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着吃着她就明白了,眼泪滴答滴答落在碗里,她的爷爷、奶奶和爸爸喜气洋洋,谁也没察觉出她的异样。
惠贤要截肢了,医生说她的右腿膝盖以下已经彻底坏死了。
惠贤是我姨奶奶的孙女,也是我的表妹。那天上午8点她出门以后,姨奶奶再次见到她就是在急救室了。
姨奶奶在急救室门口急得打转转,手里的拐杖把地上的瓷砖敲得“啪啪”作响,好不容易有个医生从急救室里出来,姨奶奶还没开口,医生就拉着她让她赶紧把孩子的爸妈叫过来。
“上午出的车祸,这都下午了,爸妈连个人影也见不到,一点也不担心孩子是吧。”医生略带责备地说。
“儿子和媳妇工作忙,孩子我看着就行。”姨奶奶低着头跟她解释。
“什么天大的事比孩子重要,赶紧让爸妈过来看看吧,后续的事多着呢,你应付不过来的,”医生看了看姨姥姥明显僵直的右腿和手里的拐杖,指了指走廊旁边的椅子,叹了口气,“去那边坐着等吧。”
医生跟她说惠贤情况不大好,腿是肯定保不住了,让家属早作准备,后续肯定得卧床一段时间恢复,家里得有人来照顾,又强调了一遍赶紧让孩子爸妈过来。
眼看医生又要进急救室的门,姨奶奶赶紧说了实话,儿子和儿媳妇早就离婚了,儿媳妇多年前就不联系了,电话打不通,儿子现在在隔壁省打工,才去没几天,实在忙得很,最快也得明天才回来。
“她妈才不在意她死活呢,最是个硬心肠的人,走了就走了,她爸爸也忙,一年到头不回来一趟。”姨奶奶掉下泪来。
第二天惠贤爸爸连夜坐车回来的,赶到了医院,一口气还没松就打车直接去了当地派出所。调出了车祸当天的监控视频以后,他在派出所门口抽掉了三支烟。
监控视频显示,惠贤是早上10:50左右出的车祸,是在居民区的一个小三岔路口,当时路口没车,她没走斑马线就想直接横穿过去,而且不是走过去的,是看也不看就往路对面跑,一辆车从林荫路驶过来,她一下就被撞倒在地,车轮从膝盖下压过去。
赔偿问题双方协调得很好,司机态度诚恳,解决得很快,后续也有不少亲戚过来看望。这场事故眼看就要妥善解决了,但姨奶奶坚决要亲眼看看录像,她根本不相信一向老实的孙女能干这种糊涂事,当她看到监控里的事故发生地点时,一下子火了。
“她怎么还去找那个赔钱货!”
她口中的“赔钱货”指的是惠贤的亲妈,出车祸的地方离惠贤家至少有1小时路程,临近郊区,附近只有个很老的小区,看起来很像危房,惠贤的妈妈就住在这里。
“离婚了还来祸害咱家,我去问问她找惠贤到底想干什么,让她赶紧滚”,姨奶奶用拐杖狠狠地捅了惠贤爸爸的大腿,“你和我一块去。”
“那个贱货就是想毁了惠贤,没见过这样当妈的,”在去堵门的路上,姨奶奶骂了一路。
惠贤从小不受爸妈待见,她单眼皮,和爸妈长得都不像,整天不说话,人也有点木讷,家里电视机放着唱歌跳舞活力四射的儿童节目时,她总挨爸爸白眼:“你看人家多么活泼,你看看你,八棍子打不出个屁!”
妈妈也不喜欢她,妈妈长得漂亮,惠贤一点也没有遗传到,妈妈说是她爸的基因在恶心人。
小时候村里人总是调侃惠贤,说她一看就是爸妈亲生的,妈妈瘦瘦高高,背后看像根细竹竿,爸爸比妈妈矮了几公分,又嘴笨不会表达,活像一块沉默的石头,惠贤夹在中间,就是那块瘦瘦高高的沉默石头。
父母关系也很微妙,战火经常烧到她身上。两个人经常一天说话不超过三句,经常是妈妈喊爸爸,爸爸一声不吭,全当没听见。惠贤出生以后也是很晚才学会开口说话,妈妈在堂屋里叫她,喊了几声也没有回应,妈妈闯进卧室看见她在床边拼积木一下就火了:“你听不见我喊你?”她吼出声,“我喊你你怎么不出声啊,说话啊?你不会说话?”
