借宿,徐以此事求之,彼必能相济,老汉不及奉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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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通数学?那你留神举报

黄生道:“老翁若不同去,恐禅师未必相信,不肯留宿。”老叟道:“郎君前所惠玉马坠儿,老汉佩带在身,我禅兄所常见,但以此为信可也。”说罢,就黄丝绦上解下玉马坠来,递与黄生。黄生接得在手,老叟竟自飘然去了。

老神仙让黄生去找老和尚,去了一看,老和尚是个胡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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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尚一听说黄损是搞对象失败哭着来求助的,就要撵他走。

展示了玉马坠之后,和尚才允许他留下,但是非常鄙视地说,自己是和尚,不管姻缘,不过郎君你心诚,未来能当大官,等到你成名之后,对象自然就找到了。

情种听不了这个,他就要漂流了的那一个。和尚懒得理他,告诉他佛座下面有十两银子,让他拿下去长安,和尚把玉马坠留下了。

韩老头听说连船带闺女都漂走了,自己去找、去哭。却说薛琼琼的鸨母娘薛媪自从琼琼进宫,没了营业人员,正在各地去采买女孩子,船走到汉水,突然一艘翻了的船撞在船帮上,水手们贪图财物,劈开沉船的船板,发现里面有个姑娘昏迷不醒,正是韩玉娥,老婆子赶紧把姑娘带进船舱,脱掉衣服,用身体去温暖她,姑娘醒了。

薛媪这个人,是三言世界里非常好的老鸨子,她问了姑娘的名姓,就问:“可曾许人么?”

没有上来就逼着姑娘接客,薛媪讲道理。

“我和扬州的黄损黄秀才私定终身。”玉娥说。

薛媪一下子就精神了,黄秀才是薛琼琼的恩客,俩人可好呢。

“黄秀才是我女儿旧交,你和他在一起,再般配不过了,你就跟我一起去长安,秀才肯定明年要去考试,那时候就有机会相见了。”薛媪说。

玉娥认薛媪做干妈,俩人相伴进了长安。薛琼琼在宫内得宠,时常送薛媪东西钱物,玉娥也针线度日,薛媪也没有重操旧业,一直到这一年除夕。

除夕夜的玉娥思念恋人,梦见一个罗汉模样的胡僧,告诉她会和黄损重逢,第二天,门口真的来了一个胡僧,和罗汉长得一模一样,和尚把玉马坠交给了玉娥,告诉她,这东西好好收藏,有用。

金榜题名

黄损来长安考试,其实没什么心情,写文章都是随便写写,偏偏巧了,随便写写的文章,有时候考官最喜欢。

金榜开时,高高挂一个黄损名字,除授部郎之职。

这个时候,朝廷里是吕用之专权,吕用之历史上确有其人,商人出身,后来以方士的身份混入了政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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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6版《玉马坠》里,吕用之牙好,胃口就好。

黄损不畏强权,上来就弹劾了吕用之,黄损名声大噪。

长安贵戚,闻黄生尚未娶妻,多央媒说合,求他为婿。黄生心念玉娥,有盟言在前,只是推托不允。那时薛媪也风闻得黄损登第,欲待去访他,到是玉娥教他:“且慢。贵易交,富易妻,人情平,未知黄郎真心何如?”

这一考验,就出事了。

吕用之虽然丢了官职,但是势力还在,这个人修炼房中术,乃道教当中糟粕里的糟粕,以女子身体为丹鼎,指望着用人把自己百炼成钢,他到处搜罗美女,听说薛媪有个养女绝色,带了一帮人,直接闯进家里,抢走了玉娥。

吕用之亲自卷帘,看见资容绝世,喜不自胜,即命丫鬟养娘扶至香房,又取出锦衣数箱,奇样首饰,教他装扮。玉娥只是啼哭,将首饰掷之于地,一件衣服也不肯穿。

“我富贵无比,你若顺从,明日就立你为夫人,一生受用不尽。”

玉娥道:“奴家虽是女流,亦知廉耻,曾许配良人,一女不更二夫;况相公珠翠成群,岂少奴家一人?愿赐矜怜,以全名节。”

吕用之哪肯放过?直接上来就扒玉娥衣服,玉娥眼看力气不支。

忽有白马一匹,约长丈余,从床中奔出,向吕用之乱扑乱咬。

吕用之着忙,只得放手,喝教侍婢上前。那白马在房中乱舞,逢着便咬,咬得侍婢十损九伤。吕用之惊惶逃窜。

这马跳出房门,就不见了。

别看吕用之自己就搞迷信,但对付妖怪,他不灵,赶紧找高人。

正好门外来了一个胡僧,说自己法力高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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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不起又串台了!

胡僧说府上有妖气,吕用之当时就服了,带着大师看遍了全府,大师一眼就看中了玉娥的房子。

“此女乃上帝玉马之精,来人间行祸者。今已到相公府中,若不早些发脱,祸必不免。”

吕用之被他说着玉马之事,连呼为神人,请问如何发脱。

胡僧道:“将此女速赠他人,使他人代受其祸,相公便没事了。”

吕用之虽然爱那女色,性命为重,说得活灵活现,怎的不怕?又问了:“赠与谁人方好?”胡僧道:“只拣相公心上第一个不快的,将此女赠之。一月之内,此人必遭其祸,相公可高枕无忧也。”

吕用之想了想,自己最恨的人就是黄损。

他把薛媪叫来:“你女儿年幼不知道礼数,我决定把她送给一个叫黄损的人,你去好好强迫黄损收下,倘若他不娶,我要找你的晦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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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情破裂了”

吕用之还把一大堆嫁妆随着玉娥送去,就防着黄损不答应。

薛媪一听,妈呀,还有这种好事。赶紧进去偷偷告诉女儿。

明着不能说。

“吕相公把你送给一个知趣的人儿了。”

“娘,我不要知趣的人儿,我就要黄郎。”

薛媪偷偷贴着闺女耳朵:“他不知道哪根筋搭错了,逼着你嫁给黄郎,你赶紧答应,别等他反悔。”

连着姑娘带箱笼,一下子抬出去,直奔黄府。

欢喜聚首

黄损在衙门后面的宿舍里坐着,突然门子说,扬州的薛妈妈来了。黄损赶紧说请。

薛媪一见黄损,就来道喜。

“喜从何来啊?”

“有人出嫁妆,要把一位女子许配给相公。”

“这人是谁啊?”

“吕用之吕相公。”

“这个奸贼!”

“先别骂,这倒也不是坏事,因为这女子不是别人,正是小女,跟您又许多瓜葛的。”

“瓜葛?您的女儿薛琼琼入宫了,哪里又来的女儿?”

“是我新收养的女儿,叫韩玉娥。”薛媪说。

这一个名字说出来,黄损吃了一惊,想起罗汉说的“你有了功名,对象就来了”。

黄生大惊道:“你在那里相会来?”薛媪便把汉江捞救之事,说了一遍。“近日被吕相公用强夺去,女儿抵死不从。不知何故,分付老身送与官人,权为修好之意。”

黄生摇首道:“既被吕用之这厮夺去,必然玷污,岂有白白发出之理,又如何偏送与下官?”

薛媪道:“只问我女儿便知。”

这男人啊。

你把人船弄翻了,害得姑娘九死一生,就算是姑娘被吕用之玷污了,又如何?你不应该保护她,怜惜她吗?

盯在肚脐下面那点事上,格局小了。

黄损把玉娥接来,各诉衷肠。

玉娥举玉马坠,对生说道:“妾若非此物,必为吕贼所污,当以颈血溅其衣,不复得见君面矣。”黄生见坠,大惊道:“此玉马坠,原是吾家世宝,去年涪州献与胡僧,芳卿何以得之?”玉娥道:“妾除夜曾得一梦,次日岁朝遇一胡僧,宛如梦中所见,将此坠赠我,嘱付我夫妻相会,都在这个坠上。妾谨藏于身。那夜吕贼用强相犯,忽有白马从床头奔出,欲啮吕贼,吕贼惊惶逃去。后闻得也有个胡僧,对吕贼说:‘白马为妖,不利主人。’所以将妾赠君,欲贻祸于君耳。”

两个人知道这是罗汉帮忙,赶紧设了香案拜祭,看见玉马坠变成一匹大白马,马上端坐一个人,不是别人,正是黄损认识的那位老神仙。

老神仙骑马飞走。黄损和玉娥当夜成亲,以后逢年过节,都会焚香祝祷,为罗汉和神仙两位祈福。黄损接来了韩翁养老,把薛媪也奉养起来,玉娥生下了三个儿子,都中了进士,黄损官至御史中丞。

大欢喜结局。

是不是觉得有点不对劲?

你们觉得黄损日后,还能继续和吕用之为敌,和这个坏人做斗争吗?

应该不能了。

其实如果我们有一个无神仙的版本,那就是这么解释的:

黄损弹劾了吕用之,吕用之对他怀恨在心,极力拉拢。

吕用之知道黄损喜欢薛琼琼,但是薛琼琼已经入宫,就找到薛媪,买下她的新养女韩玉娥,玉娥也善于弹奏筝,所以黄损见了就想起了故人,爱上了。

黄损和吕用之以后井水不犯河水。

这个故事实在是太中年油腻,黄损脸上挂不住,就加了点神仙的元素进去,就为了解释黄损娶了娼家的养女不丢人。

“我俩早就好上了,还有神仙帮忙,郎才女貌,哪里轮到你们这帮妖怪来反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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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爱情的传奇,往往有很多美化和矫饰。

真去探索初始素材,其实有很多不堪。

这就是为什么我经常跟大家说,不要拿爱情小说和电视剧来指导自己的爱情,一定会吃大苦头的。

我们看一对夫妇晚年幸福,就觉得对方可能从头到脚都是完美的,其实内中有多少为难、多少苦楚,只有当事人自己才知道。

p.s

对了,顺便说一嘴:

黄损根本没在唐朝考试,他是后梁龙德二年中的进士,他做的也不是唐的御史中丞,而是“十国”里南汉的尚书仆射。

南汉的地盘,主要就是今天的广西和广东,几任皇帝,都性格残酷滥杀无辜,后来被赵匡胤的大军推平。

黄损是个比较正直的官员,皇上不愿意用他做宰相,但是他从来就没有改变南汉的局面,这是这个人懦弱的地方。

别说爱情有许多不堪了,人生也是一样。

只能是自己做更好一点吧,不要去羡慕别人的人生、不要去迷信别人的爱情。

我们共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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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1-12-6 05:14 PM | 显示全部楼层

为什么不能随便开玩笑,也不能随便热心肠

 能老师 就叫熊太行也行  2021-12-04 12:16


今天拆解一个开玩笑导致三人死亡、一个热心肠导致自己丧命的故事。


这是《醒世恒言》里的故事,小回目叫《十五贯戏言成巧祸》,这个故事,也是著名的昆曲曲目《十五贯》的原著小说,曾经拍摄成电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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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朋友留言问我:


熊师傅,我觉得我老公这个人啊,其实各方面条件都不错,就是没有幽默感……


我总是劝这样的朋友说:幽默感不是必需品,现实中,这是奢侈品。


和有幽默感的人只发生比较淡的联系比较好,给他们点点赞、打打赏、买他们的演出门票和知识付费课程啥的。


真要是和特别幽默的人一起过日子,辛苦得很呢,大多数喜感十足的人都需要回到幽暗中去缓慢回血,你若是他身边的人,就要亲眼目睹这最无力的时刻,就跟看螃蟹退壳似的。


没有幽默感,但是安心过日子,这就是一个好丈夫、好妻子。


最可怕的,就是那种有不恰当幽默感、自以为自己有幽默感的人,这种人一说笑话就会冷场倒也罢了,关键是他的幽默感能杀人,信口胡说让别人信以为真,这不是幽默,这是愚妄。


不多说,开拆故事。


刘官人有一妻一妾


南宋时候,临安城有个官人名叫刘贵,家里原本也是读书的世家子弟,但是到了他的时候,读书不灵,中途改行去做生意,发现更不灵了,把家底都赔得差不多了,大宅院也换成了小房子,租房住了。


刘贵虽然做生意不成,身边却有两个好女人,王氏是他的结发妻子,俩人一直没有孩子,于是刘贵娶了个妾,是卖糕的老陈的女儿,家里称呼陈二姐。家里宽裕的时候娶妾,家道中落的时候,这个妾也没有送回娘家去,一家三口过活。


刘官人为人和气,大家也都经常劝他:“您就是运气不太好,早晚还有发迹的日子。”


这一天老丈人派老仆人老王来接刘官人和娘子,老员外生日,邀请他们过去吃酒,老丈人家,大概二十多里远,所以今天要住一晚,刘贵就安排二姐在家里看家,夫妻两个过去。


当天庆祝完生日,第二天,老丈人跟刘贵说话:


“姐夫,你须不是这般算计,坐吃山空,立吃地陷,咽喉深似海,日月快如梭。你须计较一个常便。我女儿嫁了你,一生也指望丰衣足食,不成只是这等就罢了。”


这王老员外说话也是一套一套、妙语连珠的人。


刘官人叹了一口气道:“是。泰山在上,道不得个上山擒老虎易,开口告人难。如今的时势,再有谁似泰山这般怜念我的。只索守困,若去求人,便是劳而无功。”


丈人便道:“这也难怪你说。老汉却是看你们不过,今日赍助你些少本钱,胡乱去开个柴米店,撰得些利息来过日子,却不好么?”刘官人道:“感蒙泰山恩顾,可知是好。”


柴米店是那种店子里面比较低端的,收入不高,但是有一点好,比较稳定。老丈人的思路,就是给他们一个不需要什么运营技巧的生意。


老丈人拿出了十五贯本钱,让刘贵回家去开店,让女儿在娘家住几天,等到刘贵把店开好了,自己送女儿过去,顺便再给刘贵的新店贺喜。


刘贵着十五贯回家,十五贯大概合今天八十多斤的重量。走到城中,遇到了一个朋友,这朋友也是做生意的,刘贵就和他商量了一下开店的细节,朋友说自己最近闲着,可以去刘贵的店里帮忙。朋友留刘贵喝酒,刘贵酒量不太好,就有点醉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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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贵回到家里,二姐在灯下打瞌睡,敲了半天才出来开门,看见这么多钱,问是哪里来的。刘贵一来是逗她,二来是觉得她开门太慢,有几分生气,就说了一句玩笑话:


“最近咱家没钱,就把你给卖了,但不是死契约,等我赚到钱可以赎的那种,所以只卖了十五贯。”


你看这瞎话说的,充满了细节,不由得人不信。


二姐呆住了,那心里能不难过?给人做妾,讨丈夫欢心的很多,一家三口和睦的少,自己又不是嫌贫爱富的人,怎么就卖了?


“官人你要卖我,应该跟我爹妈说一声。”


“跟你爹妈说了,就卖不成了。”


“您这是在哪里吃的酒啊?”


“就是卖你的那个中介家啊。不得请中介吃饭吗?”


“大姐姐怎么不来?”


“她不舍得跟你分离,所以我说让她等你出门之后才回来。”


说完,刘贵觉得自己的玩笑很高明、很得意,忍着笑睡着了。


这不是贱吗?


当然是,我们看故事里的傻人傻事,往往清楚明白。遗憾的是,我们做傻事的时候,往往茫然无知,或者干脆就像刘贵一样,自以为得计呢!


陈二姐想了想,自己得先回家,真的明天被人带走就麻烦了,她回了娘家,就算免不了被卖,至少爹妈能知道自己被卖在哪里。


她把钱堆在刘贵脚边,开了门,到邻居家朱三老家借宿,说起丈夫无端卖人,和三妈妈一起住了一宿,第二天早晨托三老去告诉丈夫,自己直奔娘家。


有恶人居心叵测


刘贵半夜渴了,一看二姐不在身边,以为她还在收拾洗涮,就开口叫二姐,叫了几句,又昏睡了过去,没想到这会儿,家里进贼了。


这个人白天赌钱输了,晚上就偷偷转到人家,找那种没有防备的人家。


刘贵醉着,屋里没人关门,二姐刚才出门,也不能把刘贵锁在家里,就把门带上了,这贼长驱直入,直接进了刘贵屋里,就伸手拿钱,这时候刘贵醒了。


“你须不近道理。我从丈人家借办得几贯钱来养身活命,不争你偷了我的去,却是怎的计结。”


这就是读书人出身,怒斥贼的时候还在倾诉自己的苦衷。


贼不在乎。


劈面一拳,刘贵躲过,俩人动上手了,刘贵身手还挺利索,毕竟是背着八九十斤东西走二十里路不换肩的人,那人一看本主厉害,拔腿出门。


刘贵不舍,追到了厨房,贼就把砍柴斧头抄起来了,一回头,咔嚓!


刘贵被劈在脸上,当场没了。


贼说:


“一不做,二不休,却是你来赶我,不是我来寻你。”


古代到今天都差不多,做贼心虚,贼杀了人,自己也要告解一番,那意思是别怪我,谁让你追我来着,后面他的这个心思,会导致案发。


有倒霉蛋被冤死了


第二天邻居见他家一直没有开门,有点奇怪,来门首敲门,发现门没有关,进去一看,刘贵死在院里,大家赶紧大呼小叫起来。


朱三老赶到家门口,跟大家说了二姐借宿的事,邻居们商量着两件事:一是赶紧安排人去撵二姐,这个人有嫌疑;二是赶紧叫人去刘贵丈人家报信,让大娘子回来主持大局。


王老员外听了报信,和女儿哭起来:


“昨天刚给了他十五贯钱让他做生意,怎么就让人杀了!”


这话头不善,直接就怀疑到邻居头上了。


报信的邻居赶紧解释:“他昨天回来晚了,我们都不知道他带了什么,有钱没钱,是今早发现的,但是朱三老说,昨天小娘子(二姐)说丈夫要卖她,在他家借宿了一晚。”


老员外和大娘子赶紧收拾起身,准备进城。


却说二姐早晨告别了邻居,走了一二里地,脚疼得厉害。


南宋时候,缠足的人已经很多了,她就坐在了路边。


这个时候,倒霉鬼出现,一个后生走了过来:


头带万字头巾,身穿直缝宽衫,背上驮了一个搭膊,里面却是铜钱,脚下丝鞋净袜,一直走上前来。


古人云,不作死就不会死。


这个后生叫崔宁做生意赚了钱,正是高高兴兴的时候,按说你身上背着这么多钱,最好就老实一点,早点回家拉倒,不应该在外面惹事,但是看到了小娘子——


到了小娘子面前,看了一看,虽然没有十二分颜色,却也明眉皓齿,莲脸生春,秋波送媚,好生动人。


崔宁——


放下搭膊,向前深深作揖:“小娘子独行无伴,却是往那里去的?”


小娘子还了万福,道:“是奴家要往爹娘家去,因走不上,权歇在此。”


因问:“哥哥是何处来?今要往何方去?


那后生叉手不离方寸:“小人是村里人,因往城中卖了丝帐,讨得些钱,要往褚家堂那边去的。”


小娘子道:“告哥哥则个,奴家爹娘也在褚家堂左侧,若得哥哥带挈奴家,同走一程,可知是好。”


那后生道:“有何不可。既如此说,小人情愿伏侍小娘子前去。”


有人说古代的章回小说,有浓烈的仇女气质,这是不对的,其实更严谨一点,讲故事的人对女性有极深的恐惧。


这跟那个时代有关,今天要是路上遇到一个走不动的姑娘,过去问问人家的情况,需不需要帮忙,这是非常绅士的做法,但是古代就不行。


古代女性是没有身体的自主权的,没嫁的归父亲管,嫁了的归丈夫管,死了丈夫的归儿子、侄子甚至大伯子管。我们看三言世界里,好多单独出现的女子都是妖怪,其实不是真的有妖怪,而是代表着一种不可预知的风险。


比如你过去搭话,对方当场讹上你,让你带她走,如果你不答应,就嚷叫起来,说你无礼,怎么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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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就是为什么古人说“三场莫入”“瓜田李下”,你可能是好心,但是只要被人怀疑了,麻烦就来了,也许性命就丢了,而且咱们说句老实话——你真的有那么好心吗?还不是多多少少期待着发生点什么?


崔宁陪着二姐往前走,走了二三里,身后的邻居追来了。


小娘子吃了一惊,举眼看时,却是两家邻舍,一个就是小娘子昨夜借宿的主人。


小娘子便道:“昨夜也须告过公公得知,丈夫无端卖我,我自去对爹娘说知;今日赶来,却有何说?”


朱三老道:“我不管闲帐,只是你家里有杀人公事,你须回去对理。”


今天也有爱管闲事的邻居,这其实是古老的传统,古代的县权不下乡,村里有保甲,城市里有地方,出了事情,每个人都是志愿者,每个人也都是裁决者,如果你知情不报,就要受到牵连。


小娘子道:“丈夫卖我,昨日钱已驮在家中,有甚杀人公事?我只是不去。”


朱三老道:“好自在性儿。你若真个不去,叫起地方有杀人贼在此,烦为一捉,不然,须要连累我们。你这里地方也不得清净。”


朱三老的意思是回去好说话,别让我们在这里喊人报官。


那个后生见不是话头,便对小娘子道:“既如此说,小娘子只索回去,小人自家去休。”


那两个赶来的邻舍,齐叫起来说道:“若是没有你在此便罢,既然你与小娘子同行同止,你须也去不得。”


祸就是这么上身的,倘若崔宁是空手出来的,这会儿就该赶紧跑,老头看着小娘子,一个邻居也许追不上崔宁,但是他扛着自己的钱,好几十斤怎么跑得了!


那后生道:“却也古怪,我自半路遇见小娘子,偶然伴他行一程路儿,却有甚皂丝麻线,要勒掯我回去?”


朱三老道:“他家现有杀人公事,不争放你去了,却打没对头官司。”当下不容小娘子和那后生做主。


看的人渐渐立满,都道:“后生你去不得。你日间不作亏心事,半夜敲门不吃惊,便去何妨。”


今天其实也是如此,今天的人变得文明了,其实是因为有指纹、摄像头、DNA技术、人脸识别,被冤枉这件事,越来越难了,那时候可不是,沾上官司就要挨棍子。


那赶来的邻舍道:“你若不去,便是心虚,我们却和你罢休不得。”


四个人只得厮挽着一路转来。到得刘官人门首,好一场热闹。小娘子入去看时,只见刘官人斧劈倒在地死了,床上十五贯钱分文也不见。开了口合不得,伸了舌缩不上去。


那后生也慌了,便道:“我恁的晦气。没来由和那小娘子同走一程,却做了干连人。”


王老员外和大娘子来了,大娘子哭完,对着小娘子来了:“你如何杀了丈夫,劫了十五贯钱逃走?


小娘子说:“确实有十五贯,但是丈夫说是卖我的钱……”小娘子把事情说了一遍,大娘子不信。


当然不信,谁都不相信刘贵这个读过书的人这么二百五,开这种玩笑。


“你这两天在家里,勾上人了,就是这个男的吧!”


所有人都转向崔宁。


崔宁慌了:“我不认识这个娘子,我昨天入城卖丝挣的钱,路上遇到了小娘子,一起同走一段,你们别动我的包袱,别!”


大家把包袱打开,不多不少,整整十五贯。


众人齐发起喊来道:“是天网恢恢,疏而不漏。你却与小娘子杀了人,拐了钱财,盗了妇女,同往他乡,却连累我地方邻里打没头官司。”


大娘子扭住了小娘子,老员外按住了崔宁,大家一起来了临安府,府尹升堂,王老员外当原告,说了陈二姐谋死亲夫的情节。


二姐还是那一套词,但是死无对证,没人相信刘贵说过这样的话,邻居们一拥而上,纷纷作证,其实他们能证明的,就是王老员外说自己给了女婿钱,他们不能证明人是二姐和崔宁杀的,也不能证明崔宁的钱就是刘贵的十五贯。


群众的眼睛可不见得是雪亮的,大多数时候,他们都是偏执和狂暴的。


府尹问崔宁,崔宁还是那套词,府尹就对崔宁和小娘子用刑,那肯定就都屈打成招了。


其实该问谁?崔宁卖丝的钱,一定有中间人,有证人,他家里也有左邻右舍,一住城外,一个住城里,素无往来,怎么会有奸情呢?如果小娘子杀了人,又怎么去借宿呢?种种不合情理的地方,府尹都没有问清楚。


昏官才会仗着民意胡作非为。


崔宁的十五贯钱退回王老员外,当然都打点了如狼似虎的差役了。


崔宁奸骗人妻、谋财害命,斩;陈氏谋死亲夫,凌迟。


出了个静山大王


大娘子觉得自己大仇得报,在家守寡。过了一阵,王老员外接她回家,她说,就算不守三年,至少也应该过了小样。


小样就是周年,大娘子等到丈夫过了周年,跟着老仆人老王一起,回娘家生活。


出城走到半路,一阵大雨,两人到树下避雨,结果遇到了一个强盗。


那个强盗大喝一声:“我是静山大王,拿买路钱来!”


老王别看七十岁的人了,气性却大,要跟盗贼拼了。


一头撞去,被他闪过空。老人家用力猛了,扑地便倒。那人大怒道:“这牛子好生无礼。”连搠一两刀,血流在地,眼见得老王养不大了。


养不大,就是活不成的委婉语。老王七十了,已经老了,不可能再养大了。


大娘子一看匪徒凶狠,心生一计,拍手叫好:


“杀得好。”


“嗯?”


“我守寡之后,被家里强迫着嫁给这个老头,大王帮我杀了,替我除了一害。”


大王一看,心念就动了:


“你愿意做我的压寨夫人吗?”


