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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母心声] 当父母出门在外,用微信步数告知平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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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4-8-6 02:44 PM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当父母出门在外,用微信步数告知平安

 小昼 极昼工作室 2024年08月05日 21:4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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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 | 吕煦宬

编辑 陶若谷



做一个不讨人厌的老人

7月初的一个上午,西安刚下了场雨,去了暑气。六七点醒来,向和萍跳了500下绳。吃过早饭,看了会儿心理学,她就要出门了。波点裙,粉色针织衫,10块钱的项链和一顶米色遮阳帽,是当天的穿搭。波点裙是合唱团的朋友穿不下了,送给她的,她逢人就讲。
母亲过世后,78岁的向和萍独自生活,已经四年多了。她和老同学聚会,唱KTV,晚上六七点才回家,还参加户外团,西藏去过三次。这种不同寻常的老年生活背后,也有被动的成分——儿子是两个孩子的爸爸,工作也忙,向和萍不想占用他的时间,不主动联系,也减少周末拜访。她把每天排满,“这样孩子就不内疚了。”朋友圈成了她展示生活的窗口,儿子点个赞,她就很欣慰了。
走了一会儿到钟楼,景区人挤人,向和萍很久没来过了。这天光线不错,她想和钟楼合影,发朋友圈。但受限于自拍,尝试了各种角度,怎么也拍不出一张满意的。向和萍会用微信,最近还开始网购,在小程序里花一分钱,买到了蜜雪冰城的冰淇淋。但她眼神不行了,两年前诊断出老年性白内障。手机上字太小,尤其出门后,阳光打在屏幕上,更难辨认。
正值中午,人行道的另一侧,39岁的孟想看到了她。孟想是一个理发师,兼职做博主,正和搭档摄影师扫街。他看向和萍鼓捣了十来分钟还没拍好,想到常在景区门口看到的老人——他们徘徊在入口处,嘴里咕哝,“还要预约啊?怎么预约啊”。孟想决定过去帮忙。
听到对方说要用相机给自己拍照,向和萍下意识的反应是:要拿自己的照片做什么?她打量这个年轻人。留胡子,花臂,戴鸭舌帽和墨镜,穿豹纹长裤,身旁的摄影师头发披在肩上,向和萍有点迟疑。之前在澜沧江边,她让路人帮忙拍照,手机递上去,才发现对方面色不好,她猜“是吸毒的”,后来有了警惕心。她不羞于求助,但也尽可能自理,习惯出门前查好路线,记在纸上带出去,实在找不到路了,再找年轻人帮忙导航。
孟想给她翻看相机里之前给老人拍的照片,向和萍才放心。拍完照,孟想又带她去了年轻人爱去的地方,拍照时给她拎包,说她是公主。向和萍牙不好,吃饭慢,她注意到年轻人也放慢速度吃,没催促。她无意中提了一嘴爱喝酸梅汤,年轻人就点了。后来他们从一个景点换到另一个,步行10分钟的距离,孟想给她打了辆“蹦蹦车”。她去了平时绝对不会去的小酒吧和星巴克,“平时不去,是怕一个人傻傻地坐着没劲。”
后来孟想把这天的经历剪成视频发到账号上,很多人留言说阿姨有“少女感”“是被爱包围一辈子的人”。向和萍的儿子看到了,才知道这番经历,他在评论区认领母亲,说她在用她喜欢的方式优雅地生活。优雅背后,向和萍没告诉儿子的是,自己很努力地想做一个“不讨人厌的老人”——
她从细微处了解儿子的生活,试图摸清和他相处的边界。几年前,家里冰箱坏了,向和萍打了几个电话过去,儿子在开会,并委婉地告诉她,每周一都有重要例会。那之后,她再没有主动找过儿子,下班时间,也怕他在开车。小病小痛是绝对不说的,拉伤大腿那次,她等了三五天,到没那么难受的时候才告诉儿子。
儿子立马来看她,但正因为这样,向和萍更不忍心占用他的时间。在她眼中,儿子的一天是这样度过的:早上送孩子上学,中午午休,晚上接孩子,做完饭还要辅导作业。时间表排得满,没有一丝留给她的缝隙。
她去朋友家,看朋友硬要和孙子视频,屏幕那头小孩眼睛也不抬,很不耐烦。她不想做这样招人烦的老人。身边有人老伴去世后缠着孩子,她瞧不上,说这是“有毛病”,也不对晚辈的消费、生活习惯指指点点。儿子问她家里缺什么,她的答案永远是“什么都有。”儿子想翻新她住的老房子,向和萍也拒绝了,理由是“走水泥地板才不怕摔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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资料图,源自视觉中国。
至于和儿子的小家庭保持什么样的距离,向和萍也有一番考量。六十多岁时上门,还能帮洗菜刷碗。到七十多岁,眼神变差了,也记不住儿子家的厨具怎么用,她也不好意思反复问。有次儿媳妇把她洗过的碗又拿来再洗一次,被向和萍看到,她意识到各家有各家的规矩。
向和萍是一步步退到现在的位置的。还没孙子时,儿子和儿媳会带上她自驾。后来生了大宝,那就要带上亲家,空间变得有限。一次儿子邀请她出行,没有直说车里坐不下,而是让她去坐朋友的车。那次向和萍意识到,儿子的车里容不下自己了。
两个孙子都是亲家带大的,他们牺牲了退休后的闲暇,向和萍认为自己付出不够多,理应让渡一部分享受天伦之乐的权利。今年春节在儿子家过年,她偶然听到儿媳妇说要给二宝收拾衣服,她猜是一家人有出游计划。不等儿子开口,她在年初二找了个借口,说和朋友年初三有约,让儿子把她送回自己家。
只要朋友招呼,向和萍都赴约,去KTV,去公园,聚餐,玩到晚上六七点才回家。她像写日记一样,在朋友圈记录每天的经历,晒照片。老同学教她,打开“微信步数”,孩子就能看到她的状态。她用这样不打扰的方式,让儿子知道,自己过得好。向和萍还热衷报户外团,全国各地跑。等儿子发出旅行邀请时,她就说,“我去过啦,你们去就好。”


