拥有子宫、卵巢和月经,女性被自然赋予生育的功能与权利,也同时受困于这些功能与权利。
疼痛与「坏脾气」
月经总会伴随不适,这是「最正常」的事——因为深晓这个道理,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小朴不去多想。
她只有些模糊的察觉:从24岁起,月经前几天,「身体里会突然空一块。」她的食欲因此大涨,菜市场里买的鸡蛋糕,拳头大的一个,一口气吃五个,撑得酸水冒上来,仍然觉得无法填补空白。食欲变化之外,她还会经历水肿、胸痛和偏头痛。
但比较起来,这些只算啮齿性的小烦恼,更坏的状况正要发生。
也是经前的某一天,小朴去上班,有气无力地趴在桌子上,一位平时算要好的同事来关心她,问她「是不是要来事儿了」,她忽然感到无法遏制的暴躁,认为这是讽刺、是挑衅,于是高声回复:「你什么意思?我要来事儿怎么了?」整个办公室的人都看了过来,她马上又觉得羞愧,跑到卫生间里痛哭起来。
社交媒体上,很多女性都在分享类似的状况。
月经前的疼痛——有人类比,「用10分的疼痛表测量,这种疼痛大约能有6到7分。」有人将这种疼痛形容为「神经末梢在燃烧」、「关节和肌肉疼痛剧烈,必须一节一节地从床上或椅子上挪下来」。疼痛是持续不断的,有时为了维持工作状态,她们不得不连吃一周止疼片。
情绪波动——过去的大半个月都好好的,忽然有一天早上醒来,负面情绪就莫名其妙地到来了,有人轻易地被伴侣刷牙或者啃苹果的样子惹恼;有人在地铁上被挤了一下,立刻和对方大吵一架;有人走进便利店买饭团,原本一切如常,却突然「有玉石俱焚的愤怒」,恨不能将货架全部掀翻,只好仓皇离开。然后是深刻的自我厌弃。
还有人总结出了规律,「每个月一想死,就去垫上卫生巾,基本第二天就会来月经。」
但没有人告诉这些女性,这究竟是为什么,她们的身体发生了什么。生物书上不说,姐姐、妈妈还有其他女性长辈也从来不说。如果一定要去讨论,她们得到的回答通常是,女人在月经前就是这样的,忍一忍就过去了。或者被建议「喝点热水吧」、「要么等绝经,要么生个孩子可能就好了」。对于这些无人告知、无人讲解的事情,她们只好归咎于自身。
小V今年20岁,从初中开始忍受经前痛苦:来月经前一周左右,她会头痛、身体酸,然后情绪低落,「没有精力做任何事情」。甚至不得不向学校请假、回家躺着。父母起先认为是青春期作祟,是她「太叛逆」,后来又怀疑她患了抑郁症或者双向情感障碍,但精神科的诊断否定了这些猜想。她开始觉得自己「就是个情绪很烂的人」。
小朴最初也觉得是自己的问题,因为第一次出现经前反常是大学毕业那年,于是她把情绪的波动归因于生存压力,把生理的不适归因于紊乱的作息——她现在在互联网公司工作,一周有5天要熬大夜。但她也难免陷入自己将要抑郁的恐慌,并常常为向同事、朋友还有家人发了无名火而感到抱歉。
直到两年后,她经历了一阵月经紊乱,上网查资料时发现了一个概念——PMS,Premenstrual Syndrome,中文译名:经前期综合征。
女性在每个月的排卵之后,体内的孕激素会显著升高,并在月经来临前突然下降——激素水平的波动会直接影响大脑的情绪调节功能,对激素变化敏感的人会因此受到影响,在月经前出现躯体和精神不适症状,但这些症状又会在月经来潮后自然消去。
PMS的命名,来自英国医学学者Katharina Dalton。1948年,Katharina Dalton开始从事全科医疗工作,先后接触了6位患有经前哮喘、癫痫和偏头痛的患者。而后她一直致力于经前症状的研究,并在1953年与Raymond Greene合作发表了史上第一篇关于PMS的论文。此后,Dalton还出版了书籍《每月一次》,对PMS进行了详尽阐述,并记录了大量患者案例。
Dalton关于PMS的诊断只包含「月经期复发,月经后消失」,至于症状本身,是没有明确范围的——因为数量实在太多了,除了水肿、身体疼痛和情绪波动,她还统计出了哮喘、癫痫、晕眩、过敏、乳腺炎等等近150种不适症状,有的人甚至会出现自残、自杀的行为,这也是PMS的最严重阶段,被称为:PMDD(Premenstrual Dysphoric Disorder),中文译名:经前焦虑症。
