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季是在大年三十晚上被警察带走的。
那天刚吃完年夜饭,一纸刑事拘留书随之而来。她卷入了一起“公益诈骗案”,成为被告,涉案金额超过20万元。来自华南某市的警方实施了跨省追捕。
三十天后,女儿范君去车站接人。“就不能多关她一阵子吗?”她问警察,“最好判个一年半载的,别出来了。”
随后,范君用网名“花香蘑菇”在社交媒体上以近乎“揭发”的姿态,公开了母亲的事。
见到范君前,我反复想象她会是什么样子。网络上,她的形象充满戏剧性:一个被母亲耗尽百万稿费的漫画家,一个公开“家丑”并与整个家族为敌的女儿。但她比我想象中平静。我们约在她家小区附近见面。这是一座位于长三角腹地的城市,午后的街道很安静。她穿一件格纹短裙,素面朝天,递给我一个乡下公婆种的柿子,告诉我附近哪家章鱼小丸子最好吃。她的语速很快,像在赶稿,精准、干脆,对母亲的描述里似乎只剩下恨意。
这个故事最初吸引我的,是它作为一则典型反诈案例的离奇性——60岁的王季是无数在虚假希望中耗尽积蓄却不愿醒来的中国老人的缩影。而随着采访的深入,我逐渐意识到,这个反诈故事还包裹着一个更隐秘也更令人心碎的内核:一个关于东亚母女关系、情感的债务与代偿,关于一个“空心”的母亲如何试图在骗局中,为自己挣回价值与尊严的故事。
骗局
银行的催收电话打来时,范君才意识到,王季的经济状况已彻底崩溃。
她无力偿还几千元的信用卡账单,欠债一沓接一沓。范君粗略计算,母亲的资产损失总额超过百万——其中绝大部分是范君这些年以“孝心”为名陆续汇的稿费;还包括两套曾许诺给她,最终却被母亲以低价变卖的房产。
事情早有蹊跷。这些年,王季热衷购买各种保健品,家里有上千双袜子,“三无”化妆品和“野茅台”,它们来自一些不知名的购物软件和微商。她有三个手机号,每天忙着“安利”与“推销保险”。
范君也觉得这些商品不靠谱,但既然劝不动,她就安慰自己,老人买了开心就好。
直到警察上门,她才知道窟窿已经有这么大。接下来的几个月,范君像侦探一样拼凑母亲手机里的碎片信息,一点点审问、对峙,勉强绘制出一幅通往深渊的地图。
起点是洗钱。2024年,一个自称“慈善组织领导”的人给王季转账20万。他说这是一笔亟待分发的“救命钱”——传统慈善机构“腐败成风,效率低下”,需要她协助尽快将善款转给需要的人,事后会给她一笔感谢费。
王季信了。她将账户内的资金分批取现,再按“领导”指示存入不同账户,甚至在凌晨将现金送至郊区一处偏远工地。每次操作完成后,对方会通过微信,转给她100-200元的“伙食费”。
直到真正的捐款人察觉不对并报警,王季用于转账的银行卡被冻结,民警也打电话要求她配合调查,王季赶忙向“领导”询问缘由。“没事,你准备几套衣服吧,”对方答道。“准备衣服做什么用?”王季有点蒙。
对话框里很快弹出四个字:“准备坐牢。”
警方一番调查下来,这笔钱在“领导”的指示下兜兜转转,最后被彻底洗白。境外的始作俑者踪迹难寻,倒是抓着了一大票参与中间洗钱环节的“骡子”——他们被视作替犯罪集团转移资金的工具人。
王季慌了,为了填上窟窿,她又陷入了新的骗局。
2025年4月,她被拉进名为“通融国家授权517”“中国梦”的微信群,群里日常转发着“国家政策”和“中央精神”,看起来正能量十足。很快,她被引导下载了一款境外软件,又被拉进名为“国家下发498万补助金”的群聊中。群里每天都有人宣称领到钱了,还有人晒出喝红酒吃牛排的场景。事后范君翻看聊天记录,一眼就断定这些是骗局。可当时的王季深信不疑——项目发起人连身份证都截图发在群里,显示住在“检察院家属大院”。这些细节,让她觉得一切都很可靠。