“情愿服侍大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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静山大王把大娘子带回贼窝,俩人做了夫妻。


大娘子非常旺夫(当年刘贵不知道为啥没旺起来),静山大王和她过了半年,抢了不少钱,富了,大娘子就劝他金盆洗手,俩人进城,开了一个杂货铺,而且开始吃斋念佛了。


俩人日子过久了,静山大王就开始说些心里话:


“我其实是个虚张声势吓唬人的主,很少杀人,主要是谋财,但是有几个人,我是挺对不起的,一个就是你的丈夫(其实是老王),他年纪大了,跟我也没有仇。”


“另外有几个人,被我害死了,我觉得过意不去。一年前我去一户人家偷东西,偷了十五贯,那个人醒了,说是老丈人给的钱,要跟我拼命,我用斧头把他砍死了,后来打听起来,连累了他的小老婆和一个小伙子崔宁,一个斩首一个凌迟,我虽然是个强盗,但是这事情啊,我心里过不去,我要好好超度他们。”


大娘子听得胆战心惊。


自己一口咬定是二姐和崔宁杀人,害得俩人没了命,这俩人到了地下只怕也会不放过自己吧。


第二天,大娘子直奔临安府,大声喊冤。


可巧换了一个知府,新官上任,大娘子把静山大王抢劫杀人、奸骗自己,又坦白自己谋财害命的事情都说了。


府尹赶紧抓人,把静山大王抓到,用刑拷打,静山大王都招了。


这案子太离奇,涉及前任府尹,临安又是行在(临时首都),府尹就报给了皇上,圣旨下来是这么说的:


“勘得静山大王谋财害命,连累无辜,准律:杀一家非死罪三人者,斩加等,决不待时。原问官断狱失情,削职为民。崔宁与陈氏枉死可怜,有司访其家,谅行优恤。王氏既系强徒威逼成亲,又能伸雪夫冤,着将贼人家产,一半没入官,一半给与王氏养赡终身。”


静山大王干了这么多坏事,也只是吃了一刀,可怜陈二姐可是吃了很多很多刀。那个糊涂的府尹,仅仅是革职了事,这跟宋朝不杀士大夫的传统有关,但是这昏聩官员的代价,未免也太轻了。


这个昏官只怕永远都不会真正反思,他只会觉得自己是因为正义感太充足,被人误导了,他也许还觉得崔宁本来也不是好东西,砍了也没啥大不了的。


正义感太充沛脑子又不好的人,其实才是真的社会之瘤。


真正痛苦的人是大娘子。


刘大娘子当日往法场上,看决了静山大王,又取其头去祭献亡夫,并小娘子及崔宁,大哭一场。


将这一半家私,舍入尼姑庵中,自己朝夕看经念佛,追荐亡魂,尽老百年而绝。


故事讲完了,对我们今人也有启发。


刘贵死于玩笑。


天底下有很多很下作的玩笑,比如对小孩子说:你爸爸不要你了,你妈妈不要你了,这都是低俗恶劣的人的玩笑。


同样,关于夫妻关系的玩笑也很糟糕。老公不要你了,老婆在外面偷人了,绝对不要开。


夫妻两个互相不要开,外人更不能拿来开;不够熟的朋友不能开,关系好的朋友绝对不要开。


也不要强迫自己讲笑话开玩笑,不会讲笑话可以不讲,没人会因为不会讲笑话,就觉得你是木头或者傻瓜。


崔宁死于轻佻,他就错在搭了一句讪。


确实没有罪,但是当时代的尘埃落在你头上的时候,那就是一块巨石,一块水泥预制板。


我们没法指望着遇到的大老爷都是包青天,没法指望遇到的小娘子都通情达理、和气友善,大多数人都有这样那样的毛病,我们不能期待别人聪明睿智来拯救我们。


昏聩的问官、惹了杀身之祸的小娘子,莫名其妙诬陷人的陌生人——这是世间的真相。


怎么办?离风险远一点,不要什么事情都急吼吼地掺和进去,尤其有些事,真的和我们无关。


所谓的热心肠,乃是看透世事之后,仍然对人抱有信心,明白了风险之后,还是因为义字,忍不住挺身而出,热心不是莽撞,更不是轻佻。


各位,我们共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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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1-12-12 12:44 PM | 显示全部楼层

老板瞧不起我,那我还真要争口气出来

 能老师 就叫熊太行也行  2021-12-11 11:00


今天拆解一个明朝最佳职业经理人的故事,出自《醒世恒言》,小回目叫做《徐老仆义愤成家》,成家,不是结婚的意思,而是成就家业。


这是一个中老年人大展宏图,建功立业,却又干干净净,清澈如溪水的故事,特别舒爽、扬眉吐气,开拆。


欺负寡妇的大伯子


故事发生在浙江淳安,这个地方,看过《大明王朝1566》的朋友应该非常熟悉,剧中朝廷“改稻为桑”推行的试点区域,出了好多的纠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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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的淳安县城就在千岛湖边,旅游自不必说,卖水都能挣钱的好地方。


淳安县锦沙村有个姓徐的富农家庭,家里是兄弟三人,老大徐言,老二徐召,老三叫徐哲,三个人名字里都有一张大嘴,他们老爷子取名讲究。


因为老爹的遗命,三兄弟没有分家,挣出一头牛、一匹马。


家里还有一个老仆人叫阿寄,五十多岁了,夫妻俩带着一个十几岁的儿子,都在他家工作。阿寄是个本分人,年轻时候死了父母,没钱埋葬,才卖身在他家。


阿寄非常勤快,早起晚睡,精力充沛,徐家老爷子在的时候,觉得他是自己的好帮手,特别优待。


今天我们也能遇到这样的人,虽然生活在乡下,非常勤奋,家里拾掇得干净,人也上进,这种人在现代企业里,那也是真正的好员工,忠诚、勤快、踏实,每个领导眼中的模范属下。


老爷子死了之后,徐言和徐召做事就有了许多荒唐,阿寄忍不住就跟这俩主人提意见,结果俩人非常不待见他,呲瞪两句也就罢了,有时候说急了还要给他两拳。


阿寄回了家跟老伴一说,老伴就劝他:“他们的家,自己管,你呀,少提意见。”


“受老主人的恩惠,不得不说啊。”


“好说不听,歹说不听,你就挨揍去吧你。”老伴生气了。


劝了几次,阿寄也就闭嘴了,少了好多的羞辱。


没过多久,三兄弟里最好的一个,三爷徐哲得了急病,七天之内人就死了。徐哲的妻子颜氏娘子带着孩子,在陵前哭得很惨。


徐言和徐召两个人,反而各怀心事,他们看着徐哲的一地孩子:


二男三女。


再看看自己,一家一个儿子。


之前是三兄弟一起干活儿,(富农甚至小地主都是要干活儿的),三个人七个孩子。


现在是两个人,七个孩子,未来家产的七分之五要分给老三的孩子,就算三个女孩嫁妆少一点,也得把一半交给三房,太亏了。


徐言跟徐召说:“我想分家,但是老父的遗嘱让我们不分家,怎么办?”


老大坏得比较含蓄,他问二兄弟。


坏人做坏事的时候,往往会把有些话不说,等谁呀,等另外一个坏人说。


徐召说:“大哥,这老父亲的遗嘱啊,是个历史文件,没有现实意义,又不是圣旨,再说我们家的事,外人难道还敢说嘴么?”


老二坏得就比较莽撞。


徐言把家里的财产一分,把不好的田地房屋,就都分给了三房。剩下一个牛和一个马,这活物怎么分呢?


徐召点子多:“大哥您怎么了?牛和马咱俩一人一个,把阿寄分给三房不就行了?这老两口子已经老了,过两年一死,还要赔两口棺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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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多岁的老年男性,这么壮的是少数


这俩人做了决定,就备了酒菜,请了家里的亲戚近邻,把颜氏娘子和两个侄子请出来,俩孩子,大的七岁,小的五岁,一个叫福儿,一个叫寿儿,颜氏娘子蒙在鼓里,一看这么大的场面,就要发蒙。


徐言说话了:“亲朋好友们,听我说一句,老父亲过去有叮嘱,要我们三兄弟不分家,但是三弟不幸没了,弟妹是个妇道,不知道家里有多少钱,未来如果我们挣多了,给侄子分少了,会有很多口舌,不如今天我们盘盘账,然后分家!请各位亲友来做个见证吧。”


从袖子里掏出来三张分产书,就要拿给大家看。


看一个人的人性,不能看他怎么说,要看他怎么做。


徐言嘴上说的话漂亮,其实就是要甩包袱。


如果你觉得侄子会怀疑你,直接请几个近亲,把家里的账目盘点一下,每年再算账一次也就是了,这都是借口,就是拿孩子们当包袱,其实人怎么可能是包袱?人是绝对的财富,俩侄子这么小,养大了就跟自己的儿子一样。农业社会里,人丁少了,宗族械斗会被人欺负的。


颜氏娘子哭了起来——古代寡妇过日子非常艰难,小脚不能下地,村子里不比城市,也没有什么商可以经,针线纺织,都是惨淡度日,俩大伯子这就是合伙欺负自己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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饱受欺凌的戚秦氏


徐召出来劝她:“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早晚都要分开过日子。昨天大哥说,要分给你牛马,我说如果要养牛马,还要雇人照料,不如把阿寄分给弟妹,别看他老,壮得还像个年轻人呢,他家老婆子也会绩麻纺线,那个儿子,过几年就能下地了。有他帮忙,怕啥呢?”


你说家里没有男子汉对吧,行,给你个老大爷。


身边的这些亲戚邻居,这就算是古代的陪审团,他们可以去否定徐言的计划,或者去帮着三娘争竞一下,多分一点。


但是,没有人愿意为不相干的人出头——那种人是侠客。


倘若徐哲还在,只怕还有分边站的,徐哲死了,孤儿寡母的能撑多久都不知道。


你帮忙出头,别人还不一定怎么说刻薄话呢,说你看上三娘了怎么办?


这些亲友们都没说不公道,都劝颜氏娘子画押。


堂上推杯换盏,面红耳热,共同庆祝一个寡妇被大伯子欺负——堂上还挂着“天地君亲师呢”!


阿寄的奋迅


阿寄一大早就出去买东西了,家里要请客,跑了一路回家,才听老婆说是主人家要分家。


“老主人说,不让他们三兄弟分家,再说三官人死了,这孤儿寡母怎么活呢?”阿寄大吃一惊。


“清官难断家务事,来这么多亲戚邻居都不开口,你又不是族长又不是长辈,怎么开口呢?”老婆劝他。


阿寄硬着头皮到堂前,见到那一群吃了酒、亏了心的人,有个邻居兴高采烈地叮嘱:


“阿寄啊,你被分在三房了,他家孤孀母子,你要帮他们,好好工作呀。”


心下暗转道:“原来拨我在三房里,一定他们道我没用了,借手推出的意思。我偏要争口气,挣个事业起来,也不被人耻笑。”


你看这话,一点华丽的辞藻都没有,也没有金句,但是这是一个中老年人最高光,最勇武的时刻,这是英雄的话。


阿寄走到颜氏门前(他被看做一个老人了,所以可以进里面),听见颜氏娘子在哭。


前面喝,后面哭。


“天啊!只道与你一竹竿到底,白头相守,那里说起半路上就抛撇了,遗下许多儿女,无依无靠!还指望倚仗做伯伯的扶养长大,谁知你骨肉未寒,便分拨开来。如今教我没投没奔,怎生过日?”


天字出头,就是一个夫字,古代的女子死了丈夫,都是“我的天哎”这么哭。


又哭道:“就是分的田产,他们通是亮里,我是暗中,凭他们分派,那里知得好歹。只一件上,已是他们的肠子狠了。那牛儿可以耕田,马儿可雇倩与人,只拣两件有利息的拿了去!却推两个老头儿与我,反要费我的衣食!”


颜氏是个寻常人,寻常人只能看见眼前的利弊,她对阿寄的人品不了解,所以也看低了他。颜氏说的“两个老头儿”,但老婆子明显是女的,说明明朝的时候,老头儿也可以用来指老年人。


那老儿听了这话,猛然揭起门帘叫道:“三娘!你道老奴单费你的衣食,不及马牛的力么?”


阿寄这一句,把三娘吓了一跳:“怎么说?”


“牛马确实有用,但是耕地出租,也就是一年几两银子,你凑点本钱,老奴我出去做点生意,肯定比这牛马有用,田地你不能种也没事,租出去收谷子,我老婆子能纺织,能挣个柴钱出来,你和姑娘们也做活儿,咱们运营几年,一定会挣起事业的!”


三娘问他出去做什么生意。


“生意这件事,咱们本钱小,就是出去遇到什么做什么,现在不能定的。”


三娘觉得有理,阿寄拿着分产书,当下就去搬东西——分得少,那就一件都不能少。


第二天,徐言就派工匠把两边的屋子用墙隔开了,让颜氏另外从墙上开门,颜氏一边安排杂事,一边把自己的簪环首饰什么的,卖了十二两银子,交给了阿寄。


“就是这么些钱,不要图风险去赚大的,有点利息够过日子就行,别赔了钱,让大伯们再嘲笑,阿寄你哪天走?”颜氏问。


“我明天就走。”阿寄说。


“不挑个好日子出门吗?”颜氏问。


我哪天出门,哪天就是好日子。”阿寄说。


阿寄这个老汉,经常让我想起那种雄心勃勃的早期英雄资本家,一身正气,什么都不怕。


他收了银子,到自己房里,跟老婆子说,“收拾一些旧衣服给我,我要出门。”


那婆子道:“阿呀!这是那里说起!你虽然一把年纪,那生意行中,从不曾着脚,却去弄虚头,说大话,兜揽这帐。孤孀娘子的银两,是苦恼东西,莫要把去弄出个话靶,连累他没得过用,岂不终身抱怨。不如依着我,快快送还三娘,拚得早起晏眠,多吃些苦儿,照旧耕种帮扶,彼此到得安逸。”


老婆子这话没说错,城市和农村不一样,商业和农业也不一样,你没做过生意,门都摸不到的。


老婆子提示完生意风险,又说了道德上的风险,这是孤儿寡母的银子,赔了可就完蛋了。


最后老婆子建议阿寄把钱还给三娘,大家继续种地,在家过日子肯定是更舒服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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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什么总想回高老庄?有房子有老婆,比走路舒服啊!


阿寄买了雨伞、缠袋、麻鞋,临走前还去徐言、徐召门前托付:


“老奴我要去远处做生意,虽然分了家,要是有事,还请两位官人照顾家里。”


俩人满口答应:“赚了钱,记得送些人事(礼物)给我们。”


看着阿寄大踏步出门,哥俩笑出了声。


徐言说:“三娘子有银子做生意,不跟咱俩商量(废话,跟你俩商量银子都没了),阿寄这个老奴才懂啥?种了五十年地的人,八成是骗了寡妇的钱,逍遥快活了。”


徐召心更坏:“这银子八成是老爹在的时候,三兄弟偷偷盘剥下来的,今天才算是拿出来了,不管了,等到阿寄赔本,我们再去嘲笑他。”


自己的弟弟尸骨未寒,就在这里说刻薄话,这个人的嘴脸太难看了。


神奇商人在哪里


阿寄这个人确实没做过生意,不过他有个琢磨劲儿,他身上一切的财富,就是他五十多年的人生经验,他对人情世情的了解。


在农业社会,这东西非常重要。


他听人说庆云山产漆,很多小商贩去收,就去了。


生漆这种东西,做家具、盖房子、防腐都有用,是从漆树的树皮上割出来的。


去了才知道,收漆这种事情,要通过牙行,而且都是大客户优先,小客户排队,你在这里等十五天,生活要有花费,而且你再把漆卖出去,别人的漆在近处卖了,你可能就要跑更远。


于是他灵机一动,拉着牙行老板去了酒店,喝酒!


这就是年长之人的智慧,人有癖好,投其所好,就能获得优待。


对牙行老板来说,确实他对小客户守秩序,不然生意做不久,不过如果有人贿赂自己,反正卖谁都是卖,不如就偷偷给那个对自己更客气的人呗。


几杯黄汤下肚,老板当场在附近的村里凑够了阿寄要的数量,怕别的商人责备,让阿寄明天一大早就走。阿寄懂事儿,跟老板说,回来喝大的。


阿寄把漆运上船,觉得杭州离得太近,怕卖不上价钱,就雇船到了苏州。苏州最近正缺货,不到三天就卖了个干净,刨去路上的盘缠,本钱翻番了!


带着银子走,老头有点担心,就琢磨着在苏州换成货物运回去,这时听说枫桥籼米丰收,价格正低,就买了六十多担,运到杭州,正好杭州大旱,米价很高,又赚了十几两银子。


阿寄顺口问了问杭州的漆价格,发现比苏州的还要高,原来是商人都觉得杭州太近,漆的价格会上不去,不愿意来,杭州的漆贵了。


阿寄赶紧来了庆云山,送了主人家礼物,还是请喝酒,主人家还是悄悄送他走,又是两三日,又卖完了。


资金转得非常快,这种模式之下,小本钱也跟大本钱差不多,阿寄继续去庆云山,把钱给了老板,让他先收漆,自己先回家,跟三娘通声气。


颜氏在家里,突然听到儿子嚷阿寄回家,心突突地。


阿寄早已在面前,他的老婆也随在背后。阿寄上前,深深唱个大喏。颜氏见了他,反增着一个蹬心拳头,胸前突突的乱跳,诚恐说出句扫兴话来。


便问道:“你做的是什么生意?可有些利钱?”那阿寄叉手不离方寸,不慌不忙的说道:“一来感谢天地保佑,二来托赖三娘洪福,做的却是贩漆生意,赚得五六倍利息。如此如此,这般这般。恐怕三娘放心不下,特归来回复一声!”


颜氏听罢,喜从天降,问道:“如今银子在那里?”阿寄道:“已留与主人家收漆,不曾带回,我明早就要去的。”那时合家欢天喜地。阿寄住了一晚,次日清早起身,别了颜氏,又往庆云山去了。


徐言徐召出去吃酒,阿寄回来那天他们不知道,第二天听说了才来问,三娘说,赚了五六倍的利息。徐言徐召先是责备阿寄不来见自己,太无礼,三娘赶紧说阿寄今天一早又走了,这哥俩又开始进谗言:


徐言又问道:“那银两你可曾见见数么?”


颜氏道:“他说俱留在行家买货,没有带回。”


徐言呵呵笑道:“我只道本利已在手上了,原来还是空口说白话,眼饱肚中肌。耳边到说得热哄哄,还不知本在何处?利在那里?便信以为真。做经纪的人,左手不托右手,岂有自己回家,银子反留在外人。据我看起来,多分这本钱弄折了,把这鬼话哄你!”


徐召也道:“三娘子,论起你家做事,不该我们多口。但你终是女眷家,不知外边世务,既有银两,也该与我二人商量,买几亩田地,还是长策。那阿寄晓得做甚生理?却瞒着我们,将银子与他出去瞎撞。我想那银两,不是你的妆奁,也是三兄弟的私蓄,须不是偷来的,怎看得恁般轻易!”


徐言和徐召两个村夫,没有做过生意,庆云山漆行老板做的是大生意,不会赖阿寄的几十两银子,生意人之间的这种互信,是有一个安全额度的。


这哥俩看你挣钱,先是不相信,然后就是进谗言。


阿寄在兴化卖漆、收米,比苏州还要划算,再运米回歉收的杭州,再带着钱回庆云山,他已经成了大客户了,不需要排队了,老板已经在奉承他,请他喝酒了。


一来是颜氏命中合该造化,二来也亏阿寄经营伶俐,凡贩的货物,定获厚利。一连做了几帐,长有二千馀金。


看看捱着残年,算计道:“我一个孤身老儿,带着许多财物,不是耍处!倘有差跌,前功尽弃。况且年近岁逼,家中必然悬望,不如回去,商议置买些田产,做了根本,将馀下的再出来运弄。”


这个见识了不起啊,今天好些人创业,把自家的房子、父母的房子都典了压上,这是不行的,家里的钱是家里的,公司的钱是公司的,阿寄是明朝乡下老头,都明白这个道理,这钱要拿回去买田地,改善三娘母子的生活,她一来安心,二来这钱换成不动产,就有了更安全,不能把所有财富做本,翻船了怎么办?


此时他出路行头,诸色尽备,把银两逐封紧紧包裹,藏在顺袋中。水路用舟,陆路雇马,晏行早歇,十分小心。非止一日,已到家中,把行李驮入。


婆子见老公回了,便去报知颜氏。那颜氏一则以喜,一则以惧。所喜者,阿寄回来;所惧者,未知生意长短若何。因向日被徐言弟兄奚落了一场,这番心里比前更是着急。三步并作两步,奔至外厢,望见这堆行李,料道不像个折本的,心上就安了一半。终是忍不住,便问道:“这一向生意如何?银两可曾带回?”


颜氏看清楚阿寄的忠诚了,也没有跟他说徐言的刻薄话,也叮嘱他:“大伯们来问起,不要说真话。”


正说完,有人敲门,原来是徐言兄弟俩回来探听消息。阿寄说:“收入有四五十两。”徐召还嘲笑道:“上次都说有五六倍利息了,怎么又赔了?”徐言问:“你把钱带回来没有?”


阿寄说:“交给三娘了。”


兄弟俩一听,觉得阿寄也没有什么了不起的,无非是比那一牛一马好一点儿,也就回家去了。


不容易啊,各位,倘若阿寄是个少年,非要证明给徐言兄弟看,那他和三娘都要有麻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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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要这么跟徐言哥俩抬杠,他们八成要陷害你的


阿寄的高光时刻


村里有个大户姓晏,正在卖地,他家的老头死了,大少爷晏世保精于嫖赌,决定卖地一千亩,之前一口价三千两,不零售,等到快过年了,债主上门,大少爷急了,说连地带附近的庄房,一千五百两卖。


阿寄听说,赶紧付了定金,因为这边主人是女子,就请大少爷来徐家交易,他听说晏大少贪杯,就事先买了好酒,备下了好菜,然后跟三娘说:


“您是女子,我是下人,如果对方和我们争价,我们很难对抗,我们把大官人兄弟俩请来做见证吧。”


三娘答应,阿寄说要买地,请来两位大官人,徐言兄弟走到三房门口,就看见了晏大少爷和中人、小厮一起来,心里还纳闷:


“他家的地不是不零卖吗?”


进去坐好。


阿寄向前说道:“晏官人,田价昨日已是言定,一依分付,不敢断少。晏官人也莫要节外生枝,又更他说。”


献世保乱嚷道:“大丈夫做事,一言已出,驷马难追!若又有他说,便不是人养的了!”


阿寄道:“既如此,先立了文契,然后兑银。”那纸墨笔砚,准备得停停当当,拿过来就是。献世保拈起笔,尽情写了一纸绝契,又道:“省得你不放心,先画了花约,何如?”


阿寄道:“如此更好!”


这是古代契约的现场记录,见证人、先画押还是后画押,都有讲究。


徐言兄弟看那契上,果是一千亩田,一所庄房,实价一千五百两。


吓得二人面面相觑,伸出了舌头,半日也缩不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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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不起,串台了!


都暗想道:“阿寄生意总是趁钱,也趁不得这些!莫不是做强盗打劫的,或是掘着了藏?好生难猜。”


倘若阿寄是个小伙子,这俩人就要出首说他做强盗了。农业人口没法理解商业逻辑,这人五十多岁了,能被他打劫,那被打劫的得多大岁数啊,所以他们倾向于觉得三房掘藏(挖到宝贝)了。


中人着完花押,阿寄收进去交与颜氏。他已先借下一副天秤法马,提来放在桌上,与颜氏取出银子来兑,一色都是粉块细丝。


颜氏是女子,不能见外人。粉块细丝,说明成色好,三娘子和阿寄都是体面守法的人,才会用成色好的银子交易。


徐言、徐召眼内放出火来,喉间烟也直冒,恨不得推开众人,通抢回去!不一时兑完,摆出酒肴,饮至更深方散。


这俩人今天喝的是苦酒,晏大少爷喝的是傻酒,中人喝的是开心收获的酒,只有阿寄,喝的扬眉吐气的酒!


真是替他开心啊。


对了,阿寄也姓徐,跟着主人。他的名字是徐寄,也就是“蓄积”二字的意思。白手起家,最难的就是这二字。


现在银子变成田地了,两位大官人想要作怪、撺掇也难了。


次日,阿寄又向颜氏道:“那庄房甚是宽大,何不搬在那边居住?收下稻子,也好照管。”


高了,阿寄还要出门去交易,如果两个大伯子再对三娘不利就麻烦了。


颜氏晓得徐言弟兄妒忌,也巴不能远开一步。便依他说话,选了新正初六,迁入新房。


阿寄又请个先生,教他两位小官人读书。大的名徐宽,次的名徐宏,家中收拾得十分次第。那些村中人见颜氏买了一千亩田,都传说掘了藏,银子不计其数,连坑厕说来都是银的,谁个不来趋奉。


读书好,就算不去做官,做生意也有用的。明朝中后期的江浙,识字率特别高,比清朝高得多,就是因为商业活动的缘故。


阿寄经营了十几年,家资巨富。


颜氏三个女儿,都嫁与一般富户。徐宽、徐宏也各婚配。一应婚嫁礼物,尽是阿寄支持,不费颜氏丝毫气力。他又见田产广多,差役烦重,与徐宽弟兄,俱纳个监生,优免若干田役。


这里的一般富户,指的是财产和徐家差不多的富户。不是“家境很一般”的意思。阿寄的安排,真的是把两个少爷三个小姐都当自己孩子来谋划的。


颜氏与阿寄儿子完了姻事,又见那老儿年纪衰迈,留在家中照管,不肯放他出去,又派个马儿与他乘坐。


这就是投桃报李。


那老儿自经营以来,从不曾私吃一些好饮食,也不曾自私做一件好衣服。寸丝尺帛,必禀命颜氏,方才敢用。且又知礼数,不论族中老幼,见了必然站起。或乘马在途中遇着,便跳下来闪在路旁,让过去了,然后又行。因此远近亲邻,没一人不把他敬重。就是颜氏母子,也如尊长看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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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寄完全是诸葛亮附体了


那徐言、徐召,虽也挣起些田产,比着颜氏,尚有天渊之隔,终日眼红颈赤。那老儿揣知二人意思,劝颜氏各助百金之物。又筑起一座新坟,连徐哲父母,一齐安葬。


谦卑、羞愤、送礼,他一点点地安排好所有事,防止别人嫉恨自己,也防备别人嫉恨三房的人。


忠仆的遗产


阿寄八十岁的时候生了病,觉得大限已到,就不再吃药了,说自己有件事,越权自己办了,请三娘谅解。


他拿出两份析产书。


“两位小官人早晚也要分家,这个是所有的财产,你们这么分吧。”


又和三娘两位小官人叮嘱:“那奴仆中难得好人,诸事须要自己经心,切不可重托!”


牛,他自己是奴仆当中的极致大忠臣,但并不因此觉得这行人可以信赖。这话是他说给徐家的人听的,也是冯梦龙说给各位读者听的。


不要因为信赖一个人、喜欢一个人,就信赖和喜欢某个行业,或者某个地方的人,这不对。


他临死想要见见两位大官人,毕竟那俩人也曾经是他的主人,小少爷跑去请两个伯伯,这俩才勉强去见了阿寄一眼。


阿寄死了,所有人都在痛哭,只有徐言和徐召暗自欢喜,他们俩看见了阿寄的棺材非常好,又嫉妒起来了。


“你爷爷,你爹都没有这么好的棺材,怎么用这样的棺木?”这俩问。


小官人徐宽说:“我家全亏他挣起这些事业,若薄了他,内心上也打不过去!”


徐召笑道:“你老大的人,还是个呆子!这是你母子命中合该有此造化,岂真是他本事挣来的哩!还有一件,他做了许多年数,克剥的私房,必然也有好些,怕道没得结果,你却挖出肉里钱来,与他备后事。”


徐宏道:“不要冤枉坏人!我看他平日,一厘一毫,都清清白白交与母亲,并不见有什么私房。”


徐召又说道:“做的私房,藏在那里,难道把与你看不成?若不信时,如今将那房中一检,极少也有整千银子!”


徐宽道:“总有也是他挣下的,好道拿他的不成?”徐言道:“虽不拿他的,见个明白也好。”


两个小官人听了伯父挑拨,忍不住进了阿寄的房间。


只有几件旧衣旧裳,那有分文钱钞。


徐召道:“一定藏在儿子房里,也去一检!”