堂屋沙发上躺着的丈夫永远沉默以对,卧室里的女儿看着她无言以对,妈妈眼里,两个身影逐渐重合,女儿身上像父亲的那一部分,越来越让人厌恶。
有时候妈妈带她去赶集,买菜的商贩跟妈妈寒暄“闺女长得和你真像”,妈妈直接横眉怒眼:“别说她和我像!”
惠贤小时候学习成绩也不太好,26个字母无论如何都只能分清前5个,老师数落她无数次,找家长,家长更没心思管,惩罚措施就是不让她吃饭。家里平常也没人做饭,爸妈都是不着家的人,于是她半夜去厨房偷偷扒不知道什么时候的冷饭,妈妈有一次发现了,骂她是小偷做派。
平常还能在厨房吃点东西,一旦爸妈吵架,冷饭都吃不上。
惠贤小时候见得最多的就是父母吵架,先是互相对骂,后来抄凳子,动刀子,家里地板上都是血,她也不敢回卧室,因为爸妈经常吵到一半就歇斯底里地去卧室翻结婚证,这时候她在卧室就是碍事。
于是惠贤就窝在厨房洗菜盆下面狭小的空间里,听外面爸爸吼,妈妈叫,还有偶尔扇巴掌的声音。
还好,她心想,吵得再严重也没有撕过那个小红本本。
直到有一次矛盾终于到了不可调和的地步,爸爸拽着妈妈的头发死命地往柜门上碰,妈妈使劲往后躲,爸爸一脚踹到妈妈小腿上,妈妈尖叫一声一头撞在了柜子角上,血一下子就涌出来了。
爸爸还是不解气,把妈妈扔到地上,趁着她头发和血混在一起看不见的空当一脚踹在了她腰上,后来又补了几脚,就在他在旁边呼哧呼哧喘气的时候,妈妈抄起地上的暖水壶,里面的热水全泼在爸爸身上了。
到了半夜终于吵完了,爸爸回房摔门睡觉,妈妈不知道干什么去了,惠贤就从厨房爬出来,躲着地上的血从客厅角落里摸了一个小毯子盖上睡觉。
惠贤半夜起来上厕所,洗手间里的灯光从门缝里露出来,她推开洗手间的门,妈妈拿着一块粘血的毛巾边擦边回头看着她,她怯怯地叫了一声妈,妈妈没回答她,用手掌揉了揉她的脸,手上已经没有什么血色了,特别凉。
那天晚上在狭小的洗手间里,妈妈说她和爸爸只是有点小矛盾,很快就好了。
确实很快就好了,两个月后惠贤爸妈就离婚了,那张被用来相互威胁的结婚证终于被翻出来撕碎了。
那时候惠贤才五岁,后来她才知道妈妈是爸爸强娶的,借钱凑彩礼,未婚先孕逼婚,把结婚变成了一场闹剧。惠贤妈妈从来没有服气过,她年轻时候是十里八村出了名的高挑漂亮,只因为两家父母关系好,两个人就被逼着结了婚,爸爸家很穷,结婚的东西都是四处借的。
从婚后第二天两个人就开始吵架,生下惠贤以后,男方家里不满意,要追生儿子,惠贤妈妈不情愿,从吵架上升到了动手,一直打到惠贤五岁。
最后离婚的导火线还是因为儿子。有一天晚上爸爸的工友来家里吃饭,三杯黄汤下肚的爸爸醉得直说胡话,敲着桌子大谈教育问题,谈到热血沸腾时,大声吆喝家里还缺个儿子:“闺女有什么用,嫁出去了就是别人家的人了,白养她十几二十年!”妈妈抱着惠贤在旁边坐着一言不发,工友也都醉醺醺地撺掇惠贤妈妈趁着年轻再抱个儿子,见妻子无动于衷不给他面子,爸爸指着惠贤说:“真和她妈一样脑子转不过弯来,以后白指望娘们俩!”
