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轻的时候,
我们总误将创作冲动,
当成了创作才能。”
——文学研究家·钱钟书
「逝于1998年12月19日」
出自小说:《围城》
……
01.
1928年,清华迎来首批住校女生。由于没有宿舍,女生们只能暂住古月堂。4年后,杨绛到清华借读,一早从古月堂西厢的一间平房出来,抬眼就看到了钱钟书。第二年,钱老与杨绛订婚。半个多世纪后,80年代末的清华男生就没有钱才子那么幸运了。据说当时男女比例,高达七比一。
1987年,北大图书馆东边草坪上,一个叫朴勋的男孩抱琴歌唱,引来无数女生注意。此后,越来越多的北大男生来这里嗅姑娘,形成草坪文化。待这一风潮席卷北京高校,各校男生望风而动,抱琴而歌,纷纷投入到弹琴事业中来。短短两年,为吸引姑娘而作的歌曲产量飙升。其中一首《星期天》,更是在北大传唱到校歌的水平。其作者是日后创立真格基金的徐小平。
徐小平被分配到北大艺术教研室任教,上班第一件事就是搞吉他培训。俗称“小蓝本”的教材在高校男生手头传了又传,一点不亚于文革时的手抄本《曼娜回忆录》。男生们凭此宝书,操琴而歌,只为姑娘美目盼兮。40多年前,钱钟书在《围城》里说:
“哪有爱情,都是生殖冲动。”
这话放到彼时清华,应该叫做:
哪有文艺,都是嗅蜜冲动。
谁能想到啊,日后影响内地华语原创音乐的清华小子们,居然是被北大启蒙的。
1988年,高晓松考入清华,正赶上操琴风潮。那时节,长得好和分数高并无卵用。男生出风头,无非三件事,打架、踢球、弹琴。在清华7:1的时代背景下,吉他成为吸引姑娘的神器。高晓松也只好跟风,跑到草坪上弹琴。有人冲上去问,知道宋柯吗?高说不知,来者恨恨道:
“呸!宋柯都不知道,敢在这儿弹琴?”
高晓松进校时,刚毕业的师兄宋柯已是清华传奇。大三那年,宋柯写了首《一走了之》,被清华学子广为传唱。卖给孙国庆,赚了60块。写的《风雨尽头》,还被张楚收录在专辑里。当年全北京高校外国歌曲大赛,宋柯拿第二。拿第一的那位,日后在北京奥运开幕式上,唱了《我和你》。
从根本上导致高对宋柯的崇拜,是他看上一个师姐,结果人家是宋柯前女友。彼时,宋柯红到有女生半路劫道。经多方牵线,大紧终于在师兄回校看女友时跟他吃上一顿涮羊肉,从此发誓,要像师兄一样迷人。
如今的清华女生恐怕不知道,当她们沉迷于朴树的纯净,听着他的歌感动下泪时,都要感谢20多年前师姐们做的历史贡献。
要不是她们一个个对高晓松们爱搭不理,哪有日后的归来少年啊。
02.
那正是中国摇滚发轫的日子,受崔健影响,高校掀起一波乐队风潮。高晓松的“青铜器”差个主唱,在老狼女友潘茜的牵线下,大紧认识了老狼。北京建筑学院门口,老狼用一曲《我要的不多》征服了高晓松。
后来高晓松开玩笑说,之所以找老狼,主要是因为他态度端正,要的不多。
清华岁月,后来被称为白衣飘飘的年代。通过各大高校碴琴串联,高晓松认识了沈庆、郁冬这些优秀校园歌手,开始创作伤春悲秋的民谣。另一头,又跟家人要钱下血本、攒乐器,跟“青铜器”在政法大学的传达室里排练,唱的都是重金属。排练间隙,鼓手大紧总臊眉耷眼地抄起吉他说:“哥们儿写了一首骚柔小调,请诸位赏脸听听。”
硬核的年代,呐喊的洪流,被崔教父和《百年孤独》震撼的清华男生们,个个壮怀激烈、怒肠百结,没人瞧得起那些个“忧伤、惆怅、暮色、山岗、姑娘发带、刻字老墙”。
大二暑假,高晓松非要出去卖艺。乐队的人都不去,就老狼去。恰逢老狼失恋,一路哭着跟高晓松去海口,在“癫马”歌厅里卖艺赚钱。两人在这时结下了旁人不可替代的革命友谊。最后赚的钱刚够一人回去,高让老狼先走,自己去厦大浪了一年。经此一役,心就飘了,从厦大捞了个姑娘回清华,对成为科学家彻底失去兴趣,毅然辍学。
1991年,清华西阶搞了场汇演。当年清华有名有姓的校园歌手都到场了。唱至高潮处,大紧冲到前排,抱着从厦门带来的女友狠亲一口,就此与清华道别。随后,老狼拿毕业证,下乡给人装电机。从清华肄业的高晓松,北电落榜后,却误打误撞,在亚运村拍起了广告,成了土豪。
老狼拿到第一笔工资请他吃饭,大紧喝高了,在公交车上痛哭流涕道:
“哥们儿我写那么多歌,唱给谁听啊?”
