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年2月,
独自航行99天后,
徐京坤完成了世界上最难的比赛,
他是旺代单人环球帆船赛有史以来
出现的第一个中国船长。
徐京坤今年36岁,
出生在山东平度大泽山区的农民家庭,
16岁去帆船队之前,
他没有见过海。
为了实现航海梦,
他在餐厅打工,从废品堆里翻出破船,
熬过难以想象的艰苦人生。
徐京坤和他的单人无动力帆船
航海圈里的人说,
世界上的人分为两种,
旺代的船长和其他人。
徐京坤准备了5年,
从0开始筹措资金,
买下百万欧元的超级赛船,
几次冒着丧生危险救船。
传奇故事背后,
我们好奇的是,
既然海浪里不适合人类生存,
为什么冒险家还要去?
岸上有舒适安稳的人生,
人为什么要远航?
撰文:洪冰蟾
在海上独自漂流94天后,徐京坤发现发电机突然坏了,蓄电池只能撑2-3个小时。一旦电量耗尽,这艘单人驾驶的无动力帆船就会失控。定位信息消失、自动驾驶停止、失去气象报告,徐京坤将不知道自己在哪里,跟外界彻底失去联系,在大西洋上无尽地漂泊。在此之前,他3次在颠簸中爬上30米高的桅杆,从水里打捞近吨重的船帆,以及更煎熬的,独自度过90多个日出日落,大洋深处没有一个人,离他最近的人不在陆地上,而是头顶轨道上的空间站。除了飞鱼、磷虾、海鸟,这里什么动物都没有。
此时是元宵节的午夜,距离终点布列塔尼只剩不到5天的航程,尽管这是航海途中最高级别的紧急情况,他不想在这里放弃,决定冒个更大的险。
没有发出退赛信号,也没有和岸上的妻子联系,他离开船舱,下到船尾修液压发电机。船尾只有15厘米宽,无法站立整只脚,5厘米外就是海,脚一滑,就会人船分离。即使白天在平静的码头内都可能落水,更何况在漆黑一片、高速航行的海面上。
穿越风暴时高过头顶的海浪
人船分离,是航海人的噩梦。人一旦落水,很难爬回疾驰的船上,死亡概率极高。所以即使船只被毁,也建议船长待在船上。
赛队经理肖姝瑶至今不同意丈夫的这个决定。徐京坤第二天早上才告诉她发生了什么,他们在卫星电话里吵架。
“我说你至少应该通知我,他说告诉你有什么用,又没办法帮他忙,最后还是要自己去处理。”她每次说到这件事都会生气。但她理解他为什么要赌这一把。“就像拆弹”,徐京坤说,修不好或者落水,就是“剪错了电线死掉”。什么都不做呢?“不剪电线然后爆炸死掉”。
启航日,人们在码头为他送行
许多法国人知道有一位中国来的独臂船长Jackie Xu
航海圈里有一种说法:世界上分为两种人,旺代的船长和其他人。徐京坤正在进行的“旺代环球帆船赛”,是地球上最难的冒险,被称为“海上珠峰”。事实上,完成旺代的船长比爬上珠峰的登山者少得多。截至2023年,登顶珠峰的人数约6000,而完成旺代的人数是84,只有近一半的参赛者能抵达终点。
为什么旺代那么难?因为它严格规定单人、不间断、无协助,用3-4个月跨越地球。比赛的时长比整个奥运会所有项目加起来的时间都长,使用的IMOCA 60级赛船,极限航行速度可达40节(74km/h),要知道驱逐舰的速度也不过30节,相当于用百米冲刺速度跑马拉松。一旦出发就不能停靠陆地,意味着遇到恶劣天气,无法进港躲避,以及在吃喝拉撒睡的同时,船一刻不停地跑。
一路上,我们能想到的极端天气一应俱全。南大西洋常年风暴肆虐,被称为咆哮西风带,旺代36年的历史上有两位船长在那里遭遇风暴,船毁人亡。
“除了我们,没有任何人会出现在那里。所以你发生任何问题,都不会有人过去救你的。”到了赤道无风带,帆船失去风的动力,一连几日被困在原地打转,并要忍受40度高温的炙烤。
“我一开始很不赞成他做的极限航海,那是玩命。”船队最早的出资人梅杰记得5年前,徐京坤突然跟他说:“其实我一直有个终极梦想。”
2016年,徐京坤到法国的一个小镇上看旺代比赛。看到跟自己相熟的船长踏上生死未卜的旅程,他疯狂地呐喊,周围的法国人都看向他,他们从来没见过一个人这么声嘶力竭地送行。“我被彻底点燃了,突然冒出一个想法,未来有一天,我要让一支中国的船队出现在这个赛场上。”
这个念头出现以后,他自己都疑惑从哪里来的勇气,他连一艘能比赛的船都没有。
