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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华脊梁] 叶嘉莹与齐邦媛,出生在1924年的乱世双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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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4-12-1 09:42 PM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叶嘉莹与齐邦媛,出生在1924年的乱世双姝

 阿舒 山河小岁月 2024年11月27日 20:11

 阿舒的话:

听到叶嘉莹教授去世的消息时,天空忽然一阵雨,无声无息地,湿了衣服和鞋袜,原来秋风秋雨愁杀人,是这般光景。


今年刚刚听过一个叶教授的故事,是一位前辈讲过我听的。三十年前,那位前辈出版了叶嘉莹的系列文集,他说自己见到叶教授,几乎没有聊叶教授的作品,只聊了《古诗十九首》里的“人生寄一世,奄忽若飙尘”,谈了半小时,叶教授欣然同意,签了合同。现在,叶嘉莹教授去世了,而讲故事的前辈,此生也见不到了。

 

2024年,上半年送走齐邦媛,下半年告别叶嘉莹,她们是同龄人。我还记得齐邦媛女士去世的时候,后台有读者问,你为什么不写齐邦媛教授的故事?我当时回答,不需要写,因为她的故事,都在《巨流河》里了。


可是,当我听到叶嘉莹远去的消息,当我被无端降下的秋雨淋湿全身,当我再次想起古诗十九首里的句子,我忽然很想讲讲这两位女士的故事。


是的,我不想讨论这两位的学问,也不想讨论这两位的成就,我想探讨的是,叶嘉莹和齐邦媛,作为两个普普通通的女士,她们的出生和成长,她们的挣扎和新生,那些在大时代中浮沉的命运,于今天的我们来说,已经不仅仅是一段传奇。


本文共计11143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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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24年,农历甲子年。

 

这一年,第八届奥运会在巴黎举行;这一年,直奉大战,冯玉祥猝然发动政变,大总统曹锟被逼退位,末代皇帝溥仪被逐出紫禁城;这一年,曾经因为压住白娘子而闻名的雷峰塔在杭州倒塌;这一年,鲁迅在《东方杂志》上发表了小说《祝福》,一个叫祥林嫂的女人绝望地喃喃自语:“我真傻,真的。”

 

时代的巨流河里,亿万万中国老百姓一如往常一样度过,这一年是春夏秋冬,是柴米油盐,有人迎来死亡,也有人迎来新生——

 

这一年的正月十五,元宵节,一个女孩子出生在天寒地冻的辽宁铁岭,一个“连路标都没有的小村子”,母亲裴毓贞在怀这个孩子的时候生了病,所以婴儿生下来先天不足,高烧不退,气若游丝。一位来家里拜年的亲戚对她说:“这个丫头已经死了,差不多没气了,你抱着她干什么?把她放开吧!”可是那刚做了母亲的女人就是不放,她坐在有余温的炕上抱着那孩子,一边哭,一边不肯松手,午夜之后,婆婆终于被感动,叫长工骑马去请大夫,大夫不仅救了孩子,还给她起了一个很好听的名字:齐邦媛。

 

“子之清扬,扬且之颜也。展如之人兮,邦之媛也。——诗经


在那样的年代里,对于一个女孩子的降生如此珍而重之,是来自母亲的坚持。

 

冬日寒霜终将过去,铁岭的凛冽之风呼啸吹过山海关,吹至北平,已是盛夏。农历六月是古人口中的“荷月”,北平察院胡同里一所标准的大四合院,这是一所三进的老宅,大门上原来悬着一块黑底金字的“进士第”匾额,人们从迎面是影壁墙的那方小院向左拐,下三层台阶,到外院,再往右拐,过了垂花门,看见绿色木门组成的影壁,门上写着红色的篆体寿字,这才到了内院。内院有北房五间,东西厢房各三间,这里是方砖铺地,古木阴阴,有大荷花缸。