寻出一包银子,不上二两,包中有个帐儿。徐宽仔细看时,还是他儿子娶妻时,颜氏助作三两银子,用剩下的。


徐宏道:“我说他没有什么私房,却定要来看!还不快收拾好了,倘被人撞见,反道我们器量小了。”


徐言、徐召自觉乏趣,也不别颜氏,径自去了。


世界上最大的打脸是什么,就是突然发现好多年的敌人是个好人,甚至是个圣人。


那我是个什么人?《悲惨世界》里,沙威发现了冉阿让是个好人之后,就是这样解体、崩溃的。


不过一个人能有这样的觉悟,说明他还没有坏透,徐言和徐召,就是两个格局极小、贪恋财物,而且不相信人和人之间有信任和忠诚的人罢了。


徐宽又把这事学向母亲,愈加伤感,令合家挂孝,开丧受吊,多修功果追荐。


颜氏分了一份家产给阿寄的儿子,让他出去生活,奉养老母亲,又让儿子们称呼阿寄的儿子为叔,两家当做亲戚走动。


阿寄的事迹被族中的亲友们汇报给了当地的县令,事迹被核实之后,被当地的州县上报,朝廷表彰了阿寄的忠义。


徐家子嗣很多,财富也很多,到明末仍然是淳安的望族。


故事讲完了。


阿寄真好,虽然卖身为仆,却是一个真正的男子汉:


忠诚;自律;坚韧。


阿寄更了不起的,是他在五十岁之前没有什么亮色,后二十多年,却像是开了挂一样高歌猛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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像不像黄忠


在平静的生活里,就是一个循吏,老老实实的,没有什么亮色,在危局当中,他才是大展神威的人。


他是凡人,一点点小心谨慎,去学着做生意,摸着石头过河,他在生活当中,对付那俩大官人的小伎俩,也有不少淘气的地方。


人的潜能无限,不要觉得自己三十几了,四十几了,就一切都定了,并没有。


此外,如果你是一个领导者,不妨在遇到困境的时候,多看看自己手下的人,有时候,创造奇迹的人,不在云深不知处,也不在斜月三星洞。


他们就是忠诚勤恳的人,就是规规矩矩的人,就是平平无奇的人,就在我们身边。


啊,好想做这样的人,好想和这样的人联手。


各位,我们共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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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1-12-21 08:58 PM | 显示全部楼层

大仇得报的女孩为何要一死了之

 能老师 就叫熊太行也行 2021-12-19 12:42

今天拆解一个凄惨的故事,聪明的女子大仇得报,却终究选择一死。


但我们讲完故事,再回头看,才知道她为什么会如此沉痛——那个时代,她没得选。


这个故事来自《醒世恒言》,小回目叫做《蔡瑞虹忍辱报仇》。


不多说,开拆。


酒鬼爹妈


明朝宣德年间,南直隶淮安府有个江安卫,有个卫指挥使名叫蔡武,这个人——


“家资富厚,婢仆颇多。”


卫指挥使是正三品武官,不低了,老子死了儿子还可以继承,而且它是能够继承的最高职位。


换句话说,蔡武就算努力立下军功,升了都督或者都指挥使,他儿子未来也只能继承卫指挥使的职位,所以蔡武这个位置,是最合适躺平的级别,他家里又有钱,完全可以啥活也不干,享受生活。


蔡武特别爱喝酒,他倒是有个好习惯,别人喝酒不顾家,他跟家里喝酒,酒友是他老婆蔡夫人,俩人天天在一起,酩酊大醉,蒙头大睡。


今天也有这样的人,有的地方叫酒蒙子,医学术语是酒精依赖。


如果一大早起来就喝酒,不喝酒就手颤,喝酒下去就好了,那就是有酒瘾。


酒瘾是精神疾病,得去看精神科阶段才行,这种人基本没法工作,而且逐渐会人格改变,变得暴躁、古怪,傻乎乎的。


蔡武就是喝酒误事,把官职丢了,不过指挥的待遇还在,不愁没有进项。


父母不管事,就得有人站出来,蔡家有三个孩子,大儿子蔡韬、二儿子蔡略,小女儿因为出生的时候天上有一道彩虹,小名叫做瑞虹。


“那女子生得有十二分颜色,善能描龙画凤,刺绣拈花。不独女工伶俐,且有智识才能,家中大小事体,到是他掌管。”


十五岁的姑娘管家,瑞虹不是一个简单角色。突然这一天,爸爸收到了一封委任状,上级升蔡武去做荆襄的游击将军。


这活儿管一营人,主要是带兵巡逻,除了吃空饷的传统收入之外,还有查抄违禁品之类的进项,是个肥差,平时使钱都未必能拿到,蔡武躺着就拿到了。


说起来也是祖上积德,蔡武的爸爸曾经资助过淮安的一位失学儿童赵贵,帮助人家考秀才、举人、进士,最近赵贵当上了兵部尚书,第一个反应就是报恩。老爷子不在了,就给蔡武老弟一个好差事,也算对恩人一家有个交代。


蔡武一看,好啊,雄心壮志上来了,走,咱们湖北做官去!


瑞虹赶紧拉住父亲:“这个官还是不要做了。”


“为什么呢?”


“做官一为名,二为利。像爹爹这样每天在家吃酒就够开心了,您是用得着名,还是用得着利呢?”


这姑娘也是戳肺管子。


“做官的钱,也不是风刮来的,也得收钱,找名目去挣,吃拿卡要,就您这状态,要别人给钱有困难吧。咱们就算做官不挣钱,您喝酒误事怎么办?再说游击将军,看着不小了,但你在文官面前,不还得是一个听命的官儿么?上班打卡,早睡晚起,您这个生活习惯,也受不了苦。再者说,真的有了匪情,您得上马征杀,那有个三长两短,咱们家怎么办?”


之前我们讲过一个故事,就是父亲出门战死,儿子女儿被继母迫害的故事。


这么狠的女人,再漂亮也不能娶来当孩子后妈啊!(上)


这么狠的女人,再漂亮也不能娶来当孩子后妈啊!(下)


父亲有点不乐意了。


“酒在心头,事情在肚子里,你在家能管事,我自然就啥事不操心了,等去了衙门,衙门里的事情没人替我,那我自然就自己干了。”


“再说了,这是赵尚书的好意,别人拿钱都得不到的位置,不好意思推辞啊。”


瑞虹见父亲立意要去,便道:“爹爹既然要去,把酒来戒了,孩儿方才放心。”蔡武道:“你晓得我是酒养命的,如何全戒得,只是少吃几杯罢。”


有酒瘾的人总是这么说,少喝点,其实根本就控制不住。


蔡武派家人租了一条船,把家里的值钱东西装上,带着儿子女儿,直奔湖北。


水贼船家


蔡武家上了一条贼船。


船家陈小四,也是淮安府人,这人是一个水贼,船到杭州,他跟几个同伙说:


“舱中一注大财乡,不可错过,趁今晚取了罢。”众人笑道:“我们有心多日了,因见阿哥不说起,只道让同乡分上,不要了。”


今天我们说起旧时候的贼,往往有一种浪漫幻想,觉得他们能替天行道,对抗不公,其实都是扯淡的,无论古代还是今天,贼就是贼,你看他们提起别人的性命,多么轻佻!


陈小四道:“因一路来,没有个好下手处,造化他多活了几日!”众人道:“他是个武官出身,从人又众,不比其他,须要用心。”陈小四道:“他出名的蔡酒鬼,有什么用?少停,等他吃酒到分际,放开手砍他娘罢了,只饶了这小姐,我要留他做个押舱娘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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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天晚上,他们把船摇到了僻静处,那天是农历十五,强盗们在月光下对着仆人们排头砍去,都杀了,把蔡武夫妇和两个儿子都绑起来,逼着他们投江。


蔡武被砍了一斧子,血淋淋地哭着对女儿说:“不听你的话,才弄成了这田地。”


他一死了之,剩下十五岁的女儿,活在了无尽的屈辱之中。


瑞虹见合家都杀,独不害他,料然必来污辱,奔出舱门,望江中便跳。陈小四放下斧头,双手抱住道:“小姐不要惊恐!还你快活。”


杀了人家全家,还要还人家“快活”。狗强盗的迷之自信。


瑞虹大怒,骂道:“你这班强盗,害了我全家,尚敢污辱我么!快快放我自尽!”


这姑娘也是口不择言,强盗都敢杀人,如何不敢强暴,留下你,又怎么会放你自杀呢?


陈小四道:“你这般花容月貌,教我如何便舍得?”


谁说男人没一句实话的?这就是句实话,多残忍!


陈小四抱住瑞虹,就往后舱里去,瑞虹嘴里大骂“狗强盗”,这下把其他的贼骂火了。


“阿哥,哪里找不到一个媳妇,非要受这个贱人的骂?杀了她算了。”


这群人也是心里不平衡,入洞房是你,挨骂是我们大家,岂有此理。


“各位兄弟,看我面子上饶了她吧,明天给你们赔礼。”陈小四说。


又转过头对瑞虹说:“住嘴吧,你要是再骂,我也不能救你了,明白吗?”


如果再骂,固然能一死,但是死前只怕就不是陈小四一个人快活了,这群恶徒也不会放过她。瑞虹想到死去了父母和哥哥,突然就有了一个念头,要报仇。


众人已把尸首尽抛入江中,把船揩抹干净,扯起满篷,又使到一个沙洲边,将箱笼取出,要把东西分派。陈小四道:“众兄弟且不要忙,趁今日十五团圆之夜,待我做了亲,众弟兄吃过庆喜筵席,然后自由自在均分,岂不美哉!”众人道:“也说得是。”


这就是取祸之道啊。打劫完毕要尽快分钱,非要先结婚再分赃,后面就惹出事来。


连忙将蔡武带来的好酒,打开几坛,将那些食物东西,都安排起来,团团坐在舱中,点得灯烛辉煌,取出蔡武许多银酒器,大家痛饮。


陈小四又抱出瑞虹坐在旁边,道:“小姐,我与你郎才女貌,做夫妻也不辱没了你。今夜与我成亲,图个白头到老。”


也不知道他的才在哪里,也许就是戏文上学来了一个词。


当晚,陈小四在后舱凌辱瑞虹,前面的同伙还在喝酒。


“他快活了吧。”


“我不快活。”


“他得了这个好处,明天分东西的时候,会不会让出来一点给我们?”


“你说啥,你觉得这个是好处?这女的全家被我们杀了,她能跟我们一条心?等到人烟稠密的地方,喊起来,我们都要遭殃了。”


“明天跟四哥说,杀了这女人好了。”


“你真奇怪,刚才都没杀成,明天他更舍不得了。”


“我们悄悄杀了她?”


“伤和气。不如我们趁着他睡了,直接把东西分一分,多少留一点给他,我们散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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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不起,串台了!


水贼们商量已定,半夜逃走了。


再入火坑

陈小四醒了,天已经大亮,起身看看船上,没有一个人影,看看箱笼,都被打开了,知道这群人对他留下瑞虹不满意,偷偷散伙了。


这是一艘大船,陈小四一个人没法把船开起来,想要登岸去雇几个伙计帮忙使船,又怕瑞虹到时候喊叫起来,提着板斧进舱,想要杀她,却看见瑞虹哭得梨花带雨,这下子又动了兴头,扔下斧子,又把姑娘一通凌辱。


那时就又舍不得杀了,跟她说要去做饭。


把米煮上,他就又明白了。


还是得跑,要不放了?不,会成了祸患,得灭口。看着一夜夫妻份上,给她留个全尸吧。


陈小四吃饱了,拿了绳子进去,套在瑞虹的脖子上,瑞虹还觉得他又要来侮辱,没想到这次是杀人。


不一会儿,瑞虹软软地挂在了陈小四手上,不动了。


这厮卷了钱物跑了。


他勒得不够狠,瑞虹缓过来了。


这时突然觉得船被重重撞上,然后一群人来到了这边的船上,七嘴八舌,说这艘船应该是被人劫了。


瑞虹知道有人来了,大喊救命,说出自己来历,恳请帮自己报官。


那条船是个商船,伙计们听说是位小姐,赶紧请船上的老爹来跟她说话。


瑞虹举目看那人面貌魁梧,服饰齐整,见众人称他老爹,料必是个有身家的,哭拜在地。


遇到劫难,有的时候会觉得上岁数的人安全可亲,可惜未必,坏人一样也会变老。


那人慌忙扶住道:“小姐何消行此大礼?有话请起来说。”瑞虹又将前事细说一遍,又道:“求老爹慨发慈悲,救护我难中之人,生死不忘大德!”


那人道:“小姐不消烦恼。我想这班强盗,去还未远,即今便同你到官司呈告,差人四处追寻,自然逃走不脱。”瑞虹含泪而谢。


那人分付手下道:“事不宜迟,快扶蔡小姐过船去罢。”众人便来搀扶。


瑞虹寻过鞋儿穿起,走出舱门观看,乃是一只双开篷顶号货船。过得船来,请入舱中安息。众水手把贼船上家火东西,尽情搬个干净,方才起篷开船。


看这个画风就不够敞亮,贼船是重要的证据,咔咔搬空,说明根本就没有去打官司的意思。


到得过船心定,想起道:“此来差矣!我与这客人,非亲非故,如何指望他出力,跟着同走?虽承他一力担当,又未知是真是假。倘有别样歹念,怎生是好?”


瑞虹聪明,只可惜刚才的那一刻,她没得选。


正在疑虑,只见卞福自去安排着佳肴美酝,承奉瑞虹,说道:“小姐你一定饿了,且吃些酒食则个。”瑞虹想着父母,那里下得咽喉。卞福坐在旁边,甜言蜜语,劝了两小杯,开言道:“小子有一言商议,不知小姐可肯听否?”


卞福被大家叫“老爹”,四十五六岁总是有的了。张嘴应该是“老夫”,才符合身份,自称“小子”,这就是憋着要使坏。


瑞虹道:“老客有甚见谕?”


全力强调他是一个老年人。


卞福道:“适来小子一时义愤,许小姐同到官司告理,却不曾算到自己这一船货物。我想那衙门之事,元论不定日子的。倘或牵缠半年六月,事体还不能完妥,货物又不能脱去,岂不两下担阁。不如小姐且随我回去,先脱了货物,然后另换一个小船,与你一齐下来理论这事,就盘桓几年,也不妨得。更有一件,你我是个孤男寡女,往来行走,必惹外人谈议,总然彼此清白,谁人肯信?可不是无丝有线?况且小姐举目无亲,身无所归。小子虽然是个商贾,家中颇颇得过,若不弃嫌,就此结为夫妇。那时报仇之事,水里水去,火里火去,包在我身上,一个个缉获来,与你出气,但未知尊意若何?”


臭不要脸啊。


这就是我们经常说的,每句话好像都有道理,但合起来就是存心不良。你要是觉得不方便,可以认作父女啊。


我们拆解过玉堂春的故事,苏三起解的时候,就和崇公道父女相称。


好闺女,我能给你的礼物,只有这根棍儿了


才出地狱,又入火坑。


瑞虹听了这片言语,暗自心伤,簌簌的泪下,想道:“我这般命苦!又遇着不良之人。只是落在套中,料难摆脱。”乃叹口气道:“罢罢!案母冤仇事大,辱身事小。况已被贼人玷污,总今就死也算不得贞节了。且待报仇之后,寻个自尽,以洗污名可也。”


踌躇已定,含泪答道:“官人果然真心肯替奴家报仇雪耻,情愿相从,只要设个誓愿,方才相信。”


瑞虹在家里,指挥仆人老妈子的时候,有本事,如今赤手空拳,那就什么都不成,她唯一能托的,就是因果报应,让卞福赌咒发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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卞福得了这句言语,喜不自胜,连忙跪下设誓道:“卞福若不与小姐报仇雪耻,翻江而死。”道罢起来,分付水手:“就前途村镇停泊,买办鱼肉酒果之类,合船吃杯喜酒。”到晚成就好事。


人家昨天才死了全家,你今天就要拜堂成亲。有没有人性啊。


卞福家在汉阳,到了汉阳不敢带瑞虹回家,家里有老婆,吃醋厉害,就另外找了住处安置,叮嘱手下的船员家人不许告诉老婆,早就有嘴快的去告诉。


卞福老婆也是个厉害角色,直接找了人贩子,找一天直接杀上门去,说去接瑞虹回家一起生活,趁机就把她抬上轿子,一卖了之。


掠贩的引到船边歇下。瑞虹情知中了奸计,放声号哭,要跳向江中。怎当掠贩的两边扶挟,不容转动。推入舱中,打发了中人、轿夫,急忙解缆开船,扬着满帆而去。


且说那婆娘卖了瑞虹,将屋中什物收拾归去,把门锁上,回到家中,卞福正还酣睡。


超级糊涂蛋。


那婆娘三四个把掌打醒,数说一回,打骂一回,整整闹了数日,卞福脚影不敢出门。一日捉空踅到瑞虹住处,看见锁着门户,吃了一惊。询问家人,方知被老婆卖去久矣。


卞福后来应了誓了,翻船而死。卞福老婆拿着家私补贴奸夫,后来被拐卖去了烟花门户,都是报应。


再遇恶人


瑞虹半路上,又被人贩子逼迫,要和她同睡,她悲愤至极,几次大吵大嚷,才保全了自己。人贩子把她卖到了武昌的一个乐户王家。瑞虹不肯接客,以死相逼。乐户两口子怕血本无归,就寻思把她卖了。


偏偏有个叫胡悦的人,说是武昌太守的亲戚,最近靠着太守赚了一笔钱,流连在妓院娼家,一直垂涎瑞虹,但她不肯接客,这次听说瑞虹要卖,赶紧买下了她。


胡悦娶瑞虹到了寓所,当晚整备着酒肴,与瑞虹叙情。那瑞虹只是啼哭,不容亲近。胡悦再三劝慰不止,倒没了主意,说道:“小娘子,你在娼家,或者道是贱事,不肯接客;今日与我成了夫妇,万分好了,还有甚苦情,只管悲恸!你且说来,若有疑难事体,我可以替你分忧解闷。倘事情重大,这府中太爷是我舍亲,就转托他与你料理,何必自苦如此。”


看!又一个说要主持公道的。但是要明白一点,爱帮忙的不仅仅有侠客,还有骗子。


瑞虹见他说话有些来历,方将前事一一告诉,又道:“官人若能与奴家寻觅仇人,报冤雪耻,莫说得为夫妇,便做奴婢,亦自甘心。”


可怜的蔡瑞虹,她能做什么呢?她只能用身体去交换,还不是去交换复仇,而是交换复仇的可能性!


说罢又哭。胡悦闻言答道:“元来你是好人家子女,遭此大难,可怜可怜!但这事非一时可毕,待我先教舍亲出个广捕到处挨缉;一面同你到淮安告官,拿众盗家属追比,自然有个下落。”


瑞虹拜倒在地道:“若得官人肯如此用心,生生世世,衔结报效。”胡悦扶起道:“既为夫妇,事同一体,何出此言!”遂携手入寝。


那知胡悦也是一片假情,哄骗过了几日,只说已托太守出广捕缉获去了。瑞虹信以为实,千恩万谢。又住了数日,雇下船只,打叠起身,正遇着顺风顺水,那消十日,早至镇江 ,另雇小船回家。把瑞虹的事,阁过一边,毫不题起。


瑞虹大失所望,但到此地位,无可奈何,遂吃了长斋,日夜暗祷天地,要求报冤。在路非止一日,已到家中。胡悦老婆见娶个美人回来,好生妒忌,时常厮闹。瑞虹总不与他争论,也不要胡悦进房,这婆娘方才少解。


这个失望,不仅仅是对男人的失望,也是对人性的失望,迄今为止有三个人要做她的丈夫,但没有一个人真正尊重她,第一个是杀父仇人,第二个第三个,都是想要霸占她、玩弄她。


胡悦家在绍兴,他们那里惯做一项生意,那就是买官,几个人捐一个官职,你当师爷我当跟班,一起去各地刮地皮发财,遇到那里挣不到钱,就逃之夭夭回家重来。


胡悦在家呆了一阵,打算带着瑞虹去北京买官。瑞虹虽然被骗了一次,但也觉得或许去京城能告状,毕竟兵部尚书还是家里的老朋友呢。


没想到胡悦被人骗了银子,在北京濒临破产,想要回家都困难,他打算用瑞虹来放鸽子。只说瑞虹是自己的妹妹,卖给客居在京城的官员士绅做妾,收了银子就跑路。


浙江温州有个举人叫朱源,中举之后来京城赶考,没考上进士,就没回家,在京城准备复习三年后二战。


朱举人四十多岁了,还没有儿子,娘子几次劝他娶个妾,但他都没有心思,有人介绍了胡悦的妹妹给他,他就决定过来看看。


众光棍引着朱源到来,胡悦向前迎迓,礼毕就坐,献过一杯茶,方请出瑞虹站在遮堂门边。朱源走上一步,瑞虹侧着身子,道个万福。


朱源即忙还礼,用目仔细一觑,端的娇艳非常,暗暗喝采道:“真好个美貌女子!”


瑞虹也见朱源人材出众,举止闲雅,暗道:“这官人倒好个仪表,果是个斯文人物。但不知甚么晦气,投在网中。”心下存了个懊悔之念。


瑞虹是好姑娘,不愿意骗人。


众光棍从旁衬道:“相公,何如?可是我们不说谎么?”朱源点头微笑道:“果然不谬。可到小寓议定财礼,择日行聘便了。”道罢起身,众人接脚随去,议了一百两财礼。


朱源也闻得京师骗局甚多,恐怕也落了套儿,讲过早上行礼,到晚即要过门。


胡悦跟瑞虹说:“我把你送过去,但是你晚上负责把朱源灌醉,五更天的时候,我过去报地方,就说他霸占人妻,他是个举人,必然害怕耽误前程,我们就这么讹他。”


缺德放在平板车上,推缺德了。


有信君子


朱源在灯下细观其貌,比前倍加美丽,欣欣自得,道声:“娘子请坐。”瑞虹羞涩不敢答应,侧身坐下。朱源教小厮斟过一杯酒,恭恭敬敬递至面前放下,说道:“小娘子,请酒。”瑞虹也不敢开言,也不回敬。


朱源觉得瑞虹是害羞,毕竟她年纪还小。


瑞虹自己心里明白,她是不安。


朱源想道:“他是个女儿家,一定见小厮们在此,所以怕羞。”即打发出外,掩上门儿,走至身边道:“想是酒寒了,可换热的饮一杯,不要拂了我的敬意。”遂另斟一杯,递与瑞虹。


瑞虹看了这个局面,转觉羞惭,蓦然伤感,想起幼时父母何等珍惜,今日流落至此,身子已被玷污,大仇又不能报,又强逼做这般丑态骗人,可不辱没祖宗。柔肠一转,泪珠簌簌乱下。


“你是不是家里有什么事,要记挂的?”


“说出来给我听吧,我看看能不能帮你办了。”


瑞虹不回答,只是颜色越来越悲伤。


二更鼓了,朱源劝瑞虹休息,瑞虹不愿意。朱源也不勉强,去书架上拿了一本书看。


这是一个温柔的老男人,对肉欲没有那么急迫,岁月和阅历让他有了更多的温柔,而且他的本心,就是一个好人,一个君子。这样的人适合相伴一生,不会害人。


“看这举人倒是个盛德君子,我当初若遇得此等人,冤仇申雪久矣。”又想道:“我看胡悦这人,一味花言巧语,若专靠在他身上,此仇安能得报?他今明明受过这举人之聘,送我到此;何不将计就计,就跟着他,这冤仇或者倒有报雪之期。”左思右想,疑惑不定。


主意已定


到三更,朱源还没有为难瑞虹,在看第三本书了,瑞虹主意已定。


“我如今方才是你家的人了。”瑞虹说。


“怎么起初还是别人家的人吗?”朱源乐了,他觉得这话很孩子气,接下来的话,他听了一身冷汗。


“我是胡悦的妾,跟他来玩仙人跳的,五更天他就进来,告你霸占人妻。”


“那你怎么还泄露与我?”


瑞虹哭道:“妾有大仇未报,观君盛德长者,必能为妾伸雪,故愿以此身相托。”朱源道:“小娘子有何冤抑,可细细说来,定当竭力为你图之。”瑞虹乃将前后事泣诉,连朱源亦自惨然下泪。


敲黑板!卞福、胡悦两个人,听说瑞虹父母双亡的时候,都没有什么感情上的反应,这俩人都盘算着怎么尽快上手瑞虹,卞福甚至在瑞虹答应之后,当场就喜不自胜。


朱源陪着瑞虹掉眼泪,他是一个爱惜别人、有同理心的人。


正说之间,已打四更。瑞虹道:“那一班光棍,不久便到,相公若不早避,必受其累。”朱源道:“不要着忙!有同年寓所,离此不远,他房屋尽自深邃,且到那边暂避过一夜 ,明日另寻所在,远远搬去,有何患哉!”


朱源是个有见识的人,根本不慌不忙,他还有社会资源,后半夜能找到朋友帮忙。


当下开门,悄地唤家人点起灯火,径到同年寓所,敲开门户。那同年见半夜而来,又带着个丽人,只道是来历不明的,甚以为怪。朱源一一道出,那同年即移到外边去睡,让朱源住于内厢。一面教家人们相帮,把行李等件,尽皆搬来,止存两间空房。不在话下。


胡悦带着一群流氓打上了朱源的住所,一看,搬空了。


胡悦倒吃了一惊,说道:“他如何晓得,预先走了?”对众光棍道:“一定是你们倒勾结来捉弄我的,快快把银两还了便罢!”


一个人对一群人宣战。


众光棍大怒,也翻转脸皮,说道:“你把妻子卖了,又要来打抢,反说我们有甚勾当,须与你干休不得!”


众光棍把胡悦一通臭打,惊动了巡夜的五城兵马司,士兵们把他们拿住,银两没收,每人打了三十板子,胡悦被遣送回了原籍。


六个月后,瑞虹有了身孕,朱源写信报给娘子,非常欢喜。孩子周岁的时候,朱源中了进士,而且殿试中了前三名——直接选知县,朱源托人运动到武昌县。


“此去仇人不远,只怕他先死了,便出不得你的气。若还在时,一个个拿来沥血祭献你的父母,不怕他走上天去。”瑞虹道:“若得相公如此用心,奴家死亦瞑目。”


瑞虹要的真的好少啊,哪怕是这种阶段性的进展,她也会觉得特别欣慰,卞福也好,胡悦也好,倘若不是太下作太欺负人,其实她也会认真跟他们好好过日子的。


大仇得报


朱源要去做官了,在临清雇船南下


船头指挥众人开船。瑞虹在舱中,听得船头说话,是淮安声音,与贼头陈小四一般无二。问丈夫什么名字,朱源查那手本写着:船头吴金叩首,姓名都不相同。可知没相干了,再听他声口越听越像。转展生疑,放心不下,对丈夫说了。


这会儿必须客气,必须要说,倘若这厮真的是陈小四,保不齐到了长江里把朱源也害了。君子不迁怒,不贰过,不贰过,就是不会两次掉进一个坑里。


朱源把船头叫来,问了问,没问出什么名堂,但瑞虹看出这个人就是陈小四,化成灰也认得!


正好中途朱源去老师的船上拜访,瑞虹就把船头老婆叫来,问她多大年纪,哪里人。


船头老婆说,这个丈夫是自己的后夫,之前的丈夫死了,后夫原本是他家的水手,帮着支应丧事,她就嫁了这人。这个人是武昌人士,用了前夫的名字(船的执照要变更太麻烦了)。


就是他。


瑞虹等朱源上船,将这话述与他听了。眼见吴金即是陈小四,正是贼头。朱源道:“路途之间不可造次,且忍耐他到地方上施行,还要在他身上追究余党 。”瑞虹道:“相公所见极明;只是仇人相见,分外眼睁,这几日如何好过!”恨不得借滕王阁的顺风,一阵吹到武昌。


发现没有,朱源别看是读书人,胆子很大,他要到自己的地头上对付这厮。


船到了扬州,等待接朱源大娘子的船回合,突然看见陈小四和两个水手打架。朱源一声断喝,让水手们把陈小四拿下。


水手们都听他的,一来朱源是雇主,是老爷,二来陈小四是勾结老板娘,害死了真的船头吴金上位的,所有人都恨他。


把陈小四抓住,问他为什么打架,陈小四说,那俩人是他以前的伙计,卷了他的钱跑了。陈小四还请朱源为他做主。


这时候丫鬟把朱源叫到后面,瑞虹告诉朱源,这俩人都是杀人越货的强盗。朱源一听,赶紧写了名帖,叫来地方,把这三个强盗都押到扬州府去。


朱源回到船中,众水手已知陈小四是个强盗,也把谋害吴金的情节,细细禀知。朱源又把这些缘由,备写一封书帖,送与太守,并求究问余党 。太守看了,忙出飞签,差人拘那妇人,一并听审。


扬州知府升堂,直接对着船头叫出他的本名陈小四,然后又问蔡指挥使的事情,一通拷问,强盗互相咬。


那两个贼还想咬陈小四强奸蔡小姐的事情,被知府一惊堂木喝住,免得朱源难堪。


案子判下来了:


不论男妇,每人且打四十,打得皮开肉绽,鲜血迸流。当下录了口词,三个强盗通问斩罪,那妇人问了凌迟。齐上刑具,发下死囚牢里。


又继续发签票,抓另外几个从犯,除了一个病死的,都没跑了,关起来等待处决。


这时大娘子也来到扬州跟朱源会合,看见儿子白胖可爱,瑞虹也漂亮温柔,非常喜欢。


朱源在武昌做了三年知县,政绩很好,升了御史,出巡扬州和淮安。瑞虹托了朱源两件事:“一是那几个强盗,应该还没有斩首,相公记得帮我杀了他们,祭奠我的父母兄长;二是淮安那里,我父亲曾经收过一个婢女,有六个月身孕,后来被我妈撵走了,嫁给一个朱姓裁缝,希望相公能帮我找到这个弟弟,我爸爸就有后了。”


朱源干事利索,先去淮安找到了那个孩子,八岁了,长得一表人才,起名蔡续,朱源上本给朝廷,一是希望蔡续能够归宗,长大继承指挥职位;二是杀害蔡指挥的那几个人,尽快杀掉。皇上都准了。


朱源写信回家,瑞虹知道两件大事了了。


是夜,瑞虹沐浴更衣,写下一纸书信,寄谢丈夫。又去拜谢了大奶奶,回房把门拴上,将剪刀自刺其喉而死。


朱源知道了,哭得好几天不能办公。瑞虹生的儿子后来叫朱懋,做官之后,向朝廷给生母申请了一个节孝牌坊。


这固然有旧时代对贞操的那种变态要求和对女性失节的压力,但瑞虹一定要死,也有很大的成分是——创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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登势婆婆这句话说得好


经历了那样惨烈的局面和虐待,经历了两次背叛之后,人会性情大变,会开心不起来,那个聪明的少女已经死了,她为复仇而活,却在复仇成功之后,觉得恍然一梦,生无可恋。


伤口太深,药物是盖不住的。


伤痛太深,哪怕是朱源那种长厚的温柔,也是治不好的。


我四年青春和用一个儿子还你的恩情,然后你莫管我,我自上路。


瑞虹的在那个家破人亡的月圆之夜就已经死了,只是为了一个念头苟活


遇到朱源,应该是她一生难得的亮色。


希望各位都能遇到值得我们温柔相待之人,共度有趣有用之生。


嗯,一定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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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2-1-13 10:30 AM | 显示全部楼层

残酷的正义:宝莲寺密室生人事件

 能老师 就叫熊太行也行  2022-01-09 11:18


宋高宗曾经问过岳飞:什么时候能天下太平?