那会儿他刚失恋。沈庆到亚运村,他抄起吉他就唱了《青春无悔》,唱得潸然泪下,拉着沈庆诉说音乐理想。虽说大紧已经开上豪车,住六居室,但仅仅有钱,还无法满足他激扬文字、指点江山的心。日后,高晓松带着师兄宋柯一路趟饭、开辟音乐江山也证明了沈庆当年的判断:
“我们那拨人里,高晓松是最想出来的。”
沈庆在这件事上做了突出贡献。是他带着校园歌手们的小样,前后找了几家唱片公司。头一家嫌高晓松的词太俗,没谈拢。第二家又要找晚会歌手唱,高晓松又不乐意。终于,沈庆遇到了黄小茂。年届三十的黄小茂被作品里的青春气息所感动,答应帮他们出唱片。并为作品取了个名字:校园民谣。
为了让情感表达准确,黄小茂决定不用专业歌手,让他们自己唱。黄肯定没想到,这一决定将如何影响内地音乐的格局。
那一年,北京南礼士路原广电部的录音棚,中国首批民谣原创音乐人一起试音。时至今日,其他人都被遗忘,反倒没开口的高晓松依然傲立潮头。由于大紧的嗓子实在不堪入耳,当时他所有作品都由老狼代唱。
偏偏一首歌没写的老狼火了。
1994年,中国摇滚声势看似很大,实际上都是浮光泡沫。那年北京高校联合搞了个大学生晚会,老狼上去唱《同桌的你》,一夜爆红。第二年春晚,又作为新生代歌手登台,虽然真唱持续跑音,最终还是名扬全国。
把“魔岩三杰”送入红磡的张培仁曾总结:
“人民的方向,是你不可阻挡的。”
1994年,在愤怒摇滚和骚柔民谣间,广大青年做出了历史性选择。崔教父一直教育高晓松,不要总风花雪月要为时代呐喊,但事实证明为时代呐喊这碗饭不是谁都吃得上的。高的格局,就是忧伤山岗。
就那么红了,幸福可以说来得太突然。1996年,高晓松和老狼拿了无数奖,27岁的他在南京五台山开了一场万人音乐会。作品集《青春无悔》以高居不下的销量成为了一代青年感怀岁月的心灵圣经。
清华音乐男孩,就此登场。
03.
1994年那场大学生毕业晚会上,除了老狼《同桌的你》,还有一首不起眼的歌叫《成长》。它的词曲作者卢庚戌,比高晓松要小一届,1989年以市状元身份进入清华建筑系。一进清华,同级生里就有李劲这样名声赫赫的人。5年前,邓小平站在13岁的李劲身后说了那句著名的话:
“计算机要从娃娃抓起。”
环顾四周,李劲还不是最能打的。学霸卢庚戌顿时失去了学习兴趣,一边暴啃先锋文学、朦胧诗,一边向女生献殷勤。为了引起女生注意,先是写诗,不灵,又画画,还是不灵。抬头一看,都练琴呢。尤其听说老学长宋柯一个人泡了好几个校花,赶紧加入轰轰烈烈的校园歌曲运动。
不幸的是,卢庚戌不像高晓松和老狼有家学。高晓松他妈教他吹过黑管,老狼他妈是交响乐团团长。卢抱着吉他练了一年,室友们忍了他一年。一年后,卢参加校园歌手大赛,连决赛都没进去。
自知唱功不行,卢庚戌组了个“梦中草原”组合,开始退居二线,负责创作、和声,终于如愿拿到决赛冠军,名扬清华。起初他跟高晓松、郁冬他们混。这俩退学后,他仍旧没写出什么像样的作品。1994年,师兄《同桌的你》火遍大江南北,心下落寞读大五的卢庚戌,迎来了他的师弟李健。
清华音乐男孩这拨人里,论唱功李健首屈一指。毕竟人家是靠唱《说句心里话》保送上清华的,从底子上就甩了师哥们一大截。进校后,李健加入合唱班。一天听见宿舍楼有人弹琴,推门进去,见一胖乎乎同学抱琴而歌,上前打招呼。此后四年,两人经常切磋琴技,还一起搞了毕业演唱会。
这位弹琴的,就是缪杰。