这一天正是六月初一,荷月的第一天,内院西厢房,静寂被一个婴孩的啼哭声打破,这个素来充满静宁安详的大家庭迎来了第一个孩子,大家用“小荷”来称呼她,但日后,我们更熟悉她的大名:叶嘉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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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荷过的是最典型的旧时闺秀生活,这大约和她的出身有关。她的祖父是光绪十八年壬辰科翻译进士,正黄旗人,叶赫那拉氏。民国了,取一个叶字延续家族,父亲叶廷元读的是北京大学,之后到中国航空公司工作;母亲李玉洁婚前是女校教师。小荷是长女,没有进小学去读书,母亲请自己的妹妹来家里教书,学生有两个,小荷和大弟弟,弟弟读《三字经》,小荷读《论语》。在她的记忆里,“家里永远都很安静,可以听到蝉鸣和蟋蟀叫,再有就是人的读书声。她的伯母和母亲都喜欢花草,院中有花池,蜜蜂蝴蝶飞来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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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嘉莹的初中毕业照(左)与高中时期的照片(右)


她写的第一首诗是《秋蝶》——


几度惊飞欲起难,晚风翻怯舞衣单。

三秋一觉庄生梦,满地新霜月乍寒。


这是多么典型的“小荷才露尖尖角”,人们都说,这孩子有谢道韫的风采,可惜,她出生在战火频仍的1924年——

 

那时候,时代的主题是离乱。

 

齐邦媛和叶嘉莹一样也是满族人,她比叶嘉莹更早体会到“离乱”。父亲齐世英参与郭松龄倒戈奉系的军事行动,事变失败,最终流亡关内,作为张学良的宿敌,他后来成为国民党东北地下抗日活动的负责人。齐邦媛只在一个风雪夜匆匆瞥见父亲的背影,随后便跟着母亲和祖母四处躲藏,只有两岁的她哭着“我要回家”,母亲紧紧抱着她。那时候祖父仍在张作霖的部队里效力,大家都说要枪毙,张作霖说:“父一辈,子一辈,不要算那个账。”

 

1930年,母亲得到了父亲在南京的消息,决定带着一子一女离开家乡。在沈阳上火车的那天,窗外是稀稀落落的防风林,眼里是看不完的黑油油的土地,高粱杆子和黍梗都被割下,陪他们去南京的姥爷说,明年三月,土地化冻了,才能翻耕。

 

她牢牢记住姥爷的这句话,但那时候她还不知道,再次返乡,要到大半个世纪之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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颠沛流离的年代,极为难得的一张全家福,后排右一为齐邦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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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37年七七事变,北平沦陷。13岁的叶嘉莹写下这样悲痛的诗句:“尽夜狂风撼大城,悲笳哀角不堪听 ”。


当时,国立北京大学和清华大学南迁,辅仁大学由于教会背景虽未被日伪接管,但面临着难以想象的压力和干扰。校长陈垣觉得自己有责任留在北平,决定不接受伪教育部命令,仍遵国民政府之学制及校历、假期规定,使用原有教材。1941年,17岁的叶嘉莹考入辅仁大学,她的上课地点是恭王府,“背后有一座两层楼房,叫做瞻霁楼,那就是我们当年的女生宿舍。

 

在辅仁大学,她遇到了影响自己一辈子的老师,顾随。这个1920年毕业于北京大学英语系的学生,却成了中国旧诗词的最后守望者之一。我曾经听顾随的学生、北大教授吴小如先生讲过一个关于顾随先生的轶事,1938年正月,京剧宗师杨小楼逝世。第二天,顾随走进教室,一言不发,在黑板上抄了四首词,而后呜咽涕泣:“昨天杨小楼死了,从今后我再也不听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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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43年与顾随(前坐者)及同班同学的合影,后排右二为叶嘉莹


叶嘉莹印象中顾随先生的课,是这样的——


凡是上过顾先生课的同学都会记得,每次讲课,他常常是把昨天晚上或是今天路上偶尔想到的一首诗写到黑板上,有时是古人的诗,有时是他自己的诗,有时也不是诗,是从一个引起他感发和联想的话头讲起来,引申发挥、层层深入,可以接连讲好几个小时甚至好几周。


——《红蕖留梦:叶嘉莹谈诗忆往(增订本)》,叶嘉莹 口述 张候萍 撰,三联书店 2019年9月版


少女齐邦媛经历了更多的迁徙。她先跟着母亲来到南京,在火车站,她看见一个陌生而又温柔的男子站在这里,是父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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齐世英


有阵子,少女齐邦媛又被送去北京,在西山(林徽因也曾经在那里修养)治疗肺病,她孤独,害怕得哭泣,幸亏有对她很好的张姐姐,教她《茶花女》。有一天,她忽然发现张姐姐的屋子里被撒了石灰,这是她第一次感受到死亡。