第二天爸爸醒酒以后厨房里的碗和盘子碎了一大片,妈妈不见人影,只剩下惠贤在玩纸片。“你妈呢?”惠贤摇摇头。“怎么连你妈都看不住!”
这个女儿最后还是没能拴住妈妈的心,家还是散了。
离婚以后,爸爸妈妈都不要惠贤,爸爸嫌家里没女人没人带孩子,妈妈嫌带着孩子不好再婚,双方拉锯拒绝抚养孩子的时候惠贤就住在姨奶奶家,这个不受爸妈待见的闺女,姨奶奶是家里唯一一个对她上心的人。
后来妈妈干脆不打招呼一走了之,爸爸离婚以后就出省打工,每年只有过年才回来住几天。
惠贤住在姨奶奶家,家里没有同龄的小伙伴,老人家不识字也没想过给她买本书解闷,她唯一的玩伴就是一只小白狗,后来她上小学都是小狗去接她上下学。
到了小学惠贤还是没开窍。拼音没学透,班里就数她认字最少,数学老师直接当她是透明人看待。小学生基本上就有自己的朋友圈了,互相分享玩具和零食,但基本上没有人跟惠贤玩,虽然她也有姨奶奶给买的小零食。后来只要有人跟她说话,她就给人家一块糖。
到了六年级,惠贤爸爸回家的时间也逐渐频繁了,甚至还会在家里住上十天半个月,但是爸爸一回来家里就开始跟姨奶奶吵架,姨奶奶想让儿子赶紧再找一个结婚,趁年轻再生几个,惠贤的爸爸还因为和她妈妈的上一段婚姻心有余悸,事业也没有起色,暂时不想,矛盾不断。
那时候惠贤的成绩刚刚有起色,也是小升初的关键时候,家里吵架她就躲在卧室里看书,外面打得热火朝天,她可以屹然不动,爸爸就骂她“缺心眼”,说她不知道看眼色劝架,实际上她劝也没用,小时候爸妈打架她早就尝试过了。
家里基本没人听惠贤说话,唯一陪着她的就是那只白色的狗,每天目送她上下学。狗的年纪也不小了,有一天回家以后固定在门口接她的小狗不见了,她问爷爷,爷爷就说让她等着,等到晚上一锅狗肉出锅了。
吃着吃着她就明白了,眼泪滴答滴答落在碗里,她的爷爷、奶奶和爸爸喜气洋洋,谁也没察觉出她的异样。她听大人边吃饭边商议,爸爸又找了一个女人,虽然也是二婚带了一个女孩,但也是大喜事。
就这样,惠贤上了初中,也有了一个后妈和一个妹妹。
新来的后妈姓高,妹妹跟她姓,惠贤上初中以后开始住校,跟新来的高女士和妹妹都不熟,虽然她和比她小一岁的妹妹在同一所初中上学,但两个人互不来往,一个星期回家才能见一面。
她上初二的时候,高女士又生了一个弟弟,全家人高兴坏了,大摆宴席,那天七大姑八大姨都去了,就她没去,妹妹被高女士带去了,没人接她。她是全家最后一个知道弟弟名字的人。
弟弟出生以后家里的气氛快活多了,吃饭的时候全家都去逗弟弟,也不数落她了。而且弟弟还经常对着她笑,一般只有这时候爸爸才会注意到这个大女儿,跟她说两句话,所以惠贤还挺喜欢弟弟的。
但是高女士一点也不买惠贤的账,她第一次叫高女士“妈妈”的时候,高女士就假装没听见似的撇过头去跟姨奶奶说话。高女士没给她买过新衣服,但总是给妹妹买,有时候妹妹的新衣服穿着不合适才问惠贤要吗,虽然姨奶奶也经常给她买衣服,但她还是觉得心里很不舒服。
有一次高女士给弟弟煮了鸡蛋羹准备喂给他吃,突然有个电话打过来,于是她把鸡蛋羹给惠贤,让她喂弟弟,但是弟弟突然因为妈妈离开而大哭,惠贤哄也来不及,高女士打完电话以后看到弟弟哭了,还以为是惠贤手中的鸡蛋羹太热了,烫到了弟弟。
“刚蒸出来这么热,你是试不着吗?烫到弟弟怎么办?长这么大也该懂点事儿了吧?”高女士一阵数落。
惠贤觉得大家都是一家人早晚会熟络的,但是亲情没等到,等到了一场热战。
妹妹把学校里的同学打了,还被围观的人拍了视频,当时社会上严查校园暴力事件,这件事很快就被校方关注了,妹妹在家反省了半个月。
这半个月里不停的有同学找惠贤说话,同学从小道消息得知打人的是惠贤的妹妹,都想听两句八卦。还有人给她看拍下来的视频,妹妹拽着另一个女孩子的头发往树上撞,那个女孩不停地哭,妹妹一边打一边笑。
还有同学问惠贤为什么和妹妹长得一点都不像,为什么姓氏也不一样,调侃她“你不会是后妈生的吧”。
在学校被追问,回家以后也跑不掉,同村的人比学生更好奇,他们不好意思去问惠贤家里的长辈,只能拿她开刀,“你妹妹把同学打了,你知道吧?”