超级赛船造价1000多万欧元,堪比F1赛车。船队一般有30-50人,包含工程师、气象、通讯专家等。船上一个小零件就要20-30万欧,抵上一辆跑车,每年光维护成本就需要300-500万欧元。
买船只是开始,要获得旺代的资格,船队需要打够其他比赛的积分,至少需要准备4年时间。欧美的顶尖赛队往往由大财团、家族基金支持。
“没有个三五千万欧元拍在桌子上,是没有胆量参加的。”徐京坤兜里空空,连个零头都没有,想到的唯一办法就是“化缘”。
我问梅杰既然反对他做极限航海,为什么还要投资?“严格来说这不叫投资,只是出资而已。因为完全没法计算回报率,船跑完以后要折价卖,弄得不好船毁掉,都得赔进去。”
徐京坤用两句话打动了梅杰。第一句是:“梅大哥,你说中国14亿人他先住在车上,除了我以外还有谁敢去?”第二句是:“2024年是我人生唯一的机会,错过的话,拿多少钱来,我也没有能力做了。”早期的出资人共有八位。除了梅杰有航海背景,其他人都不是航海圈的。他们几乎不了解帆船运动,不知道什么是旺代,第一次听说徐京坤的名字。“纯粹被他的故事打动,为他的情怀买单。”
那他们知不知道比赛有死亡风险?梅杰笑了笑:“不问的话就不坦白讲。”
即使如此,新船依然买不起。徐京坤买了一条三手的旧船,生产于2007年前。旺代大部分赛船生产在2020年后,最先进的船比徐京坤的轻了整整两吨。但这已经是他消费能力里能买到的最好的船。
瑞士的船只经纪人问他,您下榻哪个酒店?我们派车把您送过去休息。“我说我就在200米的地方,在车里面休息。对方难以置信,你刚刚买了世界上最贵的交通工具,但你唯一的行李是一个双肩包,而且连酒店都住不起。”
买完船以后,徐京坤手里一分钱都没了。整个旺代备赛,他一直在和拮据的经济状况斗争,他的预算是顶级赛队的1/10,船队仅有5人,只有一名全职员工,是他的妻子。
这不是徐京坤第一次买旧船,他的整个航海生涯里,就没有用过新船。徐京坤的第一个梦想,是2012年的单人环中国海。为了攒钱,他在日照的熟食店打过工,骑着三轮车走街串巷。又到青岛的一家餐厅,睡在后来被改成仓库的隔间里,一边洗菜端盘子,一边找船。餐厅老板高君是帆船人,店里常来帆船选手,徐京坤遇到每个人都会问有没有远航的机会:“帮帮我,这是我的梦想。”
他找到一条破船,7米多长,25年船龄,躺在船厂的废品堆里,龙骨断了,船体破损,布满铁锈和泥,没有帆,绳子索具都风化了。他在船厂边找了间房子,月租200,花了九个月把船修好,然后搬进船里住。
航海的视频里他总说“我们到了哪里”“我们遇到了风暴”,有不明就里的观众问船上另外的人怎么不出现?其实船上只有他一个人,“我们”指的是他和他的赛船。他说船不是工具。
“是受伤离开大海的船,遇到做梦都想回到海上的水手。”
2015年,徐京坤买了6.5m的小船529,准备单人横跨大西洋第二个梦想是2015年单人横跨大西洋。他卖掉老家县城的一套房子,又借了几十万,买下一艘6.5m的小船。它有十几年船龄,大西洋来来回回跑过三五趟,也不知道是几手船,肖姝瑶形容它像“风烛残年的老人”。
他们俩搬进2平米不到的船舱里,有了一个摇摇晃晃的家。早上徐京坤驾船训练前,他们要把锅碗瓢盆睡袋搬到岸上,晚上再塞回去。
肖姝瑶至今都记得那些“惨日子”。一个六七十欧元的电热器,舍不得买,就在零度的气温里扛着,码头商店的工作人员看不下去,借了他们一个。半夜人被烤醒,关掉,过两个小时冻醒,再打开。唯一的烧饭工具是一个电饭锅,去超市买最便宜的土豆、胡萝卜和大头菜,炖成糊糊状,“这些是我这辈子最不爱吃的食物,没办法为了省钱每天吃。”
超级赛船内睡觉的地方
到了2025年的“终极梦想”旺代环球,他先住在车上,等肖姝瑶来法国后,就搬到船上。他们在码头上的公共厕所洗漱,船舱是卧室、厨房和工作室,不花钱,零通勤距离,睁眼就起来干活。好几个月时间他都窝在船上,把高科技的设备搞清楚,像个包工头一样学着修船,还要浸在水里几个小时做船底清理。他觉得这是他住过最宽敞的地方,放两个睡袋都不挤。
从第一艘垃圾堆里翻出的船,到最昂贵的超级赛船,它们都叫梦想号。
