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勣在世时,他带兵就像其为人一样,有口皆碑。 史载,李勣“为将,有谋善断;与人议事,从善如流。战胜则归功于下,所得金帛,悉散之将士,故人思致死,所向克捷”。 唐太宗在位时,评价李勣道:“隋炀帝劳役百姓,修筑长城以防备突厥,最终也没带来什么好处,朕命李勣镇守晋阳,边尘不惊,这就是我的长城,岂不壮哉!” 贞观年间,李勣犹如帝国的长城,为平定边疆立下汗马功劳。 贞观四年(630年),李勣被任命为通漠道行军大总管,配合李靖分兵出击,灭东突厥,李勣俘虏五万余口而还,从此,唐朝“斥地自阴山北至大漠”。 贞观十五年(641年),李勣任朔州道行军总管,率步骑六万,击败薛延陀与其他部族的联军二十万,此战,李勣“命士卒皆下马,执长槊直前冲之”,一如年少时那样勇猛。 此外,李勣是高句丽的终结者,他三次参加东征,终于实现了隋唐两代王朝的夙愿。 自隋朝以来,位于东北的高句丽便是中原王朝的眼中钉。不可一世的隋炀帝三征高句丽,把整个王朝的气运搭进去,多少名臣大将随大军东征,却都折戟辽东。 唐太宗出兵高句丽前,召集群臣讨论此事。 宰相褚遂良是反战派,担忧唐太宗重蹈隋炀帝的覆辙,于是说:“陛下英明神武,不比前代的皇帝,若是发兵渡辽,指日克捷,但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如果稍有差池,就无法示威远方,若再愤怒用兵,则安危难测。”褚遂良为人谨慎,又敢于犯颜直谏,他的观点得到了朝中反战派大臣的支持。 此时,作为坚定的主战派,时任兵部尚书的李勣力排众议,回应道:“之前薛延陀犯边,陛下本来打算追击,却听信他人之言,失去机会,若按圣策行之,薛延陀必定无一人生还,五十年内不再作乱。”李勣认为,东征高句丽可以消除隐患,高句丽长期割据辽东,兵力比北方的薛延陀更盛,威胁也更大。 贞观十八年(644年),唐太宗听从李勣的建议,任命张亮、李勣率领水、陆十万大军出征高句丽,并于次年亲赴辽东战场。唐太宗为此昭告天下,发出了那段著名的宣称: 辽东本中国之地,隋氏四出师不能得,朕今东征,欲为中国报子弟之雠,高丽雪君父之耻耳。且方隅大定,惟此未平,故及朕之未老,用士大夫余力以取之。
此次出征,李勣任辽东道行军大总管,率军来到辽东城下。当时,高句丽已经调集大军四万人前来增援,李勣一边派出唐朝宗室中的名将李道宗,带四千兵力牵制高句丽派来的援军,一边集中兵力攻打辽东城。 面对固若金汤的辽东城,李勣调动抛石车和撞车猛攻城楼,一连十二日昼夜不息,等到唐太宗的精兵前来会合,李勣又借助战场上刮起的南风,放火烧城,终于攻破辽东城,大获全胜。唐军杀敌万余人,俘虏人口四万,获粮食五十万石,唐太宗在此设立辽州。 之后,唐军势如破竹,收降白岩城,进军安市城,高句丽举国震恐,却仍负隅顽抗。恶劣的气候成了高句丽人的帮手,随着时近深秋,草枯水冻,唐军久攻安市城不下,又难以抵抗辽东酷寒,不得不放弃东进,唐太宗下令班师回朝。 然而,唐朝的征伐并未像隋朝一样半途而废。 次年,李勣再度率军渡过辽水,连下数城,焚烧其城后凯旋。贞观年间,唐军将士的奋力苦战,大大削弱了高句丽的有生力量,为后来者铺好通往胜利的道路。 唐高宗在位时,高句丽统治集团出现内讧,唐朝抓住机会,出兵辽东。 