岳飞说:“文臣不爱钱,武臣不惜死,天下太平矣。”


岳少保说出了一个千古金句,这是表明自己的态度,其实打仗和治理,都没有这么简单。


武臣不怕死就行了吗?晚明第一猛将刘綎,带着手下的精锐直扑努尔哈赤的埋伏圈,不屈战死,关外顿时局势大坏——不怕死的将领倘若莽撞,显然不如谨慎避战。


文官不爱钱,还是远远不够的,治理哪怕一个县,都需要极其强大的手腕和艺术,从古到今,多少聪明的读书人在知县任上折戟沉沙,心虽然没有歪,但是脑子不好使,一样被下面人坑得惨惨的。


今天给大家拆解一个故事,这位知县大老爷一不贪财,二有好脑子,但是事情办出来,还是酿成了很多悲剧,这就是《醒世恒言》的三十九卷,小回目叫《汪大尹火焚宝莲寺》。


不爱钱的寺院


明朝时候,在广西南宁府有个永淳县,城里有个宝莲寺。


广西在那个时候是边地,在三言世界里的存在感不高,不过永淳县还是值得一提的,这个县城今天在广西横县,是个水运的重要码头,三言世界里的重要故事,基本都离码头不远,因为这里是商人的世界、市民的世界。


宝莲寺在当地名声很大,僧尼在明朝的名声不算好,你倘若有闲心进一个那时候的寺院,知客僧就会端上茶和点心,如果你不慎吃了一口,那就麻烦了。


他会把化缘簿子拿出来,请你随喜。看你穿得好,就跟你要重修大殿、再造金身,看你是一般人,就跟你要香火钱、香油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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用《天书奇谭》示意一下


如果你拿出钱来,对方也就罢了。如果你不肯给钱,那冷言冷语就上来了,你被骂得受不了,他还有神佛站在身后,你就算是夺路而逃,他在你背后还要刻薄半天。


今天的无良理发店办卡、一日游黑导游逼着你买玉,也都是这种路数。


宝莲寺不一样,这寺院经常建一些建筑,但并不急着去跟人们来募化。


有知识受过教育的人,就觉得宝莲寺比较体面,师傅规矩,反而会主动捐钱给这个寺院,而且宝莲寺最灵的是求子。


子孙堂两旁,各设下净室十数间,中设床帐,凡祈嗣的,须要壮年无病的妇女,斋戒七日,亲到寺中拜祷,向佛讨笤。如讨得圣笤,就宿于净室中一宵,每房只宿一人。若讨不得圣笤,便是举念不诚,和尚替他忏悔一番,又斋戒七日,再来祈祷。那净室中四面严密,无一毫隙缝,先教其家夫男仆从,周遭点检一过。任凭拣择停当,至晚送妇女进房安歇,亲人仆从睡在门外看守。为此并无疑惑。


就跟今天的明档厨房一样,意思是干净又卫生。


奇特的是,好多妇女回去就怀孕了,而且生下的孩子都是肥头大耳,身体健康。名气传开之后,很多外地的人都过来求子——布施给他们的财物不计其数。


有人回去问这些妇女:“晚上发生了什么啊。”


有人说是梦见佛祖来送子,有人说是梦见罗汉来睡觉,还有的说什么梦都没有,有的女人回了家就再也不肯来了,也有的后来还几次三番要到寺里来住。


其实佛门根本就不管求子,我们有时候看到“观音送子”,其实是民间信仰,硬把一些外道的送子娘娘任务塞给观世音菩萨。佛指导人们不入轮回,出家修行,不会帮忙解决不孕不育的麻烦。


“子孙堂”,就是宝莲寺这帮贼秃搞的一个淫窝。


他们在房子里都挖好了地道,等到夜深了,就有和尚偷偷过来,逼着这些妇女行奸,这些女子们一睡醒,往往已经被按住了,想要嚷叫,怕坏了名头,就忍着羞耻就范——那时候就算是被坏人奸淫,也可能被家里人逼着去自尽,怕死的人还是多的。


她们能很快怀上身孕,冯梦龙是这么解释的:


一则妇女身无疾病,且又斋戒神清;


二则僧人少年精壮,又重价修合种子丸药,送与本妇吞服。


故此多有胎孕,十发九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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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人说斋戒有什么用呢?有用。


古人歧视妇女的月经,认为这个污秽,所以寺院要求斋戒几天,就是为了让妇女不在经期,而在容易受孕的危险期过来。


挑选身体好的和尚,再配点药,药有用没用不知道,小和尚反正是有用的。


大多数不孕不育的原因都在男的身上。


所以规矩的妇女,回去生下了孩子也不敢声张,不规矩的妇女,还要经常来寺院,希望继续会和尚。


汪知县出手干涉


永淳县新到了一个知县,名叫汪旦,这个人上任半年,把全县的豪强和盗贼都拾掇干净了,他的眼睛也就盯上了宝莲寺。


汪知县有学问,懂佛法,菩萨有无数化身,想要成全一个好人得子,一个念头就够了,怎么还要妇女去寺院里住呢?这怎么看都有猫腻。于是他就决定亲自去看看,挑了一个初一,来宝莲寺进香。


宝莲寺主持叫佛显,听说大老爷来进香,赶紧撞起钟鼓,集合所有人来迎接。汪知县在佛前拈香,暗暗求佛祖保佑自己荡涤污秽,然后和尚们过来跟汪知县行礼。


汪知县对佛显说:“听说你们寺院品德修行都很好,都是你的功劳,我准备最近跟上司呈报,你把你的年龄籍贯写下来,等我申报你做本县僧官,让你永远主持此寺。”


僧官,一县佛教事务的负责人,这可是个好差事。佛显赶紧道谢。


憋着算计谁,就先给他画个饼,这是官场的招儿,和尚敛财擅长,这种城府,他没有。


“听说你寺里,求子最灵啊。”汪知县问。


“是。”


“留妇女在寺院里,不会有什么争议吗?”汪知县又问。


这种问题也不奇怪,所有的读书人送媳妇过来受训的时候,都会问这句话。


“回老爷的话,这房子都让妇女夫家看过,门外也是有夫家的人守护的,不会有问题。”佛显解释说。


“本官我也还没有子嗣,我想把夫人送来,似乎又有些不方便。”汪知县说。


这句话深了,看和尚怎么接。


如果和尚一拍胸脯,说:“您就把夫人送来,我们这儿可好了”,其实也就没事了。


但是佛显是这么回答的:“您不用劳动夫人,您在这里烧香,夫人回家斋戒,一样也可以求子。”


哎?怎么有了变化了。“若不自宫,也可练功”是说不过去的。


“大老爷您是佛教的护法者,而且是一方父母,您是有官身的人,比常人不同。”佛显解释说。


那意思是您是尊贵的VIP客户,所以菩萨负责送外卖。


汪知县一听,产生了怀疑。


其实佛显是担心他看出破绽,别人家的仆人,笨练居多,翻看一下子孙堂的房子,发现不了破绽。知县带的人,可能根本就是衙役,职业搜东西的,露馅了自己就有大麻烦。


知县看他说话滴水不漏,就去子孙娘娘那里进了香,又让佛显带自己看了妇女居住的房间,果然没看出什么破绽来。


妙计抓淫贼


回了衙门,思前想后,决定来点非正常拍摄的手法,叫过来一个令史:“你去找两个妓女,装扮成家眷送进寺里,准备好朱墨汁,夜间如果有人进来和她们交欢,就涂在他们的头上。”


令史听了吩咐,赶紧找了两个相熟的姑娘,一个叫张媚姐,一个叫李婉儿,让家人抬着送进了宝莲寺,找房间住下,到了晚间,各家的女人都吹了灯,或是仆人、或是丈夫,都在外面守着。


张媚姐把银硃装在小碗里,放在枕边,银硃和灵砂、朱砂其实都是硫化汞,鲜红鲜红的,可以当印泥和红墨汁来用,也可以入药。


只有中国传统医学认为这三种东西的作用不同。


约莫一更天气,四下人声静悄,忽听得床前地平下,格格的响,还道是鼠虫作耗,抬头看时,见一扇地平板,渐渐推过在一边,地下钻出一个人头,直立起来,乃是一个和尚。


把张媚姐吓了一跳,暗道:“元来这些和尚设下恁般贼计,奸骗良家妇女,怪道县主用这片心机。”


和尚爬上了张媚姐的床,抱住她就要交欢。张媚姐假装惊慌:“你是谁,大半夜的想干什么?”

“我是送子罗汉,给你送孩子来的。”


张媚姐发现自己虽然对付男人的经验丰富,却根本敌不过这个和尚,她只好拼着昏厥过去之前,把银硃抹在和尚的光头上。


一连耍了两次,方才起身下床,递过一个包儿道:“这是调经种子丸,每服三钱,清晨滚汤送下,连服数日,自然胎孕坚固,生育快易。”说罢而去。


和尚折腾了张媚姐两番,钻地道跑了,张媚姐正要睡去,又听见地道响,心里叫苦:“这和尚又来了!”


没想到这次是另一个和尚,更加粗鲁,直接分开她的腿就要施暴,张媚姐苦苦求饶:


“我顽了两次,身子疲倦,正要睡卧,如何又来?怎地这般不知餍足?”和尚道:“娘子不要错认了,我是方到的新客,滋味还未曾尝,怎说不知餍足?”


难怪第二天妇女们都起不来床,这些坏人根本也没把人家当人看,就是器物罢了。


张媚姐看见和尚轮流来宿,心内惧怕,说道:“我身体怯弱,不惯这事,休得只管胡缠。”和尚道:“不打紧,我有绝妙春意丸在此,你若服了,就通宵顽耍也不妨得。”


好,还有药,这下多了一个罪证。


媚姐恐怕药中有毒,不敢吞服,也把银硃,涂了他头上。


这就得是行院中的姐儿,才有这种提防心,妓院里有三种药是必备的:迷药、春药和打胎药。迷药是对付不听话的姑娘,春药是对付不争气的恩客,打胎药却是收拾不长眼投错胎的孩子的。


倘若是良家妇女,觉得痛苦不堪,只怕就把这绝妙春意丸吃了,这里面有什么成分,只怕就难说了。


那和尚又比前的又狠,直戏到鸡鸣时候方去,原把地平盖好,不题。


再说李婉儿,不敢睡觉,等到一更天过后。


早有一人扯起帐子,钻上床来,捱身入被,把李婉儿双关抱紧,一张口就凑过来做嘴。李婉儿伸手去摸他头上,乃是一个精光葫芦,却又性急,便蘸着墨汁摩弄。


李婉儿问:“你是那一房长老?”这和尚并不答言,只是办事儿。


这帮人反侦察的经验非常丰富,不提自己的名字,一来是防止女施主回头来告状;二是防止小朋友哪天来认爹;三是猴急的关头,顾不上自我介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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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婉儿比张媚姐年轻几岁,所以比较贪玩,对和尚还挺喜欢。


云雨刚毕,床后又钻一个人来,低低说道:“你们快活得勾了,也该让我来顽顽,难道定要十分尽兴。”那和尚微微冷笑,起身自去。后来的和尚到了被中,轻轻款款,把李婉儿满身抚摸。


这帮家伙不一定害了多少人呢。


李婉儿假意推托不肯,和尚捧住亲个嘴道:“娘子想是适来被他顽倦了,我有春意丸在此,与你发兴。”遂嘴对嘴吐过药来。李婉儿咽下肚去,觉得香气透鼻,交接之间,体骨酥软,十分得趣。


我们都知道,今天的药物使用之前,都是先用小老鼠做实验,然后是兔子猴子,最后是人类,然后才能上市。


和尚的药,用什么做的实验?那些试验品,是生是死,哪里去了?


冯梦龙写药的妙处,但是我们能想到这背后的毛骨悚然。


李婉儿虽然淫乐,不敢有误县主之事,又蘸了墨汁,向和尚头上周围摸转,说道:“倒好个光头。”和尚道:“娘子,我是个多情知趣的妙人,不比那一班粗蠢东西。若不弃嫌,常来走走。”


这个还拉回头客,还对同事进行拉踩,争风吃醋。


天亮了,汪知县带着百余名快手、丁壮,敲开了寺门,他不拜佛,也不说客套话,就把和尚们全都叫起来,集中在一起,勒令他们把帽子都摘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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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手,指负责侦缉的差人,《地下交通站》的贾队长就是侦缉队长


再看这些和尚,这个热闹!


两个红脑袋,两个黑脑袋。


当场命令锁了。四个和尚求饶,汪知县问他们,头上的墨汁是哪里来的,四个人赶紧说,是师兄弟之间互相开玩笑染上的。


“好,那我就把跟你们开玩笑的人传来跟你们说!”汪知县让手下去敲两个姐儿的门。


这俩人都睡死过去了,实在没力气了,差点敲碎了门才算是给叫起来,过来扣见了知县,拿过了送子药和绝妙如意丸


这四个都傻了。


知县发作起来:


“这班贼驴!焉敢假托神道,哄诱愚民,奸淫良善!如今有何理说?”


佛显心生一计,教众僧徐徐跪下,禀道:“本寺僧众尽守清规,止有此四人,贪淫奸恶,屡训不悛。正欲合词呈治,今幸老爷察出,罪实该死,其余实是无干,望老爷超拔!”


如果是个贪官,只怕就坡下驴,带走四个人,让佛显交出钱了。可惜汪知县这个人,铁面无私。


汪大尹道:“闻得昨晚求嗣的也甚众,料必室中都有暗道。这四个奸淫的,如何不到别个房里,恰恰都聚在一处,入我彀中,难道有这般巧事?”


佛显又禀道:“其实净室,惟此两间有个私路,别房俱各没有。”


汪大尹道:“这也不难,待我唤众妇女来问,若无所见,便与众僧无干。”


这个就有点过了。


公堂前审妇道,那这个妇道只怕十之八九要死。汪大尹如果要做德性事,让各家把妇女领走,拷打那四个贼秃,就能问出各屋的地道。


汪旦是“少年科第”,二十多岁考中进士的人,是没法子体会这种细微的差别的,他总是粗暴地执行无偏差的正义。


他把每个妇女传上来,当堂过筛子。


将祈嗣妇女,尽皆唤至盘问,异口同声,俱称并无和尚奸宿。汪大尹晓得他怕羞不肯实说,喝令左右搜检身边,各有种子丸一包。汪大尹笑道:“既无和尚奸宿,这种子丸是何处来的?”


和尚坏不坏?当然坏,但是你看汪旦的笑,也谈不上一个“好”字。你们失节了,都是可笑之人,都活该一死。


众妇人个个羞得是面红颈赤。汪大尹又道:“想是春意丸,你们通服过了。”


这句越发轻佻了,这恶人好像不是和尚,倒是这群女人了。


众妇人一发不敢答应。汪大尹更不穷究,发令回去。那些妇女的丈夫亲属,在旁听了,都气得遍身麻木,含着羞耻,领回不题。


这些女人还能活吗?


教左右唤进民壮快手人等,将寺中僧众,尽都绑缚,止空了香公道人,并两个幼年沙弥。佛显初时意欲行凶,因看手下人众,又有器械,遂不敢动手。汪大尹一面分付令史,将两个妓女送回。起身上轿,一行人押着众僧在前。那时哄动了一路居民,都随来观看。


等等,钱呢?


佛显在宝莲寺经营多年,一定积攒了很多金钱。


这钱要没入国库的,应该起出来运走,但是别忘了,汪知县是个清官,他对残酷地揭示真相充满了兴趣,对金钱,他看做粪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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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把人大早叫起来加班,也没给花红赏钱,这就是清流的不通人情之处。


后来出事,就出在了这笔钱上。


回去之后,汪知县给和尚们上了夹棍,他们细皮嫩肉的,全都招了,一百多和尚,都被下进了大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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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代衙门里,皂班负责打人


且说佛显来到狱中,与众和尚商议一个计策,对禁子凌志说道:“我们一时做下不是,悔之无及!如今到了此处,料然无个出头之期。但今早拿时,都是空身,把甚么来使用?我寺中向来积下的钱财甚多,若肯悄地放我三四人回寺取来,禁牌的常例,自不必说,分外再送一百两雪花。”


真是不像话,这是窝案,首恶自然是佛显,佛显应该分开关押,几个高级和尚也应该被分开,普通僧人和他们隔绝,就不会闹事。大老爷完全没有考虑这件事。


你不严格申饬手下这些人的重罪,那他们就敢收钱,这个凌志如果知道这些人犯的是死罪,绝对不敢随便收他们的贿赂。


凌志听了觉得这主意不错,就真的押着佛显和几个和尚去寺里拿钱和被褥了。


人都是这样,总是跟自己说“拿了钱我还能秉公办事”,其实怎么可能呢?拿人手短,你就会对对方放松要求了。


到各房搜括,果然金银无数。佛显先将三百两交与凌志。众人得了银子,一个个眉花眼笑。佛显又道:“列位再少待片时,待我收拾几床铺盖进去,夜间也好睡卧。”众人连称:“有理。”纵放他们去打叠。


这四个和尚把寺中短刀斧头之类裹在铺盖之中,收拾完备,教香公唤起几个脚夫,一同抬入监去。


又买起若干酒肉,遍请合监上下,把禁子灌得烂醉,专等黄昏时候动手越狱。


上梁不正下梁歪,这监狱里的诸位这么不着调,汪知县的治理水平只怕也很难说。


残酷的一夜


不知道大家参观过古代县衙没有,河南内乡有一个县衙博物馆,古代,县一级的监狱就设在县衙里,税库和大老爷的住宅都在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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爸爸们住在内宅


为什么要把这么脏的监狱和大老爷放在一个院子里?因为一个县兵力有限,只能防卫一个重要目标,那就是衙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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且说汪大尹因拿出了这个弊端,心中自喜,当晚在衙中秉烛而坐,定稿申报上司。


不知道汪大尹怎么乐得出来的,这是一个重大的伦理事件,因为这群恶徒的行为,许多人都会在这几天家破人亡,汪旦倘若是个真的君子,应该为本地的迷信觉得可悲,而不是为自己智力优越感觉得沾沾自喜。


突然他觉得害怕了,每个和尚都有份,这种团伙多次的奸案,都是斩刑。


他家隔壁突然多了一百多死刑犯。


赶紧半夜发朱砂票,叫快手和丁壮来衙门里护佑。


监狱里,和尚们已经造反了。


砍翻禁子,打开狱门,把重囚尽皆放起,杀将出来,高声喊叫:“有冤报冤,有仇报仇,只杀知县,不伤百姓。让我者生,挡我者死。”


现场就有口号,不愧是有文化的僧侣阶层。


其声震天动地。此时值宿兵快,恰好刚到,就在监门口战斗。汪大尹衙中闻得,连忙升堂。旁县百姓听得越狱,都执枪刀前来救护。和尚虽然拚命,都是短兵,快手俱用长枪,故此伤者甚多,不能得出。


真是侥幸。如果和尚想起来监狱里木栅栏可以拆下来当棍棒怎么办?


佛显见打不赢了,开始求饶,跟老爷谈判。


“带头造反的就是十几个人,都死了,您让我们投降吧。”


汪大尹见事已定,差刑房吏带领兵快,到监查验,将应有兵器,尽数搜出,当堂呈看。


注意哦,汪大尹没有亲临一线指挥,带兵的是刑房吏,他在大堂,隔着一道二门遥控呢。所以兵器是送到后面给他看的。


汪大尹大怒,向众人说道:“这班贼驴,淫恶滔天,事急又思谋反。我若没有防备,不但我一人遭他凶手,连满城百姓,尽受荼毒了。若不尽诛,何以儆后?”


知县愤怒的原因,就是“这帮人居然还想杀我全家。”


唤过兵快,将出的刀斧,给散与他,分忖道:“恶僧事虽不谐,久后终有不测,难以防制。可乘他今夜反狱,除一应人犯留明日审问,其余众僧,各砍首级来报。”


大规模灭口能够很好地掩盖办事人员的笨拙。


众人领了言语,点起火把,蜂拥入监。佛显见势头不好,连叫:“谋反不是我等。”言还未毕,头已落地。须臾之间,百余和尚,齐皆斩讫,犹如乱滚西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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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不起,串台了!


这一夜死的人,比一任知县三年杀的人都多……


然后知县把其他罪犯提出来审,知道了佛显的计划。然后他大笔如椽——


前面吹嘘自己名侦探的内容我就不选了,但看他的这段义正辞严:


奸窈窕,淫善良,死且不宥;杀禁子,伤民壮,罪欲何逃!反狱奸淫,其罪已重;戮尸枭首,其法允宜。僧佛显众恶之魁,粉碎其骨;宝莲寺藏奸之薮,火焚其巢。庶发地藏之奸,用清无垢之佛。


义正辞严,一点都没提自己的几个笨蛋处置。


汪旦把这篇审单发行到全城,其实完全没必要。


写得重一点,可以为自己杀这么多人解释和辩白。


但是这种公开发行,让大家都知道宝莲寺的事了,于是开始逼自己的媳妇上吊,把孩子扔水里淹死——


往时之妇女,曾在寺求子,生男育女者,丈夫皆不肯认,大者逐出,小者溺死。多有妇女怀羞自缢,民风自此始正。


愚蠢的是男人和长辈,付出代价的是女人和孩子。


有些人根本不用死的,因为汪旦的无能和道德洁癖,多死了很多人。


会做事不如会汇报。


你永远都干不过会写PPT的。


汪旦一下子在官场中名声鹊起。


各省直州府传闻此事,无不出榜戒谕,从今不许妇女入寺烧香。至今上司往往明文严禁,盖为此也!后汪大尹因此起名,遂钦取为监察御史。


升官了。


你说他会继续有远大前程吗?


我想不会有了,他那锐利的冷笑,逼着刚刚失身的妇女们说出春药的来源的冷漠和残忍,会有人看在眼里,记在心上。


一个人是不是好人,是不是值得交,看他做事,别看他嘴巴怎么说。


p.s


冯梦龙说,汪旦是福建晋江人,根据道光年间修的《晋江县志》,说汪旦工作的地方是江西金溪县,不是广西,他查抄的寺院叫天竺寺,也不是宝莲寺。


县志里的说法,汪旦的仕途到贵州道监察御史就到头了。


但是说他抄出几万两银子,这绝对是瞎扯——无论江西金溪还是广西永淳,都不是能从一个庙里抄出几万两的地方。


朝廷升他一个官,可能真的就是为了那笔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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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2-1-20 03:23 AM | 显示全部楼层

世上有的是好运,会分给温柔的女子和男人

 能老师 就叫熊太行也行 2022-01-16 12:38

大家见过的最深的爱情是什么样的?


自古到今的赌咒发誓,往往是“我可以为你死”。


别信这个,大多数以死来证明爱情的人,精神上都有点问题,那不是可爱,那是可怕。


其实最深沉的爱,不是去死,而是“原谅”。


愿意冒着世俗的嘲笑和指摘,对伤害过、背叛过自己的爱人充满善意留有余地,这是真正的温柔。


今天拆解《喻世明言》的第一个故事,《蒋兴哥重会珍珠衫》。


蜜里调油的爱情


湖北襄阳有个枣阳县,有个商人叫蒋兴哥,虽然年纪轻轻,却已经走南闯南(没错)。


他九岁丧母,父亲没有再娶,割舍不下小儿子,就带着兴哥,他家的生意要经常走广东,所以兴哥从小就进了商场。


商人之间有很多利益冲突,有的时候看你挣了钱,或者被你抢了生意,第一件事就是去绑票你家孩子,所以兴哥的爸爸对外宣称,兴哥是自己的内侄,叫罗德。


兴哥的外祖父罗公,在广东已经行走了三代,当地的商人都敬重罗家,看见兴哥长得漂亮聪明,都是“罗小官”相称,这孩子到十七岁,就已经走了几次广东,已经是熟悉了家里的生意,只可惜他爹命短,突然生病死了。


蒋兴哥订了一门亲,是本县王公,王公有个人生成就,有三个绝色的女儿。


县里的人都说,娶到王公的女儿,比作驸马还要幸福。


王公大女儿和二女儿都嫁出去了,只有小女儿,小名三巧,订了和兴哥的亲事,还没有过门。


兴哥处事周全,父亲的丧事办得很得体,一群亲戚就撺掇他的老丈人:


“何不乘凶完配?教他夫妇作伴,也好过日。”


这个说法有意思,我们经常说中国古代,有封建礼教,这各种礼教里,最大的就是孝道,父亲死了,应该服丧三年。爹刚死就娶媳妇,简直是妥妥的没心没肺。


亲戚们也是替这孩子考虑:


1.兴哥才十七岁,没满二十岁也没结婚,就算不上是社会公认的成年人,他独自做生意会非常难;


2.兴哥出门经商,家里连个人都没有是不行的,房产地契,被人偷了卖了就麻烦了;


3.生活上,兴哥也需要各种照顾;


4.早点生下一儿半女,相信死了的老爹也会欣慰。


“乘凶婚配”,其实就是礼教之下的一种从权,礼教这东西,越在村里折腾人越厉害,明朝中后期的商品经济非常发达,城市当中,人更实际,也没有那么古板固执。


不过王公还是坚持让兴哥服丧满周年,才把女儿嫁过去,他是一个非常在乎面子的人。


新媳妇是七月初七的生日,乞巧节生的,所以小名三巧儿,三巧儿生得非常美。


在明代,对新媳妇的美色是非常重视的。冯梦龙这里特别评价了一下有些家庭不在乎女方容貌,看见门当户对就包办婚姻的坏处:


常言道:“做买卖不着,只一时:讨老婆不着,是一世。”


年轻人要过日子,不般配忍不了的,心里会恼火。


若干官宦大户人家,单拣门户相当,或是贪他嫁资丰厚,不分皂白,定了亲事。后来娶下一房奇丑的媳妇,十亲九眷面前,出来相见,做公婆的好没意思。


会被亲戚嘲笑,还会被嘲笑贪图女方的嫁妆。


又且丈夫心下不喜,未免私房走野。


纳妾和狎妓影响家庭幸福。


偏是丑妇极会管老公,若是一般见识的,便要反目:若使顾惜体面,让他一两遍,他就做大起来。


这是对丑女的偏见,不过如果双方容貌上差得太多,弱势一方确实可能变成控制欲很强的人。


发现了没有?在乎容貌的登对和性的和谐,这就是“三言”世界里的市民世界、商业世界的规则,这是真实的人性,明朝中后期的风气和清朝完全不同。


兴哥和三巧结婚三天后,又换掉了吉服,继续推说服丧,其实两个人就在楼上,“成双捉对”“朝暮取乐”。


如此一年多,孝期服满,兴哥想到广东的账目、生意,觉得该过去走一趟了。只是三巧每次都说“该去”,不该把男人拴在家里,但是等到兴哥一收拾行装,三巧就呜呜呜哭了起来。


舍不得。


这是二月时节,蒋兴哥对王三巧说:“我们不能坐吃山空,生意得去做才行。”


三巧儿看看兴哥:“多久回来?”