据英国的一项统计数据显示,部分患有PMDD的女性会在经前割伤手腕、颈部、腹部或面部,用香烟烧伤自己,或者剃掉头发和眉毛。一位妇女曾写信向医生求助:一到月经前,她就忍不住打碎东西或与男友打架,她还会大量饮酒,并试图割腕。但只要过了这段时间,到了她「做回自己」的时候,她是一个善良、温柔的人。
综合多篇论文的数据,在全世界范围内,90%的女性都曾至少阶段性承受PMS的症状,20%至40%的女性会被PMS影响日常生活;大约1.6%的女性承受着最痛苦的PMDD的折磨。
就像很多因注意力缺失而严重影响生活、工作的人得知有一种疾病名为「ADHD」时的感受一样,很多女性在得知PMS和PMDD的概念时,也会有一种被拯救的感觉。
「以前不知道自己发生了什么,总在困惑,总在无能狂怒。」小朴说,但现在,不仅一切都被论证与月经有强烈的关联,一切还都得以命名。命名象征着合理化,也带来释然:终于有一个医学框架可以把自身的异常放进去了,所以自己不是疯子,不是软弱,也不是坏脾气或太古怪,自己只是被某种状态困住了,而这种状态是身体对激素波动的自然反应,就像怀孕会出现孕吐,更年期会出现潮热,它不是情绪化,更无关意志力。
隐蔽的疾病
方方今年30岁,体验过3年的经前不适后,最近发展出了自残行为。也是依据互联网的信息、怀疑自己有PMS后,她去过上海的多个医院,但一无所获。中医给她开了安心宁神的中药,吃了一段时间也没效果。去看精神科,医生说她患有双向情感障碍,但她向医生坚决否认:她只在经前感到抑郁,其余时间她是个快乐平和的人。另一位精神科医生告诫她,即使在医疗先进如上海这样的城市里,也是没有一个专门的科室可以诊疗PMS的。
这也是PMS患者群体的共同困境,在全世界范围都是这样。
1976年,备受经前症状困扰的英国女性Jackie Howe偶然读到了《每月一次》,随即找到Dalton的诊所。1984年,Jackie Howe和其余几位PMS患者聚在一起,与Dalton医生共同建立了NAPS(National Association for Premenstrual Syndromes英国全国经前综合症协会),希望为受困于PMS的女性及其家人提供信息、建议和支持。
但即便是在对PMS认知和关注领先于许多国家的英国,据NAPS的一项近年统计,整个英国只有37位可推荐来治疗PMS的医学专家,且接近半数的专家在伦敦。
孙旖是上海同仁医院的妇产科医生,2005年,她入读医科大学时,PMS被归在妇产科学下的一个小小篇章里,「其他疾病都是讲好几篇。」孙旖告诉《人物》,PMS的具体发病机制直到今天仍是个谜,一般理论说它和激素波动有关系,但每个女性在月经前后都会有激素波动,为什么有些人对此更敏感,因此得了PMS?当前研究更偏向「中枢神经系统对激素变化的敏感性差异」,也就是个体差异,「而不是激素水平本身异常」。此外,PMS还可能和个人的饮食和生活习惯有关。
在孙旖工作的上海同仁医院妇产科,要诊断PMS,她通常使用这样一套流程:接诊疑似PMS患者后,首先做血检排除其他有类似症状的疾病,比如甲亢、肝肾功能异常和抑郁症等。而后采用标准量表,让来诊者「连续记录两个月经周期的经期症状及对日常生活的影响」,根据其结果,判断是否有PMS或PMDD。
尽管PMS属于妇产内分泌的范畴,但并无专科医生做专项诊疗——在妇产科,只有门诊量多的疾病,比如子宫内膜异位症,才会单独开设科室。但专门来就诊的PMS患者很少,「这并不意味着PMS的人群数量少。」孙旖说,「这只是因为,知道自己有PMS的人太少了。」
大多数时候,病人们是无意中透露自己有PMS的。她们来到诊室,原本是为看月经不调或子宫肌瘤,被问起是否有其他不适时,想到自己在经前会反复出现腹胀、便秘、腰酸背痛或者心情抑郁。在过去,她们对这些症状选择忍耐,因为「都是这么忍过来的」。直到孙旖让她们进行月经记录后,她们才明白自己得了PMS。
知道PMS的概念后,小朴来到北京一家三甲医院的妇产科做常规体检,顺便问医生,是否知道PMS?医生说知道,但这病(大部分女性)都会有的,哪里觉得疼就吃点止痛药吧。她没有再追问。
