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入20万”诱惑下，人们涌入河道淘金

源济

“年入20万”诱惑下，人们涌入河道淘金

原创 清嘉w 三联生活周刊 2025年12月9日 22:00

*本文为「三联生活周刊」原创内容

11月上旬，甘肃陇南市康县燕子河发生了一场“奇景”：只有4℃的凌晨，数十人聚集在燕子河中不停摇动着手中的盆。他们在淘金。这些人里，有附近村庄的居民，也有远道而来的淘金者。

这场集体淘金活动在几天后就被当地喝止了。但事实上，淘金并不止发生在燕子河。小王从2009年开始卖淘金设备。他告诉我，由于中国大大小小的很多河道里都有沉积的碎金子，淘金的行为一直存在。以前，淘金是个还算小众的事，但从2023年开始，越来越多人加入淘金行列，他直播间里粉丝以每年30%的速度递增，微信粉丝群已经建起了20个。这些近年“入行”的人，有着清晰的画像——找不到工作，或做生意赔了钱，希望淘金能成为他们新的生计。

李金龙家住东北，2023年，老家的养猪场因为猪瘟爆发倒闭后，他开始投入淘金事业，每年合算下来，赚近20万元。

但是，“淘金发财只是淘金人的梦想，付出辛苦也不一定有高回报”，两年干下来，李金龙却并不看好这门生意。他说，淘金能赚到钱的人，十个里面，有一两个人都算多的。

以下为李金龙的口述：

文｜王怡然

下河去淘金

10月20日，我开着越野车从老家出发，来到了江西淘金。这是我全职淘金的第三个冬天。

淘金这事儿有几千年的历史。中国分布着很多金矿点，以矿点为中心，经过雨水冲刷和地壳运动搬运分散开来，附近大大小小的河道里，基本都有些碎金子沉在水底，也就是我们俗称的沙金。我们常讲这个区范围有金，就是“存放带”，只要在这个范围内，百分之八九十的河道都会有。我们干活儿的时候，能通过金的形状、大小，大概分辨出“补给源”的距离。如果金是有棱角的，那它搬运的距离肯定不太远，就几公里，如果金很小很薄，那可能是从河流上游搬运来，经过河里石头的挤压变得很薄。

我们到一个陌生的河道，首先“做攻略”就是看地图，找转弯的地方，下面容易有金子沉积。到现场，要看石头，看有没有马牙石、石英石，这种我们常常称为“拜金石”，有这种石头的地方大概率会有金。然后，我们要找缝隙、凹槽、露底板的地方去挖，看看一盆有几个“眼”（注：碎金颗粒），如果一盆两三眼，盆盆都有，这个地方就可以下车，试一下机器。像这种探矿找矿是最花精力的，但却是重中之重。十个人里面也就一两个有耐心和能力去筛选。

《淘金》剧照

比起传统的手工摇盆淘金，现在很多新的机器技术。像我用的是虹吸的设备，它就像吸尘器一样，能吸到更底下河道的东西。石沙被吸上来，经过管道、扩口、溜槽，在溜槽的橡胶垫和粘金草上过滤一遍，大部分的沙子和没用的金属能给过滤掉，留下的就是重金属和金。我们再去摇盆把金子给筛选出来。

为了用设备，我还专门学了潜水。设备吸嘴的口径大概4cm，我一般一只手拿着吸嘴，一只手把大石头手动给捡走。要是纯弯着腰干，腰酸背疼不说，效率还低很多。一般在水下，我会一口气待上将近2个小时，每天从早上9点干到下午5点。天天泡在水里，这两年干下来，我把手伸出车窗外，风一吹，手指就会隐隐作痛。

《三十而已》剧照

淘金是个极不稳定的营生。有时候，我半个月也找不到能淘金的地方；有时候找到了，赶上雨季发水了，也干不活儿，还得等。还有时候刚干一会儿，就被举报了，不让干，只能换地儿。行业里流传着一个说法叫“三天饿九顿”，意思就是没收入就没饭吃呗。

我一般年后先去山东或南方，等5月份开始东北能干活儿了，回老家附近淘。老家河道里金子不多，每天淘半克或1克，但吃住家里成本也低。等九十月份老家水结冰了，我就去南方，干到过年。

今年我运气不太好。本来我准备先到河南，再去四川那边，结果在河南河道涨水，水位一直没下去，我们不好干活儿，我又临时改道来的江西。从10月底出发到现在40天了，我淘到大概二三十克，按现在的金价，能卖两万多块钱。但出门在外，样样都是钱，我现在跑了四千公里，已经花了一万多了。前两年，我每年淘金能挣将近20万，今年看起来可能达不到。

