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胡毓堃
编辑/漆菲
一场全国性的反政府抗议浪潮正席卷法国,街头燃起大火,瘫痪了人们的日常生活。尽管法国当局部署了数万名警察并逮捕了数百人,各地的骚乱仍在加剧。
9月18日,法国八大工会将举行全国大罢工,届时交通、教育、医疗等多个领域都将受到影响。学生组织——包括法国学生全国联盟(UNEF)、法国中学生工会联盟(USL)等也将走上街头,抗议政府削减社会保障。
“封锁法国”抗议活动宣传海报。
这场名为“封锁法国”的运动给法国总统马克龙带来严峻考验,更给9月10日刚刚走马上任的法国新总理塞巴斯蒂安·勒科尔尼一个下马威。39岁的勒科尔尼是马克龙总统任内的第七位总理,也是法国过去20个月内产生的第五位总理。
这场抗议活动的导火索是前总理贝鲁拟定的化债方案(2026年预算草案)。然而,更换总理反而加剧了不满情绪,表明政坛反对派和民间已将矛头对准马克龙及其施政理念。在左中右三足鼎立、缺乏妥协的政坛格局下,马克龙迎来空前的信任危机。在更多人眼中,法国已然成为一个难以治理的国家。而作为马克龙团队最精明的“幸存者”,勒科尔尼距离成为下一个牺牲品又有多远?
9月10日,贝鲁与勒科尔尼举行权力交接仪式。
贝鲁下台,愤怒不息
勒科尔尼接任总理时,他面对的是糟糕得不能再糟糕的“烂摊子”。法国政府正面临前所未有的信任危机:74岁的贝鲁虽然不是最短命的总理,却是第五共和国(1958年至今)最不受待见的一位总理,支持率仅有18%(法国公共舆论研究所数据);而马克龙的同期支持率只比他高一个百分点。
去年6月9日,马克龙在其政党在欧洲议会选举中失利后,决定解散议会并宣布举行立法机构选举。结果震惊了所有人,左翼联盟最终赢得选举。但马克龙没有任命一位左翼总理,而是选择了贝鲁,基本复制了此前的阿塔尔政府——一些部长留任,只是职务有所变动。然而,贝鲁在9个月任期内丑闻频发,并时常伴随荒诞的言行。
造成此次危机的直接导火索,是贝鲁两个月前公布的2026年预算草案。由于法国公共债务高企——截至2025年第一季度,法国公共债务总额升至3.3454万亿欧元,相当于国内生产总值(GDP)的114%;2024年的财政赤字达到GDP的5.8%(远超欧盟3%的上限),风险持续攀升。贝鲁计划在明年的预算中削减财政支出438亿欧元,以缓解财政压力、遏制恶性循环。
9月10日,法国巴黎共和国广场,一名蒙面抗议者手持红色信号弹。
贝鲁“降本增效”的举措包括:取消两个公共假日(复活节星期一和5月8日二战胜利纪念日);医保支出增幅减半、限制免费药物、改革病假制度;削减3000个公务员岗位;冻结防务之外的国家和地方开支,将社会福利、公务员工资、个税税级控制在2025年水平……
换言之,贝鲁的办法是朝普通民众开刀,可自己和其他政府高官却不做表率、不做牺牲,亦不对富人群体加税。他以各种言辞强调债务风险,大谈危机的严重性,似乎暗示法国民众不懂“体察国难”,需要“提高认识”,这反而暴露了他本人未能体察民情的致命硬伤。
早在去年,包括法国《回声报》在内的多家媒体公布的民调显示,约八成法国人对公共债务状况感到担忧,无论是中间派、保守派还是自由派选民,均承认国家债台高筑。贝鲁所预设的民众不解债务困境这一前提,从根本上就是伪命题。
贝鲁关于“债务是我们每个人的事”的言论更是犯了忌讳:《回声报》的调查发现,只有14%的法国人认为债务问题是“集体责任”,政坛反对党也一致认定债务困境是部分当权者的责任。在不少法国人看来,相比于生活成本、安全、移民问题,控制债务并非当务之急。就连法兰西银行(法国央行)行长弗朗索瓦·维勒鲁瓦·德加洛也在近日表示,债务问题并不意味着法国要走向破产。
2012年,陷入欧债危机的葡萄牙采取了类似的紧缩政策,将四个公共假日(两个宗教节日和两个普通假日)暂停五年实施,可此前一年葡萄牙政府已带头减薪,从内阁部长、议员到普通公职人员均降薪5%,与民众共渡难关。多方面对比表明,贝鲁的举措在当前的政治社会环境下可谓“昏招频出”。
