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看守所,每个毛驴子都有自己的位置,它不会写在任何明文规定中,却如刀子般刻在每个毛驴子心里。这个位置荒诞不经却又井然有序,它代表着不容置疑的秩序、阶级,直接决定着你在看守所的生存状态。
作为新人,你的位置从零开始,这意味着从进号子的那一刻,外面的一切都清零,与你无关。你已经褪去所有的社会属性,只剩下动物求生的本能。因此,你要接受动物一样的生存现实,要适应环境,要接受吃饭蹲在厕所里,干活儿从洗驴开始,坐板不能靠墙,中午不能午睡……
“岗位”是位置的一个标签。严格意义上说,看守所并无“岗位”一说,因为这里自2019年之后便撤销了劳动生产,但岗位制度却保留了下来。
在这间40平米的监舍,诞生了形形色色的岗位,分工之细足以让亚当·斯密也叹为观止:打饭,发盆,洗碗……只是一个擦字就衍生出了擦板、擦墙、擦门、擦地四个岗位。总之一句话,驴驴平等,驴驴有活干。
我刚进看守所时,干的是抹地的活,这也是新人进阶的必经岗位,因为它是一个脏活儿。
一日三餐,饭后水泥地地上汤菜狼藉,号子里没有扫帚、拖把,只能让毛驴子手工清理。地抹三遍,第一遍把毛巾儿拧成条儿拉直,贴着地面齐齐推过去,拾掇残渣大头儿;第二遍换湿毛巾,叠成方块儿,沿地面左右摇摆,清洁污渍;最后一遍把毛巾拧干,吸收地面水分。
新人抹地的时候,老毛驴子蹲在板上作壁上观,看得不亦乐乎。
我一开始就对抹三遍地的必要性产生怀疑,险些引发群体性殴打事件,经干部谈话教育后深刻检讨,我又坚持不懈地在水泥地上耕耘了两个月,先后带过老师、快递员、销售员等几批高徒,最后带到国务院直属某大型国企西北区域董事长——38岁的副厅级干部“出师”后,这个活儿才算干到功德圆满。
我的这些徒弟里,最上道儿的,得数陈老师,他抹地半个月,便成功晋级换了“品活儿”。
陈老师,抢劫罪。进来之前一直是某公立小学的老师,兢兢业业干了二十年,后来因为朋友欠账不还,陈老师激愤之下来了把“老夫聊发少年狂”:持刀要账。结果账没要到多少,反倒把人搭进来了。
陈老师的形象让人很难相信他是个小学班主任:将近一米八的魁梧体型,上面顶着一张毛茸茸的国字脸,眼窝深陷、眉骨突出,再加上不修边幅的着装风格,活像刚从蛮荒时代走出来的蓝田猿人。
这样一副尊容,也难怪刚进号子“过场”时值班员对他“抢劫罪”的名头不置可否,再得知“小学班主任”的职业时,却禁不住嘀咕:“哪个家长胆子这么大,敢把娃送你班上?!”
面对毛驴子们质疑的眼神,陈老师只用了一堂“古诗词课”就征服了所有人,这堂语文课上没有一个学生打瞌睡,末了下面还有人意犹未尽“再来一首”,值班员老刘更是不吝溢美之词:“五四运动之后中国传统文化消失殆尽,唯有古诗词还吊着传统文化的一丝魂儿,陈老师今天这堂课又把这丝魂儿勾出来了。”
讲完课后陈老师便紧挨着我坐下来了,由于他是紧接我的后一波新人,毛驴子充分发扬“以老带新”的优良传统,卫生小组长便把这个落魄的“祖国花朵的园丁”交给了我:“下午你带他抹地,什么时候带出来你就不用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