2008年,还没有航海梦的时候,徐京坤第一次出国去纽约,看到一本航海杂志上印着一艘超级赛船IMOCA60,它代表着人类最前沿的造船技术。“像宇宙飞船一样,我那时以为它和我不会有任何关系。”
1989年,徐京坤出生在山东平度山区,父母都是农民。他记忆里大人总是不在家,一睁眼就去地里忙。
12岁那年的春节,他自制了一个巨型炮仗,灌进上百个鞭炮的火药。爆炸过后,他失去了左手。出事以后,他爸爸认定他废了,赶他走。妈妈不肯,带着他一块离开。
“这就是我的条件,没办法,从一开始我就是没有资源的人。实现梦想,是相对富足的人才能去做的事情,这也是现实。如果认定有什么资源才做什么事,我连摸到门边的资格都没有。”
在医院装假肢时候,医生随口说了一句,有残疾人代表队,搞体育。徐京坤听了以后,一个人去找残联,见人就说:“我叫徐京坤,我跑得特别快,有什么比赛叫上我吧。”15岁,他进入山东省田径队,不久后,为迎接2008北京奥运会,他加入了新组建的残疾人帆船队。
小时候的徐京坤
他长大的地方群山延绵,在日照,他第一次见到真正的大海。他不爱说话,每天起床后在卫生间里,对着镜子说,今天要努力,见人一定要说话。教练不会教他单手打绳结,他自己拿着暖水壶练,练到闭着眼睛都能打。
残奥会后,队伍突然解散了。那时候他才19岁,满脑子是在伦敦拿残奥会金牌,没想过除此之外的未来。退役后,他跟着舅舅做建材生意。
“日子挺好的,但骨子里的一些东西又开始出现了,就感觉窝在那里还是太早了。我在这里搬石头,永远比别人少一只手。”
这时,他第一次听说环球航海。他搜了搜,还没有哪个独臂船长单人环球过。“我要去环游世界,要拥有一条小船,像水手一样闯荡世界的码头。”
他知道这不是一个一步完成的目标,他制定了计划。先从环中国海开始,再跨大西洋,最后环球,他要学英语、气象、电子、通讯、导航、液压、结构。
翟峰记得2012年的时候,他刷到一个叫徐京坤的人发的求助帖。翟峰那年35岁,原本是山东的铁路工人,刚辞职卖掉房子和车子,想带着妻子和女儿环球航行。担心后续资金不够,他迟迟没有启航。
“当时搞帆船的都是那种富翁或者成功人士,我一看他船伤痕累累的,和我算是同类,就联系说能不能去学习一下,他很随意地答应了。”
来青岛前,翟峰有点怀疑徐京坤在网上卖惨。见面以后意识到,他还美化了一下自己的生存环境,“常人完全没法想象,他自尊心很强,实际的艰苦有10分,他只会说5分。”
船舱低矮,站不直,只能半跪半爬,因为停靠在游艇港里,白天不允许做饭,他一天只在晚上吃一顿,下一锅面条,放上洋葱,撒点盐,每天都吃这个。
旁边停着很多豪华船,船上是富豪的雇员,抽着中华烟。“他们非常孤立京坤,好像穷人不属于这个地方一样。”
好在青岛帆船圈支持他的人很多,送衣服、手套、电线,什么都有。翟峰以前想象的帆船运动,需要很大的资金,专业的设备,徐京坤什么都没有,就靠这么一点点凑起来。
翟峰在那里待了一周,遇到另一个叫洪运来的人,也卖了房子要造船。三个人戏称自己是“中国未来帆船界的三巨头”。
船修得差不多,他们三个人进行了一天一夜的试航。翟峰先被徐京坤准备的食物“背刺”,“难吃到无助”,接着船又被渔网缠住了。他们一个在船头打灯,一个拿着唯一的手电筒,一个控制船,未来帆船届的三巨头的初次航行,不是在惊涛骇浪中飞驰,而是被困在渔民的养殖区里转不出去,无人问津,不知道未来在哪里。
告别徐京坤后,翟峰没几个月就出发了。“本来觉得孤立无援,一看京坤,他的起点比我还低,还坚持着往前。”
法国小朋友给他写信和画画,好奇他一只手怎么开船?
有学校举办活动,小朋友只用一只手过一天,体验jackie的一天
十几年后,翟峰完成了全家环球航行,又迷上飞艇。洪运来带着儿子玩帆船,创办了中国民间最大的航海网站。至于徐京坤,他完成了更惊人的跨越。
不少人跟梅杰讲自己的梦想,需要他的帮助。“他们话里的意思是,如果没有我支持,这个事情是做不成的。徐京坤不是,他想做的事情,他寻求帮助,但是帮助与否并不影响到他做不做这件事情。我只是拿出部分的财力去支持他,他把全部的自己都投进去了,在岸上没有一片瓦,不给自己留任何余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