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欧梵85岁了,
他是前哈佛大学、香港中文大学教授,
师从史华慈和费正清等大师,
曾立下志愿:每天让太太“大笑三次”。
9月底,一条到香港拜访了李欧梵夫妇。
撰文:陈沁
将军澳下小雨,从李欧梵的居所望出去,楼底水汽氤氲,视线要穿过两栋70多层的住宅楼,才看到远处灰灰的海。
李欧梵和太太子玉今年才搬过来,这片住宅区像一座巨型迷宫,又坐落新区,即使的士司机也未必识路。迁新居后,两位老人郑重地写了指南,无论乘地铁还是坐的士都有温馨提示,比如地铁该走哪个出口,途经哪家面包小店,抵达相应楼层,会看到“我家门口‘身体健康’字样”。
我们来拜访,欧梵教授和子玉先问候:“路很难找吧?很多朋友第一次来都找不到路。”
来见他们的人络绎不绝。做完一个多钟头的访谈,欧梵教授30年的老友,建筑师刘宇扬发来消息,九龙大雨,他被困在尖沙咀,预计中午到访,会带他们爱吃的三明治来。午后,欧梵教授的学生和朋友先后来看望,学生在香港中文大学做教授,也经常顺路帮他们购买食物,像就住在附近的女儿,这趟捎来55小包早餐芝麻麦片、3盒咖啡,一样一样和子玉嘱咐好,又从布袋掏出一盒英国手信,是欧梵教授最爱吃的薄荷巧克力,她拆开包装递过去,欧梵接过,本能地望向太太子玉,小心翼翼地说,“老婆,你看着哦,只拿一片,不拿两片。”引一众大笑。
李欧梵60岁时和子玉结婚,如今快25年,他们没有子女,但家里像今天这样笑语满堂的景象并不少。“我常常说我们没有孩子,但是学生和朋友就像亲人一样,经常来看我们。过年过节,好像有点点冷清,不过一下就过去了。”李欧梵说。2020年,李欧梵正式从香港中文大学退休,自称现在的职业是“一名普通的退休教授”。此前,他先后在美国、中国的大学教书近40年,主要教中国现代文学。
李欧梵一生从事中国现代文学和文化研究,代表作品有《上海摩登》、《中国现代作家的浪漫一代》、《铁屋中的呐喊:鲁迅研究》他交游广泛,诗人杨牧曾开玩笑说,“李欧梵没有敌人!”图为李欧梵与钱钟书、李安的合影
李欧梵和太太在美国时相识,那时子玉已婚,他去子玉家“搭伙”吃饭。后来,李欧梵有过一段短暂的婚姻。若干年后,两人又几乎在同一时间各自离婚。
一次在剑桥大学,李欧梵因为腰痛不得不吃大量止痛药,他向我们回忆:“脑子迷迷糊糊地浮现出两三个问题,我的学术能够贡献给美国学界的就这么多了,可是我回到香港,回到内地,用中文写作可以贡献大量的东西。第二个问题是,光杆司令做了这么久,意义在哪里?这一辈子让我感觉最温暖的女性,慢慢只剩下一个影子进来了,所以后来我到香港开会,我说我一定要娶这个女孩子,于是就请我老婆到凯悦酒店吃饭。”重逢的第二天,李欧梵要飞回美国,子玉去送机,坐在机场候机厅,他们聊俄国文学,谈各自的际遇,慢慢开始用传真机写情书、打昂贵的越洋电话。“我们是典型的从恋爱到结婚,有人说结婚是恋爱的坟墓,我们正相反,我们结婚了之后越过越快乐。”李欧梵说。
子玉和我们分享欧梵教授闹过的笑话,“他的广东话实在是太差了,刚结婚的时候他有一天和我说‘你好贱’,后来才意识到,他是想说‘雷猴正’,夸我漂亮的意思。”在香港,有朋友称李欧梵是“永远怕老婆委员会会长”,他笑说自己是“一流的丈夫,二流的学者”,从不掩饰自己对太太的爱情。因为家庭和第一段婚姻的影响,子玉患有抑郁症。李欧梵和子玉结婚后,他给自己制定计划,每天要让子玉大笑三次,他告诉太太,“你是天下第一!”“我保持幽默感,就是不停地讲笑话,讲十个笑话,她抓到七八个就够了,所以我养成这个习惯。后来想出种种恭维她的话啦,我说我做你的‘跟尾狗’,其实来源于俄国文学,我们教过的,一个贵妇和她的小狗。”李欧梵看重妻子的主权,“我从来不是男主外女主内,我非常注重妻子的主体性,我常常问你怎样想?你的意见是什么?她要出去吃饭,我就说好,你说到哪里我就跟着你。”漫长25年的婚姻里,第一次困境是新婚半年后,子玉抑郁症复发。“我忧郁病的时候非常痛苦,和欧梵结婚前,我曾经在半年之内自杀了4次。跟欧梵结婚以后,我就不敢再自杀了,我就开始用写书、画画,来舒缓我心里面的苦闷。”