她每天要回答无数个“不知道”躲开亲戚的追问,有一天实在烦了,说了一句:“别问了!”她听到有人说她“怎么越大越没礼貌了”。
高女士嫌惠贤不帮着妹妹说话,还怀疑邻居知道这些事都是她说出去的,让她以后少说两句。
家里人也很生气妹妹的事,他们给那个被欺负的女孩又是赔钱又是送礼,最后请了学校里的校长和老师吃饭,终于把这件事情摆平了,妹妹又回学校继续上课了。
但是全学校都知道了,那个打人的女孩是惠贤的妹妹。
虽然妹妹的性格不讨人喜欢,但是弟弟还是很可爱的,姨奶奶特别喜欢这个孙子,经常抱着孩子出门找亲戚聊天。
有一次惠贤听到姨奶奶愤愤不平说起她亲妈,说那个赔钱货又找了一个男人,是个捣鼓二手车的,家里还怪有钱。
“我就知道那个女的是嫌弃我们家条件不好,我看她是一心钻到钱眼里去了。”
“不是说她给那个男人生了两个孩子嘛,”高女士在旁边插了一句话,“惠贤长得也不像他爸,还不知道是谁的孩子呢。”说完这句话,高女士就被姨奶奶瞪了一眼。
“那男的大概是看不起她这个离过婚的吧,生两个孩子也讨不到好,那是她活该。”
“她也是个冷血的,离婚这么长时间了,哪里来看过惠贤一次啊,孩子是身上掉下来的肉,她说忘就忘了。”
其实姨奶奶说的并不是事实,在离婚以后,惠贤的亲妈去学校看过她三次。
妈妈新找的那个男人非常有钱,她现在比原来在家里的时候穿的光鲜亮丽多了,头发也是精心打理过,惠贤当时都没认出来亲妈。
她给惠贤带了很多好吃的,在中午带她出学校吃饭,去逛街买新衣服。
但八年里,妈妈只来看过她三次,上次来看她还是六年级的时候,后来不知道怎么就不来了。
后来大家才知道,是因为她老公下监狱了,听说是因为涉嫌洗钱等一些违法活动,家里的东西都被没收充公了。现在她带着两个儿子又找了一个男人,但是这个家里没钱了,就安排她住在了一个郊区的老楼房里。惠贤爸爸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高兴坏了,一个劲说是这个女的活该。
但惠贤暗暗记住了那个小区的名字,后来偷偷地在网上查询了小区的地址。
初二暑假的时候,惠贤和姨奶奶去了表姐的升学宴,表姐是大家庭里第一个考上985的大学生,亲戚都很兴奋。
酒喝到一半的时候,大舅爷爷又来提点惠贤,“你得向姐姐学习啊,人家都考上名牌大学了,你也得好好学习上高中!”按照惠贤当时的成绩,确实是没法被高中录取的。话题一下子引到了她身上,席间有不少人给她规划未来。
每次一聊到惠贤的优点,必定会说她长得高,因为惠贤的亲妈就是一米七七的高挑身材,惠贤完全随了她的基因,长得又高又瘦。但是在中年人眼里,一个女孩子长得太高了就显得又呆又笨,在他们看来这个优点还不如没有的好。后来惠贤常年习惯性地驼背走路。
“你说她长了一米七五的大个子去当个模特该多好!”