回到南京没有几年,战争来了。当叶嘉莹忧愤地写下“悲笳哀角不堪听”的时候,齐邦媛再一次见证了死亡。在日寇飞机轰炸声中,她的母亲生下了小女儿,医院的门窗俱裂,产妇抱着婴儿逃往地下室,而后开始大出血,是产后血崩。


即便如此,还是没办法,只能逃亡,在火车上继续流血,全家人的内衣都给了她,还是不行,继续流血,直至昏迷。


祸不单行,另一个妹妹在这时得了急性肠炎,很快夭折。早晨,她抱着冰凉的妹妹,眼泪大颗大颗滚落,修女嬷嬷说:“你的眼泪滴在她的脸上,她上不了天堂。”


同一天,齐邦媛母亲被下了病危通知书,医生对齐家家人说:“你们准备一下吧。我们会继续救,但希望不大。”


在这个时刻,齐邦媛看到了几乎是冲进来的张大飞——哥哥的同学,曾经受过齐邦媛父母的资助。齐邦媛一看到他就大哭“妹妹死了,我妈也要死了!


张大飞在病房里为齐妈妈跪下祈祷,他对齐邦媛说:“我已经报名军校,11点要去码头集合,临走前一定要看看妈妈。你告诉你哥哥,我能写信时会立刻写信给你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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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拿出一个小包,交给齐邦媛:“你好好保存吧,这是我要对你说的话。齐邦媛打开小包,里面放着一本《圣经》。


扉页写着:


“邦媛妹妹:祝福你那可爱的前途光明,使你永远活在快乐的园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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齐邦媛的母亲在祈祷中神奇地被救回来,叶嘉莹则没有那么幸运,她在1941年永远失去了母亲。

 

叶嘉莹的父亲在“七七”事变后,随国民政府南迁大后方,与家中断绝音信,家里佣人离散,母亲忧患成疾,一开始只是肚子疼,流鼻血,后来没了例假,1941年暑假,叶嘉莹高中毕业,要好的同学来家里吃饭,母亲已经没力气做饭,给了钱叫叶嘉莹带同学去外面吃。

 

暑假之后,叶嘉莹考上了辅仁大学,这时,母亲决定由中医转向西医,去天津的一所私立医院开刀。很久之后,她才知道母亲可能患上的是恶性的子宫肌瘤。她想陪母亲一起去,母亲说,你大学刚刚开学,怎么能无故缺课呢?

 

这是母亲和她说的最后一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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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天之后,陪母亲去开刀的舅舅打电话来,说情况很不好,母亲坚持要回来,舅舅只好连夜陪着母亲坐火车,最终,她死在了半途中,连家也回不来,直接被运到北平嘉兴寺停灵。

 

叶嘉莹无法理解,为什么去的时候人好好的,忽然她就没有母亲了?

 

她想起母亲的许多细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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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嘉莹1941年母亲去世时的戴孝照


母亲结婚之后一开始是教书的,在一所桑蚕女子学校,去上课的时候并不化妆,这是她结婚前的习惯。然而回家之后要先去参拜长辈,结果婆婆看见她就说,怎么不化妆,这是给谁穿孝呢?于是母亲回家后,就先回自己的房间化好妆再去参拜婆婆。

 

她曾经怨恨过母亲,因为母亲有点重男轻女。本人说她比弟弟聪明,母亲好像有点不以为然。但是她又想起来,有一天夜里,快要睡觉了,在床上的时候她忽然想起来,说了一句,我的铅笔还没削呢。说完她就睡着了。第二天早上起来,发现母亲半夜把她所有的铅笔削好了,装了满满的一盒。

 

她还想起母亲出发去天津的那天,恰是重阳节,母亲走后,她在青花瓷罐子里找到了几块重阳糕,她知道,那是母亲特意买给她的。

 

是母亲最后的爱。

 

她给母亲送殡归来,填了一首《忆萝月》:


萧萧木叶。秋野山重叠。愁苦最怜坟上月,惟照世人离别。平沙一片茫茫。残碑蔓草斜阳。解得人生真意,夜深清呗凄凉。


叶嘉莹把这首词抄给顾随先生看,顾先生在诗稿上批了几个字——

 

“太凄凉,年轻人不宜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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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轻人应当如何?