其实商人的规矩是外出贸易,第三年回家,毕竟上两千里路,路上就要耗费很多时间。


“我一年就回来,哪怕第二次去久一点。”


三巧儿指着门外的香椿树说:“明年这棵树发芽,希望官人你就回来了。”


说完了,泪如雨下,兴哥也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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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4年电影频道拍过一版《珍珠衫》,李晨演蒋兴哥


中国的传统上,一般瞧不起男人哭,尤其瞧不起为了老婆哭,更觉得舍不得老婆不愿意出门的男人哭没出息。


其实这两个年轻人,不仅仅是夫妻、伴侣,三巧是兴哥唯一的家人。


兴哥九岁丧母,出门都不能管父亲叫爹,颠沛流离,逼着自己懂事,只有这一年多的工夫,他才真正处于安定、放心的状态当中,有一个女性沉迷于他、爱他。


明白了这个逻辑,你就明白为什么后面兴哥能原谅三巧了。


夫妇两个啼啼哭哭,说了一夜的说话,索性不睡了。


五更时分,兴哥便起身收拾,将祖遗下的珍珠细软,都交付与浑家收管。自己只带得本钱银两、帐目底本及随身衣服、铺陈之类,又有预备下送礼的人事,都装叠得停当。


这个“珍珠细软”,包括我们标题里的那件珍珠衫。


原有两房家人,只带一个后生些的去:留一个老成的在家,听浑家使唤,买办日用。两个婆娘,专管厨下。又有两个丫头,一个叫晴云,一个叫暖雪,专在楼中伏待,不许远离。


兴哥做事仔细。他知道自己妻子美丽,也知道外面的坏人有多坏,他设置了一套保护机制,已经竭尽自己所能了,他在乎妻子的贞节,也在乎妻子的安全。


兴哥走了,转眼到了年底,他病在了广东,耽搁了生意,没有回来。


三巧必须要度过第一个没有兴哥的新年,听见别人家团聚、过年,触景生情。


陈奸商和薛干娘


正月初一那天,她让丫鬟去找算卦的,算算丈夫什么时候回来,到初四那天,门口真的过来了一个盲眼的算命先生。


男不要赌博,女不要迷信,这都是快速败家之道。


先生一算:“立春前后已经动身了,一月底二月初,一定会回家,还跟你说,你家夫君这次发财了。”


仗着过年说吉祥话,骗人家的赏钱,就像那种给人算孩子是男是女的,都是说男孩,不灵退款,这样肯定能赚一半人的钱。其实他懂什么呢?他自己都看不到路,却要给别人指路。


徽州商人陈商,在枣阳县做生意,长得一表人才,也是父母双亡,凑了二三千两的本钱出来做粮食生意。


陈商和兴哥的身材相貌很像,衣服颜色款式也类似,三巧算了卦,等着丈夫回来,看见了陈商,以为是兴哥,当时眉目含情,陈商觉得三巧对他有意思,一下子呆住了。


如果是今天,特别简单,尴尬一笑,说声认错人就好了,那时候不行。


三巧儿见不是丈夫,羞得两颊通红,忙忙把窗儿拽转,跑在后楼,靠着床沿上坐地,几自心头突突的跳个不住。


谁知陈大郎的一片精魂,早被妇人眼光儿摄上去了。回到下处,心心念念的放他不下,肚里想道:“家中妻子,虽是有些颜色,怎比得妇人一半!欲待通个情款,争奈无门可入。若得谋他一宿,就消花这些本钱,也不枉为人在世。”


这小子没安好心。


一看就是人妻,他还要打人家的主意;把这个女人抬高一通,把自己老婆贬低一番;正在你觉得他是不是找到真爱的时候,他心里吐出实话,要睡人家一晚,愿意花钱。


这是什么人性啊。


陈商去找卖珠子的薛婆子聊天了。第一次就拿出一百两银子,十两金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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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婆和《水浒》王婆的形象很像


薛婆子觉得有点头疼,因为她根本就不认识蒋家娘子,不过看在这么多钱的面子上,还是答应了,她出了一条计。


第二天,陈大郎带着三四百两银子,到了蒋家门口的汪家当铺。薛婆也拿着自己的珠宝箱子过来,陈大郎就跟薛婆搭话,要买她的珠宝首饰,却又不好好买,把珠子拿起来,大声讲价。


王三巧闷得正厉害,古代的女人没有什么娱乐活动,除了华容道九连环,那就是看看街景,她听见有人买珠宝还价,就偷偷看什么事,一看一个漂亮官人在太阳底下照珠子,一帮人看热闹,这边一个老婆子拉着还价,正在吵。


想了想,干嘛自己不买点珠子呢。她把丫鬟派下去,就拉薛婆上来,要买她的珠子。陈商看见薛婆上了楼,心中暗喜,这唱双簧唱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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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婆会做生意,更会聊天,把珠宝存在了王三巧家,让她慢慢挑,自己几天后才找了一个雨天来取珠宝,三巧一看老妈妈衣服都湿了,自然把她让上来休息,还请了薛婆喝酒暖暖身子。


三巧能喝。薛婆偏偏也是海量,俩人越喝越近,越聊越近,第二天薛婆又带了酒菜,来找三巧还席。


饮酒中间,婆子问道:“官人出外好多时了还不回,亏他撇得大娘下。”


探话+挑拨。


三巧儿道:“便是,说过一年就转,不知怎地担阁了?”婆子道:“依老身说,放下了恁般如花似玉的娘子,便博个堆金积玉也不为罕。”


挑拨x2,有些女性,知道提防称赞自己的异性,对年长的同性就没有那么防备。


婆子又道:“大凡走江湖的人,把客当家,把家当客。比如我第四个女婿宋八朝奉,有了小女,朝欢暮乐,那里想家?或三年四年,才回一遍。住不上一两个月,又来了。家中大娘子督他担孤受寡,那晓得他外边之事?”三巧儿道:“我家官人到不是这样人。”


薛婆有个女儿嫁给了外地商人做妾,为了后面提到陈商做准备。薛婆第三次挑拨三巧儿的夫妻关系。


冯梦龙这里忍不住评价:


世间有四种人惹他不得,引起了头,再不好绝他。是那四种?游方僧道、乞丐、闲汉、牙婆。上三种人犹可,只有牙婆是穿房入户的,女眷们怕冷静时,十个九个到要扳他来往。


今日薛婆本是个不善之人,一般甜言软语,三巧儿遂与他成了至交,时刻少他不得。


其实也不能全怪三巧儿,她年纪还小,丈夫迟迟不归,心里是害怕的,薛婆是个从生活经验到寻医问药无所不通的大能耐人,她总觉得有这么一个老婆子走动着,心安一点。


婆子在三巧儿面前,偶说起家中蜗窄,又是朝西房子,夏月最不相宜,不比这楼上高敝风凉。三巧儿道:“你老人家若撇得家下,到此过夜也好。”婆子道:“好是好,只怕官人回来。”三巧儿道:“他就回,料道不是半夜三更。”婆子道:“大娘不嫌蒿恼,老身惯是掗相知的,只今晚就取铺陈过来,与大娘作伴,何如?”三巧儿道:“铺陈尽有,也不须拿得。你老人家回覆家里一声,索性在此过了一夏家去不好?”


三巧把薛婆安置在房内的一个藤床上。


虽隔着帐子,却像是一头同睡。夜间絮絮叼叼,你问我答,凡街坊秽亵之谈,无所不至。这婆子或时装醉作风起来,到说起自家少年时偷汉的许多情事,去勾动那妇人的春心。害得那妇人娇滴滴一副嫩脸,红了又白,白了又红。婆子己知妇人心活,只是那话儿不好启齿。


用今天话说,就是每天夜谈吃瓜。三巧这个笨女人,总觉得吃吃瓜是不妨的,越吃瓜越败火,还能强化自己的道德感。


其实这种恶人引导的吃瓜,一味渲染细节,对人只有害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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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2-1-20 03:26 AM | 显示全部楼层


毒计和自暴自弃


七月初七是三巧的生日,薛婆在她家吃酒。


三言世界里一过节就出事,清明、元宵、七夕、中秋,要么人命,要么奸情。


婆子饮酒中间问道:“官人如何还不回家?”三巧儿道:“便是算来一年半了。”婆子道:“牛郎织女,也是一年一会,你比他到多隔了半年。常言道一品官,二品客。做客的那一处没有风花雪月?只苦了家中娘子。”


挑拨x4,她把蒋兴哥贬得越低,三巧就越容易放纵起来。


三巧儿叹了口气,低头不语。婆子道:“是老身多嘴了。今夜牛女佳期,只该饮酒作乐,不该说伤情话儿。”说罢,便斟酒去劝那妇人。约莫半酣,婆子又把酒去劝两个丫鬟,说道:“这是牛郎织女的喜酒,劝你多吃几杯,后日嫁个恩爱的老公,寸步不离。”两个丫鬟被缠不过,勉强吃了,各不胜酒力,东倒西歪。


丫鬟都放倒了。


婆子一头吃,口里不住的说啰说皂道:“大娘几岁上嫁的?”三巧儿道:“十七岁。”婆子道:“破得身迟,还不吃亏:我是十三岁上就破了身。”三巧儿道:“嫁得恁般早?”婆子道:“论起嫁,到是十八岁了。不瞒大娘说,因是在间壁人家学针指,被他家小官人调诱,一时间贪他生得俊俏,就应承与他偷了。初时好不疼痛,两三遍后,就晓得快活。大娘你可也是这般么?”三巧儿只是笑。


这话问得有技巧,“这般”,是指沉迷于性呢?还是指的偷人呢,三巧不答,她听懂了。


婆子又道:“那话儿到是不晓得滋昧的到好,尝过的便丢不下,心坎里时时发痒。日里还好,夜间好难过哩。”三巧儿道:“想你在娘家时阅人多矣,亏你怎生充得黄花女儿嫁去?”婆子道:“我的老娘也晓得些影像,生怕出丑,教我一个童女方,用石榴皮、生矾两昧,煎汤洗过,那东西就揪疮紧了。我只做张做势的叫疼,就遮过了。”


三巧儿道:“你做女儿时,夜间也少不得独睡。”婆子道:“还记得在娘家时节,哥哥出外,我与嫂嫂一头同睡,两下轮番在肚子上学男子汉的行事。”三巧儿道:“两个女人做对,有甚好处?”婆子走过三巧儿那边,挨肩坐了,说道:“大娘,你不知,只要大家知音,一般有趣,也撤得火。”三巧儿举手把婆子肩胛上打一下,说道:“我不信,你说谎。”


婆子见他欲心己动,有心去挑拨他,又道:“老身今年五十二岁了,夜间常痴性发作,打熬不过,亏得你少年老成。”三巧儿道:“你老人家打熬不过,终不然还去打汉子?”婆子道:“败花枯柳,如今那个要我了?不瞒大娘说,我也有个自取其乐,救急的法儿。”三巧儿道:“你说谎,又是甚么法儿?”婆子道:“少停到床上睡了,与你细讲。”

三巧觉得女人和女人玩玩,不算什么,又不会怀孕,其实她已经中了圈套。


冯梦龙厉害,他让我们眼睁睁地看着一个美丽和气的女人滑向深渊。


薛婆扑灭了灯,三巧怕黑,薛婆说要陪她一床睡。薛婆其实早就在之前借口丢了手绢,偷偷开了薛家的门,把陈商放了进来,现在上了楼梯,就在房门外。


薛婆嘴上答应着,就把脱光了的陈商推到了三巧身上。


三巧儿摸着身子,道:“你老人家许多年纪,身上恁般光滑!”那人并不回言,钻进被里,就捧着妇人做嘴,妇人还认是婆子,双手相抱。那人要地腾身而上,就千起事来。那妇人一则多了杯酒,醉眼朦胧:二则被婆子挑拨,春心飘荡,到此不暇致详,凭他轻薄。


陈大郎经历过许多女子,比童男子蒋兴哥会得多。


三巧儿从死里活过来的时候,问:“你是谁?”陈商就把自己对三巧儿的仰慕,托薛婆办事,完整地说了一遍。


三巧这傻妞,被俩人联手算计了,现在却被薛婆洗脑洗得成功,决定和陈商好。


两个人买通了丫鬟,来往了半年多,陈商说自己要走了,他也是商人,要回家的。三巧不管不顾,就要卷了细软跟陈商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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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记得陈商的计划吗?睡她一宿,出多少钱都愿意。现在半年多了,也没有那么馋了,而且拐带人妻,这罪过可是大了。


三巧也从来没想想,回去了也没有她的位置,陈商的妻子那边还没法交代了。


两人洒泪分别,陈商百般温柔,无非是期待下次再来,还希望有个香白暖软的身子陪着。


珍珠衫的破绽


三巧这傻妞的心意是真的,她把沉迷当做了爱,他们又欢好了一夜:


到五更起身,妇人便去开箱,取出一件宝贝,叫做“珍珠衫”,递与陈大郎道:“这件衫儿,是蒋门祖传之物,暑天若穿了他,清凉透骨。此去天道渐热,正用得着。奴家把与你做个记念,穿了此衫,就如奴家贴体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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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的太过分了。


无论男人女人,把配偶的衣服拿给情人,这对情人和配偶都是侮辱和挑衅。何况这是人家蒋家的传家宝,你怎么能随便拿给陈商呢?


陈大郎哭得出声不得,软做一堆。妇人就把衫儿亲手与汉子穿下,叫丫鬟开了门户,亲自送他出门。


一个真敢送,一个真敢收。


陈商运货去苏州枫桥,在那里的一个老乡聚会上,遇到了一个襄阳同乡,别人介绍说,这是“罗小官人”。


这个人正是蒋兴哥,他出门做生意,用的是外婆家的姓,蒋兴哥和陈商俩人年纪相似,又都是漂亮人,一来二去,就成了朋友。


天气热的时候俩人喝酒,陈商脱掉外衣,露出了珍珠衫。


自家的传家宝能不认识吗!


但是转念一想,别错怪了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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传家之宝也有好多个的


兴哥心中骇异,又不好认他的,只夸奖此衫之美。陈大郎恃了相知,便问道:“贵县大市街有个蒋兴哥家,罗兄可认得否?”兴哥到也乖巧,回道:“在下出外日多,里中虽晓得有这个人,并不相认,陈兄为何问他?”陈大郎道:“不瞒兄长说,小弟与他有些瓜葛。”便把三巧儿相好之情,告诉了一遍。


奸出人命,对三巧儿来说,性命攸关,对陈大郎来说,居然是吹嘘的资本。


这种吹嘘、暴露自己情事,不保护自己情人的人,有一个算一个,都是最恶毒的恶棍。


可怜的三巧儿啊,你爱了个什么货色啊!


扯着衫儿看了,眼泪汪汪道:“此衫是他所赠。兄长此去,小弟有封书信,奉烦一寄,明日侵早送到贵寓。”


蒋兴哥是个体面人啊,换别人,早就薅住陈商衣领子揍了,兴哥要回去跟妻子确认,万一是陈商偷来的呢,要防备外人污蔑妻子。


第二天兴哥坐船要走,陈商喘着气来了,让蒋兴哥帮他送信给薛妈妈。


兴哥性起,一手扯开,却是八尺多长一条桃红绉纱汗巾。又有个纸糊长匣儿,内羊脂玉风头簪一根。书上写道:“微物二件,烦干娘转寄心爱娘子三巧儿亲收,聊表记念。相会之期,准在来春。珍重,珍重。”


奸夫托本夫送情书和信物,这世上就这一遭。蒋兴哥把书信撕了扔水里,把簪子摔在船板上折断了,才想起来,这东西是证据,不应该扔,赶紧把簪子和汗巾捡起来。他如果有书信在手,就可以回去逼着妻子自尽,但他没有,他,还爱她。


船到了家乡,看见家门了,兴哥流下眼泪来:


“当初夫妻何等恩爱,只为我贪着蝇头微利,撇他少年守寡,弄出这场丑来,如今悔之何及!”


这个人经历了这么大的事,大厦崩塌,他首先责备的反而是自己。


他把行李搬进门,借口去说探望丈人丈母,到船上住了一晚。第二天回家,告诉妻子说,岳父岳母害病,让她赶紧回娘家探望。


妻子前脚上轿,兴哥叫住跟着妻子的婆子,摸出一封信,说是给岳父的。


三巧儿进门一看,父母好好的。这时候婆子把信拿给王公,王公拆开一看,是一纸休书。


本妇多有过失,正合七出之条。因念夫妻之情,不忍明言,情愿退还本宗,听凭改嫁,并无异言,休书是实。


信里还有陈商送的簪子和汗巾。


王公看不懂。王三巧也看不懂,那一根簪子和一条汗巾都是新的,她不知道那是陈商的礼物。


王公去找蒋兴哥,话说得动人:


“小女从幼聪慧,料不到得犯了淫盗。若是小小过失,你可也看老汉薄面,恕了他罢。你两个是七八岁上定下的夫妻,完婚后并不曾争论一遍两遍,且是和顺。你如今做客才回,又不曾住过三朝五日,有什么破绽落在你眼里?你直如此狠毒,也被人笑话,说你无情无义。”


他对自己的女儿并不了解,王三巧不坏,但她傻透了。


王公说别人会觉得兴哥狠毒、无情无义,其实是他这么觉得。


兴哥一点都不狠,他其实默默替三巧背了好多罪愆,他如果叫破了这一切,三巧会被逼死,正是因为他们是七八岁定下的夫妻,兴哥才替他掩饰。


“烦请回去问问令爱,我家祖传的珍珠衫还在不在?”


王公回去一问,王三巧大哭起来,知道事情败露了。


傻姑娘啊,怎么会不败露呢?


三巧看着断了的簪子:“这是一刀两断的意思吧。”再看看汗巾,“这个懂,这叫一丈红,让我上吊呢!”


全都猜错了。


当夜,三巧上吊,万幸她娘撞见,大家抢救下来。


一看女儿要死,王公王婆也就不问了,劝女儿好好活着,毕竟年纪还轻,样貌又好,肯定也找得到人家。


复仇者和报恩者


蒋兴哥把两个丫鬟抓起来拷问,问清了前后缘由。


然后他带了一帮人闯进薛婆家,把她家砸了。


到此为止。兴哥把两个丫鬟卖了


南京有个叫吴杰的进士,要去广东潮阳当知县,没有带家小上任,准备买一个妾,一路看了许多女子,都不中意,最近听说王三巧离异,出了五十两彩礼要娶。


王公愿意,又怕兴哥跟他打官司,就去问他兴哥的意思。


兴哥不光没有反对,还把三巧的嫁妆封好,派人给她送到船上去,仍然做她的陪嫁。


犯奸休掉的女子,嫁妆是可以不退的,这就是兴哥的慈悲之处。有人笑话他,有人佩服他,还有人说他没志气,就应该杀人才算个汉子。


却说陈大郎在苏州卖了货物,回到老家,一心想着三巧儿,每天抱着珍珠衫起腻,他家妻子平氏,觉得这东西奇怪,就收起来藏在了天花板上。两人为珍珠衫大吵一架,陈商就带着小伙计去了襄阳,准备再见三巧儿。


路上,陈商遭了强盗,伙计被杀,自己被洗劫一空,勉强到了枣阳县,想要跟三巧儿借钱。


进城跟人打听薛婆,有人告诉他,薛婆因为勾引蒋兴哥的妻子,被砸了家,逃到别的县去生活了。蒋兴哥的妻子转嫁给了进士做二房,已经走了。


陈大郎连惊带病,觉得自己快不行了,赶紧带信回家,让平氏带着“当亲人”和盘缠来见他,平氏请父亲陪着,带着家人到了枣阳,陈大郎已经死了十天了。


这就是客死异乡,平氏父亲生病,被送回老家,家人偷了平氏的钱,她被困在枣阳,最后选择了卖身买地葬夫……


好心的张七嫂帮平氏介绍了一个想要再婚的富户,不是别人,正是蒋兴哥。平氏其实人长得也不错,虽然不如王三巧,但是人更端庄,也聪明。


兴哥和平氏两人结了婚,有天看见平氏收拾衣箱,里面有一件衣服,正是珍珠衫。


兴哥认得了,大惊问道:“此衫从何而来?”平氏道:“这衫儿来得跷蹊。”便把前夫如此张致,夫妻如此争嚷,如此赌气分别,述了一遍。又道:“前日艰难时,几番欲把他典卖。只愁来历不明,怕惹出是非,不敢露人眼目。连奴家至今,不知这物事那里来的。”


兴哥道:“你前夫陈大郎名字,可叫做陈商?可是白净面皮,没有须,左手长指甲的么?”平氏道:“正是。”蒋兴哥把舌头一伸,合掌对天道:“如此说来,天理昭彰,好怕人也!”平氏问其缘故,蒋兴哥道:“这件珍珠衫,原是我家旧物。你丈夫奸骗了我的妻子,得此衫为表记。我在苏州相会,见了此衫,始知其情,回来把王氏休了。谁知你丈夫客死。我今续弦,但闻是徽州陈客之妻,谁知就是陈商!却不是一报还一报!”


两个人感情更好了,兴哥估计以前最多觉得自己从心如死灰变成死灰复燃,现在则是抱着报仇雪恨的愉悦感和平氏来亲热了。不知道平氏是什么心理,是敬畏呢,还是还债呢?


兴哥一年后又去了广东做买卖,在合浦县进珍珠的时候,买家的老头,偷了一刻最大的珠子,抵赖说没有见。


兴哥不敢,就要去搜他的衣服,不想这老头被一把扯得摔倒,就这么死了。


这家儿女把兴哥暴打一顿,送上了县衙门,大老爷让把他押起来,明天审。


巧了,这个大老爷叫吴杰,正是三巧后嫁的老公。半夜吴杰在看状词,三巧偶尔看见:


凶身罗德,枣阳县客人。


她大声哭了起来:“罗德是我的哥哥,过继给舅舅家姓罗。不知道怎么犯了这死罪,请老爷你千万要救他!”


吴杰很疼爱三巧,但是也不能现在就拍板:


“且看临审如何。若人命果真,教我也难宽宥。”三巧儿两眼噙泪,跪下苦苦哀求。县主道:“你且莫忙,我自有道理。”


明早出堂,三巧儿又扯住县主衣袖哭道:“若哥哥无救,贱妾亦当自尽,不能相见了。”


大老爷上了堂,就问老头的年纪,又要求老头子女开棺验尸,原告不乐意,最后定了意外摔倒跌死,让蒋兴哥披麻戴孝磕头赔礼,又赔丧葬费。


救了蒋兴哥,三巧儿请老爷让自己和兴哥相见。


兴哥看看三巧儿,三巧看看兴哥。


时隔三年,怨气早就都过去了。


他们现在最介意的,就是对方好不好,安全不安全。


兴哥和三巧抱头痛哭,也不行礼,也不说话。


大老爷一看就明白了:


“你们别哭了,你们不是兄妹,老实跟我说,我来做主。”


三巧哭着告诉吴老爷,兴哥是自己的前夫,兴哥也跪下说了自己一番经历。


“你两人如此相恋,下官何忍拆开。幸然在此三年,不曾生育,即刻领去完聚。”


吴杰娶妾,一来是照顾生活,二来就是希望生子的,三巧跟他三年,没有孩子,所以他也没有太迷恋三巧,成全了三巧和兴哥,倒是一件好事。吴老爷又派了人抬着三巧的嫁妆送还给兴哥,还护送他们出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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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来奇怪,吴老爷不久就被上调北京吏部,升官了,而且他后来纳的一个妾,给他连生三子,后来这三个孩子还都中了进士。大家都说是他积了阴德。


至于兴哥带着三巧回家,见了平氏,平氏现在是正妻,明媒正娶,三巧被休过,现在算妾,但是她已经不在乎了。她和平氏姐妹相称。


他们三个人幸福地生活在了一起。


这个故事相当动人。


阴谋家薛婆老年背井离乡;


臭流氓陈大郎客死异乡,妻子改嫁。


只有两个最坏的人受到了报应,其他的人,都受到了善意的灌溉。


兴哥对别人充满了善意,他就遇到了另一个友善的男人吴杰。


三巧儿这姑娘耐不住诱惑、认不清好歹,最终也给了她一条活路,让她还有了一个报恩的机会,有了一个高光时刻。


平氏看起来是陈大郎作恶的代价,却得遇良人,也是好结局。


情,很复杂,有很多很多的苦衷。温柔的人对别人的事情,是不苛责、不刻薄的。


天底下真的有那么多的好运,可以分给所有用心爱别人、珍惜别人、留有余地的人。分给那些温柔的女子和温柔的男人。


希望大家都能遇到这样的人,爱这样的人,成为这样的人。


一定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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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2-2-27 05:27 PM | 显示全部楼层

为什么怀揣一腔善意,更容易遭遇恶毒小人

 能老师 就叫熊太行也行  2022-02-19 21:27


善意这东西,其实跟钱差不多,没有的话肯定不行,但是过多的话,就会有许多烦恼。


善意还有一点跟钱很像,那就是千万要谨慎收好,不要亮在外面招摇过市,但凡哪天你要把善意亮在外面给人看,祸事也就不远了。


今天就给大家拆解一个善意外露引发命案的悲惨故事,来自《喻世明言》,小回目叫《陈御史巧断金钗钿》。


好人不应该流落街头


江西赣州石城县有个鲁廉宪,廉宪是官职,也叫廉访使,类似今天纪委的干部,为官清廉。鲁廉宪家里有个儿子叫鲁学曾,和同县顾佥事(也是官名,官位不算高)的女儿阿秀订了亲,还没有过门。


鲁廉宪好人命短,一病死在了任上,鲁学曾早年丧母,扶灵柩回家,又守孝三年,已经变得家徒四壁了。


顾佥事嫌贫爱富,见鲁学曾没了父亲,又家道中落,就准备把亲事退掉。顾佥事的夫人孟氏把这话头一提起来,第一个反对的就是阿秀。


“妇人之义,从一而终;婚姻论财,夷虏之道。爹爹如此欺贫重富,全没人伦,决难从命。”


阿秀这番话,我们说起来很复杂,一方面,她反对婚姻的买卖本质,有高明的一部分;另一方面,她又对“从一而终”这种传统道德非常看重,后面也正是死在这条规矩上。


我们读“三言”故事读多一点,就发现中国传统社会不是铁板一块。从一而终,在三家村偏僻的地方是一个大节,但是在富庶的城市里,就会有所松动。


从来都是父亲用大道理来反对儿女,不许儿女用大道理来说服父亲。


孟夫人疼爱女儿,所以对孩子把顾佥事的计划全盘托出:


“如今爹去催鲁家行礼,他若行不起礼,倒愿退亲,你只索罢休。”


阿秀不管这套手段,她就是一招,死。她告诉母亲,如果父母逼迫她退亲,她就一死了之。


婚姻这件事上如果两代人起冲突,一般的规则就是谁玩命谁赢,但是任何一方都有让对方和自己双输的办法,那就是寻死,这是最坏的办法,但总有人会出这一招。


夫人想了想,老头子嫌弃鲁学曾,就是因为他家贫没法置办聘礼,如果自己偷偷资助鲁学曾一笔钱,这事不就再无障碍了吗?