“惠贤,人家模特从来不驼背,你这个驼背的毛病什么时候改改啊?”
还有人调侃让惠贤给大家走个模特步看看,还有人说她的身高去打篮球也行,接着就被一群人否定了。
“打篮球的女生太强势了,到时候可嫁不出去。”
旁边聊七聊八的时候,惠贤就安静地拿着小册子背单词,席间姨奶奶不止一次让她和亲戚说句话,她抬起头来笑笑不说话,有的时候逼急了,就说:“我不想当模特,不想打篮球。”
旁边的人听得乐呵,接着逗她:“还是上高中好,是吧?”
初升高考试以后,惠贤没有被高中录取,舅爷爷家里有点人脉,给她在市区里的一个高中办理了借读手续,但惠贤学习底子本来就薄,到了市区的学校更加跟不上,她话本来就不多,在学校里又是个借读生,被老师和同学都忽略了,时间一长,她也就不想去上学了。
她的决定遭到了家里人的一致反对,爸爸说她没有上进心,姨奶奶说她得争口气,“你妈都不要你了,你还这么不懂上进,真是没点心气。”
姨奶奶又托舅爷爷找了新的学校,结果上了不到两个星期,惠贤又不愿意去了,因为说话带口音,在学校里被人笑话了很多次。
同年家里又出了两个大学生,每次一提到学习这事,她必定是被拉出来口诛笔伐的反面教材。
“小惠贤,你怎么这么不争气呢,再不好好上学,以后你奶奶也不要你了。”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
惠贤后来转读了几个学校,但都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最后还是休学在家,准备年后去读中专。这两年我因为学业繁忙,也很少听到她的消息。
后来暑假回老家时才得知,那年春天,她爸爸差点打死她。
2022年4月初,惠贤爸爸晚上起夜,忽然发现她屋里的灯还亮着,于是他小心翼翼地推开门,看见惠贤正拿着手机打字聊天,还一边呵呵笑。
爸爸先是呵斥她晚上不睡觉,接着就要求惠贤把手机拿出来让他检查一下是和谁聊天,惠贤不给,于是他就强硬地要,硬生生把手机从闺女的手里夺出来,这一看不要紧,他发现女儿在和别人网恋,聊天内容一口一个“男朋友”亲热得不行,他当即就火了。
他一使劲就把女儿从床上拽下来,一把推到墙边,一巴掌就扇到了惠贤脸上,脸上立刻有了五个红色的手指印。
“年纪轻轻你不学好,你学着流氓做派,怪不得考不上学校,让人笑话,不知道心思往哪放”,说着就拽着她的头发又打了一巴掌,惠贤一边哭一边用手拦着爸爸的胳膊,还试图抢回自己的手机,“天天学着狐媚子手段,你怎么和你那个妈一模一样啊?当什么不好,你要当婊子?”
惠贤的哭声把隔壁的姨奶奶吵醒了,姨奶奶跑进来一把抱住她,然后又赶紧去拉她爸,俩人还没站稳,爸爸又扇了她一巴掌,然后拽着女儿的头发往旁边墙上用力一撞,把惠贤打得哇哇大哭,最后又拽着她的袖子把她往门外拖。
“你给我滚出去,你还嫌自己不够丢人是吧?滚出去你以后爱干什么干什么,我绝对不管你!”
“一天天的学习学不会,就干这些下三滥的谈恋爱的事,”爸爸抓起她的书包,把书包里的书和几张卷子全部撕掉了,“你不是不学吗,那以后别上学了!”
惠贤的奶奶在身后拉着他不住地哭“你先把孩子放开,你别打她,你要打他,你先打我!”