最终,她确认自己属于PMS人群,依靠的是自诊——这也是大多数女性的选择。在了解到PMS的相关信息后,小朴开始记日记。在量化记录下,过往模糊的感受都变得清晰:每个月都是一样的,从经前12天起,她的饭量变大、身体疼痛,逐渐发展到寡言少语、心情恶化。这些糟糕体验的巅峰是大哭一场。而哭完后两小时左右,她就会来月经。从流血的那刻起,「世界重新又变得美好了。」在《每月一次》中,Dalton也提到,至少连续两个月的记录,是确诊PMS的重要依据,她将此称为「PMS日记」。
在《人物》访谈的5位PMS患者中,有4位都是通过自诊确认。孙旖也检索过国外的统计数据,至少有3/4的PMS患者,从未去医院就诊过。
一个僵持的局面形成了——明明拥有数量庞大的群体,PMS在医患双方的认知度却都很低。它成了一种隐蔽的疾病,随之而来的结果是,它难于被鉴别,确诊的时间总以年为单位。
在NAPS的网站上,一位女性曾分享自己的诊断经验:她从青春期开始经历经前不适,吃过好几次抑郁药,不起作用。二十多岁时她结婚、生子,在怀孕而无月经的十个月里,「容光焕发」。但生产后,那些糟糕的经前折磨从一周延长到了12天——没有医生认真对待过她的病情,她也是在网上搜索得知了PMS。之后她再次去医院,几经周转,终于找到了专科医生,拿到了确诊证明。从青春期开始,这份证明她等了19年。
梅林生活在德国,她从21岁起有经前不适,25岁后,发展到持续两周的经前疼痛、低落,偶发自杀情绪。最糟糕的是去年夏天,她身体痛、精神差,经前连续三周都无法工作。她一直在德国寻求医学帮助。她拜访过的妇科医生知道有PMS这种病症,但不知道如何下诊断。她的家庭医生是个30岁出头的年轻人,却压根没听说过PMS,只建议她早睡早起,「不要想那么多。」直到今年1月,她找到一位精神科医生,先只是聊天、开抗抑郁药,到了5月份,医生告诉她,你可能得了PMS,并建议她记录自己月经前后的身体、精神变化。最终,这位精神科医生给她开出了PMDD的诊断书。
梅林今年30岁,得到这个确诊,她也用了快十年的时间。
「没有适用于所有人的方案」
确诊PMDD后,梅林又遇到了新的问题,在德国认识的几位医生,都坦白地告诉她,德国范围内基本没有治疗PMS的专科医生,「少数的专家可能在美国或者加拿大。」
因此,尽管很多女性都会受到PMS症状的影响,但在临床上,并没有专门针对PMS的相关药物,也没有如其他同样常见疾病般的、全球通行的治疗指南。
大多数患者都在自寻出路,例如,尝试各种有情绪调节作用的补剂。
参考网上其他患者的自述,小朴逐渐试出了自己的配方:每天补充钙片、维生素D、复合镁和一些声称有降皮质醇作用的补剂,「不说在经前会完全不难过、完全不哭了,但情绪受影响的时间会短很多。」食欲也变得稳定了。比较棘手的是费用问题,平均每个月,她在补剂上的花费至少有850元。
这是有所好转的案例,而像小V和方方,同样补充了各类维生素和微量元素后,经前不适仍然强烈——PMS「需要个体化治疗方案」,Jackie说,没有适用于所有人的方案。
在孙旖的经验中,PMS轻症阶段,患者适用补剂调解。比如补充的维生素B6可以参与血清素合成,调节情绪与睡眠,减少情绪波动、疲乏和易怒;补充镁元素,则可以在调节神经的同时放松肌肉,减少头痛、焦虑和腹胀等症状。但要补充元素,并不代表身体「缺乏」元素。补充它们只是为了减少大脑的过度反应,帮助身体在激素波动时更稳定。
如果是中、重度PMS乃至PMDD,科室会推荐患者服用COCs口服避孕药,让身体里的激素波动变得相对平稳;抑郁症状明显的,医生也会推荐患者去精神科开抗抑郁药物SSRIs,如氟西汀、舍曲林等等。在许多公开的医学资料中,在月经前一两周间歇性使用抗抑郁药物,可以帮助患者提高大脑中血清素的水平,减少情绪波动。
针对大多数PMS患者,除了补剂和相关药物,心理层面的介入,比如进行认知行为疗法(CBT)或临床催眠疗法,也可以帮助她们识别、管理经前放大的负面情绪。
39岁的Erika是一名临床催眠咨询师,从2019年起,她一直在与自身的PMS缠斗。最严重的时候,她与男友玩推理类的桌游,读到里面描写凶案的文字,「心里有一个声音说,死的怎么不是我?」她马上被吓到了,因为她知道那不是自己的真实想法,平时,她是个大大咧咧的乐天派——人变得不像自己了,这种恐惧也是很深刻的。