面对不断激化的舆论,贝鲁提请国民议会在9月8日举行信任投票,这一主动“政治自杀”的做法,能避免其在之后遭到议会倒阁,从而体面下台。然而,辞职未能平息民间的愤怒,贝鲁与勒科尔尼9月10日在总理府举行权力交接之际,“封锁法国”运动如期爆发。
这场运动的法语词汇是“Bloquons tout”,本意为“封锁一切”,源自今年5月一些民间组织在社交平台电报上创建的“Les Essentiels”频道,当时发出了“9月10日法国全面停摆”的罢工呼吁。起初该频道并无太多人关注,但随着7月15日贝鲁的预算草案出炉,与“封锁一切”“9月10日”相关的热词,以及“抵制、不服从、团结”等口号在各大社交平台迅速扩散。
9月10日,法国北部里尔市,抗议者们躲避高压水炮的喷射。
8月,国民议会第三大党、激进左翼政党“不屈的法兰西”党创始人梅朗雄公开支持“封锁法国”运动,一些左翼力量也加入到极右翼群体的反政府阵营中。马克龙选择勒科尔尼而不是左翼或社会党人物接手,表明政府将延续亲商业、控制支出、削减企业和富人税收、提高退休年龄的既定政策,这被左翼群体视为对公众的“挑衅”。
按照英国广播公司(BBC)的说法,9月10日抗议活动对社会秩序的实质破坏并不算大。巴黎市中心一家餐厅和一栋建筑在抗议活动中遭烧毁。法国政府为此派出约8万名警察和宪兵,逮捕了473人。13名警察在执行任务时受伤。
但从数据来看,这场“去中心化”、没有统一领导的示威运动规模并不小。据法国内政部统计,当天超过17万人参加抗议(法国总工会的数据是25万),遍布巴黎、马赛、波尔多、蒙彼利埃等地;约100所高中停课、多地铁路交通中断,欧洲最繁忙的火车站之一巴黎北站成为冲击要塞;卢浮宫和奥赛博物馆无法正常开放。
9月10日,法国南部马赛市举行的游行示威集会。
相比于2018年底爆发的“黄背心”运动,“封锁法国”运动规模稍逊,却凸显了马克龙总统任期内骚乱的反复模式:大规模警察部署、暴力爆发以及政府与公民之间持续的对抗。
此次的抗议者虽然也是出于对马克龙的不满,却是以年轻学生、专业人士、管理人员为主,受教育程度更高、更关注政治议题和公共利益。抗议群体中不少人是左翼支持者,处于25岁至34岁的年龄段——根据各家法国媒体的民调,他们恰好最不担心公共债务问题。
反对贝鲁的街头涂鸦。
精明的新总理能走多远?
去年12月5日,贝鲁的前任巴尼耶因为高度相似的理由(议会通过不信任投票,2025年预算草案闯关失败)而辞任总理,彼时担任国防部长的勒科尔尼正是马克龙有意任命的继任人选,但由于其阵营内多位重量级人物的反对,马克龙最终选择了中间派老牌政治人物贝鲁。
39岁的勒科尔尼比两位前任年轻得多,但投身政治活动的经验并不算浅。早在上大学之前,他就投入当时执政党人民运动联盟的政党活动中,并在2005年成为国会议员弗兰克·吉拉尔的助理。2008年,年仅22岁的勒科尔尼出任法国欧洲事务国务秘书布鲁诺·勒梅尔的顾问,成为当时菲永政府最年轻的内阁官员顾问。
法国新总理勒科尔尼被视为马克龙的“忠臣”。
2017年,勒科尔尼被首次当选总统的马克龙招揽入阁,他先后担任生态部长国务秘书、地方部长、海外领土部长。2022年俄乌战事爆发三个月后,勒科尔尼出任法国史上最年轻的国防部长,并任职至今。
自从加入复兴党后,勒科尔尼便打上了马克龙“忠臣”的烙印。马克龙两任总统期间历经多次总理与内阁更迭,勒科尔尼反而一路高升,从国务秘书干到总理,是唯一一位在马克龙时代历届内阁都保有一席之地的“幸存者”。这当然离不开马克龙的认可与提携,也与勒科尔尼本人的特质与能力息息相关。
勒科尔尼将自己的政治光谱定位为“戴高乐主义者、根本上属于右翼”。虽然他自诩“自由派和亲欧派”,却十分强调法国的独立自主,时常对欧盟表现出警惕态度。法国参议员塞德里克·佩兰评价说:“他是一位好部长,因为他能向总统建言,因此深受信任。”美国《纽约时报》则把他视为马克龙的“中右翼盟友和久经考验的忠诚者”。