上学没几天,李健就遭遇了跟卢一样的冲击,发现周围学霸太多,根本找不到存在感。为此,他把精力转移到音乐上。那时李健学唱谭咏麟,惟妙惟肖。早在哈尔滨读书时,高一文艺汇演,他唱谭的《朋友》,把全校师生吓了一跳。高中同学都爱围着他,听他唱歌。关掉屋里的灯,听他抱着吉他来一曲《爱在深秋》,黑暗之中,每个人都听得泪流满面。那时,李健才16岁。
进入合唱队后,一师兄点拨李健:“别听什么谭咏麟了,你要听披头士!”自此开拓音乐格局。合唱队一次表演,李健上去唱《黄杨扁担》,卢庚戌被其音色震撼。此后,有事没事李健就到卢师兄宿舍聊天。聊至深夜,就在卢的上铺过夜。再加上缪杰,三人在卢大学时光最后一年来往甚密。
后来搞“水木年华”,主要是卢庚戌牵头。跟高一样,卢也有一种强烈的想出头的冲动。大俗话叫“想红”,卢管这叫“追梦”。
毕业后,他被分配到纺织部设计院,干了两天,最终还是决定搞音乐。
1997年,卢庚戌和几个朋友在上海、江苏多地寻找机会,又回北京,在清华北门外租了个房子,靠着画图纸赚外快,支持自己的音乐梦想。李健没事就往卢庚戌那儿跑,坐在被风吹动的麦浪前,跟一帮诗人、画家瞎聊天、谈理想。每次他西安的女友来了,卢庚戌还得想办法回学校去蹭一宿。
卢庚戌辞职时,问家里人要了梦想基金,跟爸妈说,只要写歌,打榜就能红。结果三年过去,都27岁了,还没有红得迹象。
这期间,他遇到好几个音乐人,都劝他放弃,踏实上班。尤其指出他唱功太烂,就是搞音乐也是做幕后,当歌手,别想。他去见田震的制作人,人家问他卖不卖歌,卖就签。他说我的歌不是拿来卖的。
“我是要自己唱的。”
北京冬天奇冷无比,室内没暖气,卢庚戌每天睡到半夜就得爬起来续煤。硬扛了两年,扛到缪杰和李健都毕业了。1999年,他拿家里人支持的钱出了张《未来的未来》,没多大声响。高晓松和宋柯都劝:
“我俩长这样都没当上歌手,甭说你了。”
卢为音乐梦挣扎时,李健也差点退学。一想到父母的期盼,忍着拿了毕业证,然后进广电总局,下乡搞村村通。每次爬电线杆,看到脚下猪圈里的猪就肝儿颤。在单位干了一年,李健胖得快没人样了,上楼都费劲。
当时一个月工资4000块钱,按理说也不低。但有一天去中友百货,他看见一条599的Lee牌牛仔裤,心想一个月工资连10条牛仔裤都买不上,多巴胺顿时就不分泌了。后来又一天,在秀水街碰到刚拍完戏的李亚鹏,人穿一大皮衣,看得李健流口水。
李健本不是一个沉迷物欲的青年,那会儿就觉得,在单位里待着也挣不了什么钱,还不如出去干自己喜欢的事。
所以卢庚戌邀他组乐队,立马就答应了。
“我要一个月挣五万当时就不去搞音乐了。”
李健加入时,卢已经联系到发片机会。主要唱功不佳,希望师弟帮忙。两人攒了几首歌,觉得还行。卢早年因失恋写过一首《收藏青春》,李健和缪杰唱它还拿了校园歌曲大赛一等奖。经过几次改名,临发片前,卢又给这歌弄出来,为了祭奠业已逝去的青春爱情,将其命名为《一生有你》。
《一生有你》虽然没掀起《同桌的你》那样巨大的波澜,但也踩在了广大青年祭奠青春的麻筋儿上。熬了5年的卢庚戌,终于可以在师兄面前扬眉吐气一回。
歌曲打榜后,公司要求他和李健多搞点这种作品,还准备给他们安排绯闻。李健听了,觉得这与初心背道而驰。
他给自己的定位,是做个人文音乐人,不是写街歌,是艺术家,不是娱乐圈红人。
道不同不相为谋,随后,李健退出。
彼时的“水木年华”,只能说略有名气,离彻底走红还差四年的距离。事业伙伴突然离去,卢庚戌为此失眠整整一个月。
前阵子有网友提及此事,卢亲自回复说:
“李健那时的决定,是不负责任的。”
04.