 

应当积极,应当热血,一寸山河一寸血,十万青年十万军。


可是要报国,就难以报卿。

 

1941年,张大飞被选入中国第一批赴美受训飞行员;一年后学成归国加入“飞虎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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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岁的齐邦媛给张大飞写信说:


“很羡慕你在天空,觉得离上帝比较近,因为在蓝天白云间,没有‘死亡的幽谷’……你说那天夜里回航,从云堆中出来,蓦地看到月亮又大又亮就在眼前,飞机似乎要撞上去了,如果你真的撞上了月亮,李白都要妒忌你了。”


张大飞的回信永远是浅蓝色的,因为写在浅蓝的航空信纸上,装在浅蓝的信封里。可是信的内容,是少女齐邦媛永远无法知道的残酷。


“前天升空作战搜索敌迹,正前方云缝中,突然出现一架漆了红太阳的飞机!我清清楚楚地看到驾驶舱里那人的脸,一脸的惊恐。我来不及多想,只知若不先开枪,自己就死定了!回防至今,我忘不了那坠下飞机中飞行员的脸。”


1943年,齐邦媛高中快毕业了,某日,张大飞匆匆赶来,齐邦媛永远记得,那天,他穿着一件很大的军雨衣。看见她,他突然站住了,说:“邦媛,你怎么一年就长这么大,这么好看了呢?”

 

这是他第一次赞美她,雨就在这个时刻下下来,他拉着她跑,屋檐下站住,少女忽然被拢进自己的雨衣里。


隔着军装和皮带,她听见他的心跳,像击鼓。

 

虽然只有片刻。

 

这是他们最接近的片刻。

 

下一秒,张大飞便松手跑开,原来,他马上要换机调防,只想赶来看她一眼,队友开着车,正在校门口,不熄火地等他。

 

雨中的吉普车疾驰而去,这是他们的最后一面。

 

齐邦媛考取了武汉大学,前往四川乐山求学。开学第一天,门房老姚看了她的名字,便笑道:“人还没来,信就先到。”

 

说着,递给她一封浅蓝色的信,当然是张大飞来的:“你做了大学生是什么样子呢?寄上我的新地址,等你到了乐山来信,每天升空、落地,等你的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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齐邦媛在武汉大学


从那以后,每个周一的下午,门房老姚都笑吟吟地递给齐邦媛一封寄自云南的信,这成了一种惯例。不过,当时她刚开学,写给他的信里都是上学的抱怨,他回信鼓励她,有一天,他忽然在信里这样写:“我无法飞到大佛脚下三江交汇的山城看你,但是,我多么爱你,多么想你!”——这几乎是他最直接,也是最炙热的表白。

 

后来,忽然有一阵不怎么来信了,再来信才知道,“受了点伤”。是多大的伤呢?她不知道,也不敢问,但是回信去,从此不敢写那些“无病呻吟的烦恼”,只写学校里有趣的事情。

 

邮戳在不断变,一会儿是蒙自,一会儿是腾冲,一会儿是个旧,一会儿又是昆明,他在受伤之后,似乎很少再说感情方面的话,只说“你已经二十岁了,所学的东西将来都有用”——她后来才知道,那时候,他已经和别人结婚了。

 

1945年5月,齐邦媛收到了哥哥齐振一的信,随信附上的还有张大飞的一封信,信是写给齐振一的,但里面每一个字都是对齐邦媛说的:

 

振一:


你收到此信时,我已经死了。八年前和我一起考上航校的七个人都走了。三天前,最后的好友晚上没有回航,我知道下一个就轮到我了。我祷告,我沉思,内心觉得平静。感谢你这些年来给我的友谊。感谢妈妈这些年对我的慈爱关怀,使我在上不着天、下不着地的漂泊中有一个可以思念的家。


也请你原谅我对邦媛的感情,既拿不起也未早日放下。我请地勤的周先生在我死后,把邦媛这些年写的信妥当地寄回给她。请你们原谅我用这种方式使她悲伤。


自从我找到你们的地址,她代妈妈回我的信,这八年来,我写的信是唯一可以寄的家书,她的信是我最大的安慰。


我似乎看得见她由瘦小女孩长成少女,那天看到她由南开的操场走来,我竟然在惊讶中脱口而出说出心意,我怎么会终于说我爱她呢?这些年中,我一直告诉自己,只能是兄妹之情,否则,我死了会害她,我活着也是害她。


这些年来我们走着多么不同的道路,我这些年只会升空作战,全神贯注天上地下的生死存亡;而她每日在诗书之间,正朝向我祝福的光明之路走去。以我这必死之身,怎能对她说“我爱你”呢?


