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9月,
中国向世界报告了一个突破性的医学进展:
中国研究团队在国际权威期刊《细胞》上发表的论文
穆克吉医生在接受一条采访间隙,翻阅作品的中文译本
继第二部著作《基因传》问世6年后,
穆克吉又推出重磅新作《细胞传》,
于今年10月在中国翻译出版。
还可能为治疗顽固性抑郁症带来新希望。
以及衰老与死亡,希望与爱。
穆克吉2015年的Ted Talk演讲
早在2015年,穆克吉就在一场Ted Talk演讲中告诉人们,未来医治人们的将不再是药丸,而是细胞。2024年5月14日,一个中国研究团队在《细胞发现》期刊上发表研究成果:他们开发了一种具有三重功能的细胞疗法,对18名艾滋病病毒感染者进行了临床试验。结果显示,该细胞疗法显著降低了患者的HIV-1 RNA水平,且数据支持该疗法用于治疗艾滋病感染者的潜力。同年9月25日,国际权威期刊《细胞》刊登了另一项由中国科学家团队完成的突破性研究:研究人员首次利用干细胞再生疗法,将胰岛细胞植入人体,使一名有11年病史的糖尿病患者功能性痊愈。然而,治愈疾病只是发展迅猛的细胞技术能做到的最基本的事。它将创造拥有不同血液的“新人类”、延长人们的生命、缓解抑郁症……将这些听起来像科幻小说的进展娓娓道来时,穆克吉医生显得平静而笃定。以下是穆克吉医生的自述。
我是悉达多·穆克吉,是哥伦比亚大学的医学教授、科学家,专攻癌症医学和肿瘤学。我也是一名医生。我治疗癌症病人,研究让全世界受益的细胞疗法,开发包括免疫疗法在内治疗各种疾病的新药。我还在印度创立了一家机构,帮助癌症患者以极低的费用得到医治。我的第三个身份是科普作家,我写医学、科学和未来。
《癌症传》获得了2011年普利策奖
身兼三种职责,我走过了一段难忘的人生旅程。一路上,我见证、经历了许多令我印象深刻的真实事件:有患白血病的女性奇迹般地幸存下来;有我的好朋友因癌症离世;包括有家族精神病史的我自己一度因抑郁症痛苦挣扎的经历,等等。这些故事关于病痛,却都流露出一种温暖,而我想将它传递给我的读者。于是,我将这些故事写进了我的新书《细胞传》。然而我写《细胞传》最主要的目的,是想帮助人们从细胞的角度重新理解自身和面临的未来。你、我和我们所知的一切生物都是由细胞组成的,却还没有一本通俗易懂的细胞生物学书籍帮助大众理解它,所以我认为写这本书是十分必要的。细胞技术的发展速度已经超乎人们想象。我自己的发明之一是使用CRISPR (一种基因编辑技术)来创造新型细胞,然后把它植入人体。它们运作得非常好。而就在前不久,中国也报告了一例用细胞疗法帮助糖尿病患者功能性痊愈的病例。我原以为这些(进展)需要几年的时间,其实只用了几个月的时间。当我们能够用细胞修饰和重建身体,我们将在咖啡馆、超市、机场,在邻里之间,甚至在自己身上,与“新人类”相遇。你可以这样理解:普通人类由普通的细胞构成,而在细胞时代,我们创造由新型细胞构成的“新人类”。
所以,“新人类”并不是AI增强或拥有机械身体的“超能人”,而是通过细胞被操纵、改变、取代,从而让受损的器官和系统得到修复,甚至创造出新的器官和系统的人类。他们的身体中流淌着不同的血液,还可能拥有不同的大脑,不同的胰腺和骨髓。
利用这些新细胞来改变人体及其机能是一件伟大的事情。试想一下,我们能创造一种新的免疫系统,它能抵抗好几种病毒。这听起来像科幻小说,然而并非如此——我们已经在这样做了。
这些进展的影响是革命性的。除了我之前提到的,还有许多困扰人类的事情都可能找到解法,比如抑郁症。
我们认为抑郁是一种环境或情境危机。危机反映在大脑中,而当它们消失时,大脑受到的伤害就会变成病理性的。这有点像是,有一把手术刀之类的东西割伤了你的皮肤,刀现在已经不在了,但它造成的伤口不会愈合。这就是所谓的慢性抑郁症。