出门在外帮助各自的父母

在统计数字中,像向和萍这样出行自由的老人是相对幸运的。2021年,中国人口福利基金会和高德地图共同发布的《老年人出行现状调查报告》显示,75%的受访老人日常出门距离在5公里以内,而21%的老年人日常出门范围不超过1公里。
西宁大爷李成福因为步子慢,没法在21秒绿灯时间里通过50米长的斑马线,被拦在路中央,他受了惊吓,出门成了一项挑战。安徽一位腿脚不便的老人连同笨拙的助步器,卡在银行门前无障碍通行道的拐弯处,进退两难,最后在陌生人的搀扶下,一步步挪进银行。不便随身体机能退化而来,老年人的出行以满足日常需求为主。
菜市场、公园、商超、医院及药店、幼儿园常能看到老人的身影,固定线路编织了他们的生活。《老年人出行现状调查报告》显示,面对较长距离的目的地,64%的老人依赖家人接送。地铁站的闸机,高铁站里的安检,甚至飞机座椅上的安全带,都可能绊住他们。
今年5月下旬,西安女士刘敏佳就在为母亲第一次独自乘高铁感到担心。母亲是一个农妇,日常围绕家务和养鸡场打转,娱乐活动就是打牌。除了到西安看病探亲,她很少离家。这次出远门,是为了探望在北京工作的儿子。母亲54岁,识字不多,不会普通话,还近视。这些都构成刘敏佳担心的理由。
她记得母亲来西安看病,总沉默地跟在父亲后面。但就算是开货车跑遍全国、自认为见过大世面的父亲,在地铁站的人流里也发懵了。两位老人看着刘敏佳买票,插不上手,感慨“真是被社会淘汰了”。母亲唯一一次去远方旅行,是跟着刘敏佳去重庆,一路上问东问西。让母亲跟团游,她从来不去,真的是因为怕丢。
刘敏佳是二孩妈妈,抽不出时间送母亲去北京,能做的就是把她送到西安北站,弟弟在北京西站接。近六小时车程让刘敏佳担心,她想了个办法——拍下母亲出发的照片,在小红书上发帖,标题取“互联网姐妹,我54的老母亲交给你们了”。内文中,她说明情况,希望母亲需要帮助时,有人能回应。帖子下,有72位北京网友响应,评论“海淀看到了”“朝阳刷到了”。有个女孩说,刘敏佳母亲的体型和长相让她想到了自己的妈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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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敏佳的母亲,讲述者供图。
也是在5月底,另一则“我妈就托付给大家了!!!”的帖子也在网上引发关注。发帖人的妈妈“爱珍阿姨”独自去看凤凰传奇的演唱会。在1.7万条留言中,一个叫小汪的网友说,自己的位置在“爱珍”附近,有问题可以随时求助,这条评论获得五千多点赞。博主很感谢,小汪回复她:“大家不是约定好了,出门在外帮助各自的父母。”
陆续出现的“托付”帖让许多年轻人意识到,平时偶然看到的、遇到困难的老人,其实也是别人的父母,这背后牵动着一个家庭——他们是具体的人,从农村到城市,正经历城市化的阵痛,或受制于衰老,出行变得困难,而类似的局面也极可能落到自己父母身上。
代入父母后,陌生人之间的隔阂似乎减少了一层。今年7月初,26岁的女生阿迪在郑州火车站等车时关注到一位坐在墙角休息的中年男人。和周围低头玩手机或步伐匆匆的旅客不同,男人坐在行李箱上什么也不干,只是望着前方。并非收到求助信号,阿迪只是觉得他有些无聊,上前找他搭话。
男人很高兴,很快打开话匣子。阿迪得知,男人是听村里人介绍,从成都到郑州打工。他手指甲的黑色污渍提示阿迪,对方应该是在工地上干活。他后来给阿迪看工资条,说还有八万块被拖欠,他和儿子都试过打电话催,没用,只能等。
阿迪问他为什么不玩手机,对方说充电线坏了,电得省着用。阿迪猜测,他估计不知道或不会租充电宝,也可能是不想浪费钱。这次是在郑州的工程刚刚结束,男人买了张站票回家。因为没有别处可去,他提前十多个小时到车站等。
这些都让她想到了自己的父母。父母50岁,每次出远门,也是早早候车。有时母亲从县城开车到郑州看她,总是五点多起床,九点就出现在阿迪的家门口,带着家里做的香油和果树上摘下的桃。阿迪和男人聊了近两个小时,期间,对方见她坐在地上,想从行李中扯出被褥给她垫上。阿迪临上车前,对方还有十来个小时的候车时间,他只带了方便面,阿迪给他点了份豫菜外卖,“也算是在某一时刻帮了一下自己的父母。”