去年暑假前,她说要转学到昆明来靠我近些,我才知道事情严重。爸爸妈妈怎么会答应?像我这样朝不保夕、移防不定的人怎能照顾她?我写信力劝她留在四川,好好读书。我现在休假也去喝酒、去跳舞了,我活了二十六岁,这些人生滋味以前全未尝过。从军以来保持身心洁净,一心想在战后去当随军牧师。秋天驻防桂林时,在礼拜堂认识一位和我同年的中学老师,她到云南来找我,圣诞节和我在驻地结婚,我死之后抚恤金一半给我弟弟,请他在胜利后回家乡奉养母亲。


请你委婉劝邦媛忘了我吧,我生前死后只盼望她一生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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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哥哥的信非常简单,他这样说:


“张大飞在5月18日豫南会战时掩护友机,殉国于河南信阳上空。”


 楼主| 发表于 2024-12-1 09:44 PM |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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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相思,摧心肝。

 

不如不相思。

 

叶嘉莹说,“我确实没有谈过恋爱。”

 

她的大学虽然在辅仁,可是男女分校,有男生给她写信,她也无动于衷。在还没有遇到那个她爱的人的时候,忽然,就有人来介绍对象了。

 

介绍人是她初中的英文老师,英文老师突然跑来拜年,然后打来一张照片,照片上的年轻人,是英文老师的表弟赵钟荪。他们参加了一个聚会,认识了,慢慢熟悉起来,赵钟荪表白过好几次,可是叶嘉莹并没有答应。

 

两年后,赵钟荪丢掉了秦皇岛的工作,一个人贫病交加地住在北平,叶嘉莹那位中学老师的丈夫要介绍他去南京工作,他就对叶嘉莹说,如果不订婚,他就不走。

 

叶嘉莹心软了。

 

“我以为他可能是因为常请假到北平来看我才失去工作,见他又失业又生病,好不容易谋到个职业,别耽误了,就答应了他。”

 

尽管父亲内心不同意,但还是尊重了女儿的决定。

 

1948年,叶嘉莹离开北平,南下结婚,神奇的是,出钱的是女方,连赵钟荪当时去南京的路费也是叶嘉莹出的。她当时觉得结完婚没多久就会回来,所以只带了随身衣物,还有顾随老师上课的笔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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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48年的结婚照


顾先生给叶嘉莹写了一首送别诗,题目是《送嘉莹南下》:


食荼已久渐芳甘,世味如禅彻底参。

廿载上堂如梦呓,几人传法现优昙。

分明已见鹏起北,衰朽敢言吾道南。

此际冷然御风去,日明云暗过江潭。


1948年3月29日,黄花岗烈士纪念日,叶嘉莹结婚了,没有举行仪式,就吃了一顿饭,照了几张结婚照。结婚照片上,两个人都没有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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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同情而产生的婚姻可以长久吗?我们无法给出答案,但显然,在这段婚姻里,叶嘉莹没有体会到任何快乐。


他跟我交朋友的时候,我自己就觉得很奇怪,我常常想,人家那些小说、 电影都把爱情说得那么美好,我怎么一点感觉都没有呢?我应该承认,我既然对他没有爱情,那么不管他是贫病交迫,我也不应该因为同情就答应他,所以我是好心办了错事。后来我虽然尽我的力量,希望做一个好妻子,家里的责任我该尽的都尽了,我也能吃苦耐劳,而且独立工作支撑整个家庭,但是其实没有爱情。这一点我想他也会感觉到。


——叶嘉莹


他们的婚姻生活,叶嘉莹始终不愿意多说,但看几个细节,已经足够窒息:“生第二个孩子的时候,我先生在产房门口等候消息,当我从产房里被推出来时问他几点钟——因为又是一个女儿,他连一句话都不肯回答,掉头就走了。”——这是叶嘉莹生下第二个孩子时,赵东荪带给她的打击。