夫人的想法充满了善意,尤其是对鲁学曾,那简直是救苦救难,但是她的善意就这么明目张胆端了出来,这就是祸事的源起。


夫人完全可以好好去协调丈夫和女儿的冲突,坚韧地站在女儿这一边,说以情理,晓以利害,男人总有松动的时候,非要去干讨巧抄近路的事,最后惹了大麻烦。


美事容易连环出问题


顾佥事家里有庄园,有一天他出门收租,几天不能回来,孟夫人和阿秀商量好了,就把家里的园公(园丁)老欧叫来,让他去请鲁公子。


孟夫人说了一句:“不可泄露,我有重赏。”


鲁公子这会儿过得正潦倒,家里没米了,他有个姑姑嫁在城外梁家,家里倒是很有钱,于是就到姑姑家里借米。老欧来到鲁家,发现房屋残破,只有一个白发的烧火老婆婆在家。


各位,这个细节,其实就是鲁公子仁慈的地方,为什么这么穷了,还有一个佣人?这肯定是以前父母雇的人,年纪太大,无处可去,没路可跑,哪里都不会雇她了,才和少爷相依为命。


老欧的正确做法是什么?


傍晚再来。


鲁公子家里断了粮,家里还有老婆婆,他也不可能在姑姑家里住几天,一定会当天就回来的。


但是对老欧来说,这么做太麻烦了,他直接就把话转述给老婆婆,让她捎信去公子姑姑家,叫公子回来。


发现了没有?孟夫人说“不可泄露”,结果老欧第一个泄露给老婆婆,还让老婆婆找人捎信(只能是口信,老婆婆一定不会写字),这过程中,丈母娘召鲁学曾相见的事情得有多少人知道?


这不叫保密,受人之托就应该忠人之事,老欧显然在这件事上就没做对。


老婆婆倒是靠谱的人,自己腿着去鲁公子姑姑家里找他,十里路一路摸过去,终于见到鲁公子,把老园公的话转述给他听,让他赶紧去见岳母。


但是老婆婆忘了一件事,她跟鲁学曾说的时候,鲁学曾姑姑就在旁边,当然了,姑姑是鲁家嫁出去的姑娘,老婆婆可能当年还服侍过她,不避讳姑姑,也是情有可原的。而且姑姑非常热情,当时就撺掇侄子赶紧去。


这个时候,鲁学曾犯了一个大错,他看看自己的破衣服,觉得失礼,想要跟表哥梁尚宾借一件。


借衣服,就得跟人说借的理由了,老婆婆说事的时候姑姑就在身边,鲁学曾没法瞒着表哥,或者找个假的理由,他老老实实把岳母召见的事情跟梁尚宾说了。


“衣服自有,只是今日进城,天色己晚了。宦家门墙,不知深浅,令岳母夫人虽然有话,众人未必尽知,去时也须仔细。凭着愚见,还屈贤弟在此草榻,明日可早往,不可晚行。”


你鲁学曾不是要体面吗?那我建议你就体面到底,别天快黑了跑到人家家里去。


鲁公子道:“哥哥说得是。”


梁尚宾道:“愚兄还要到东村一个人家,商量一件小事,回来再得奉陪。”


又嘱付梁妈妈道:“婆子走路辛苦,一发留他过宿,明日去罢。”


这个人起了坏心眼,他要冒名顶替鲁学曾,到岳母家里去,他让自己母亲把老婆婆扣住,就是怕老婆婆回家又遇到老欧来找鲁学曾。


你说,他图啥呢?


图给老太太磕头?图看看顾佥事家房子的装修?


都不是,一是要骗点钱,二是要去窥探一下人家小姐的美色。


这两样他一点也不缺:梁尚宾家里很有钱,而且新娶了一个娘子田氏,长得也非常美,田氏的爸爸曾经被坏人陷害,是梁尚宾的爸爸跟舅舅鲁廉宪一起搭救的,为了报恩嫁给了他。


明知不缺,仍然要更多,这就是贪婪;明知得不到,却想要毁掉,这就是扭曲;明知道表弟已经山穷水尽,这是他改变人生的关键一刻,却要满不在乎地算计他的钱财和妻子,这就是恶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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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以制造混乱为乐,没有任何怜悯之心。这是坏人中最坏的一种。


走火入魔的岳母

梁尚宾到顾佥事家后园的门外,老欧正在等候:


看看日落西山,黑影里只见一个后生,身上穿得齐齐整整,脚儿走得慌慌张张,望着园门欲进不进的。


老欧问他是不是鲁公子,他点头答应。老欧把梁尚宾带进了府里,和孟氏夫人相见。


孟夫人揭起朱帘,秉烛而待。那梁尚宾一来是个小家出身,不曾见恁般富贾样子;二来是个村郎,不通文墨;三来自知假货,终是怀着个鬼胎,意气不甚舒展。上前相见时,跪拜应答,眼见得礼貌粗疏,语言涩滞。


孟夫人心下想道:“好怪!全不像宦家子弟。”一念又想道:“常言人贫智短,他恁地贫困,如何怪得他失张失智?”转了第二个念头,心下愈加可怜起来。


这段简直是人间清醒。


倘若孟夫人是一个嫌贫爱富的丈母娘,那女儿也不至于后来那么惨,偏偏她是一个好心的女人,不仅疼爱女儿,而且顺带着心疼女婿,不仅仅关心真的,还顺便心疼了假的,让女儿吃了大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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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权力的游戏》里的猫姨凯瑟琳就是头脑不好,正义感偏高的人


大节上,人要分善恶;小处看,人要品贤愚。


笨蛋就是笨蛋,蠢货就是蠢货,蠢笨和憨厚不是一回事,如果你不嫌弃蠢笨的人,甚至心生怜悯,就会被邪恶而愚蠢的人吃定。


吃完了晚饭,孟夫人把阿秀叫出来,跟“女婿”相见。


阿秀初时不肯,被母亲逼了两三次,想着:“父亲有赖婚之意,万一如此,今宵便是永诀;若得见亲夫一面,死亦甘心。”当下离了绣阁,含羞而出。孟夫人道:“我儿过来见了公子,只行小礼罢。”假公子朝上连作两个揖,阿秀也福了两福,便要回步。夫人道:“既是夫妻,何妨同坐?”便教他在自己肩下坐了。


发现了没有?孟夫人的脑海里满满的五个大字:“我要做好人。”


人不能每天沉浸于自我感动当中,妄图拯救某个不怎么样的人,那一定会动作变形,甚至被反咬一口。


遇见事多跟自己念叨念叨“我不当傻子”,那就能做出正常的选择了。


又坐了一回,夫人分付收拾铺陈在东厢下,留公子过夜。假公子也假意作别要行。夫人道:“彼此至亲,何拘形迹?我母子还有至言相告。”假公子心中暗喜。


注意假公子的暗喜,那句“何拘形迹”其实就是一条为所欲为的赦免书。


只见丫鬟来禀:“东厢内铺设己完,请公子安置。”假公子作揖谢酒,丫鬟掌灯送到东厢去了。


夫人唤女儿进房,赶去侍婢,开了箱笼,取出私房银子八十两,又银杯二对,金首饰一十六件,约值百金,一手交付女儿,说道:“做娘的手中只有这些,你可亲去交与公子,助他行聘完婚之费。”


夫人All in 了,顾佥事家里没有儿子,招一个女婿就是养老的。夫人希望现在帮女婿的忙,未来得女婿的养,人之常情,为此哪怕得罪老头子,也顾不上许多了。允许公子孟浪在前,差遣女儿亲去送钱在后,她不光给钱,还给了闺女。


阿秀道:“羞答答如何好去?”夫人道:“我儿,礼有经权,事有缓急。如今尴尬之际,不是你亲去嘱付,把夫妻之情打动他,他如何肯上紧?穷孩子不知世事,倘或与外人商量,被人哄诱,把东西一时花了,不枉了做娘的一片用心?那时悔之何及!这东西也要你袖里藏去,不可露人眼目。”


这话大有玄机。夫人让阿秀把礼法放下,私下去见公子,这是下钩子,阿秀就是香饵,怕公子把钱花了,用色相来诱惑他,让他回去准备迎娶。


其实如果你家女婿真是个拿钱就花了的主,留他作甚呢。


阿秀听了这一班道理,只得依允,便道:“娘,我怎好自去?”夫人道:“我教管家婆跟你去。”当下唤管家婆来到,分付他只等夜深,密地送小姐到东厢,与公子叙话。又附耳道:“送到时,你只在门外等候,省得两下碍眼,不好交谈。”管家婆已会其意了。


好可怜一姑娘,大半夜袖子里装着五斤多大银子,跟袖着个哑铃似的,还要把自己送给那个猥琐的骗子。


阿秀被自己的母亲出卖了。


姗姗来迟的夫君


假公子把阿秀一把抱住,甜言蜜语,各种骗。等到阿秀拿出银两和首饰,他一把抱住,把灯吹了。


管家婆在外面得了命令,放任事情发生……


到了五鼓天明,梁尚宾告辞出来,才明白自己惹祸不小。


“我白白里骗了一个宦家闺女,又得了许多财帛,不曾露出马脚,万分侥幸。只是今日鲁家又来,不为全美。听得说顾佥事不久便回,我如今再担阁他一日,待明日才放他去。若得顾佥事回来,他便不敢去了,这事就十分干净了。”计较已定,走到个酒店上自饮一杯,吃抱了肚里,直延捱到午后,方才回家。


他怕此事败露,就又在外面晃了一天,故意耽搁鲁学曾,怕他就来。


这边鲁学曾已经急出毛病来了。他姑姑跑到媳妇田氏房里,问有没有梁尚宾的衣服,偏偏田氏知书达理有侠气和蠢恶的梁尚宾关系紧张,梁尚宾的衣服都是自己收拾装箱的,家里没有钥匙。


却说姑侄两个正在心焦,只见梁尚宾满脸春色回家。老娘便骂道:“兄弟在此专等你的衣服,你却在那里瞳酒,整夜不归?又没寻你去处!”梁尚宾不回娘话,一径到自己房中,把袖里东西都藏过了,才出来对鲁公子道:“偶为小事缠住身子,担搁了表弟一日,休怪休怪!今日天色又晚了,明日回宅罢。”


老娘骂道:“你只顾把件衣服借与做兄弟的,等他自己干正务,管他今日明日!”鲁公子道:“不但衣服,连鞋袜都要告借。”梁尚宾道:“有一双青段子鞋在司壁皮匠家掌底,今晚催来,明日早奉穿去。”


别觉得蠢人不会作恶,蠢是恶最好的掩护了。他表弟、他娘、他妻子都以为他是蠢笨,是村郎,不知道他背地里下了多少黑手。


梁尚宾相送一步,又说道:“兄弟,你此去须是仔细,不知他意儿好歹,真假何如。依我说,不如只往前门硬挺看身子进去,怕不是他亲女婿,赶你出来?又且他家差老园公请你,有凭有据,须不是你自轻自贱。他有好意,自然相请;若是翻转脸来,你拚得与他诉落一场,也教街坊上人晓得。倘到后园旷野之地,被他暗算,你却没有个退步。”鲁公子又道:“哥哥说得是。”


老园公请鲁公子去后园,梁尚宾劝鲁学曾去前门,目的就是一个,如果顾佥事回来,就能跟鲁学曾打起来,如果强行退了婚,那梁尚宾的恶行就永远不会被人发现了。


鲁公子回到家里,将衣服鞋袜装扮起来。只有头中分寸不对,不曾借得。把旧的脱将下来,用清水摆净,教婆子在邻舍家借个熨斗,吹些火来熨得直直的,有些磨坏的去处,再把些饭儿粘得硬硬的,墨儿涂得黑黑的。只这顶巾,也弄了一个多时辰,左带右带,只怕不正。教婆子看得件件停当了,方才移步径投顾佥事家来。


看这段真的心疼。


悲剧就是把美好的东西毁灭给人看。阿秀吃了梁尚宾这个禽兽的亏,这是悲剧,但看到鲁学曾还在为自己世界的一点点细节尽力缝补,小心翼翼地生活,全然不知道世界已经坍塌,这种场面才会让人破防。


鲁公子来到前门,顾佥事还没有回来,鲁公子请家人通报给夫人。


孟夫人听说,吃了一惊,想:“他前日去得,如何又来?且请到正厅坐下。”先教管家婆出去,问他有何话说。管家婆出来瞧了一瞧,慌忙转身进去,对老夫人道:“这公子是假的,不是前夜的脸儿。前夜是胖胖儿的,黑黑儿的;如今是白白儿的,瘦瘦儿的。”夫人不信道:“有这等事!”亲到后堂,从帘内张看,果然不是了。


孟夫人心上委决不下,教管家婆出去,细细把家事盘问,他答来一字无差。孟夫人初见假公子之时,心中原有些疑惑;今番的人才清秀,语言文雅,倒像真公子样子。再问他今日为何而来,答道:“前蒙老园公传语呼唤,因鲁某羁滞乡间,今早才回,特来参谒,望恕迟误之罪。”


夫人道:“这是真情无疑了。只不知前夜打脱冒的冤家,又是那里来的?”慌忙转身进房,与女儿说其缘故,又道:“这都是做爹的不存天理,害你如此悔之不及!幸而没人知道,往事不须题了。如今女婿在外,是我特地请来的,无物相赠,如之奈何?”


阿秀听罢,呆了半晌。那时一肚子情怀,好难描写:说谎又不是慌,说羞又不是羞,说恼又不是恼,说苦又不是苦,分明似乱针刺体,痛痒难言。喜得他志气过人,早有了一分主意,便道:“母亲且与他相见,我自有道理。”


阿秀看着自己亲妈,自己刚刚知道自己被坏人骗奸了,万念俱灰,现在她妈还在念念叨叨,心疼那一笔私房钱。还在埋怨父亲,说罪过都在父亲身上。


这种心碎的和绝望,应该是阿秀被压倒的最后一根草。冯老先生说不是慌、不是羞的那种感受,其实就是阿秀的绝望。


教管家婆把厅门掩上,请小姐出来相见。阿秀站住帘内,如何肯移步!只教管家婆传语道:“公子不该担搁乡间,负了我母子一片美意。”公子推故道:“某因患病乡司,有失奔趋。今方践约,如何便说相负?”


阿秀在帘内回道:“三日以前,此身是公子之身,今迟了三日,不堪伏侍巾栉,有玷清门。便是金帛之类,亦不能相助了。所存金钗二股,金钿一对,聊表寸意。公子宜别选良姻,休得以妾为念。”管家婆将两般首饰递与公子,公子还疑是悔亲的说话,那里肯收。阿秀又道:“公子但留下,不久自有分晓。公了请快转身,留此无益!”说罢,只听得哽哽咽咽的哭了进去。


鲁学曾跟丈母娘矫情扯皮的时候,后面大乱起来,小姐上吊了,孟夫人和管家婆冲到后面,解开绳子,阿秀已经吊死了。


外面的鲁学曾还觉得这是圈套,还在嚷嚷。万念俱灰的夫人让丫鬟把鲁公子叫进闺阁。


公子来到绣阁,只见牙床锦被上,直挺挺躺着个死小姐。夫人哭道:“贤婿,你今番认一认妻子。”


这话伤心透了,你不信,自己来验看吧。再一个,她为你而死,你也来看看她,夫妻一场。


活人和死人是完全不一样的,一个女人就算再美丽,吊死之后也就狰狞恐怖了。


鲁公子放声大哭,夫人派管家婆送他出去。


顾佥事回家,听说女儿因为自己要退婚自杀了,伤心欲绝。


两个母亲发现不对劲


鲁学曾第二天去姑姑家还衣服,梁尚宾听说他来,就躲了出去,鲁学曾跟姑姑说起小姐自杀的事,梁妈妈感叹不已。


梁尚宾回来,听到自己妈妈说顾小姐怪他晚来三日,自杀身死。


梁尚宾不觉失口叫声:“啊呀,可惜好个标致小姐!”


梁妈妈道:“你那里见来?”梁尚宾遮掩不来,只得把自己打脱冒事,述了一遍。


梁妈妈大惊,骂道:“没天理的禽兽,做出这样勾当!你这房亲事还亏母舅作成你的。你今日恩将仇报,反去破坏了做兄弟的姻缘,又害了顾小姐一命,汝心何安?”


梁尚宾被老娘骂得狗血淋头,要回屋又被妻子田氏痛骂,他踢开了门痛打田氏,田氏一气之下就回了娘家。梁妈妈又气又苦,病倒了,病了七天,死了。田氏回来给婆婆奔丧,被梁尚宾一通羞辱,写了休书。


那边的孟氏夫人也逐渐品出了不对劲,老欧去送信,假公子也是老欧引来的,老欧就算没有跟假公子勾结,至少也是走漏了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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痛不欲生的人往往求死不能


真公子走的是前门,老欧根本就没见到,所以俩人鸡同鸭讲,根本说不清,孟夫人一怒之下,把老欧打了三十板子。


顾佥事死了女儿,到园子里散心,一看园子没人清扫,就叫园公老欧,下人们说,老欧被夫人打坏了。


顾佥事盘问老欧,老欧把事情都交代了,顾佥事大怒:


便叫打轿,亲到县中,与知县诉知其事。要将鲁学曾抵偿女儿之命。知县教补了状词,差人拿鲁学曾到来,当堂审问。


鲁公子是老实人,就把实情细细说了:“见有金钗钿两股,是他所赠,其后园私会之事,其实没有。”


知县就唤同公老欧对证。这老人家两眼模糊,前番黑夜里认假公子的面庞不真,又且今日家主分付了说话,一口咬定鲁公子,再不松放。


知县又徇了顾佥事人情,着实用刑拷打。鲁公子吃苦不过,只得招道:“顾奶奶好意相唤,将金钗钿助为聘资。偶见阿秀美貌,不合辄起淫心,强逼行奸。到第一日,不合又往,致阿秀羞愤自缢。”


鲁学曾被打入死囚牢,定了绞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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猫姨一度绑架了后来的女婿小恶魔提利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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抢女儿的人反而被她各种信任


反倒是孟夫人知道情况,但是不敢明说,只是劝丈夫饶鲁公子的性命,还让管家婆拿钱到牢里打点,让公子少吃点苦头。


顾佥事花钱要鲁公子死,夫人花钱要鲁公子活,顾家成了县衙门的超超超级VIP,氪金大巨巨,全县都说——


这家人应该有点大病在脑子上。


陈御史横空出世


江西巡按名叫陈濂,他父亲和顾佥事是同榜进士,所以论着是顾佥事的“年侄”,顾佥事跟陈濂就打了招呼,想要鲁学曾死,绞刑有可能被改活刑,得盯紧一点。


陈御史把鲁学曾提出来问,才发现案子疑点很多,鲁学曾说自己就去过一次顾府,也没有夜会过顾小姐,她死了才见到她一面,卷宗上的供词,都是屈打成招。


按说陈御史只要把孟夫人、管家婆请来问话,这案子就破了,但是陈御史不能这么干,传顾叔叔的夫人上堂,让她招认女儿被骗奸的事,顾叔的脸面受不了。


他传来老欧问话。


便叫老欧问道:“你到鲁家时,可曾见鲁学曾么?”老欧道:“小人不曾面见。”


御史道:“既不曾面见,夜间来的你就认得是他?”老欧道:“他自称鲁公子,特来赴约,小人奉主母之命,引他进见的,怎赖得没有?”


御史道:“相见后,几时去的?”老欧道:“闻得里面夫人留酒,又赠他许多东西,五更时去的。”


老欧道:“昏黑中小人认得不十分真,像是这个脸儿。”


御史道:“鲁学曾既不在家,你的信却寄与何人的?”老欧道:“他家有个老婆婆,小人对他说的,并无闲人在旁。”


御史道:“毕竟还对何人说来?”老欧道:“并没第二个人知觉。”


老欧没有故意泄密,那问题就在鲁学曾那里了。陈御史问鲁学曾,他姑姑家离城多远,鲁学曾说,十里。陈御史说:“十里路你居然走了三天!撒谎都不会撒吗?”


鲁学曾赶紧解释,说自己在等表哥借衣服给自己,才耽误了时间。


御史大概明白了,接下来就是拿证据了。


梁尚宾听说鲁学曾被判了死刑,心里舒服了,只要鲁学曾一死,再也不会追查到他了。


但是这一天,他听到门外有人喧闹,走到门口,看见有个外地人在卖布,说是父亲死了,急着回乡,有四百匹布要卖,便宜。


要知道梁尚宾这个人,最在乎的就是便宜,一个占便宜能占出两条人命,还害死了自己老娘的人。


他当下决定买布,最后谈下来的价格就是一百七十两。


梁尚宾回去搬了银子,不够,还拿出金银首饰来作价。


这个卖布的不是别人,就是微服私访的陈御史,他拿了这些金银首饰,就请来了顾佥事,认这些首饰。


顾佥事认出了首饰。


陈御史升堂问案,传唤梁尚宾。


御史喝道:“梁尚宾,你在顾佥事家,干得好事!”梁尚宾听得这句,好似春天里闻了个霹雷,正要硬着嘴分辨。只见御史教门子把银钟、首饰与他认赃,问道:“这些东西那里来的?”梁尚宾抬头一望,那御史正是买布的客人,吓得顿口无言,只叫:“小人该死。”御史道:“我也不动夹棍,你只将实情写供状来。”梁尚宾抬头一望,那御史正是买布的客人,吓得顿口无言,只叫:“小人该死。”


这就是陈御史的高明之处,其实当初听了鲁学曾的供词,就可以拷打梁尚宾,上夹棍,抄家拿赃,但他没有,他讲证据,尽量不刑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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赞同


御史取了招词,唤园工老欧上来:“你仔细认一认,那夜司园上假公子的,可是这个人?”老欧睁开两眼看了,道:“爷爷,正是他。”


做成铁案,顾佥事才能服气。


御史喝教室隶,把梁尚宾重责八十;将鲁学曾枷打开,就套在梁尚宾的身上。合依强奸论斩,发本监候处决。


差人也来到了田氏家里,追查有没有别的首饰,这是一场屈辱,如果进了女牢,也是九死一生。


田氏聪明带了休书,不去大堂,坐轿子来顾佥事家,求孟夫人救命。


孟夫人一看田氏,就觉得恍惚是自己女儿,田氏求救的话刚一说完,就摔倒在地,声音像阿秀一样:


“母亲,俺爹害得我好苦也!”


夫人听是是阿秀的声音,也哭起来。便叫道:“我儿,有甚话说?”只见田氏双眸紧闭,哀哀的哭道:“孩儿一时错误,失身匪人,羞见公子之面,自缢身亡,以完贞性。何期爹爹不行细访,险些反害了公子性命。幸得暴白了,只是他无家无室,终是我母子担误了他。母亲苦念孩儿,替爹爹说声,周全其事,休绝了一脉姻亲。孩儿在九泉之下,亦无所恨矣。”


说罢,跌倒在地。夫人也哭昏。管家婆和丫鬟、养娘都团聚将来,一齐唤醒。


那田氏还呆呆的坐地,问他时全然不省。夫人看了田氏,想起女儿,重复哭起,众丫鬟劝住了。夫人悲伤不已,问田氏:“可有爹娘?”田氏回说:“没有。”夫人道:“我举眼无亲,见了你,如见我女儿一般,你做我义女肯么?”田氏拜道:“若得伏侍夫人,贱妾有幸。”夫人欢喜,就留在身边了。


夫人跟顾佥事说了休书的事,开脱了田氏,又说起阿秀附体的事情,建议顾佥事以义女田氏来招鲁学曾为婿。


顾佥事冤枉了鲁学曾一场,也觉得惭愧,只好亲自去鲁家提亲,只说田氏是自己的远房侄女,跟田氏,只说是给她找个秀才入赘。


两人洞房花烛,鲁学曾才发现新婚妻子就是前任表嫂,田氏也发现原来是鲁公子,两人经历了一场生死,非常和睦,而且孝顺顾佥事夫妇。


鲁学曾在顾佥事的帮助下进了国子监,后来又中了进士,生了两个儿子,一个姓鲁,一个姓顾,两家都有了后嗣,而那个恶表哥梁尚宾,没有后代。


故事说完了。


这种浪漫结尾,是冯梦龙安排的正能量,也是听故事看书的人们希望看到的结局。


现实中,遇到暗害的鲁学曾们,只怕是早早身死,没有翻身洗冤的机会。


因为遇到聪明清澈如陈濂这样的好官员,非常难。


大多数普通人,都是石城县知县那种虚伪正义感的持有者,他觉得把一个作奸犯科的臭男人往死里打没什么不妥。


什么是善意,善意不是充沛的、随时挂在嘴边的道德感,而是讲道理、尊重程序的头脑,是非凡的判断力,是对真相的爱。


愿我们都成为对人诚恳、对事精明的人;愿我们都和这样的人为友。


一定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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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2-2-27 05:30 PM | 显示全部楼层

男的,真的只占便宜不会吃亏吗?

 能老师 就叫熊太行也行  2022-02-26 21:09


乌克兰在打仗,战争成了许多男性的春药。


有的唾沫横飞,挥斥方遒,讲论战况和地缘政治,就算是乐在其中。


也有一些蠢男人,就爱在社交媒体上说些无聊的话。


比如有人说,“本人有一间空房,愿意收留18~25岁的乌克兰美女。”


以这种话为幽默的人,属于智商低、情商也低的那一种,他们不知道怎么去博得别人的注意力,生活中很难获得别人的尊重,更不知道怎么去尊重异性。


如果你的朋友圈里有这种人,直接删了好了,没啥损失的。


此外,可别觉得男的吃不了亏,女的兴不起风浪,随便收留来历不明的陌生人,无论男女,都是极端危险的。


今天给大家拆解一个宋朝的故事,一个富家子弟是怎么用家中空房收留一个女子,几乎丢了性命的。


来自《喻世明言》的《新桥市韩五卖情》。


突然出现的娘子


南宋临安府(杭州)有个市镇叫新桥,这里有个富户,叫做吴防御。防御这个名字是个官职,宋朝的时候是低级武职散官,久了人们就用来尊称有钱人了,这就是官职的民间滥用。


譬如大夫、郎中、员外、待诏过去都是官职,后来被尊称医生、有钱人和手艺师傅,老百姓对有钱人还是很客气的。


吴防御家开丝绵铺,而且还放贷贩米,收入颇丰。吴防御有一个儿子叫吴山,已经成了家,有个四岁的儿子。吴防御觉得儿子可以独当一面,就在离家五里的地方开了一家分店,安排了一个主管帮着他经营,吴山是个懂道理的年轻人,生意做得不错。


吴山早晨去铺子里工作,晚上回家睡觉,有一天他家里有事,中午才到店里,突然发现门外的河边停着两艘船,有很多家具行李,要搬进他铺子后面的空房里来。


船上走起三个妇人:一个中年胖妇人、一个老婆子,一个小妇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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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不起,串台了!


老中青三代女人,突然出现在自家铺子的空房里,吴山肯定得问问,他问主管,这是做什么,主管说:


“是城里的人家,因为来乡间做差役,要到这里找房,一时半会儿找不到,就求邻居范老来托我们把房子租给他们,我这正要报信给您,正好官人您就来了。”


主管就是店面经理,这个人能被吴防御发过来辅佐吴山,应该是个老成练达的人,但是这么一个人,却在少爷不在的时候就拍板租房,这说明什么问题?