“客服”告诉王季,只要充值就能提取501万扶贫款,若现金不够,可用黄金抵扣。王季和几个老姐妹聊起这事,大家都把家里的金饰交给她代寄。
王季寄出的黄金。
黄金刚寄出,对方就改了口风:需补缴十万税金,否则要坐牢,还强调“宽限期有限”。
王季拿不出钱,另一个“扶贫款”群的“下款专员”开始向她招手,承诺“这边提现不用交税”。王季和朋友又凑了20克黄金寄出。这次依然没能提现,客服的理由是“银行卡号填错”,要交五万解冻金或等值的黄金。
类似催促和威胁循环出现。“客服”百般催款,威胁说再不交钱账户就要被清理,已寄的黄金也会“上缴国库”。王季急了。她匆匆赶往广西北海,低价卖掉自己在那儿的四套房产——全是拿当年范君给自己的稿费买的。她将换回的八万多元全部买成黄金,分批寄往指示的不同地址——有时是湖南某小区的丰巢柜,有时是广东的某门卫室。
范君事后统计,母亲前后寄出的黄金超过220克,此外还以“保证金”“制卡费”等名目,转账了两万四千多元。直到对方再次索要一笔2.38万的“转正卡费”,王季终于迟疑了。
但冷静了没两个月,她又“手痒”了。2025年7月,王季在短视频平台刷到消息,她曾参与过的某“AI机器人项目”声称即将“开网”。面对越来越大的资金窟窿,她把这看作最后的救命稻草。
她扫码进群,管理员邀她进入线上会议,并诱导她打开了手机屏幕共享,以“与xx购物平台合作刷流水”为名,指导她登录该平台,在某珠宝旗舰店连续下了两单黄金。买完后,对方要求她立刻卸载软件,并叮嘱当晚不要查看。王季次日重新登录时,订单不见了。
后来范君联系官方客服恢复记录才发现,有人在此期间修改了收货地址并删除了记录。
没过多久,又有新对接人联系王季,承诺可以帮她办理2.5万元的“转账”,但得先做几笔“流水交易”。随后,对方陆续发来几个付款二维码。王季接连付了好几笔648元,直到信用卡被刷爆。
事后证明,这些钱全都流向了某游戏的充值渠道——骗子在二手平台承接真实玩家的代充订单,再诱骗王季这类受害者扫码支付,相当于用她的钱给陌生玩家的游戏账号充值。资金就这样悄然转移、套现,成了一条隐蔽的洗钱通道。
而当王季愤怒质问时,回应她的,只有迅速彻底的拉黑与消失。
范君花了很多时间才摸清这几起事件的来龙去脉,而这或许只是王季参与“投资项目”的冰山一角。家里的一个箱子,装满各种她签写的“投资股权合同”“虚拟数据购买合同”,每张合同投资都是十万起步,还有好几抽屉“五行币““假黄金”,以及连磁条都没有的“银行卡”。
“空心人”
范君总觉得,母亲是个“空心人”。“她的爱好就是活成别人想要的样子,在别人的赞美中,一声声‘王老师’中,迷失自我。”
空心或许与“重男轻女”的成长环境有关,这一点王季自己不承认,但范君看得明白——中学时,母亲的成绩明明比舅舅好,但由于家里只能供一个大学生,这个机会给了舅舅,母亲读了护士学校。
后来,当上国企小领导的舅舅常在母亲面前“摆架子”,评判她的生活,从饭要怎么烧,到子女的学该怎么上。每次被“指点”后,母亲便默默研究起各种投资。范君觉得,她心里憋着一口气,“总想有朝一日,定要让舅舅在她面前低头。”
在范君看来,母亲从未在外公外婆那里获得过平等的爱:乡下的房子明确留给舅舅,她被告知“一点都不要想”。就连她们母女俩各自孝敬给外公外婆的钱,最终也会转送给舅舅的孩子。
这些不甘,在退休后找到了一个看似完美的出口。
在传销的世界里,王季成了中心。每个人都尊称她“王老师”,她有了“下属”,她的指令有人呼应。大家热切交流着虚拟币和最新的“国家政策”,她觉得自己终于掌握了普通人无法企及的秘密。