后来,通过一些心理疗法,她的很多症状都得到了缓解。如今,在具体的工作中,她也会用类似的方式帮助来找她咨询的女性,一些女性在下个月的咨询中会告诉她,PMS的心理症状的确减轻了。
孙旖接触到的大部分患者,通过上述手段就可以控制PMS的症状。但她也了解到,在国外的一些案例中,也有女性通过打闭经针、切除卵巢和子宫来遏制PMS的影响,但这是「非不得已」才采取的方案。
NAPS网站上就分享过这样一则案例:Ruth从25岁开始感受到经前的情绪起伏,生育后,经前症状发展到胸痛、失眠、暴食、记忆力下降和注意力不集中。运动和补剂都没能缓解,她又试吃过避孕药和抗抑郁药,但因为副作用和耐药性终止了。也打过限制性激素分泌的针,短期有用,长期对身体的影响不明确,也只好停用。
「我意识到自己曾因荷尔蒙作祟而做出许多不理智的决定,或者说出伤人的话。我失去了朋友,破坏了感情,错失良机,耗费了大量精力去压抑那些负面、刻薄、伤人的想法和情绪。」她写道,「我知道我再也不想让我的卵巢恢复功能了。」
她最后通过微创手术切除了双侧卵巢和子宫,术后正接受雌激素替代疗法。在这样惨烈的治疗之后,一切才终于焕新,「我感觉从未如此之好」。
依旧孤独
1991年,Katharina Dalton在电视节目上公开介绍PMS,节目播出后的第一个月里,她收到了一万份相关咨询。如今,34年过去了,即使大部分医疗信息已经被公开在网络上,专科医生也可在线问诊,据Jackie介绍,NAPS每年仍然能接到大约300份来自热线或邮件的咨询。
由于大众对PMS的认知严重不足,很多人仍将PMS的症状认为是「身为女性理所当然应该承受的症状」,这其中也包括女性患者自己。
在小朴的印象中,妈妈也曾饱受PMS困扰。「最近别惹我,我要来事儿了。」她小时候常听到这句话,每个月总有几天,妈妈的脾气突然变得暴躁,家里的饭也不做了——是的,妈妈身体不适,但做饭的任务仍在她身上——全家只能出去吃麦当劳。
妈妈是名外科护士,但她一直不知道PMS的存在。小朴长大后,向妈妈抱怨自己经前不舒服,妈妈的回应有些冷淡,「她说没有女的不这样,你要不回老家待两天?」她给妈妈转发关于PMS的科普,妈妈回她,你怎么有功夫弄这些东西?
常识的普及、大众认知的提高,需要多方努力,但现实并不总遂人愿。
以NAPS为例,2008年的金融危机后,来自公司、个人和基金会的资助都在紧缩,政府的卫生部门也撤资了,「NAPS成了完全的志愿者组织。」Jackie Howe与团队不得不奔波于筹款与捐赠。近几年,一些患有严重PMS的女性故去了,她们的亲友发起了纪念性的捐赠,情况才有所改善。
2021年初,为修订未来的「女性健康战略」,英国政府向公众发起征集。NAPS提交了一份「非常出色的材料」,但在次年夏天发布的正式战略中,他们只找到一句关于PMS的内容,「它是一种妇科疾病」。
现在和从前一样,Jackie说,PMS被过度轻视,患者也缺乏应得的尊重,相关的诊疗仍未被纳入医学院的课程。
在中国,女性们面临相似的情形。关于PMS的教学、研究、治疗与2000年初「没有太大区别」,除了中医角度的治疗外,孙旖也从未听说有哪位妇产科教授在从事这方面的研究。今年春天,小朴搜索发现,某日活量3000万的社媒上,只能找到2000条左右关于PMS的内容,各个智库中,有关的论文更是少之又少——月经前的病与痛,始终没有被真正看见。
除了大的诊疗困境,即便是了解PMS、具备基本认知的女性,在现实中也会面临很多具体的困难——
例如,请假。因为严重的PMS症状,方方每个月都要向公司告假一到两天。她在一家外企上班,领导挺包容,知道她不舒服,不问具体原因就会批假。但这样频频请假的状态还能持续多久?她不能确定。
更要紧的是,她不舒服的时间还在慢慢延长。最早,她的不适从月经前的第7天开始,最近半年变成了第10天。每个月里有1/3的时间,她觉得自己「什么也干不成」。对于很多需要因此请假的女性,上海同仁医院妇产科副主任医师高丹凤说,她们会为患者开具病假单,但名目只能以症状为准,比如头痛、腹痛,一般给1到3天的假,「时间再长的单子肯定是开不出来的」,即使部分女性的经前不适长达两周。