友人白先勇曾给李欧梵和子玉合著的书《过平常日子》写序,题为“人间重晚晴”。李欧梵在自传里写,自己一生是浪漫主义信徒,而他最珍视子玉身上的天真。
不久前,他们遇到人生的另一次困境。“对我们心理打击非常大,实在不愿意张扬出来。”李欧梵说。
她没有经过正式的训练,只听过两次课,一次是在中国台湾师范大学,上午上了一堂课就不上了。另一次在哈佛大学夜间讲习班,也是上了一堂课就走掉了。她的艺术创作和抑郁症,以及我们最近的生活到底是什么关系?这是我最近思考的最重要的主题。
我们结婚的时候,她没有想过画画,而是用文字来治愈她的抑郁症。我记得是2017年,她的抑郁症要复发的时候,她突然想要画画。她告诉我,“拿起笔的时候,好像把所有郁结的情绪放在笔端,心就慢慢平复了。开心的时候,颜色会浅一点。不开心的时候,颜色会深一点。现在更自由自在了,把自己释放出来。”她的画不重写实,不是画一个苹果或者一幅人像,而是用抽象的方式画自己心灵的风景,表现的是个人的情感。紫色、红色、蓝色…非常多彩多姿,比较接近中国的水墨画,可水墨画只是用黑白。最近搬到这里来,她又开始画画了,很多人来我们家,说这幅画好特别,很多朋友想要买她的画。她每天早上5点起来,已经在餐厅画了好多幅,到七八点我起床,迷迷糊糊还没醒,一看地上色彩缤纷,满地都是画。我说你等一等,让我先把早餐慢慢吃完,然后戴上眼镜坐在那儿看画,一看半个钟头。我常常和她聊她的画,她问我觉得画得如何,我就如实说。最近的一幅画,感觉像风云四起,大地回春的感觉,一点阴森的气氛也没有。风这么一吹起来,好像太阳就在后面,一切都是很愉悦的。我太太是画家,她创作是凭借体验和直觉,抽象画讲起来,可能还不过瘾。你看我是批评家、学者,但很多东西不是拿了博士学位就可以学到的,所以我越来越崇拜我太太画画,那么神笔一挥就出来了。我觉得这种天分,好像是上帝或者是菩萨给的。她画画,也使我们夫妻晚年的心境增加了很多色彩,好像又感受一种新的精神力量。平日的早上,我会在我的书房里面处理公务,所谓“公务”,就是帮学生写介绍信,为年轻人服务了。下午她在客厅听她的粤曲,晚上她睡得早,我就独自听听我的古典乐,日常也看看电影、聊聊天、见见朋友。
我觉得对于一个良好婚姻来说,当然最重要的就是互相尊重、互相体谅、互相包含。我最近学到的一点,两个人再亲密,也要留给彼此一些空间,这是子玉提出来的。以前结婚的时候,她不爱旅行。主要是幼年的压力太大,她婆婆不准女孩子出去玩,只能在家里乖乖的,但她哥哥就可以出去玩,慢慢她就养成一个习惯:不敢去冒险。所以我开会她就跟着我去,拉着她到欧洲去玩,看了很多她喜欢的画。最近一次旅行是去俄国,我们都很喜欢俄国文学,兴奋的不得了。但是现在倒过来了,我因为腰酸不敢“冒险”,她就开始愿意走出去,安排展览啦,见画廊啦,比我冒险的多。我们平常也聊文学,国内像白先勇、张爱玲,都是会聊的作家。她得抑郁症的时候,白先勇送过她一本书,是一个朋友画的33幅观音画像,让我们要子玉“放心”。我是85岁的老人了,对时间的敏感性还是很强的。现在我们的婚姻更稳固,彼此相互支持。我们要求不多,希望能够好好地过平常日子。人生总会有希望的,这也是我们应对生活的方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