年过七旬的李勣再次被任命为辽东道行军大总管,率领唐军东征,当他来到高句丽的西北门户新城时,对部下说:“新城,是高句丽的西边要害,不先攻取它,其他城池也无法轻易攻克。”于是,李勣集中兵力攻打新城,经过长时间的围城战,迫使新城开门请降。 此城陷落后,高句丽的防线果然迅速崩溃,唐军一鼓作气,连克高句丽十六座城池。 总章元年(668年),唐军扫平了鸭绿江南北的高句丽城池,终于攻陷平壤,俘虏末代高句丽王宝藏王(一名高藏)与权臣泉氏一族。这一年,李勣75岁。 至此,高句丽政权灭亡,唐朝分其境为九都督府、四十二州、一百县,并于平壤设安东都护府。 年老的李勣挂帅出征时,唐高宗与大臣贾言忠有过一段对话。 唐高宗问道:“辽东诸将孰贤?” 贾言忠列举了战功赫赫的老将李勣、濮国公之子庞同善、铁勒族名将契苾何力、曾经生擒突厥车鼻可汗的高侃,以及大器晚成的薛仁贵,回答道:“李勣是先朝旧臣,陛下再熟悉不过了。此外,庞同善虽非斗将,却持军严整;薛仁贵勇冠三军,名声可震慑敌人;高侃俭素自处,忠果有谋;契苾何力虽有忌前之癖,但沉毅持重,有统御之才。然而,诸将夙夜小心,忘身忧国,都不及李勣啊!” 当李勣回忆往事时,不知还能否想起当初那个风风火火的少年猛将,他成名于隋末乱世,后为唐朝南征北战五十载。 东征高句丽,是他此生最后一次远征。
晚年的李勣回顾自己的一生,不再如年轻时那般气盛,而是带着职场老油条的口吻。他说:“我山东一田夫耳,攀附明主,滥居富贵,位极三台,年将八十,岂非命乎。” 他谦卑地表示,自己能有今天的富贵,全是靠攀附明主。 李勣之所以在大唐朝堂屹立五十年而不倒,靠的不仅仅是军功,还有他过人的政治头脑。 贞观二十三年(649年),唐太宗李世民在终南山上的翠微宫避暑养病,病情却逐渐加重,自知不久于人世。 唐太宗临终前嘱咐太子李治(即唐高宗):“你无恩于李勣,我现在将他贬黜到地方,等我去世后,你再授予他仆射之职,他一定会感恩戴德,誓死效忠你。” 史载,唐太宗特别交代,如果李勣被贬时不服从命令,徘徊观望,便下诏杀了他。 在家天下的帝制时代,大臣不过都是皇帝家的“打工人”,兴衰荣辱,全凭皇帝的施恩。 在唐太宗看来,李勣这么多年来备受重用,离不开皇恩浩荡,所以先将李勣贬到边疆,再让儿子李治重新提拔,方能表现出新主对老臣的恩义,维护君臣的尊卑关系。 于是,唐太宗病危之际,任命李勣为叠州都督,出镇边疆。李勣接受任命后,连家都不回,当即前往叠州(今甘肃迭部县)赴任,摆脱了唐太宗的猜忌。 唐太宗驾崩后,唐高宗李治很快就召回李勣,任命其为尚书左仆射,升为宰相。 不过,有学者认为,唐太宗这番处心积虑的安排,可能只是为了加强边疆的防御。 李勣出镇的叠州是唐朝西北重镇,三面与吐蕃相邻,地理位置十分关键。假如唐高宗即位后,边疆形势有变,可以利用李勣的军事威慑,安抚边境。 回到长安,出将入相的李勣迎来了其政治生涯的最后荣光,但波谲云诡的政治形势,让他面临新的考验。 唐高宗宠爱自己曾经的“小妈”武氏(即武则天),想要以皇后王氏无子为由,废黜皇后,改立武氏为后,于是就此事询问众臣的意见。 在废王立武事件中,大臣们分成两派。以皇帝的舅舅长孙无忌为首的关陇集团,坚决反对废后,而以许敬宗、李义府为代表的新兴士族,暗地里与武氏勾结,劝说唐高宗:“民间的田舍翁多收十斛米,赚了钱都想换老婆,天子要立皇后,何必考虑其他人的建议?”