很多女性在忍受PMS症状的同时,还要面对严重的「母职焦虑」。
Erika说,这些年,她接触过其他许多身患PMS的女性,大家诉说最多的是对母职的焦虑:比如在经前,发现孩子出门穿衣服慢了一点,就会忍不住大骂,「吼完以后,认为自己是个很糟糕的人,是不是离开这个家对大家都好。」一篇论文总结过这群母亲的自责:在症状期间,她们更容易对孩子丧失耐心,更容易体罚孩子,在亲子间产生一些平时不会有的冲突。许多人因此自述「我觉得我不是个好妈妈」,甚至选择在经前隔离自己,避免与家人接触。
还有亲近之人的难以共情。
方方在了解PMS后,与一位年轻的女性朋友讲起,对方建议她坚强,「你为什么不能强硬起来,做激素的主人,夺回你身体的主权?」这话让她「马上觉得窒息」,并丧失了继续沟通的欲望。
而在来找Erika咨询的女性们的描绘中,许多丈夫都是「回避型的」,一遇到妻子经历PMS,要么旁观她的身体不适,认为是种矫情,要么在两人起冲突时夺门而走。《每月一次》中也记录过,很多「不加思考的伴侣」会说:「你已经病得够久了,你应该知道怎么处理它。」
孤独,不被理解,这也是PMS来访者们高频向Erika描述的感受。
尽管受影响的人数众多,但几乎每一位受访者都告诉《人物》,关于PMS的系统性困境仍将长期存在,而最终能改变这种困境的,只有行动,哪怕只是微小的行动。
如果你是PMS患者的家人,首先请正视并理解她正在承受痛苦。「记住PMS是一种疾病。」《每月一次》写道,不断向她保证你的关心、支持和爱。尽可能多地了解相关的信息,陪伴她去就医。Erika教过一些男性如何面对正处于PMS的妻子,多倾听,对她的状态保持好奇,并且不作评判。
尝试「看见」彼此也很重要。
梅林曾在国内的社交平台上加入过一个500人的PMS社群。大家在群里热络地分享自己的体会与经验,刚进群,梅林就有了很强的归属感。但她很快发现,大家对于PMS的基础知识太薄弱了,「里面没有一个人是经过医生确诊的,很多人对PMS的了解也仅限于名字。」有人坦言觉得情绪失控是一件「很羞耻的事情」,怪自己的自控能力不足;有人强烈抗拒用药,认为避孕药和抗抑郁药都有特殊的意味。
梅林试过好几次,在群里发布自己的诊疗经历,应声或认同的人都寥寥无几,「有点像一拳打到棉花上了。」她最终退出了群聊,但还是有所欣慰,毕竟这样的社群已经存在。
小朴也在做力所能及的事,到今天,她已经写下两万多字的PMS科普文章了。她教身边的女性如何正确地描述经前的感受,以免被旁人认为是理所当然,「不要只简单地说没劲、难受,别人听起来好像也不那么严重。我会说我有偏头痛、胸痛和水肿,会说我的手和脚是肿到紧绷绷的,胸口和胃之间也觉得很憋屈——要把那些感受描述得很具体。」
方方花了几年的时间,思索如何在经前「夺回」自己的生活,「想让那7天变得正常。」现在她的策略是「随它去」。她会尽力取消掉经前一周的所有行程,不社交,不处理复杂的工作。她会提前通知身边的人,自己很快就要PMS了,如有冒犯,并非本意。因为经前不适在床上躺了一天,她也不再自责,「不再觉得这是浪费生命。」
她们都在等待更佳疗法出现的那一天。在那天到来以前,必要的时候,「放过自己。」方方说。
那一天何时到来?没有人知道答案。但在《每月一次》中,Katharina Dalton写下过警醒:「这些不是鸡毛蒜皮的小事,而是关乎病人、她的家人、社会甚至整个国家的大事。」
(除孙旖、高丹凤、Erika、Katharina Dalton及Jackie Howe,文中人物皆为化名)
参考资料:
● The experiences and psychological impact of living with premenstrual disorders: a systematic review and thematic synthesis
● New data shows prevalence of Premenstrual Dysphoric Disorder (PMDD)
●《每月一次》
● NAPS官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