要么主管收了钱,要么那个年轻的女人撒了娇。主管这人过去在钱上都比较规矩,那大概率就是后者了。


吴山准备跟主管发脾气,那个小娘子——


敛袂向前深深的道个万福:“告官人息怒,非干主管之事,是奴家大胆,一时事急,出于无亲,不及先来宅上禀知,望乞恕罪。容住三四日,寻了屋就搬去。房金依例拜纳。”


吴山可以骂自家主管,那是他的下属,但是这小娘子是房客,虽然是不告而来的闯入者,你也不能随便跟人家发作,而且小娘子这话,说得滴水不漏,你也挑不出理来。


吴山便放下脸来道:“既如此,便多住些时也不妨,请自稳便。”妇人说罢,就去搬箱运笼。


吴山接受了租房的现实,一来他家商人本性,房子空着不如出租;二来是这个小娘子人美话甜。看见女人搬东西——


吴山看得心痒,也替他搬了几件家火。


如何判断一个男人是不是对女人有意思?


愿不愿意帮她做分外事。


什么叫分外事?


房东把房子租给你不叫分外事,但是房东帮你搬家,这就是分外事。


做分外事,说明他希望多看你几眼,希望他多和你相处几分钟,说明他渴望你承他的情。


各位发现有什么问题没有?


这家没有男人。


搬家这么大的事,家里男人没有出面,工作真的这么忙吗?不见得。


这家明白他家的女子是有魅力的,更容易谈成事,这种家庭在古代基本都不是正经家庭,那个小娘子是个暗娼,胖女人是她妈妈,老婆子是她外婆。


吴山人聪明,细细一琢磨就应该明白,不过他这次真的一时糊涂。


这小伙子在家和父母妻子同住,也不出来花天酒地,每天十里地上班,也没什么娱乐活动,突然自己铺子后面要搬来一个美女,就有点想入非非。


那胖妇人与小妇人都道:“不劳官人用力。”吴山道:“在此间住,就是自家一般,何必见外?”彼此俱各欢喜。


分外事之外,还有越界话。“自家一般”就是越界话。行动殷勤,嘴头近乎,那就是非奸即盗了。


危险的开始


吴山下班之前,让主管跟新搬来的房客说写房契的事,主管点头去办,但是回家之后,吴山没有跟父母说有房客搬来。


大家想想为什么?


吴山应该不是想要贪污一点房钱,他是少爷,也是独子,早晚家财都是他的。


如果父亲不知道租房的事情,他是可以减免房租来换点什么的。


他当晚想着年轻女人的面容,没有睡好。


到了店里,卖了一会儿货,那家的老头出来给他交房契,还请他进屋吃茶,他求之不得,就进屋了。


进屋发现,就是外婆、妈妈和小娘子三个女人陪他坐下,“婆婆妈妈”这个成语就从这来的。


吴山动问道:“娘子高姓?怎么你家男儿汉不见一个?”胖妇道:“拙夫姓韩,与小儿在衙门跟官。早去晚回,官身不得相会。”


这是暗娼常用的话术,她们怕被人找麻烦,往往说男人在衙门工作,其实都没工作,吃女人挣钱。


坐了一回,吴山低着头睃那小妇人。这小妇人一双俊俏眼觑着吴山道:“敢问官人青春多少?”吴山道:“虚度二十四岁。拜问娘子青春?”小妇人道:“与官人一缘一会,奴家也是二十四岁。城中搬下来,偶辏遇官人,又是同岁,正是有缘千里能相会。”


胖女人和老婆子都找借口躲避开了,吴山这才明白,这家不是个正经人家,原本是想着占点便宜,看看人的美色就算了,没想到对方是职业选手,就想跑了。


那小妇人又走过来挨在身边坐定,作娇作痴,说道:“官人,你将头上金簪子来借我看一看。”


使不得!在古代,男人的帽子就是尊严,孔子的弟子子路,就是因为打仗的时候帽子掉了,坚持要去把帽子戴起来,就被人砍成了肉酱。


古代女人要勾引男子,首先做的就是“手上头”,帽子摘下来,心就破防了。你看女妖怪没法逼唐僧就范,就是因为没有从帽子下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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推躺下了帽子都没掉


吴山除下帽子,正欲拔时,被小妇人一手按住吴山头髻,一手拔了金簪,就便起身道:“官人,我和你去楼上说句话。”一头说,径走上楼去了。


这个楼不能上,大家今天去寺院还能看见那种古代的楼梯,木头的,特别窄,女人要想堵住男人,在平地是堵不住的,你一扒拉她就扒拉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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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一上楼,只要女人能堵住楼梯就算胜利,男人除非把她打翻,是走不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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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是这种楼梯


吴山走上楼来,叫道:“娘子!还我簪子。家中有事,就要回去。”妇人道:“我与你是宿世姻缘,你不要妆假,愿谐枕席之欢。”吴山道:“行不得!倘被人知觉,却不好看,况此间耳目较近。”


他一点也不排斥,只是怕羞,怕传到家里人耳朵里。


怎奈那妇人放出那万种妖挠,搂住吴山,倒在怀中,将尖尖玉手,扯下吴山裙裤,情兴如火,按撩不住。携手上床,成其云雨。霎时云收雨散,两个起来偎倚而坐。


冯梦龙老头子坏得很,“霎时”俩字黑得好厉害。


吴山且惊且喜,问道:“姐姐,你叫做甚么名字?”妇人道:“奴家排行第五,小字赛金。长大,父母顺口叫道金奴。敢问官人排行第几?宅上做甚行业?”


女人叫韩赛金,小名金奴,排行第五,标题里的“韩五”就是说的她。


吴山道:“父母止生得我一身,家中收丝放债,新桥市上出名的财主。此司门前辅子,是我自家开的。”金奴暗喜道:“今番缠得这个有钱的男儿,也不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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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钱有权的客人很容易被扒光


傻小子还兴高采烈地要跟人炫耀,不知道金奴已经在算计他家的钱了。


金奴家的男人全是窝囊废,她爸是上门女婿,没用至极,她妈就出来做暗娼,做了好些年,金奴认字,长得也好,已经出去嫁人了,因为作风上出点问题,又被休回了娘家,她妈妈一看自己年纪也大了,没什么客人,索性就让女儿下海入行。


这一家在城里做生意,被街坊邻居举报,躲风头跑到了城外,到吴山这里找房子,没想到傻少爷直挺挺扑进罗网来。


当时金奴道:“一时慌促搬来,缺少盘费。告官人,有银子乞借应五两,不可推故。”吴山应允了。


倘若是普通行院,进去都会问价格,吴山不问价先中招的,那就是任人开价了,我们看《卖油郎独占花魁》,和花魁娘子过夜才十两银子,还有音乐和一桌酒席。金奴要的五两银子不是小数。


更要命的是他家的房子不隔音,他出门去,遇到一帮邻居跟他贺喜,说要给他随份子,羞耻至极。


第一次心惊肉跳的野食,都是又羞又怕的,吴山下午在外面晃了好久,看着天快黑了才躲开邻居进了铺子,却看见后面的老头来请他,说是要喝酒,主管作陪。


主管明白少东家和女人搞在一起了,所以喝了几杯就走了,吴山喝了酒,把一块二两的银子拿给了金奴——他身上也不会带很多钱,铺子里的钱不能随便动。


“邻居们都知道了,你们不要在这里久住,他们的嘴不好。你赶紧搬到别处,我自然会去你那里,照顾你。”吴山跟金奴说。


逃不掉的冤魂


上楼的时候,她是女神,转身下楼,她就成了吴山的麻烦。


金奴跟家里说了搬家的事情,说到这附近的邻居嘴不好,爱戳人脊梁骨,金奴她妈还觉得是吴山想要躲他们,让她外公去邻居那里偷听。


果然大家都在絮叨这事,叹了口气,让自己老公出门去找房子。


吴山回到家,怕那些八卦邻居,又怕父母知道(其实还怕花钱),一连几天都没有去铺里上班。金奴她外公贪财,一看吴山不来,就去招揽过去的老主顾了。


鬼鬼祟祟的男人越来越多,这下邻居们炸了窝。


如果是吴山在这里包情人,那大家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金奴家要在这里公开营业,是可忍孰不可忍了。


内中有生事的道:“我这里都是好人家,如何容得这等鏖糟的在此住?常言道:“近奸近杀。倘若争锋起来,致伤人命,也要带累邻舍。”


这个道理直到今天也一样,上次李云迪出事的时候我给大家介绍过,朝阳群众是真实存在的,楼凤暗娼如果要在居民区营业,很快就会被邻居举报,这会给大家带来不可预知的风险,还会影响房价。


金奴她娘听了暴躁,就激她外婆出去骂街,这老婆子七十多的人了,出去就开骂:


“那个多嘴贼鸭黄儿,在这里学放屁!若还敢来应我的,做这条老性命结识他。那个人家没亲眷来往?”


快一千年了,这招还有用,老年人用“和你们拼了”相威胁,在邻里关系里就能占尽上风。


邻舍们听得,道:“这个贼做大的出精老狗,不说自家干这般没理的事,到来欺邻骂舍!”


开杂货店沈二郎正要应那婆子,中间又有守本分的劝道:“且由他!不要与这半死的争好歹,赶他起身便了。”婆子骂了几声,见无人来采他,也自入去。


邻居们去找吴山的主管:“都怪你不挑人,招惹这么一户人家来,你要是不管管,我们就一起去吴防御家,跟他讲理去。


主管也没法子,赶紧督促金奴家搬家。金奴她娘一面寻房搬家,一面让她外公去吴防御家去找吴小官人,告诉他家里的新地址。


走到新桥市上吴防御丝绵大铺,不敢径进。只得站在对门人家檐下踅去,一眼只看着铺里。不多时,只见吴山踱将出来。


金奴家肯定是怕吴防御的财富和势力,也要给吴山留脸面的,所以不敢随便去找吴山,但是你们想过没有,如果吴山哪天不想跟金奴来往了,金奴也可以用这种事情来要挟他。


此外,私娼和行院不一样,行院倘若姑娘怀孕,自认倒霉、暴力打胎而已,单干的私娼倘若怀上了吴山的孩子,那就可能会动另外的念头,未来分他的家产,这都是可能的隐患。


看见八老,慌忙走过来,引那老子离了自家门首,借一个织熟绢人家坐下,问道:“八老有甚话说?”


吴山还不是经济独立的成年人,还是父亲当家,他怕这事败露,慌慌张张的。


八老道:“家中五姐领官人尊命,明日搬入城去居住,特着老汉来与官人说知。”吴山道:“如此最好,不知搬在城中何处?”八老道:“搬在游羿营羊毛寨南横桥街上。”吴山就身边取出一块银子,约有二钱,送与八老道:“你自将去买杯酒吃。明日晌午,我自来送你家起身。”


第二天,吴山去了分店,算了一会儿账,就进门去,拿了三两银子给金奴,还有两包泡茶的干果当礼物。金奴家已经把行李都装上了船。


金奴道:“官人,去后几时来看我?”吴山道:“只在三五日间,便来相望。”


温情脉脉的相邀,也是性命相逼咒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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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2-2-27 05:30 PM | 显示全部楼层



从热病到濒死


杭州的夏天,没空调的时代很难熬,吴山有个害夏的病,用今天话说,就是容易中暑,找郎中做了艾灸,灸疮好几天都不好。


金奴的新家在羊毛寨,附近住的都是军户——


不好此事,路又僻拗,一向没人走动。


这倒不是宋军道德高尚,而是宋朝的兵实在是太穷了,好多都要打工挣钱,形同乞丐。


金奴没生意,着急了。安排外公跑到吴山的铺子里,听主管说吴山害夏在家休息,回来告诉金奴。金奴松了一口气:“灸火了呀,难怪不来呢。”


当日金奴与母亲商议,教八老买两个猪肚磨净,把糯米莲肉灌在里面,安排烂熟。


你说这是套路还是真情?


金奴这种职业的女子,本身这两样就长在一起了,你分不清楚的。


老头带着猪肚去等吴山,看见他出门了,赶紧过来问候。


吴山道:“阿公,你盒子里甚么东西?”八老道:“五姐记挂官人灸火,没甚好物,只安排得两个猪肚,送来与宜人吃。”吴山遂引那老子到个酒店楼上坐定,问道:“你家搬在那里好么?”八老道:“甚是消索。”怀中将柬帖子递与吴山。吴山接柬在手,拆开看毕,依先析了藏在袖中。揭开盒子拿一个肚子,教酒博士切做一盘,分付烫两壶酒来。


吴山虽然好色,但本质挺实在的,跟人家外孙女有了露水姻缘,真就把对方当个亲戚、当个长辈,两个猪肚,当场就切一个跟老头一起吃。


这五两银子,送与你家盘缠。多多拜覆五姐,过一两曰,定来相望。”


又给了五两银子,你说他是要跟金奴长期往来吧,他又太害羞,不好意思去。你说他要是去一次付五两银子吧,这钱也太贵了。


另一个猪肚的下落更可气——


且说吴山在酒店里,捱到天晚,拿了一个猪肚,俏地里到自卧房,对浑家说:“难得一个识熟机户,闻我灸火,今日送两个熟肚与我。在外和朋友吃了一个,拿一个回来与你吃。”浑家道:“你明日也用作谢他。”当晚吴山将肚子与妻在房吃了,全不教父母知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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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好的妓女送个猪肚过来,兴头头地叫妻子吃,这一刻,吴山离红旗不倒彩旗飘飘的梦想似乎只有一步之遥。


第二天他坐轿子去上班,先去自己的铺子里,然后直奔羊毛寨金奴家,主管根本拉不住,在那里,他和金奴风流两度。


吴山因灸火在家,一月不曾行事。见了金奴,如何这一次便罢?吴山合当死,魂灵都被金奴引散乱了,情兴复发,又弄一火。自觉神思散乱,身体困倦,打熬不过,饭也不吃,倒身在床上睡了。


金奴见吴山睡着,走下楼到外边,说与轿夫道:“官人吃了几杯酒,睡在楼上。二位太保宽坐等一等,不要催促。”轿夫道:“小人不敢来催。”金奴分付毕,走上楼来,也睡在吴山身边。


吴山只有白天能出来,紧赶慢赶,担惊受怕,这么紧张的行程,这刚好的身体扛不住,这时候——


醉眼看见一个胖大和尚,身披一领旧褊衫,赤脚穿双僧鞋,腰系着一条黄丝绦,对着吴山打个问讯。


吴山跳起来还礼道:“师父上刹何处?因甚唤我?”和尚道:“贫僧是桑菜园水月守住持,因为死了徒弟,特来劝化官人。贫僧看官人相貌,生得福薄,无缘受享荣华,只好受些清淡,弃俗出家,与我做个徒弟。”


吴山是独子,又是富人,当然不乐意出家,俩人吵了起来。


和尚大怒,扯了吴山便走,到楼梯边,吴山叫起屈来,被和尚尽力一推,望楼梯下面倒撞下来。撤然惊觉,一身冷汗。


吴山被吓醒,赶紧回了家,一回屋就开始拉肚子——都是血水。


半晌方上床。头眩眼花,倒在床上,四肢倦怠,百骨酸疼,大抵是本身元气微薄,况又色欲过度。防御见吴山面青失色,奔上楼来,吃了一惊道:“孩儿因甚这般模样?”


吴山应道:“因在机户人家多吃了几杯酒,就在他家睡。一觉醒来热渴,又吃了一碗冷水,身体便觉拘急,如今作起泻来。”说未了,咬牙寒噤,浑身冷汗如雨,身如炭火一般。


还是不敢说实话。医生一来,破案了:


乃是色欲过度,耗散元气,为脱阳之症,多是不好。


吴山现在一闭眼就看到了和尚,和尚就要带他走,那条黄丝绦套在吴山脖子上,只要拉走,就算被白无常锁上一样。吴山被吓醒,看见了父母和妻子。


真的知道怕了,他哭哭啼啼把金奴的事情和和尚的话,都说给了家里听。


托付完了妻子,他对父母说:


“男子六尺之躯,实是难得!要贪花恋色的,将我来做个样。孩儿死后,将身尸丢在水中,方可谢抛妻弃子、不养父母之罪。”


吃了大苦头的时候,只有家人才是你最后的支持者。


吴山又一次昏迷过去,又见到了和尚。


吴山哀告:“我师,我与你有甚冤仇,不肯放舍我?”和尚道:“贫僧只因犯了色戒,死在彼处,久滞幽真,不得脱离鬼道。向日偶见官人白昼交欢,贫僧一时心动,欲要官人做个阴魂之伴。”


金奴那个房子有问题,当年和尚死在了那里,沉沦鬼道,看见吴山白天办那事儿,觉得这小孩很对自己的脾气,就要拉他一起变鬼。


和尚喜欢的是漂亮小伙子,与他做个徒弟,就是做他的相好。


防御听儿子说了,知道这是冤魂缠身,赶紧祷告,许愿超度亡魂,这时候吴山突然坐起来,用和尚的声音对父亲说话:


“防御,我犯如来色戒,在羊毛寨里寻了自尽。你儿子也来那里淫欲,不免把我前日的事,陡然想起,要你儿子做个督头,不然求他超度。适才承你羹饭纸钱,许我荐拔,我放舍了你的儿子,不在此作祟。我还去羊毛寨里等你超拔,若得脱生,永不来了。”


吴防御再看儿子,烧退了,赶紧再请医生,医生说吴山已经好多了。


第二天吴防御带着许多僧人到金奴家里,做了水陆会超度死掉的和尚。金奴一家全力配合,晚上,金奴全家都梦到了一个和尚,拄着手杖走出了家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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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山病了半年才好,继续经营他的店,从此不再和金奴或者别的女子来往,成了一个大家都敬重的商人。


侥幸啊,侥幸。


吴山这个人,总能遇到有底线的人和鬼。


金奴虽然爱钞,却一直也没有把他往死里威逼掯勒;


和尚虽然痴孽,但是最后一刻,居然记起来了如来二字。


下次就没有这么好运气了,所以,千万不要有下次了。


世界上没有鬼魂。


和尚的鬼魂,其实就是吴山心中的那种恐惧,他对肉欲充满了贪念,得趣之后就食髓知味、欲罢不能,但心中终究畏惧物议人言、畏惧父母责罚和因果报应。


这种恐惧最终压倒了他,他也正因为这种敬畏而得救。


吴山只有一条路,那就是改。


尽可能老实点,不再尝试道路之外的诱惑。


曾经或者正在为欲望所苦的天下人,我们——


共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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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2-4-30 01:11 PM | 显示全部楼层

孩子他爸嘛,是邻家的驸马练习生小哥哥

 能老师 就叫熊太行也行  2022-03-05 21:12


前天有个朋友非要跟我聊中国传统文化。


他说他心目中的传统文化,中国人是被束缚的、捆绑的,是特别苦恼的、紧绷的。


“尤其是爱情相关的故事,你看看都是些什么玩意,一个人穷到极点,娶不起媳妇,看见人家一个仙女在洗澡,就把人家衣服抢走,绑架回家给他生孩子……”


我只好告诉他,这种不是传统文化的全部,绑架妇女、把人关在地牢里生孩子,在任何时代的中国正常人眼里,都是扭曲而且变态的行为。


我们有那些女性主动寻找爱情的美好故事,比如今天我们讲的这个故事,《喻世明言》的第四卷,小回目叫做《闲云庵阮三偿冤债》。


别被这个标题吓怕了,这里没有鬼,只有两个苦人,甚至连一个坏人都没有。


陈太尉家里的小姐


故事发生在北宋的西京河南府,也就是今天的洛阳。有位殿前太尉姓陈名太常,年近五十,没有儿子,只有一个女儿玉兰,爱如掌上明珠。


陈太尉对女儿的婚姻有自己的主张,他说:“我是本朝的大臣,家财万贯,女儿知书达理,人长得也好看,所以我要是挑女婿,有三个条件:一要是将相之子,二要才貌双全,三要是科甲出身,符合三个条件的,就可以做我的上门女婿。”


各位,自古相亲、招聘都是如此,条件越多,人选越少。


符合陈太尉这三个条件之一的少年很多,但是同时符合三个条件的就很少。


一个能中进士的年轻人,如果愿意低就,娶什么样娶不来?如果愿意高攀一个女方家庭,只怕也有很多选择。你还要在年轻进士里挑将相的儿子,那怎么可能挑得到!


大宋这个朝代重文轻武,陈太尉虽然被尊称太尉,跟童贯那个最高武职检校太尉是两回事,只是殿前司都指挥使,虽然是禁军里的高级将领,但是出身行伍。


和那些科举出身的文臣们相比,门第上就有那么点低,一来二去,陈小姐的婚事就耽误了,十九岁了还没有嫁人,这在古代就算是老姑娘了。


这一年是宋徽宗政和二年,公元1112年,苏轼的弟弟苏辙死了,北宋在一个辉煌的尾巴上,气候异常,太湖冰面全部冻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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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那个上元节(正月十五),宋徽宗见到了一群鹤,它们从皇城的正门腾空而起,被看做大宋伟大复兴的最大祥瑞,宋徽宗于是画了这副祥瑞图,如果各位有兴趣,可以去辽博看看它。


就是那个上元节,我们的女主角陈小姐第一次听到了男主角吹箫。


他们住在西京洛阳,上元节虽然没有赵官家与民同乐,却也有非常繁荣和热闹的景象,陈太尉府对面,是一个大商人的家,这家姓阮,阮老爷子膝下有三个儿子:


阮大跟着父亲在东京开封和西京洛阳之间经商;阮二在家里管理家事,三小子阮华,是个风流少年,十八岁,生得俊俏人品,而且精通音律、能写诗词,每日和一些子弟们流连于各种音乐厅和风月场。


这个上元夜,他带了几个朋友来家——“笙箫弹唱,歌笑赏灯”,几个朋友欢聚到三更天,他把朋友们送出门去,一出门,大月亮犹如白昼一般,他就来了兴致,拿出箫,朋友们也拿出笙和象牙板,大家在门前又吹奏了一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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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青和李师师


好的音乐专摄人的心魄,对面的陈小姐正要去睡觉,突然听见月下的箫声响彻云霄。


高手识高手,好汉爱英雄。陈玉兰是精通琴瑟的才女,听见这箫声,登时就算是走不动道了,呆呆地听着箫声。


你说父亲图什么呢?什么将相之子,什么皇榜进士,什么才貌双全?若是有一个能吹出如此箫声的少年,又何必在乎什么门第出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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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音一个也难寻


陈小姐叫过身边的丫鬟碧云,悄悄地说:“你到街上看看,是什么人在吹唱。”


碧云领命出门,一会儿回来告诉小姐:是对门家里的阮三官和他的朋友们。


那小姐半晌之间,口中不道,心下思量:“数日前,我爹曾说阮三点报朝中驸马,因使用不到,退回家中。想就是此人了,才貌必然出众。”


阮三曾经是个驸马候选人。


驸马练习生小哥哥


这里解释一下“点报朝中驸马”。


这个故事暴露了作者是一个明朝人(这个原创作者不是冯梦龙),只有明朝,才有这种奇葩的驸马练习生制度。


明朝为了防备功臣的儿子当驸马继续掌权,采用了极其罕见的驸马海选制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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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夏海选驸马,就有明朝制度的影子


从北京城里海选相貌出众、家境富裕、没有犯罪记录的十四到十六岁少年,参加驸马培训,通过考核的前三名,报给皇帝来挑选。


跟今天的男团C位、练习生制度很像,如果北京城里没有太合适的,也会找河北、山东、河南的男青年,再远了就不行了。


男青年如果娶了公主,除了驸马身份、锦衣卫指挥使的官职之外,还能得到一笔可观的嫁妆,所以每次海选驸马,都会有人动心思行贿,要把自己家孩子塞进去。


阮三能够参加驸马练习生,那才貌一定非常出众,陈小姐到这里就已经倾心于他了。


小姐回转香房,一夜不曾合眼,心心念念,只想着阮三:“我若嫁得恁般风流子弟,也不枉一生夫妇。怎生得会他一面也好?”


好大胆子!


阮三虽然精通诗词音律,却也流连风月,即使在北宋他不算一个坏人(毕竟皇上宋徽宗都在带头嫖院),至少也不是一个过日子的人,这样的一个男人,陈玉兰就要去见他、爱他、嫁他,看中的就是他的魅力,而不是什么稳定收入、忠诚朴实。


有时候爱情就是这么明目张胆、明火执仗、明刀明枪、明摆着要死还是往下跳的。


这一天阮三在临街的小屋里吹箫,突然有个女子推门进来,深深道了一个万福。


阮三一看是个丫鬟,赶紧问道:“你是谁家的姐姐?”


丫鬟道;“贱妾碧云,是对邻陈衙小姐贴身伏侍的。小姐私慕官人,特地着奴请官人一见。”那阮三心下思量道:“他是个官宦人家,守阍耳目不少。进去易,出来难,被人瞧见盘问时,将何回答?却不枉受凌辱?”当下回言道:“多多上复小姐,怕出入不便,不好进来。”


恋爱谈多了,经验就丰富,不像那种初见异性的雏儿,啥也不挑横冲直撞。


爱慕过阮三的女子很多,但大多数都是那种风月场上的女子,遇到良家妇女,他戒备心重,不敢随便去。


陈太尉势力大,而且是武职,我们看《水浒传》就知道,武松不过是一个都头,都能调动几个土兵给他做饭照顾他的生活,陈太尉是有家兵的将官,贸然去陈太尉家里会小姐,被家兵抓住,一通暴打,那时候你嚷着说小姐青睐于你,倾心于你,小姐怕羞不认,自己就被活活弄死了。


偷心的贼也有行规,要拿一个小姐给的信物,才好进门,被人家家长一把薅住,问你的时候,你把信物一拿,对方知道是自家闺女管得松,就不会为难你了。


小姐想起夜来音韵标格,一时间春心摇动,便将手指上一个金镶宝石戒指儿,褪将下来,付与碧云,分付道:“你替我将这件物事,寄与阮三郎,将带他来见我一见,万不妨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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戒指自古都是有强力魔法的信物


碧云接得在手,一心忙似箭,两脚走如飞,慌忙来到小轩。阮三官还在那里。碧云手儿内托出这个物来,致了小姐之意。阮三口中不道,心下思量:“我有此物为证,又有梅香引路,何怕他人?”