除了“同路人”,勒科尔尼强大的沟通能力也是马克龙看重的因素。他被视为具有谈判能力的精明政客,擅于跟各派政治人物周旋,并给对手留下善于倾听的好印象。8月25日贝鲁提出信任投票动议之初,勒科尔尼否认接任总理的意向。不过信任投票还未举行时,他已经开始为担任总理争取支持、布局内阁人选。
然而,与马克龙的密切关系既可以把勒科尔尼送上迄今为止政治生涯的顶点,也能成为后者总理生涯的负资产,甚至导致其走向“滑铁卢”。最新民调显示,马克龙的支持率已下滑到约15%的水平,只有6%的受访者希望新总理出自马克龙阵营;约64%的受访者要求马克龙辞职,创下新高;约33%的受访者希望新总理来自右翼民粹主义政党国民联盟或其政治盟友。
用法国媒体人、政治评论员蒂埃里·阿诺(Thierry Arnaud)的话说:“当你在民调中问法国人‘谁要为当前的困境负责’,他们会告诉你是马克龙。当你问他们解决办法是什么,大多数人会告诉你马克龙必须辞职,换一个新总统才能找到新的前行之路。”
眼下法国政府需要解决的问题迫切而严峻,包括提振生产力和经济增长,缓解高物价、移民、安全问题,走出高福利高债务的恶性循环。其中当务之急是尽快通过2026年预算,以财政和税收为切入点,推动经济社会改革。如何在左中右高度对立、毫无妥协空间的议会“闯关”,是勒科尔尼面临的第一道坎。
当前马克龙的中间派阵营只在国民议会577个议席中占据166席,少数政府的现状不可逆转;左翼联盟“新人民阵线”(由不屈的法兰西党、社会党、绿党、法国共产党等组成)与极右翼政党国民联盟分别占据193席和126席。
在左中右三足鼎立、缺乏妥协的政坛格局下,马克龙迎来信任危机。
9月8日的信任投票中,贝鲁以194票支持、364票反对败北。假如勒科尔尼凭借他的沟通力与反对党谈判,争取到来自社会党和国民联盟议员的支持,或许有成功的一线可能。
针对贝鲁的信任投票结果。图源:英国《卫报》
国民联盟暂且对勒科尔尼政府持保留态度,称其会“听他说什么”,同时强调“不抱太多幻想”。与之相对的是,“新人民阵线”中最大的不屈的法兰西党已经表态,将在第一时间对勒科尔尼发起不信任动议。
为了争取更多反对党议员的支持,勒科尔尼预计会对预算草案具体措施做出调整,而非简单复制贝鲁的方案,但其可操作的空间十分有限。毕竟他不可能推翻自己阵营削减债务的基本原则,且在预算草案上过度让步势必会引发国际市场的不良反应。9月12日,国际信用评级机构惠誉发布报告,将法国长期外币发行人违约评级从“AA-”下调至“A+”,评级展望调整为“稳定”。
马克龙不愿与中左翼阵营合作组阁的举措,传递给反对党的信息就是无意妥协、一意孤行。社会党在9月10日的声明中暗示了不愿加入新政府的信息,激进左翼政党反对削减开支,欲维系“不切实际的福利国家”。至于极右翼阵营,虽然暂时没把勒科尔尼一棍子打死,但在民调支持率领先的局面下,始终把提前选举视为最佳选项。
对马克龙而言,未来只会更加艰难。今年4月,法国政府发言人索菲·普里马斯(Sophie Primas)发表了一则颇具争议的声明,称:“马克龙时代很可能在未来几个月随着马克龙总统第二任期的结束而终结……问题是,我们将如何重建,迎接下一阶段的到来?”
法国知名记者艾蒂安·热内勒(Étienne Gernelle)在一篇关于此话题的文章中指出,马克龙主义的终结并非始于近几个月,而始于欧洲议会选举的失败、法国议会的解散以及随后立法选举的失败。他补充道,“欧洲层面是马克龙最突出的遗产,或许是他唯一未曾放弃的支柱。但在内部,马克龙主义代表了一种新的执政理念——他自2017年以来掌控着国家,只为私人资本的利益服务。”
由此来看,“封锁法国”运动只是新总理的初次考验。随着马克龙民望跌入谷底,外交与内政表现反差鲜明,政坛版图趋于不利,勒科尔尼的问题不再是能否继续当“幸运儿”,而是距离成为马克龙下一个“牺牲品”还有多久。(作者系国际政治专栏作家、中国翻译协会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