回应晚年的等待

在西安钟楼给向和萍拍照的视频发出后,一个准妈妈给博主孟想发来私信,说怀孕后愈发理解母亲的不容易,想请孟想帮母亲拍一组重返青春的相片。还有的求助和摄影无关。一个在外地的年轻人说,家里老人相亲找老伴,自己赶不回去,问孟想能不能偷偷跟去,帮忙把关。
孟想自认为很会和老人打交道,“说一些年轻人觉得油腻的话,老人会觉得有意思。”在他看来,老年人是很好哄的,不会有过多要求。等待被关心、被探望,等待得到帮助,是很多人步入中老年后的状态,这其中也包括了孟想的奶奶。
她断崖式的衰老是从摔了一跤开始的。孟想说,奶奶在出单元楼时图省事,用拐杖顶住门,却被门回弹的力道顶倒,盆骨骨折,原本做事麻利的老人坐上轮椅,80岁的生活由此变得被动——
她不能随性子出门,要等子女探访,不再像以前那样,一见到孟想,就点评他的新发型,唠叨让他好好吃饭,不能学坏。逢年过节,一家人聚在一起,孟想却仍能感受到奶奶的孤独,“像在KTV,大家都在唱歌,但你不爱听这首歌,你也不会唱,也不知道好听在哪里,就只能一个人坐在那里。”
在孟想的记忆中,坐上轮椅的奶奶总盯着窗外。“看什么?”“看车。”“看车干嘛?”“数车。”“为啥要数车?”“不知道,就是想数一数。”奶奶对他提出为数不多的要求是,有空回来帮她理发,“不用老来,我头发长得不行了,就给你打电话。”但没剪几次,奶奶就去世了。
之后孟想开始到西安周边的县城、村落免费给老人理发。身为理发师,他认为发型能提升一个人的颜值,但他遇到的老人全然不在乎这个。一来是嫌贵,不如吃一顿划算;二来他们对发型没概念,只提出“剪短点”的要求。村子给他最大的感受是安静,找老人问路,很多人不搭理。一个愿意聊天的告诉他,总来些骗子,谎称送油烟机,送电话卡,最后都要收大价钱。上当次数多了,老人戒备心变强,就不搭理陌生面孔了。
去的次数多了,孟想和一些老人达成约定,定期探望。但他不敢提前告诉他们什么时候来,“(老人)会一晚上不睡觉,想着咋招待你,给你做啥吃的,买什么饮料,一大早起来一直等着。”孟想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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资料图,源自视觉中国。
老人坐在院子里听秦腔,一听就是一天,或去捡柴火,囤在家里,日复一日。有位80多岁的老人问他:手机里的人能看见我吗?孟想拿过老人的手机,发现他给无数短视频都点了赞。老人解释:里面的人让我点,我就点。
这种不理解,在学界被称为“知识沟”,意思是数字化知识获取能力不足,使很多老人容易成为网络谣言和信息诈骗的受害者。论文《数字社会建设背景下某市老年人出行服务质量评价研究》作者杨帆访谈过18位63-87岁一线城市市民,学历从小学到大专,他们中仅有少数能自行购买公共交通车票,也不会查线路。
在智能社会,数字鸿沟加重了老人的被动感,也使他们愈发依赖晚辈。这个夏天,26岁的谢小欣感受到了父母和子女角色的调转。她的父母是杭州萧山人,爱刷抖音,在上面看到许多人去杭州奥体中心看演唱会,就在饭桌上问她,什么时候带他们去看一场?