阮三走到太尉府二门外,隔着二门和陈玉兰见了一面,他们细细地打量着彼此,你要把我印在你的脑海里,我要把你钉在我的心尖上。这时候门外喊着“太尉回府”,阮三赶紧跟着碧云跑了。


这个风月子弟也许曾经爱过许多人,但这一面之后,他就只有了陈玉兰,是梦吗?如梦似幻,似乎被人炽热地爱过,又好像不太真实,只有那个红宝石戒指紧紧地戴在自己的指头上,告诉他这不是梦,他曾经有过一个这样幸福的时刻。


阮三病了,两个多月里,他茶饭不思,越来越瘦。


好朋友的救命之策


阮三有个好朋友叫张远,也是一个富家子弟,听说阮三病了,就来探望,一看这个人相貌脱了形了,吓了一跳,这个人略通医道,就要帮着阮三把脉。


阮三把手伸给了张远,张远一眼就看到了那个戒指。


男人也戴戒指,但是戒指这么紧,这是女孩子的东西。


张远把话挑明了,问阮三是怎么回事,阮三也不瞒张远,说了实情。张远想了想,阮三显然是相思入骨,如果不见陈小姐,只怕命都会保不住,他想了想,决定帮朋友这个忙。阮三大喜,拿了两锭银子给张远,让他出去运动。


张远不认识陈太尉家里的人,只能是在府门外,看看碧云会不会出来,站了两个时辰,听见府门上有个管家,在呼唤门上当差的,说有两瓮小菜,奶奶让给闲云庵的王师父送去。


王师父是个老尼姑,张远认识。陈小姐的母亲派人给老尼姑送小菜,那说明她俩关系亲近,张远就决定从这里入手。




第二天,张远来见老尼姑,老尼姑年轻的时候不简单,曾经是个行院里的妓女,后来从良赎身,出家做了尼姑,所以别看嘴里念的是弥陀佛,男男女女的事情,她是大行家。也因为这个出身,老尼姑对钱看得比较重,只是年轻的时候要钱为享乐,年老的时候要钱,就算是为了弥勒。


老尼姑发愿要塑造三尊菩萨像,陈小姐的母亲布施了钱,塑了一尊观音,是闲云庵的大施主,张远来见老尼姑,拿出钱来,说这是个定金,未来的还有一大笔银子,老尼姑就眉开眼笑地收下了。


再一听张远介绍情况,好家伙,阮三和陈小姐互相爱慕,郎才女貌还不伤天害理,一桩美事,她就更上心了。


张远回到阮三家里,跟阮三要了红宝石戒指,连夜拿给老尼姑,第二天老尼姑想好了办法,去陈太尉府上拜访。


老尼姑的妙计


老尼姑带着礼盒来见夫人,说一来是通报菩萨像完成,二来是为了两坛子咸菜道谢,夫人就安排厨房做斋饭,留尼姑吃饭,陈小姐也在一边相陪。


斋罢,尼姑开言道:“贫僧斗胆,还有句话相告:小庵圣像新完,涓选四月初八日,我佛诞辰,启建道场,开佛光明。特请奶奶、小姐,光降随喜,光辉山门则个。”


四月初八是释迦牟尼的生日,俩人正月听箫、几天后见了第一面,阮三就病了两个月多,现在借着佛诞,老尼姑就要安排他们见面。夫人是愿意去拜佛的,中老年妇女总希望信点儿什么,但是觉得闺女去就不太妥当。


尼姑庵的工作人员都是女的没错,但是游客有不少男的,带着年轻的女儿去那里,夫人觉得不妥。


陈小姐倒是愿意去,她还不知道老尼姑是她这头的,但是只要能出去,她就有机会让碧云去给阮三送信相会。


眼看夫人不愿意小姐去拜佛,老尼姑借口上厕所,请陈小姐带路。


大宅门的女眷没有去大厕所方便的,都是用恭桶,老尼姑就进了陈小姐的闺房,她把手腕一抬,陈小姐就看见了自己的戒指。


陈小姐一下子就明白了,尼姑是带着阮三的消息来的。


小姐见了大惊,便问道:“这个戒指那里来的?”


尼姑道:“两月前,有个俊雅的小官人进庵,看妆观音圣像,手中褪下这个戒指儿来,带在菩萨手指上,祷祝道:‘今生不遂来生愿,愿得来生逢这人。’半日间对着那圣像,潸然挥泪。被我再四严问,他道:‘只要你替我访这戒指的对儿,我自有话说。’”


各位可以学习一下老尼姑说瞎话的本事,什么张远啊,银子啊,老尼姑不说,人家帮客户打造了一个痴情人设。


小姐见说了意中之事,满面通红。停了一会,忍不住又问道:

“那小官人姓甚?常到你庵中么?”尼姑回道:“那官人姓阮,不时来庵闲观游玩。”小姐道:“奴家有个戒指,与他到是一对。”说罢,连忙开了妆盒,取出个嵌宝戒指,递与尼姑。尼姑将两个戒指比看,果然无异,笑将起来。


自古偷情如谋反,心细如发才能成。老尼姑有着强大的精神力,她把小姐压制得死死的。


小姐道:“你笑什么?”尼姑道:“我笑这个小官人,痴痴的只要寻这戒指的对儿;如今对到寻着了,不知有何话说?”小姐道:“师父,我要……”说了半句,又住了口。尼姑道:“我们出家人,第一口紧。小姐有话,不妨分付。”


看到这里,真的心疼陈小姐。


骄傲而不体贴的父亲,沉迷于求神拜佛的母亲,她遇到了今生所爱,却不能向本应该最信任的父母来请托,反要信赖这个满口谎话的老尼姑。


小姐道:“我要会那官人一面,不知可见得么?”


尼姑道:“那官人求神祷佛,一定也是为着小姐了。要见不难,只在四月初八这一日,管你相会。”


小姐道:“便是爹妈容奴去时,母亲在前,怎得方便?”尼姑附耳低言道:“到那日来我庵中,倘斋罢闲坐,便可推睡,此事就谐了。”小姐点头会意,便将自己的戒指都舍与尼姑。


那一对红宝石戒指从老尼姑手里到了张远手里,又到了阮三手里,阮三一下子就狂喜起来。他把两个戒指戴在两只手上,看了又看,摸了又摸。


四月初七黄昏,张远叫了一顶女轿,把阮三抬上,送到了闲云庵,老尼姑偷偷接进来,藏在一间客房里。


第二天早晨,夫人和陈小姐带着丫鬟仆人,来闲云庵上香了。一看整个闲云庵,今天算是陈家包场,没有外人,到吃午饭的时候,老尼姑把下人和夫人小姐分开,单独带着母女俩吃饭,夫人发现小姐一直在打盹。


“孩儿,你今日想是起得早了些。”


尼姑慌忙道:“告奶奶,我庵中绝无闲杂之辈,便是志诚老实的女娘们,也不许他进我的房内。小姐去我房中,拴上房门睡一睡,自取个稳便,等奶奶闲步一步。你们几年何月来走得一遭!”


夫人道:“孩儿,你这般困倦,不如在师父房内睡睡。”


小姐得了母亲的许可,就到了老尼姑的房间,这时候阮三出现了。


阮三从床背后走出来,看了小姐,深深的作揖道:“姐姐,候之久矣。”小姐慌忙摇手,低低道:“莫要则声!”


她妈就在房外。


阮三把小姐拉到老尼姑后面的一个小隔间里,两个人就在这里亲热了起来。


乐极生悲的少年


性到欢愉之时,会有濒死的感受。


阮三忘了一件事,他已经病了两个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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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概就是这样


阮三在剧烈的喘息之后,突然就在陈小姐身上不动了。


许久,陈小姐发现阮三不对劲,去亲吻他,才发现他牙关紧咬,再一摸,身上都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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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这个还糟糕


惊慌了云雨娇娘,顶门上不见了三魂,脚底下荡散了七魄,番身推在里床,起来忙穿襟袄,带转了侧门,走出前房,喘息未定。怕娘来唤,战战兢兢;向妆台重整花钿,对鸾镜再匀粉黛。


恰才整理完备,早听得房外夫人声唤,小姐慌忙开门,夫人道:“孩儿,殿上功德也散了,你睡才醒?”小姐道:“我睡了半晌,在这里整头面,正要出来和你回衙去。”夫人道:“轿夫伺候多时了。”小姐与夫人谢了尼姑,上轿回衙去不题。


张远带着阮二来到了闲云庵,谢了老尼姑。


问道:“我家三官今在那里?”尼姑道:“还在我里头房里睡着。”尼姑便引阮二与张远开了侧房门,来卧床边叫道:“三哥,你恁的好睡,还未醒!”连叫数次不应,阮二用手摇也不动,口鼻全无气息。仔细看时,呜呼哀哉了。阮二吃了一惊,便道:“师父,怎地把我兄弟坏了性命?这事不得干净!”


阮二是管家的哥哥,他家老三出门来闲云庵,他是知道的,这点上来说,他不对,不应该让弟弟来这种地方冒险。


阮二、张远和老尼姑,都对这个计划得意洋洋,觉得自己特别聪明能干,但是人只要一骄傲,那就会被客观规律狠狠地教训一顿。现在大家都傻了。


尼姑慌道:“小姐吃了午斋便推要睡,就入房内,约有二个时辰。殿上功德完了,老夫人叫醒来,恰才去得不多时。我只道睡着,岂知有此事。”阮二道:“说便是这般说,却是怎了?”


尼姑道:“阮二官,今日幸得张大官在此,向蒙张大官分付,实望你家做檀越施主,因此用心,终不成要害你兄弟性命?张大官,今日之事,却是你来寻我,非是我来寻你。告到官府,你也不好,我也不好。向蒙施银二锭,一锭我用去了,止存一锭不敢留用,将来与三官人凑买棺木盛殓。只说在庵养病,不料死了。”说罢,将出这锭银子,放在卓上道:“你二位,凭你怎么处置。”


老尼姑相当厉害,她没有耍泼皮当滚刀肉,这个事情里,她的责任最大,她的地盘上出了人命,她至少判一个徒刑,但是她知道阮家要脸面,而且处理上她也拿出了诚意,赶紧先把钱吐出来,发送死人要紧。


张远与阮二默默无言,呆了半晌。阮二道:“且去买了棺木来再议。”


阮二接受了弟弟死亡的现实,这件事他知道,他这个哥哥也有责任,如果再去告状,父亲也会责备他。


张远收了银子,与阮二同出庵门,迤逦路上行着。张远道:“这个事本不干尼姑事。三哥是个病弱的人,想是与女子交会,用过了力气,阳气一脱,就是死的。我也只为令弟面上情分好,况令弟前日,在床前再四叮咛,央浼不过,只得替他干这件事。”


张远在帮老尼姑说话,但首先也是洗清自己,一个富家子弟干这种王干娘擅长的工作,本来就是不妥的。


他们都把促成禁忌的性当做好玩的事情来对待,最后惹出了一座房屋的轰然崩塌。今天也有很多人对八卦太过好奇,爱给人介绍对象,很容易出事的。


阮二回言道:“我论此事,人心天理,也不干着那尼姑事,亦不干你事。只是我这小官人年命如此,神作祸作,作出这场事来。我心里也道罢了,只愁大哥与老官人回来怨畅,怎的了?”连晚与张远买了一口棺木,抬进庵里,盛殓了,就放在西廊下,只等阮员外、大哥回来定夺。


父亲和大哥回来,老员外疼小儿子,就要去告陈太尉女儿,要给儿子报仇,被阮大和阮二拦住了。阮二有责任,自然会拉着父亲,阮大的心思就很微妙了。


父亲如果不计后果去对抗陈太尉,就算打赢官司,也是倾家荡产,阮大绝对不能容忍这事发生。


死的儿子固然心疼,老员外也要考虑另外两个活的,他忍痛把儿子的棺木存在郊外。


意外的收获


这边陈家的麻烦,要在三个月后才能体现出来——


陈小姐三个月没有来月事了,来了一群庸医,来帮她调理身体,全然不对症,三个月后显怀了,瞒不住了,陈小姐告诉了母亲,夫人告诉了太尉,太尉勃然大怒,但是无论如何也没法再去责怪阮家——人家家儿子都没了。


陈小姐当初一念之差,没有告诉母亲和老尼姑阮三的死,心里非常自责。


“当初原是儿的不是,坑了阮三郎的性命。欲要寻个死,又有三个月遗腹在身;若不寻死,又恐人笑。”


看到这里,就怕这姑娘做傻事,如果她真的一根绳子吊死,一身二命,那就傻透了,我们看故事的都不会答应。


一头哭着,一头说:“莫若等待十个月满足,生得一男半女,也不绝了阮三后代,也是当日相爱情分。妇人从一而终。虽是一时苟合,亦是一日夫妻,我断然再不嫁人。若天可怜见,生得一个男子,守他长大,送还阮家,完了夫妻之情。那时寻个自尽,以赎玷辱父母之罪。”


有理有利有节。


陈太尉想了想,就让人请了阮员外来商议。


“当初是我闺门不谨,以致小女背后做出天大事来,害了你儿子性命,如今也休题了。但我女儿已有三个月遗腹,如何出活?如今只说我女曾许嫁你儿子,后来在闲云庵相遇,为想我女,成病几死,因而彼此私情。庶他日生得一男半女,犹有许嫁情由,还好看相。”


就凭这个处理,陈太尉比那些非要逼死女儿的笨蛋父亲不知道勇敢多少倍。阮员外赶紧点头答应。


这个没出生的孩子,成了两家的纽带。


孩子被陈太尉收养,就跟了姥爷家的姓,姓陈,长到三岁,陈小姐带着儿子去见爷爷奶奶,顺便给阮三上坟,又办了一个水陆道场,超度死去的阮三。


当夜,陈小姐梦见阮三说:


你前世是一个名妓,而我是一个负心的男人,我许诺要去见你,失约了,害你相思而死,今生我要死在你身上,是我今生还你的债——现在你超度了我,我会托生在一个好人家,带大我们的孩子,这孩子贵不可言。


陈小姐要去拉阮三,他飘然离去了,算上梦里,俩人也才见了三次。


好可怜的两口子,好可悲的一段缘。


孩子越长越像阮三,漂亮极了,陈太尉请给这孩子起名陈宗阮,请先生教他读书。


十九岁上,连科及第,中了头甲状元,奉旨归娶。陈、阮二家争先迎接回家,宾朋满堂,轮流做庆贺筵席。


还记得陈太尉的择婿标准吗?


将相的后人、才貌双全、科甲出身。


命运真的会开玩笑,陈太尉没有找到这样的女婿,却有了一个这样的外孙。


以及,陈宗阮用实力让街坊邻居的臭嘴闭上了——


当初陈家生子时,街坊上晓得些风声来历的,免不得点点搠搠,背后讥诮。到陈宗阮一举成名,翻夸奖玉兰小姐贞节贤慧,教子成名,许多好处。


后来陈宗阮做到吏部尚书留守官,将他母亲十九岁上守寡,一生不嫁,教子成名等事,表奏朝廷,启建贤节牌坊。


好结局,还有意思。


科甲连第、封妻荫子、皇上给母亲发贞节牌坊,这是古代人生赢家的标配。


按说就得是那种玉洁冰清、刚烈一死的人们才能获得。


陈家可是一点都不沾——


在世俗庸人看来,他家简直丢人透顶——见色起意扑爷们儿的小姐、非婚生子、尼姑庵坐胎、不明不白的出身……


但是我们知道他们经历过什么,遭遇了什么,如何爱过,如何活过,如何幸存,又如何大展宏图。


希望大家都能够不畏世俗的庸见,肆无忌惮地爱别人、活下来、活得好。


这才是生活之光。


一定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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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2-4-30 01:13 PM | 显示全部楼层

酒精中毒的马老师如何成为大唐宰相

 能老师 就叫熊太行也行  2022-04-17 22:03

今天再拆解一篇三言。


先跟大家报告一下《凡人动了心——熊太行说三言》的近况。


现在疫情连绵,多省无法送书,但是总体来说这本小书卖得很不错。


有朋友问我说,这本书标注“平装”,那是不是未来会出精装?


没错,只要平装走得好,精装很快出了。


签名本、特签本也会尽快上架,跟中华书局说好了,签名本原价卖,不会加价。


咱们两条腿走路,没有拆解过的篇目继续往下拆,等到第一本变成畅销书,《凡人又动心》这样的第二本也就出现了。


希望各位新朋友、老朋友全力支持。


今天拆解的是《喻世明言》里的第五卷,小回目叫《穷马周遭际卖䭔媪》,念堆,大约相当于饼、面点,媪就是老太太,但今天角度看,女主三十多岁就是个大姐,贫穷的马周遇到了饼姐。


酒蒙子马周


贞观年间,唐朝的局面稳定团结。博州人(今天归山东聊城)有个人叫马周,三十多岁了还很穷,没有娶媳妇,从小精通《诗经》《左传》这样的经典,但是因为穷,没有人推荐他。


倒霉蹭蹬就要借酒浇愁,借酒浇愁,越浇越愁。马周有点钱就要喝酒,饭都吃不吃无所谓,听见邻居家买了酒,就过去蹭喝,喝完了还耍酒疯……


在东北管这种人叫“酒蒙子”,用今天的话说,就是酒精中毒患者,这么来几次,所有的邻居都烦他,觉得他不成器。


博州刺史叫达奚,听说马周有学问,就请他做本州助教,在山东,给你一个带编的工作,那可是一辈子的恩典。


马周头一天上任,就和同事们同学们开怀畅饮(大家请他),第二天上午刺史去州学见他,他宿醉没来上班……


有了俸禄之后,马周的酒喝得更厉害了,而且借口极多:


“指导学生论文,喝!”“同事发表论文,喝!”“今天下雨,喝!”


有一天喝醉了,路上遇到了刺史出门,他就跟刺史的跟班吵了起来。第二天学生劝他去跟刺史道歉,结果:


马周叹口气道:“我只为孤贫无援,欲图个进身之阶,所以屈志于人。今因酒过,屡被刺史责辱,何面目又去鞠躬取怜?古人不为五斗米折腰,这个助教官儿也不是我终身养老之事。”便把公服交付门生,教他缴还刺史,仰天大笑,出门而去。


是不是很帅?


但是也很混蛋,刺史一直都是那个照顾他、帮助他的人,他这么一行为艺术跑路了,刺史的心思就算是白用了。


人不能这么做事的,所有的恃才放旷,都是不成熟、爱表演的表现,正经人不会那么做的。


马周想了想,博州地方太小,要去就要去首都长安,这一天走到了新丰。


一洗脚盆酒


马周走到了新丰,新丰是个非常神奇的地方。


大家可能知道丰县这个地方吧,把拐来的女人锁起来生孩子那个县。秦朝时候,丰县是沛县丰邑,是汉高祖刘邦的老家。


刘邦当了皇帝之后,他家老头想家,总想回丰邑去住,刘邦想了想,就把丰县人都迁了过来,说是接家乡人来团聚,其实是乡亲们可以拱卫自己,对付秦朝的旧民。《教父》里堂柯里昂家外围住一群西西里岛来的家乡人,也是这个意思。


刘邦的妙处在于,他把家乡的房子都测绘了,长安郊区盖了一模一样的,等到老乡们带着小猫小狗小鸭子过来一看,好,都认识自己家,猫狗直接各进各屋,都不会乱。


有权真好,可以任性。


这个地方从此就叫新丰,到了唐朝也还是一个繁荣的镇子。


马周来到一家客店,每桌都是一大桌子客人,做生意的,伙计忙来忙去,一看他是一个单客,半天没人招呼他,他就开始发脾气了。


“主人家,你好欺负人!偏偏不是客,你就不来照顾,是何道理?”


店主是位姓王的老人,这个人很有见识。


王公听得发作,便来收科道:“客官不须发怒。那边人众,只得先安放他;你只一位,却容易答应。但是用酒用饭,只管分付老汉就是。”


王公会说话,他直接就说实话,不找借口,说自己的苦衷,让客人体谅自己。


马周道:“俺一路行来,没有洗脚,且讨些干净热水用用。”王公道:“锅子不方便,要热水再等一会。”马周道:“既如此,先取酒来。”王公道:“用多少酒?”马周指着对面大座头上一伙客人,问主人家道:“他们用多少,俺也用多少。”


这就是置气,你不是嫌我人少吗?我喝得多。


王公道:“他们五位客人,每人用一斗好酒。”马周道:“论起来还不勾俺半醉,但俺途中节饮,也只用五斗罢。有好嗄饭尽你搬来。”


马周喝了三斗多酒,剩下的酒,我觉得他是绝对喝不下了。但是你要了五斗,吹嘘自己有量,现在怎么办?


退了,被笑话,打包到房间里喝,那还是喝不下。


马周跟王公要了一个洗脚盆,把酒都倒了进去,然后脱下来鞋子。


用酒洗脚。


周围的人都不敢笑话他了,只是觉得这家伙是个怪人。


第二天结账,马周钱不够了,身上还有一件狐裘,就卖给王公换酒钱。王公一看,太贵重,又觉得马周这个人是个奇人,所以就没有收他的钱。


马周于是刷刷刷在墙上写了一首诗:


“古人感一饭,千金弃如屣。匕箸安足酬?所重在知己。我饮新丰酒,狐裘不用抵。贤哉主人翁,意气倾闾里!”


王公听说马周没有住处,说他家有个外甥女嫁给了卖饼的赵三郎,就写了书信让他去投奔。


“长安寓所很贵,你直接去投奔,住他们的房子好了。”临行还送了马周一两银子。


白马王子


王公的外甥女,外号叫卖䭔媪,意思就是饼姐。


三年前丈夫赵三郎就死了,饼姐继承了店,继续卖饼,虽然三十出头了,但她长得很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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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概齐就是登势婆婆年轻的时候


长安有个袁天罡,这个人能掐会算、半仙之体,见了饼姐之后给她看相,说她未来能做一品大员的夫人。大家听了都哈哈大笑,觉得袁天罡也有看走眼的时候。


但是偏偏有个傻子动了念头,中郎将常何就总派媒人来找饼姐说媒,让她嫁给自己做妾,既然饼姐能做一品夫人,那如果跟他结婚,不就能当一品大员了吗?


就跟《三国演义》里的那个计划差不多,有人说吴懿的妹妹能当皇后,刘焉就让他儿子刘瑁娶了这姑娘,想儿子未来当皇帝,结果刘瑁没多久就死了。


饼姐晚上做了一个梦,梦见一匹白马从东方而来,在她店里吃掉了所有的饼,她在后面追,不留神就骑上了马背,那匹马变身成一条火龙。


醒了之后,浑身燥热,就好像喜欢上了别人的感觉似的。


天一亮,马周来了,一身白衣,拿着饼姐舅舅王公的书信,说来投靠她。


王公也是挺长时间没和外甥女联系了,他不知道外甥女守寡,寡妇接待一个单身男客人,那事情会非常麻烦。但是饼姐一看。


姓马、穿白,虽然三十多了,人也很精神,晚上那种心跳的感觉就又出现了。


她把马周留下,管他一日三餐,马周的饭量巨大,果然有吃空全店的架势。


没错,他就是那匹马,他就是那条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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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龙马


马周胡吃海塞了几天,周围的人就开始说嘴。


饼姐守寡之后,有不少浮浪子弟过来调戏她,但是这个女人很规矩,所以他们也就逐渐散去了,现在听说她家里留了个男人,就聒噪起来,又想着饼姐门户开放利益均沾。


饼姐想了想,得给马周找份工作。


那个老想着娶自己的常何,家里应该会用人吧。


这一天常何家的仆人过来卖饼,同时第七十六次问饼姐愿意不愿意嫁给常何。饼姐就开口求人了。


“我有个亲戚,挺有学问的,你们家里要不要那种文书之类的?”


枪手顶流


唐太宗正在搞一个“都来给朕提意见”活动,五品以上的官员都必须给他提意见,他还不许恼,文官好办,武将就麻烦了。


尤其是中郎将常何本身文化水平就不高,现在突然要提意见。


范志毅说得好:“常何什么的都在当中郎将,他能提嘛!”


现在他一直想要娶的饼姐突然托他个事,而且送的还是他最想要的人,他就非常上心,很快就把马周请来。


马周别了王媪,来到常中郎家里。常何见马周一表非俗,好生钦敬。当日置酒相待,打扫书馆,留马周歇宿。


次日,常何取白金二十两,彩绢十端,亲送到馆中,权为贽礼。就将圣旨求言一事,与马周商议。马周索取笔研,拂开素纸,手不停挥,草成便宜二十条。常何叹服不已。连夜缮写齐整,明日早朝进呈御览。


太宗皇帝一看,厉害了,这思维不是常何有的,就把常何叫来问:“这是谁给你写的?”“这是臣家里的宾客马周所写。”


常何这个人厚道,不贪马周的功劳,皇上赶紧派宦官去传马周,结果马周宿醉没醒,太宗用了三道圣旨,最后常何带人过来,把马周凉水泼醒,架进了皇宫。


太宗皇帝跟马周谈论国事,问他是哪里人,有没有做过官,马周说做过博州助教,但是不得志,就来长安游历,太宗皇帝当时封他为监察御史,这下成了一个正经的大老爷了。


太宗皇帝会用人。马周这样散漫的人,你让他去执掌一州一道,麻烦大了,按时上班这件事他就做不到,但是你让他去提意见,搞战略、去监督人,最合适不过。名士不能授实官,自古如此。


马周从宫里出来,回到常何家,感谢他举荐自己的恩德,常何摆酒庆祝,吃完了饭,常何说:“您现在是朝廷命官了,我不能再让您住在我的书馆里,我现在派车,把您送回到您亲戚饼姐家里。”


马周说:“其实饼姐不是我的亲戚,是借宿在她家里的。”常何吃了一惊:“那您有眷属没有?”“家里这么穷,娶不起媳妇。”


常何一拍大腿:“袁天罡先生说饼姐有一品夫人的贵相,你要和她是亲戚,那就没法子了,既然不是亲戚,那就是天赐姻缘,我来给您做媒吧。”


常何这个人不错,知道自己没有吞功的本事,就推荐马周,知道自己没有做一品大员的本事,那就为马周做媒。


马周心里挺乐意的,唐朝是个生机勃勃的年代,什么从一而终之类,在那个时候还都没有发育完全。饼姐生得好,人也好,马周也感激她,那个年代,一个男人要想感激一个年岁相当的女人,最好的办法就是娶她。


第二天马周和常何上朝,突厥反叛,太宗想要听听马周的建议,马周镗镗镗一说,太宗觉得特别好,升了给事中,这就是重臣了,而且“赐绢百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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常何和唐太宗


常何一出门就直奔饼店。


饼姐吓一大跳,听说常何来了,以为是他来欺男霸女,躲出去了,常何坐在饼店里,请邻居家老妈妈到饼姐家里传信,跟她提马给谏要娶她的事。


饼姐这才知道马周当上了给事中,那个白马化龙的梦应验了,她满心欢喜答应了,常何当时就安排人卸车——一百匹御赐的绢,就是聘礼。


常何给马周租了房,办理婚礼需要的东西,饼姐和马周结婚之后,马周仕途顺遂,后来担任了中书令(这是宰相之职)和吏部尚书,位极人臣,饼姐也做了一品诰命。


却说新丰的店主王公听说马周做了官,就来长安见他,先到饼店去看外甥女,发现饼店已经关门,周围邻居告诉他,他的外甥女守了寡,现在改嫁给了马尚书,王公欢天喜地,去见外甥女和外甥女婿。临走时马周真的送了他一千两银子,坚持要他收下。


博州刺史达奚因为家里父母去世,辞职三年,期满到长安来选官,听说马周做了尚书,担心自己被穿小鞋,不敢申请做官。马周听说之后,再三请达奚相见。


达奚见了马周就磕头:“有眼不识泰山!


马周赶紧搀起来:“您是刺史,一地的父母官,教育书生是您的本职工作,之前喝酒误事、冲撞官员,这是我的罪过,怎么能怪您呢!”他举荐达奚做了京兆尹,首都长安的市长。


“马周终身富贵,与王媪偕老。”


不想出名的名臣


好结尾,不过还是要说几句历史上的马周。


马周死的时候也不老,才四十八岁。他死于糖尿病并发症,他爱喝酒、能吃肉,可能都是症状。


马周不是一天就升给事中的,用了好几年,他名气不如魏征大,这个人非常厉害。


马周定下了长安城车辆行人右侧通行的规矩。


马周临死之前,要回了一大堆和唐太宗的书信来往,都销毁了,还说“管仲、晏婴披露国君的过失来获取死后的名声,我不做这样的事。”


毛主席对马周的评价很高,甚至超过傅说和姜子牙,尤其是《陈时政疏》这篇文字,他说马周懂治国,苏轼下笔万言,但是论起治国全是废话……


马周写文章极其朴实诚恳,有写申论、写材料需要的朋友,可以找《陈时政疏》来看看。


顺便说一句。马周和饼姐的故事,今天的黄梅戏里还有。


这个故事可能是《马寡妇开店》(赵丽蓉老师在《打工奇遇》里唱的“白干老酒烫一壶”就是这个选段)故事源头,在那个故事里,店姐寡妇看上了来长安求官的狄仁杰被他严词拒绝了


我喜欢这个故事,小小的,暖暖的,人和人之间都充满了善意。


希望大家也都能遇到王公这样温暖的路人、常何这样仗义的朋友和马周这样忠诚的手下和公正的领导。


一定会的。


p.s


马周死后,唐太宗想念他,曾经让袁天罡想办法召他的魂魄出来相见。


马周没有来。


嗯,可能是和地下的历代名臣一起喝多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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