一阵吵闹之中,高女士和妹妹也跑出来看热闹,不过她们没有插手的想法,就倚在卧室门边看,不一会儿弟弟也被吵醒了,哇哇大哭,然后高女士就去哄弟弟了。
第二天早上一大早的时候,趁着爸爸还没起床,惠贤拿着自己的手机和钱包里仅剩的几块钱,用钥匙打开门就想往门外跑,刚跑没几步就被她爸堵在了楼道上,最后被拽着头发拖回了家里。
后来回想起那几天,姨奶奶一边说一边哭,说当时真后悔把孩子逼得那么急。
惠贤被抓回来后在客厅里跪了一天,爸爸一口饭都不让她吃,还把手机没收了,把她钱包里所有的钱都拿走了。
在接下来的几天时间里,爸爸反手锁上了女儿卧室的门,自己把女儿的卧室翻了个遍,小到日记本和笔记本,大到衣柜、橱柜,他努力想找一些惠贤叛逆恋爱的蛛丝马迹。
最后在书包的夹层里翻到了一个带锁的日记本,他把本子摔在女儿面前,让她把上面的密码打开,惠贤低着头用沉默表示拒绝。
爸爸试图和她好好说话,“你先打开,我就看看,绝对不多说什么。”惠贤还是不干,再三劝说无果,爸爸一把拽住了女儿的耳朵,“你翅膀硬了是吧,有什么东西我看不得?”
惠贤疼得直掉眼泪,一边哭一边说她什么都没干,爸爸还是不信,拿家里的凳子把锁砸掉了,果然找到了他想要的证据。
那个男生是惠贤在网上认识的一个网友,两个人聊的很投缘,那个男生一表白,她就答应了。日记上都是他俩的聊天记录的摘抄,还有一些少女心事,那个男生说等有时间就来找惠贤线下见面。
“你自己看看你写的什么东西,一天到晚就想着谈恋爱!”惠贤一边死命掰开爸爸抓在她衣领上的手一边想往门口跑,他抓着女儿的衣服把她拽进了卧室里,“你这一个星期都别想出门,等我弄明白了再来找你算账!”
爸爸给班主任打电话询问惠贤在班里的表现情况,班主任说话一点都不客气。
“当时插班的时候我本来就不想要,是主任非要我留下她的,但是你女儿在学校里一点都不学,每次考试都倒数,你们当家长的多少要管管,你没空管,就让她妈多管管孩子,真是一点都没点上进心。”
惠贤爸爸显然也有管束她的心,本来还想着用谈恋爱这件事吓唬吓唬她让她好好学习,这件事就过去了,但和老师的一通电话又把他的怒火激起来了。
不仅如此,这几天惠贤的手机一直在他这里,他找人破了密码,不断收到那个男生发过来的嘘寒问暖的微信消息,问惠贤为什么一直不回消息,问她是不是生病了,如果生病了要赶紧去医院,如果心情不好的话自己可以陪她聊聊天。惠贤爸爸越看越生气,“不学好一天到晚就整这些贱东西。”
他把女儿手机里的通讯录和微信、QQ等聊天软件全部都翻了个遍,在微信的聊天界面翻到了一份聊天记录,时间显示上一次聊天已经是将近一年之前了,他一看就认出来了,这是惠贤亲妈的微信。
微信里有给惠贤转过的200块钱,还有亲妈发的一个地址,零零碎碎的几句聊天记录就是叫惠贤以后可以去找她,母女一场,长时间没见了也很想她。爸爸觉得怒气一阵上涌,他手上哆嗦着想发一句长消息来辱骂对面那个女人,但反复点了几次对话框之后作罢,最后想了又想,直接把整个微信号注销了。
当天晚上,惠贤爸爸在客厅里用很大的声音跟姨奶奶说话,“她在学校里不学好,还费劲交学费上什么学,干脆下来进厂算了,”他故意把声音放的很大,确保在卧室里的惠贤能够听到,“我看她还算老实,但她老师说她在学校里净是胡来,天天不干正事,我就知道这个死孩子跟她那个妈是一个样的!”