 

她实在不够了解这个人。

 

他会觉得“男人就是家长”,所以后来他们去加拿大,叶嘉莹先找到了工作,打算到移民局申请以眷属的身份把他接过来,结果移民局的官员(还是个女的)说:“按照我们加拿大的法律,你是你先生的眷属,你先生不是你的眷属,他不能以你的眷属的身份过来。” ——她说给丈夫听,结果丈夫居然夸奖这个官员说得对。

 

他会趁她不在家的时候,找人把院子里树的枝子都给剪了,只剩下光秃秃的很粗的树干。同样被剪掉的还有她喜欢的茶花,她很难过,很难过,但是最后,她选择沉默,因为“为了避免跟他吵架,我就把一切都放弃了”。

 

更不必说,他其实给她带来多大的灾难。1950年,“不爱诗词,偏好政治”的赵东荪被怀疑为“匪谍”,遭受牢狱之灾。万般无奈之下,叶嘉莹只好投奔高雄的亲友——亲戚们甫到台湾,自顾不暇,何况那么大的罪名,谁也不敢去救。

 

一岁的孩子嗷嗷待哺,狱中的丈夫生死未卜,她在夜里寄宿,等大家都睡下了,她才敢躺在走道里的席子上,裹一条毛毯。


几次想到了死亡,就像她写的诗歌:


“转蓬辞故土,离乱断乡根。已叹身无托,翻惊祸有门。覆盆天莫问,落井世谁援。剩抚怀中女,深宵忍泪吞。


丈夫总算回来了,然而找不到工作。一家大小,都靠叶嘉莹一个人养活。更可怕的是,丈夫性情大变,经常家暴,动辄打骂,叶嘉莹再次想要结束生命——“那时我终于被逼出一个自求脱苦的方法,就是把自己一部分精神感情完全杀死,这是使我仍能承受一切折磨而可以勉强活下去的惟一方法。”

 

但诗歌挽救了叶嘉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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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在台北兼职教授诗词,虽然上课回来,累得喘不上气来,还要被丈夫责怪,然而在上课时,她就神采飞扬,因为“真是热爱古典文学。”在课堂上信马由缰,和学生们在诗词中快意恩仇,在与古人的对话中,也许那种求死的心情,就那样渐渐化为了一种坚强。

 

在采访中,叶嘉莹说,那段时间,她心中最常忆及的,是王国维的《水龙吟》——


开时不与人看,如何一霎濛濛坠。


她说:“我以为自己如同所咏的杨花一样,根本不曾开过,就已经凋零了。”但其实,也正是这句,让她无形中抒发了自己。

 

丈夫晚年看到她讲课的视频,大为惊讶。他看着自己的妻子,问:“这难道是你吗?”他大概从没有看到,讲授古诗词的妻子,有着一种怎样的神采和光辉。

 

叶嘉莹说,诗歌是支持她“走过忧患的一种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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写作则是齐邦媛对于那份没说出口的情感的怀念。

 

尽管,当她开始写作的时候,距离那个年轻人的牺牲,已经过去了大半个世纪。

 

“在昏天黑地的恸哭中,我度过了胜利夜。从此之后,我不再提他的名字。”

 

这是1945年8月15日,日本宣布无条件投降那天夜里,齐邦媛对母亲说的一句话。她在庆祝的人群中忽然想起张大飞,“无数场血战,他奋勇向前,但终究令人憾恨地没能分享到胜利的喜悦。”

 

但是沉默并不代表遗忘,心中的伤痛永远被搁置在那里。能够共情她的似乎只有一直给她传递浅蓝色书信的门房老姚。她离开乐山时,和老姚郑重地告别,老姚对她说:“你刚来的时候,成天就等那空军的信,对不对?唉,他死了已经有一年多了吧。后来那个黄先生白跑了两趟,没有缘分。”

 

没有缘分的黄先生,在失败时说:“我无法与一个死去的英雄人物竞争。”

 

齐邦媛比叶嘉莹更早来到台湾,1947年,齐邦媛赴台湾任教,刚到台北那几个月,齐邦媛觉得孤独陌生,好几次想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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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47年,大学刚毕业的齐邦媛(右一)与母亲和姐妹