年过五十,他们也想尝试新事物,但需要女儿助推。如果谢小欣说,想看电影就自己去买票,父母会改口:“自己去就不想去了”。曾经强势的母亲变得顺从,常问她什么时候能带自己去旅游,“你去哪儿我就去哪儿。”父母会用微信,但不会打车、点外卖。谢小欣有时接到母亲电话,让她帮点一餐肯德基。像演唱会这样还要研究抢票攻略、讲究手速的事,父母不可能完成。
今年7月,谢小欣抢到两张张学友的演唱会门票,但没抢到自己的。母亲立马退缩,说不去了。猜测母亲是担心在场馆里迷路,谢小欣哄她说,“退票要扣钱”,母亲才硬着头皮答应。
演唱会那天,她提前踩点,摸清地铁出口和场馆路线,告诉父母应该乘坐哪号线,到哪站下,从哪个口出。她反复叮嘱座位区域,还教母亲打开微信实时定位,方便演唱会结束后碰面。看完后,父亲感慨:这辈子就看了这么一次大场面,然后托谢小欣接着抢刘德华的演唱会门票。周末回家,谢小欣陪父母散步,遇到熟人寒暄,看演出的经历成了谈资。父母过滤掉过程中的纠结和担心,化成一句“我女儿带我去看了张学友的演唱会,还蛮好看的”。
演唱会前,出于对父母的担心,谢小欣也发了条“托付”帖,希望附近的人能帮忙照顾。一位ip是浙江的网友拍下了他们看演唱会的背影,在评论区留言说:“就坐在我们前排,好有缘分。”那段时间,社交平台正联合博主发起街头活动,给过路的年轻人发放黄色胸牌,上面写着“叔叔阿姨需要帮忙找我”,希望能更主动地向老人释放善意,搭建信任。
孟想也参加了。他的母亲今年62岁,和他保持着相对独立的生活,但也会提,想让他给自己染发。母亲第一次提,孟想不理解,觉得一两百块钱没必要省。后来母亲又提了一次,他才意识到,老人或许只是想和他见个面,聊聊天。
孟想回应了母亲的期待,让她在理发店打烊后来。她的白头发确实变多了,在孟想心里,母亲一直停留在40岁。第一次摸到她的头发时,孟想还觉得有些变扭,他和母亲间少有肢体上的接触。但次数多了,也习惯了,他会摸摸母亲的头,像对待孩子一样,夸她发质好。在西安钟楼和向和萍分别后,对方想给陪她的年轻人发个红包,“孩子们不容易,陪我玩了一天,应该给人家导游费。”发了两次,孟想都没收。
天气好的时候,78岁的向和萍还是要出门走上万步,不在乎去哪儿,就是为了锻炼。身体健康关联到孩子的生活品质,这是她在母亲去世后意识到的。
过去二十多年,她从工厂学校的教师岗退休后,和丈夫分居,和母亲住,照顾她的起居。疫情前,九十多岁的母亲“睡觉走了”。向和萍一时没缓过劲儿,没食欲,也不想出门。她盘算:等自己90岁,儿子还没到退休年龄,不可能像自己照顾母亲一样,守在身边,因此她必须努力保重身体。
她对终点的想象是“可能会看到前面亮亮的,然后走过去”,没有太多恐惧。唯一想到的就是立遗嘱,把遗体捐给医学院,这样儿子不在跟前也不用发愁,打个电话,人家立马派人拉走。但这层心思她没告诉过儿子,她说出来的理由是:“这样名字能登上纪念碑。”

(为保护隐私,文中人物均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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