他一边怀疑一边生气地想,原来惠贤在学校里这么叛逆,看来在家里这么乖都是装出来的。他就给高女士做思想工作,说他又要出去打工了,这次是和工友一块去外省,不常回来,让她这个当后妈的多管管这个大闺女,高女士随口应承着。
当天晚上,惠贤的爸爸就和工友坐着火车去河北了。
第二天早上,妹妹来找惠贤说话,进门第一句话就是“我妈让我过来看看你,你好点了吗?”惠贤有意和妹妹缓和关系,就点头说她没事。
接着惠贤又小心翼翼地问道:“能借你的手机给我用一下吗?我想打一个电话”,妹妹直接摇了摇头,“不行,我一会还有事儿呢。”说着晃了晃手里的手机,屏幕上是一个游戏的界面。
惠贤又问:“那借妈妈的手机用一下行吗?”妹妹像突然被针扎了一下,尖声叫道:“那是我妈妈,又不是你妈妈,要打电话找你自己的妈去啊!”
4月13日上午8:00,惠贤拿着家里钥匙打开门,这是她昨天晚上凌晨从抽屉里拿出来的,她从小区门口出来以后,一直往西走,当时正值早高峰,车辆很多。
上午9:30左右,惠贤一边走一边哭,她按着印象中的地址走了将近一个多小时的路程,中间询问了两个路人,最终找到了那个破旧的小区。
上午10:00左右,惠贤按照记忆中的妈妈发给她的信息准确地找到了楼层,在3楼右边那户。
她站在门口一边哭一边使劲敲门,但是屋里的人似乎没有听到,于是她站在门口不停地敲,最后甚至到了砰砰砰砸门的程度,“妈,你给我开门,妈你开门呀!”
这本来就是老旧的楼房,尽管住的人很少,但是几分钟后楼上下来一个老人,看她哭得伤心,就回家拿了一张面巾纸给他,还塞给她一个橘子。
她问惠贤“你是这家人的谁?”惠贤说是女儿,老太太一脸慈祥,让她别敲了,“她可能是没在家,你先回去吧,等妈妈回来的时候你再来找她。”惠贤说她想再等一会儿,老太太就一脸无奈地回去了,还拍了拍她的肩膀。
惠贤又继续敲门,因为她刚才分明听到屋里也有细微的哭声。
“妈,我不想回去了,我想和你一起住!”
但是任凭她怎么喊也没人给她开门,她在门口等了20多分钟,门没有丝毫打开的意思,并且门内的哭声也再也没有出现过,她转身往楼下跑。
上午10:50,在小区后门的一个三岔路口,一个一边哭一边跑的女孩被一辆疾驰过来的轿车撞倒,右腿膝盖被完全压断,医生的诊断结果是这条腿需要截肢了。
后来姨奶奶非要拉着惠贤的爸爸去找她的亲妈算账,最后也没见着她,那扇门自始至终没有给任何人敞开过。姨奶奶没有破门而入的方法,只能在门口骂骂咧咧了半小时之后揠旗息鼓打道回府了。
但是惠贤在医院里住了两个星期以后,亲妈来医院里看她了,妈妈脖子上有一大块伤疤,下巴上还有未消肿的淤青,但是没人问发生了什么,也没有人解释那扇敲不开的门。
惠贤拿着爸爸还给她的手机,手机上原来的微信账号已经被注销了,她新注册了一个账号,重新加上了妈妈的微信,当然这一切都是背着家里人的。
妈妈在医院里陪了她一下午,一直抱着她哭,给她削水果吃,最后被惠贤的奶奶赶走了,临走的时候妈妈嘱咐她好好休息。第二天有人送来了一辆轮椅,说是妈妈买给她的。
今年冬天过年的时候,我在老家见到了惠贤,她坐在轮椅上,瘦了一大圈。可能是一直坐着的原因,在人群中看起来没有高得那么突兀了,她的背终于直起来了。
我怕戳到她的伤心事,一直没敢提她腿的问题,最后还是她自己跟我说了她的一些事情,她给我讲故事的时候情绪还挺平稳的,甚至开了几个小玩笑。
最后吃完饭临走的时候,惠贤送给我一串手链,说是她自己编的,她现在在网上开了一个小店,做一些原创的手链和小饰品。
她送给我的那串是深蓝色的,在太阳下面看时,那黑得仿佛不透明的深蓝,透出了一点点阳光的颜色。
(文中人物皆为化名)
编辑 | Lynn 实习 | 赫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