上路

我干过很多营生。初中毕业之后，我读了职高，那时候流行学汽车修理。我从2003年开始做汽车修理工，工作很稳定，每月赚五六千元，在我们那边相当不错了。但这种“稳定”，对我来说没用。我在城市里没有房子，一直租房住，结婚也有孩子了，这一年到头的收入也就是几万块钱，没什么增长空间，我还是想能多赚点钱拼一下。

我一直想着转型，前前后后做了很久的思想工作。按理说，我应该开个修理厂，身边人都认可我的技术，但修车这个行业，想赚钱多就得“心黑”，比如车有个小问题，一条线断了或者一个小件坏了，几十块钱能解决的活，跟车主说有大问题，让人花几百上千。我想多挣钱，但实在不愿意骗别人。

《归路》剧照

养猪也是机缘巧合，我父母之前在村里一直养肉鸡，那时白羽鸡行情非常不好，我爸妈就买了两头母猪。他们不懂技术，我就去养猪直播间里，听别人讲养殖技术，做笔记。慢慢我懂得多了，算了一笔账，如果我回家养猪的话，养十五头母猪，一年正常两窝半，就算两窝，一年能出栏300头生猪，一头猪赚300，是不是能挣个九万块钱？比我上班多将近一倍。而且回到村里生活，花销也能减轻很多。

真正下定决心，是因为我意识到养猪是一个风口。2018年，南方很多地方开始搞环保，把很多养殖场全部拆迁了，我们国内的生猪产能一下少了很多。那猪肉价格肯定要上涨，那年我就一直在研究这事儿。2019年，全球性非洲猪瘟来袭，生猪价格一下子“飞天”了，一头猪保守说，利润达到2500到3000元。那一年，我就决定回家养猪。

我还有个小“副业”。我们村很多人做草莓种植，我也考虑过，但种植投资比较大，而且种地的话，我们年轻人体力不行吃不消，就没考虑。但可能因为我年轻，思维活，我会在当地草莓贩子手里收草莓在网上卖，每斤就加一两块钱。那时候我的短视频平台有小几千粉丝，现在想想，那算是比较早的电商风口。

那几年真不错，我一边养猪，一边卖草莓，一年也能赚个小几十万。2022年的时候，我已经有了2个养猪场，2000平米左右，7、8百头猪。

但好景不长。电商发展起来以后，我之前的短视频平台被收购了。当时我没有那觉悟，还是只会发些平平常常的草莓地、摘草莓的视频，不懂什么叫做引流，没几年就没单子了。

养猪也从这一年开始走下坡路，猪肉价格越来越低，一年下来基本不赚钱。一方面，那几年这个行业太“暴利”了，很多人看到行情好就加入，养殖户越来越多，猪肉价格一路走低。另一方面，资本也看中了这个行业，包括一些房地产的龙头企业，随着楼市下行也在转型。当我看到现代化和自动化养猪、一个饲养员可以养到一千头猪这样的宣传时就意识到，我们这样的小养殖户肯定会很困难。

《犯罪心理》剧照

我想转型做生猪笨养，就是在山坡林地上散养，生长期12-14个月，比普通养殖饲养周期长一倍，但一方面市场没有资本挤压，一头猪还能赚两三千元，另一方面养得数量减下来，风险还小。但我的养猪场规模太大，船大调头难，想脱手不是那么容易。正当我筹划的时候，2023年，非洲猪瘟再次爆发。8月开始发病，到了9月末的时候，全死。母猪能卖的卖了，肉贩子开价只给一两块一斤，病死的走保险理赔，小猪都直接拉走做了无害化处理，最后算了下，赔了四五十万，基本这几年赚的都折进去了，外面还有近三十万的贷款。

我身边很多当年看到红利进场的，三十出头的年纪，受不了这个压力，都有点走极端了。我的心态还算好的，起起落落，钱没了，想别的出路呗。

其实养猪那会儿，我就刷到过淘金直播间，感觉是个路子，偶尔会看看，但那时候有正经的活儿干，也没太当回事。养猪场一倒，我开始想之后做什么，回去老本行汽修，只能维持生存，我才不到四十，还想再拼一下；干点小买卖吧，现在这个经济环境也不容易，我就动了淘金的念头。

刚好那时，我在江西的饲料供应商问我，要不要去他们那边旅游散散心。我心想也行，一是我还没坐过飞机，想体验一下坐飞机是什么感觉；二是我看直播间里介绍的，江西河道里沙金多，想正好去探探路。