范君认识在那起黄金诈骗案中,与王季一同受骗的邻居老太太。她们年纪相仿,人生经历也相似:长期在家相夫教子,没有自己的事业,经济上要依赖丈夫和孩子。她们渴望一个证明自己的机会,换取家人高看一眼,因而极易相信那些天花乱坠的投资神话。
这些骗局从不谈论具体利率,而是营造一种情绪;兜售的也并非具体收益,而是一幅成功后的愿景。范君翻看过母亲那些群聊,里面充斥着喝红酒吃牛排这种”最简单粗暴“的炫耀,话术也很相似:一旦加入该项目,昔日看不起你的亲朋都将对你刮目相看。
数次婉拒后,王季终于同意接受我的采访。
她是乘公交来的,穿一件绿色西服外套,头发烫黑,系着丝巾。她从双肩包里拿出保温杯,杯身上的漆磨得斑斑驳驳的。她神情严肃,话不多,扶着眼镜、默不作声地端详着我递过来的名片。
可一旦聊到投资项目,她忽然活泼、健谈起来,眼里有了光,“IP9”之类的时新网络术语一个接一个蹦出来,“比特币那些我十年前就搞过了。”她的语气里满是骄傲。
王季的皮肤状态比同龄人好。“做传销使人年轻”,她向我挑了挑眉毛,神情愉悦,“很多人退休了,以前没生过的病就全来了。我有目标,有事情做,那么细胞也会听你的。”
我试着传达女儿对她的期望:或许可以享受生活,比如旅游,不一定要搞传销项目。
“那我宁愿去死。”她忽然声调提高打断我。
她说最终答应接受采访,是希望媒体替自己申冤——她意识到,自己也是受害者。她想起在看守所里,见到了不少和自己处境相似的老太太:去应聘仓库管理员的活儿,却无意中参与了走私;会算账,无形中帮老板做了假账……
信念感
但她并不完全承认自己被骗。除了警方已经立案的那两起,她不认为自己的其他投资是“失败的”。
她向我展示一款APP,她在上面勤勤恳恳地签到、充值多年。她指着账户里六七位数的虚拟点值,坚称自己所有的投入早已“赚回”,之后通过点数兑换的各种商品,都等同于“白拿白吃”,等该公司上市,家人将“受益百年”。
范君很早就知道王季参与的这个项目,直到最近她才弄清,这么算下来,家里那些成箱囤积的“丑袜子”,相当于花了五六位数价格购买的。
项目背后的“门道”更令她惊诧:这是一家注册在贵州的公司。公开资料显示,创始人张健早已因传销被判刑,之后其手下的人继续操盘。新一轮负责人被抓后,底下的人又陆续换名,延续着类似模式。相关QQ群里一直流传着“今年即将上市”的消息,似乎是在“稳定军心”。
由于换壳重生的公司一直有商品销售行为——用户自愿为“天价袜子”埋单,法律上一时难以审判。
范君通过其他案件了解到,类似模式的传销公司并不少见,只要公司运营尚未引发大规模、恶性社会事件,且能为地方带来稳定的税收与就业,其在某种程度上便被默许存在。
这种“被默许的存在”,对王季来说,就是希望。
比如,她还常在一款APP上“进行股票交易”。这个软件界面简陋得不像话,号称是某公司为回报内部员工而特设的福利平台,上面有一个“股权集市”栏目,挂满其他用户出售股权的信息。但其实这个“集市”并不具备真实的交易功能,参与者只能向软件中充值,却无法完成真正的买卖。
王季在此投入近十万元,至今未收到一分钱。但她坚信公司一旦上市,自己便能获得承诺中的股权分红。
在现实中,该公司确实存在,也有计划上市的传闻。但范君始终无法说服王季相信:即便公司真的上市,其股票也绝无可能通过这样一个非官方、不规范的软件进行发售。
采访中,面对质疑,王季总是忍不住反驳。她拿出手机,给我播放了一段音频,那是一档主流新闻节目关于物联网的最新宏观政策。她盯着我听完后,很认真地问,“你说这是假的吗?”