随着研究进展,我们意识到抑郁症患者的大脑已经从根本上被重塑了。由神经递质引发的信号以某种方式发生了故障,在神经元中功能失调,使脑细胞不能像以前那样相互交流。这不仅是一个“线路”问题,更是一种细胞紊乱。因此,对于抑郁症这个也曾令我深陷痛苦的病症,我们也许可以从细胞入手寻找答案。
2003年,美国埃默里大学的梅伯格医生在顽固性抑郁症患者的大脑两侧插入电极,尝试使用DBS(脑深部刺激)疗法(我称之为细胞回路疗法)对患者进行治疗。紧张地等待过后,一位长时间麻木、感受不到任何情绪的患者开口问她,“你们做了什么?那种空虚感消失了。”
科学家们在努力将这种对细胞回路的电刺激开发成治疗顽固性抑郁症的新型疗法。他们已经在进行更多尝试了。这非常困难,但是,哪怕这些尝试只有一小部分获得成功,都将产生一种“新型人类” ——他们将以植入体内的“脑起搏器”来控制细胞回路,从而调节自己的情绪。
因此,我想要给正在因抑郁症备受煎熬的人们一点希望。请不要放弃,再耐心等待一下,新的疗法已经出现了。我说过,一切生物体都是由细胞构成的。而衰老,便是细胞逐渐衰退的过程。达到一定年龄的人,比如100岁及以上的人,比起癌症和心脏病,更多其实是死于干细胞衰竭,骨髓、皮肤不能再生,免疫崩溃等等。那么,逆转衰老的正确思路,就是不要先去担心如何治愈那些在七八十岁时夺去人们生命的疾病,而是真正去思考如何帮助恢复老年人细胞的活力。当然,这并不代表我们应该停止对癌症、心脏病和影响全球社会的传染病的研究。但它确实意味着,随着全球一些社会的老龄化,我们找到了思考衰老的新方式。
同时我必须说清楚,我的目标并非消除死亡,而是阻止那些年轻的、还没有达到人生目标的人的死亡。衰老与死亡不同,它并不是一种痛苦,而是人类社会更替的自然形式。任何生命都终将熄灭。我希望我们的成果可以帮助减轻人类痛苦,尤其是那些正因全球性疾病挣扎的人,而不是帮助那些已经过着优渥生活的人延长生命,青春永驻。如果我们创造了一个只有富人才能活得更长,穷人则活得更短的社会,人类将会对自己造成极大的伤害。所以,随着细胞技术的发展,我们需要审视自己面临的道德图景。人们在不断“发明”新的病理,定义新的疾病,而有些并不是真正的疾病。我们必须非常小心,要公开讨论什么是疾病,什么是人类的多样性。比如,利用细胞技术治疗疾病和“增强”是完全不同的。“增强”是指增强人体机能,比如帮助极矮小的人变得健壮。这两者之间应该有非常明确的界限。这将是一条很难划分的界限,但我们能够画出这条线。
与生死打交道,是我工作的一部分。这让我常常思考生与死的本质。
死亡对我来说仍然是一个很大的谜团。我的下一本书就将讨论死亡,而我的书通常由问题驱动。细胞、器官和有机体的死亡意味着什么?它们能被缓解吗?我还有很多需要探索的地方。
与此同时,作为医生,一并承载着病人希冀与绝望的重量绝非易事。但是,有一种对未来的希望和要给予病人的希望一直支撑着我。如果你能理解这种希望,如果你能理解你真的要为病人奉献你自己——你的身体、你的时间、你的感受,那么你就会拥有一种韧性,它会像气球一样把你托起。你允许自己始终抱有希望,不仅是为了自己,更是为了他们。
跟无数临终患者接触过后,我发现人们在临死前大都想要做四件事:他们想告诉某人自己爱他,也希望被告知他们被爱着。他们想要原谅某人,也希望得到原谅。
作为一名医生,也作为一个人,我鼓励人们不要等待。因为死亡并非一个终点,而是一个过程。不要太专注于死去的一瞬间,因为你已经在这个漫长的过程中了。这个过程对你来说是什么样子的?你实现了什么目标之后,才能安心离开?
想到了,就去完成它吧。不然,你要等到什么时候才去做想做的事呢?“有时间的时候”?要知道,等待只会让不可避免的事情稍晚一点发生。而死亡,随时都可能发生。文中部分图片由中信出版社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