新年后的某一天,她在车站躲雨时偶遇了武大的校友杨俊贤,很快就被带去参加了武汉大学旅台校友会——一场雨给她带来了一辈子的浪漫,一场雨也给她带来了一辈子的姻缘。

 

校友会上有一位电机系的学长罗裕昌,对她一见钟情。

 

他表达爱意的方式,是在她搬家的时候,在公用厨房为她烧了第一壶开水。

 

28岁的罗裕昌理工科出身,他给她写了长信,说看了《居里夫人传》电影,激动得流下泪来。他决定要像居里夫人一样,有步骤地实现自己的计划。所以要先稳定生活的重心云云。齐邦媛说,朋友们都劝她,说罗裕昌安稳可靠,应该尽快定下来,但她也知道,自己和罗是完全不一样的两种人,“可是我那时候吃够了自己‘多愁善感’的苦”,她觉得,也许罗裕昌是可以保护她的人。

 

和叶嘉莹一样,他们也是在上海结婚的,也是在1948年,不过是10月10日,比叶嘉莹晚了好几个月。

 

不同的是,他们举办了婚礼,罗裕昌还为此受了洗。因为物价已经到了可怕的地步,他们的结婚戒指是14k金的,因为已经买不起纯金了。

 

结婚之后,台大给齐邦媛(当时在做助教)分配了一户带花园的小型日式住宅,齐邦媛特别开心,结果丈夫不同意,理由是“他不能刚结婚就做妻子的眷属”——看,并不是只有叶嘉莹的丈夫一个人这样想。

 

而齐邦媛的父亲齐世英更是多次对女儿说:“不能让丈夫耽误公事,也不能伤他尊严。”

 

所以她为了支持丈夫的工作,向台大辞职了。辞职的时候,所有人都觉得不可置信,那时候的女子,这样的牺牲似乎已经习以为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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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69年的全家福,齐邦媛、罗裕昌与三个儿子


她说:“我从此对人生不再有幻想。”

 

也不是没有幻想,是幻想在心底,长了一个小小的嫩芽。到她白发苍苍的时候,那棵嫩芽已经成了树,她知道,必须要让这棵树开花结果——于是,她写了《巨流河》。

 

出版《巨流河》的时候,齐邦媛已经85岁了,我看到她和林文月一起做的新书发布会,幽默地说,过去听说那些成功的老安人,是有个争气的儿子,让她颤颤巍巍地拿了一品诰命,于是让她告老还乡,回去很快就死了。我80岁,无乡可回,没有诰命,丈夫去世了,我跑到养老院,那里很像旧小说里说的“老安人青灯古佛”的状态,不需要煮饭,不需要做家务,那好好写作了。所以没关系,大家可以好好玩,到80岁再来写。

 

她当然并不是在玩。齐邦媛的桃李满园,她曾在台大外文系、台中一中和中兴大学授课。另外,她多年来推动台湾现代文学英译工作,也是台湾文学馆的重要推手。但我印象深刻的是,她去台中一中当老师的时候,对于这份工作感到无比幸福,因为“能从菜场、煤炉、奶瓶、尿布中偷得这几个小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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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8年8月17日,齐邦媛从台湾大学退休


叶嘉莹在1970年代回国探亲,台湾当局勒令从此不准发表任何叶先生的文字,可以明白她的心情的人,也许只有当时同在台大教书的齐邦媛。在纪录片《掬水月在天》里,齐邦媛叮嘱一定要保持和叶嘉莹的联系,看到那个细节,忽然想要流泪。

 

两个共同出生在1924年的女人,两个同样经历了抗战、内战,同样在上海结婚,同样没能嫁给自己最爱的意中人,同样在家务当中挣扎,在那个瞬间,虽然不在同一维度里,不持有相同政见,可是她们是可以相互理解的。

 

历史长河里,生死存亡间,城头变幻大王旗,渔阳鼙鼓动地来,有惊心动魄,有痛不欲生,有生死列别,有家国风云,有儿女情长,但最终,一切都结束了,就像齐邦媛书里说的,那样,都会归于永恒的平静

 