我花30块钱买了一个淘金盆，背着就去了。那时候什么也不懂，我问直播间的人哪里有金，他告诉我一个地方。我一搜，离我200多公里，不远，我买了个锹，又买了点螺丝刀、小铲子，说去就去。

《淘金》剧照

我按直播间教的，走能看见底板、露“脐眼”的地方（注：沙层浅），合适的地方不是那么好找，刚开始淘了半天也看不到，后来有一盆，能看到星星点点的很小的金。看到了之后再努力呗，就专找这种地方。没几天，我搞到一个火柴头那么大的金粒，我一下就觉得，这个行业有戏。

我经常看的直播间老板是卖淘金设备的，经常会分享一些淘金知识，我从江西离开后，去山东找了他，花两万块钱买了套虹吸设备。那时候心里其实没那么有底儿，但我刚刚经历了之前一个月亏几十万，想这2万块钱也无所谓了，又花3万块买了一辆越野车，就这么上路了。

热闹的河道

以前那么多年，我都不愿意离开家，没想到现在，我过上了走南闯北讨生活的日子。

虽然淘金是个“偏门”，我家里人倒不反对，他们觉得你在家里也没什么可干的，能赚点钱就行。身边朋友知道的，有三种声音，一种很坚定的说淘金这是违法；一种有些犹豫，好奇这究竟能不能赚钱；还有一种一听就觉得：这个好！能挣大钱！

其实，手工淘金不违法，但违反《河道治安管理条例》，所以一直处于一个灰色地带之中。今年淘金生意不好做，举报的人变多了。有时候，一起淘金的人看到你设备更专业，会眼红，举报你。还有时候，是附近村民不乐意我们来淘金举报，你来相当于从人家碗里抢饭吃。

我前年刚入行的时候，金价便宜，四百出头一克，淘金这事儿也还没有这么火。刚入行时候不熟练，基本每天最少也能淘到1g，这种沙金里面有杂质，提纯之后差不多三百多块钱，不少了，你去打工一天也赚不到三百。那时候随便淘，没人管。我用虹吸机在河道里干，浮体像个小船一样，别人都不知道我在干嘛，以为我打渔呢。

《淘金》剧照

今年淘金的人一下子变得特别多，竞争也变得激烈了很多。一方面是现在金价上来了，很多人看中这点；另一方面是，现在别的活儿也不好干。我路上遇到的很多人，有找不到工作来淘金的，有以前自己当老板，赔了钱来淘金找活路的，都是有经历有故事的人。

我遇到过比较火的点位，一条10多米的河道里，30多个人一起淘。这种情况大多出现在有河道护坡的地方。这几年，很多地方都在做河道治理或护坡，挖机把上层沙石给挖开，离底板很近了，金都在上层，淘到金的概率就很大。

可人多了，被举报的几率也变得高。举报了之后，执法人员会过来，但真的到了把设备没收了那一步的不多。有的来了要你写保证书，保证不继续在这个地方淘金，那我换个地方就行。有的是执法人员来了，你给他几百块钱，你明天还能在这淘，再有人举报，再来罚钱。我一天才能赚多少？天天这样也吃不消。

所以我现在会尽量选一些没人的地方，哪怕是淘到的少点。我现在就在乐安江这边一个小镇，德兴铜矿的上游，这个位置资源肯定没那么好，但下游已经管得很严了，河边立了牌子，禁止采砂淘金。

我发现，随着淘金越来越火，现在很多新手小白抱着“暴富梦”，在网上知道淘金，被直播间的人忽悠过来。我想用自己的亲身经历告诉大家，一是淘金是门手艺，点位不是那么好找的，很多知识需要慢慢学，而且现在淘金的人变多了，监管又严，今年赚钱就明显不那么容易了。二是淘金很辛苦，而且收入极其不稳定，我自己都经常半个月“不开张”。月薪七千以上，有稳定工作的，千万别考虑这条路。

短视频平台的淘金账号

越来越难淘，我也想过怎么办，可能下一步就是要去新疆、青海那些地方的“无人区”。但这就得靠天时地利人和了，你得搭上伴，进去一趟，每人至少得花几万块钱成本，必须得确定能弄到东西，我还在等时机。

现在，家里老人还年轻，孩子上小学也不用操那么多心，我还能再拼几年。我给自己的规划是45周岁。要是再“起不来”的话，我就回家整个小点的修理厂，整点自己的爱好。

（文中受访者均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