我提出新闻不假,但或许投资渠道有问题。“好的项目不能让14亿人都知道,”她摇了摇头,不愿意把话题继续下去,“国家层面的事情,说不清,不能多说。”
承认受骗,意味着回本的希望彻底破灭——范君觉得,王季迟迟不愿面对现实,或许还有这一层原因。“她也知道一旦报警,(以前投的钱)就拿不回来了,所以只能寄希望于骗子良心发现。”
而范君坚持把这些项目都报警立案,是在一次突发事件后——曾一同邮寄黄金的老太太们,将王季围堵在车库,按着她的头逼她写欠条,要求她偿还她们损失的黄金。王季试图向家人隐瞒此事,范君通过调取小区监控才得知原委。她意识到,只有立案,才能在法律上证明王季清白。
但实际上,范君也不清楚母亲究竟涉及多少起诈骗项目。从始至终,她都没交过底。
而这类事件报案,首先面临的困难是,当事人不承认被骗,按照流程,警方也没法立案。就算去了派出所做笔录,王季说的话也常常让人听不懂——被传销话术“洗脑”多年,她的表达往往充斥着情绪和晦涩的术语,缺少通顺的逻辑和具体事实。警察听完只能摇头,“家属盘清楚了再过来”。
范君甚至怀疑过王季的精神是否正常,并曾想为其申请司法精神鉴定。按规定,这需警方委托指定医院进行。但警方认为王季“思维清晰,完全正常”,拒绝了这项申请。
家丑外扬
范君意识到,仅靠自己一人之力,拉不住母亲。事发后,她很快决定将这些公开到网络上。
帖子发出,一些质疑却指向她——为什么要把钱给父母?有大V博主翻出范君过往作品中类似情节,质疑她“打性别牌”:为什么现实中发生在妈妈身上的事,却要在漫画里创作一个“赌狗爸爸”的形象?
范君感到委屈:她画的是男频后宫漫,要保证出场女角色都讨喜,况且所有角色都来自读者定制;画漫画时家里还没出事,不存在甩锅给爸爸,“只希望大家通过我的经历警觉父母遭遇的骗局”。
更多压力来自家庭内部。长辈们很难接受家丑外扬:为什么要让所有人都知道呢?钱没了没关系,面子没了,这辈子活着还有什么意思?每次王季在女儿这里受了委屈,就往父母家跑。紧接着,外公和舅舅便来指责范君。事发后,外公瞒着范君塞给王季近四万块钱,还每周贴补她零花钱。范君不懂家人为何如此纵容母亲,“或许她的传销口才派上用场,或许她在外公面前痛心疾首的样子,看上去真像是一个要改过自新的好女儿。”
范君意识到,家庭内部似乎形成了一个联盟,自己则成了那个”违背家族“的人。而家丑不可外扬的观念,恰恰是导致这些诈骗事件没有被广泛看见和解决的主要原因。
“很多人被骗后,第一反应是觉得丢人,不是维权。”范君的助理前段时间也被电信诈骗了一笔钱,事发后,她最担心的是被当地民警写进街道的反诈宣传横幅里。助理觉得,这太丢脸了。
范君或许是个例外。她说自己从小就是不要面子的人。初中假期窝在家画漫画时,王季教育她“该多接触一下社会”,她转头就跑去摆地摊赚钱。大嗓门一亮,吆喝声几乎传遍半个镇子。后来是王季觉得脸上挂不住,硬是把范君拽回了家。
社交媒体上,不少人给她发私信,说自家长辈也陷入类似骗局,耗尽子女多年积蓄,也不愿意回头,有的是债主追上门才事情败露,“魔怔了似的”。在这些家庭里,吵架、断亲、离婚甚至自杀都曾上演。
面对劝不动的父母,大家给范君分享“斗争经验”:“房产证一定要牢牢藏好”,“不要用什么亲属卡、电子消费之类的,不要一次性打款,天天打点零花钱更现实”,“让她作,等银行告她成老赖,限制消费,每个月的养老金拿去还款”,“和你爸普及一下帮信罪和掩隐罪”……
不知不觉间,这对母女之间的权利关系,发生了微妙的变化——小时候,范君畏惧王季,因为她管教严苛;成年后的范君,在王季确诊乳腺癌后,一度陷入愧疚、孝顺补偿与自我证明中;直到“百万稿费”彻底戳破了她这份维系多年的“顺从”,母女终于走到了直接对峙的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