《一生有你》打榜时,膨胀的高晓松早已不满足于做一个普通创作者。当时他打算写书、拍电影,做知识分子,苦于没有门路,只好跟郑钧到各大高校嗅姑娘。
那时,他俩遇到了在酒吧里弹琴的叶蓓,认识了打算卖歌赚钱的朴树和音乐老师小柯。他把小柯和朴树介绍到红星社,红星只要小柯,把朴树打发走了。好巧不巧,在美国看到真正摇滚乐、一度放弃音乐梦的宋柯转行卖珠宝。听说他回国,高晓松找到师兄:
“咱搞个唱片公司吧。”
一句话,把宋柯的音乐梦唤醒了。
在美国时,宋柯看了本《音乐商业》,专门教人如何把一首歌变成可以赚钱的版权产品。自己卖艺不行,卖别人的艺,宋柯很有兴趣。当年在清华开吉他班,一学期5块钱,宋柯能招到40个学弟。高晓松找上门,两人一拍即合,成立了麦田音乐。宋柯变卖珠宝,先往公司里砸了20万。
麦田签的头三个歌手,是朴树、叶蓓和尹吾。公司草创期,每个会弹吉他的员工都很兴奋。4年下来,不惜成本做了3张专辑。每天都能收到全国各地乐迷一麻袋的来信。当时《音乐生活报》定期总结各大排行榜,高晓松的一大乐趣,就是拿红笔把麦田的上榜歌圈出来。朴树的出现,尤其令这对搭档无限欣喜,以做废一版专辑的代价,给内地华语原创音乐做了突出贡献。
然而一切还是想得太美了。
由于盗版猖獗,94年后,内地唱片公司都赚不到什么钱。按照宋柯分析,做内容商,音乐也好影视也罢,拿不到四成收益,行业就得不到良性发展。但内地唱片业最高也就到15%。加上麦田做音乐不惜成本,4年下来,连年亏损。到了第四年,3个月发不出工资,全靠宋柯打麻将续命。
当时盗版占了90%的市场。做完《我去2000》年后,宋柯和高晓松从市面上买到50多种盗版,当时心就凉了。不止他们,像“大地”“红星社”这些有香港资本的唱片公司,要么转卖,要么撤退。
红星给许巍做《那一年》,直接把制作丢给许巍,让他自己找乐手,后期缩混又不通知他。专辑出了,还是汪峰打电话,许巍才跑到街上买了一张。拆开一听,缩混乱七八糟。专辑封面都是从MV上抠的。
宋柯一看这势头,准备去荷兰的银行上班,大紧也搭上了张朝阳。就在这时,华纳进入中国,许晓峰是总负责人。许是北大的,跟宋柯同届,当年还一起参加过歌手比赛,被宋柯的乐队打得找不着北。听说华纳进来,高宋二人活动心思,找许晓峰“求收购”。许一看挺便宜,就把麦田买了。
北大虽然没出几个知名歌手,却在这件事上取得了战胜清华的历史性胜利。
此后,高晓松在互联网、电影圈开疆拓土。转入华纳的宋柯,给朴树弄了那张《生如夏花》,帮那英、孙楠、周迅等人做专辑。四年弄下来,成绩也不算突出。2000年后互联网兴起,网民没有知识产权意识,各种网络侵权,连盗版商都撤了。高晓松和宋柯去找互联网公司谈判,说你们花巨款做公关,打压我们唱片公司,还不如直接把钱给我们买版权。没想到人家来了一句:
“你们懂个屁的互联网经济。”
2004年,彩铃横空出世,很多音乐公司趁势杀出。充满商业嗅觉的高晓松一看有搞头,又拉宋柯找太合地产投资,拿钱创立太合麦田。之后8年,宋柯干了两件大事。一是签约李宇春,二是拿下刀郎《2002年的第一场雪》的数字版权。后者给麦田带来2000万收入。尽管如此,眼看唱片业日薄西山,在各种谈判中失去话语权,大师兄还是撤了。
帮人卖艺12年后,宋柯终于明白这一行的局限性。这期间,高晓松的心早也不在音乐上,他是《写在墙上的脸》的作者,是《那时花开》的导演,是选秀节目里最难看的评委,是各大饭局上最能侃的雅痞。
2012年,撂下句“唱片已死”,宋柯转身开了烤鸭店。经常有业内人去照顾生意。
这让宋柯明白了:
“这鸭子我做好了,真有人来吃,付完钱人家谢我,说做得真好吃;做音乐做好了真没用,没人付你钱,还骂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