那么,剩下的还有什么?是回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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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78年,叶嘉莹回国教书。在南开,人们疯了一样等着听叶嘉莹的课,座位上、阶梯上坐满了人,窗台上和窗外也都是人。有时候,叶嘉莹来到教室门口,发现自己都挤不进门。为了保证自己的学生有课听,南开中文系主任不得不亲自把守教室门口,还制作了听课证——然而没用,出现了许多伪造的听课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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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7年叶嘉莹在南开开设的唐宋词系列讲座


可是叶嘉莹说,她最想见的两个人,一个是伯父,一个是恩师顾随,都已经走了。留下来的只有她随身带着的听顾先生上课的讲课笔记,叶嘉莹曾屡经磨难,但哪怕丢掉了衣服、行李,她始终贴身携带着恩师顾随的授课笔记。她最清楚它的价值,“天地之间,除了这些笔记,再也没有记录老师讲课的东西,是他把诗丰富美好的生命传达出来。所以,拼尽一切,我也要把这些东西带出来。”——这些笔记成了《顾随诗词讲记》。

 

1999年,齐邦媛伫立在南京紫金山航空烈士纪念碑前,在编号M的碑上找到寥寥几行字:“张大飞,上尉,辽宁营口人。一九一八年生,一九四五年殉职。”

 

这一天没有下雨,阳光照着白发苍苍的齐邦媛,她已经75岁了,生命当中的那些细节,终于被她再一次确定,18岁那年雨衣里的心跳声,那些已经遗失了的浅蓝色信封,那些她的眼泪,其实她从没有忘记。

 

人生中有很多往事,但到了最后回头看,其实也不过就是一瞬,必须要到了这个时刻,一切都归于平静的时刻,千帆过去的时刻,才敢细看,才忍细看。

 

2008年,赵钟荪离世,去世之前,他在养老院忏悔自己做错了事情,会受到上帝的审判。有一次,叶嘉莹去看他,他忽然伸出手来,两个人握了握手,这大概是最后的谅解。

 

叶嘉莹在丈夫去世之后写了三首诗:


回首流年六十秋,他生休结此生休。桑榆暮景无多日,漫说人间有白头。


每诵风诗动我思,有无黾勉忆当时。蓼辛荼苦都尝遍,阻德为仇信有之。


剩凭书卷解沉哀,弱德持身往不回。一握临歧恩怨泯,海天明月净尘埃。


他生休结此生休,这大概是她对于这段婚姻最后的怨了。

 

叶嘉莹在诗里提到了“弱德”,这是她制造的一个词,叶嘉莹始终在强调一种“弱德之美”。

 

现代社会,举世以“强”为尚,弱成了一种羞辱和耻,更遑论弱德。可是,任何“强”都只是偶然的,是暂时的,女子相较男子,当然是处在“弱”的地位,可是那些女人们并不是仅仅在忍受这种“弱”,叶嘉莹认为,“弱德不是弱者,弱者只趴在那里挨打。弱德就是你承受,你坚持,你还要有你自己的一种操守,你要完成你自己,这种品格才是弱德。”

 

齐邦媛的母亲是如此,叶嘉莹的母亲是如此,齐邦媛和叶嘉莹也是如此。

 

我有弱德之美,但我并不是一个弱者。

 

当然不是。

 

看叶嘉莹与齐邦媛二位,她们都历经了山河巨变,经历了人世沧桑,怨憎会,爱别离,都不曾摧毁她们灵魂中的信念和高贵。她们把人生中种种不可承受之重转化为云淡风轻的接纳,万物变幻都是天命,坦然接受一切,仿佛是命运馈赠的礼物,这确实需要巨大的能量,从这个角度看,她们确实都有“弱德之美”。

 

而这种弱德之美,我在那个时代的女人身上,时时看到。

 

2024年3月28日凌晨1时,齐邦媛去世。

2024年11月24日下午15时23分,叶嘉莹去世。

 

她们都活过了100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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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齐邦媛,巨流河,遠見天下文化出版股份有限公司

2、掬水月在手——镜中的叶嘉莹,行人文化 活字文化编著,四川人民出版社

3、叶嘉莹口述/ 张候萍撰写,红蕖留梦:叶嘉莹谈诗忆往,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

4、邓云乡、叶嘉莹,胡同里的叶家四合院

5、齐邦媛,《巨流河》,我一生的皈依

6、林探惜,顶尖幸运的人——齐邦媛

https://www.aboluowang.com/2024/0402/2038280.htm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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