正当双方僵持不下时,老于世故的李勣称病不朝,摆出一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样子。 等到唐高宗亲自登门,李勣才说了一句:“此陛下家事,何必更问外人。” 李勣看似没有表态,其实是顺着唐高宗的意思。既然这是皇帝的家事,那肯定是听皇帝的,唐高宗想要废后,谁也拦不住。 史载,见过李勣后,“帝意遂定”。 废王立武后,此前表示反对的重臣,如长孙无忌、褚遂良、韩瑗等,贬的贬,死的死。李勣却得到进一步的礼遇,此后见皇帝,可乘小车入禁门至内省。 旧史家治史,出于对武则天“牝鸡司晨”的偏见,大都指责李勣默许的态度。 北宋的范祖禹把废王立武的责任,归于李勣一人,说:“勣若以为不可,则武氏必不立矣。勣非为不谏,又劝成之,孽后之立,无忌、遂良之死,皆勣之由,其祸岂不博哉!” 然而,很多人只看到了李勣顺从帝意的为臣之道,却忽视了李勣做出这一选择的深层意义。 李勣是山东人,并不属于关陇集团,尽管在唐朝上班近五十年,但仍被排除在权力的核心圈子之外,尤其是在唐太宗病危时做出贬谪李勣的决定后,李勣或许可以感受到,自己与关陇集团的疏离感。 武则天成为皇后,则标志着许敬宗、李义府为代表的山东庶族地主开始活跃于历史舞台,关陇贵族的力量被进一步削弱。因此,史学家陈寅恪认为,武则天掌权,是“吾国中古史上一转折点”。 李勣间接推动了这一转折,这既符合他作为山东庶族出身的利益,也为自己换来生荣死哀的结局。 总章二年(669年),从辽东战场凯旋的李勣病逝于长安,享年76岁。 唐高宗闻讯,下旨宣布七日不上朝,到下葬当天,他登上宫楼目送灵车远去,哀恸不已,连随从都被其哭声感动。 李勣死后陪葬在唐太宗的昭陵之旁,其所筑坟墓,仿照汉朝卫青、霍去病的故事,以山为原型,堆成阴山、铁山、乌德鞬山的形状,纪念他在这些地方大破突厥、薛延陀的战绩。 在生命的最后一年,李勣留下遗嘱,向弟弟李弼交代后事,主要说了三件事: 一是希望子孙不要像房玄龄、杜如晦、高季辅的儿子那样“破家荡尽”,这三位功臣在世时备受荣宠,但他们的儿子都因为卷入政治斗争被杀,因此,李勣临终以他们为例子来警告子孙; 二是要求死后薄葬,仅以“布装露车,载我棺柩,棺中敛以常服,惟加朝服一副”,“明器惟作马五六匹,下帐用幔布为顶,白纱为裙,其中著十个木人”; 三是安排家中姬妾、佣人的出路,希望弟弟助其“抚恤小弱”。 在遗言的最后,李勣告诫子孙:“违我言者,同于戮尸。” 不曾想,李勣生前如履薄冰,死后仍摆脱不了权力的魔爪。 李勣去世15年后,其孙子李敬业不满武则天擅行废立、临朝称制,在扬州起兵讨伐武氏,随后兵败身死。 武则天大怒,剥夺李敬业一家的赐姓及其祖父李勣的官爵,随后命人挖掘李勣墓,破坏棺木,以儆效尤。 忠臣良将的一世武功,终究抵不过帝王家的一纸诏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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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欧阳修,宋祁:《新唐书》,中华书局,1975年牛致功:《李勣墓志铭的有关问题》,《考古与文物》2000年第06期
- END - 作者丨南朝子云 编辑丨艾公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