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离发生在莫斯科“克罗库斯城”音乐厅的严重恐袭过去十天，俄罗斯已逮捕12名嫌疑人，但幕后真凶究竟是谁至今扑朔迷离，“责任归因”正沦为博弈工具。
当地时间3月31日，俄罗斯外交部再次表示，在俄罗斯相关部门调查后发现，恐袭事件为乌克兰政府策划。对此，乌克兰国家安全局发表声明称，俄方没有提供任何证据证明乌克兰参与了这起恐袭事件，再度否认与恐袭存在关联。美国、欧洲等则多次站出来为乌克兰背书。
这让外界担忧，俄乌战事是否会在恐袭后进一步升级，让更多国家卷入其中；对俄乌冲突的持续大量投入，是否会让俄罗斯难以兼顾国内安全问题，给恐怖主义留下更多可乘之机。俄总统普京的第五任期刚刚开启，他又将如何兼顾战场所需、民生所需以及国际反恐合作？
对此，《凤凰周刊》专访了俄罗斯国际事务委员会学术主任安德烈·科尔图诺夫（Andrey Kortunov）。科尔图诺夫专注国际关系、俄罗斯内外政策和俄美关系，在俄罗斯享有很高的学术声望，2011年至2023年，他曾任总统令签署下成立的俄罗斯国际事务委员会总干事一职。
幕后黑手不似传统极端宗教
《凤凰周刊》：这次袭击是针对平民的杀戮，这给俄罗斯民众的心理和日常生活带来何种影响？
科尔图诺夫：这一事件不仅令莫斯科市民深感震惊，同时造成俄罗斯全国性的影响，因为自2000年初以来，俄罗斯就没经历过如此大规模的恐袭。对许多人来说，这次袭击事件像自然灾害一样，让人们感到糟糕，但又无能为力。我认为，俄罗斯民众应该会保持警惕，表现得更加谨慎。有些人可能会避免参加各类公共活动，以将风险最小化，因为这次袭击可能不是最后一次。但与此同时，公众的注意力很难长时间集中在这一个问题上，这场悲剧会逐渐成为历史的一部分，就像2001年的莫斯科歌剧院人质事件一样。
◆3月22日，ISIS声称对袭击负责，袭击发生在音乐会即将开始时。
《凤凰周刊》：恐怖袭击已经过去一周多（采访时间为3月29日），但依然存在许多谜团。关于“幕后黑手是谁”引发各方口水战，你有什么判断？
科尔图诺夫：许多情况我们至今尚不清楚。但很明显，执行这次恐怖袭击的嫌疑人，是来到莫斯科后没有能融入当地社区的人。他们很容易被收买，同时被激进的伊斯兰意识形态所洗脑，成为这次恐袭的理想执行者，最终被某些组织所雇佣实施恐袭。
同时，许多专家注意到，与“伊斯兰国”组织、“基地”组织或其他国际恐怖主义网络所执行的传统恐袭不同，这次袭击中，恐怖分子没有提出任何要求。他们没有劫持人质、没有赴死迹象，甚至还试图逃跑。对于恐怖袭击来说，这是不寻常的。
无论是2015年巴黎发生的恐袭事件还是2001年纽约发生的“9·11”事件，那些原教旨主义者都准备为其“事业”赴死，但本次事件中并非如此，嫌疑人试图逃跑，并在靠近俄乌边境的地方被捕。这或许表明，本次事件不仅仅是传统的极端宗教恐怖主义袭击。
◆2015年11月13日，巴黎巴塔克兰剧院发生枪击事件，图为被紧急疏散的巴黎市民。
俄罗斯调查人员的声明指出，他们已经发现恐怖分子与乌克兰当局之间的一些联系，具体有什么样的证据，还有待公布。但有些官方叙述已将这些恐怖分子与乌克兰联系起来，认为恐怖袭击是为了乌克兰领导层的利益而执行的，是乌克兰有意在俄罗斯制造恐慌，并且试图在俄罗斯各个群体之间制造裂痕，从而促进俄罗斯国内的反移民情绪。
可以说，乌克兰成为这一事件的自然受益者，特别是在两国冲突无法取得太多成果的时刻。但总的来说，相关推测还有待调查结果来验证，目前我们无法做出最终判断。
《凤凰周刊》：有多少俄罗斯人接受这次恐怖袭击与乌克兰有关的说法？民众目前更接受哪种推断？
科尔图诺夫：对于谁是本次恐怖袭击的组织者、赞助人，俄罗斯国内并未形成普遍共识。由于事件调查还未尘埃落定，我尚未看到相关的民意调查。
一方面，我猜测许多民众可能会将本次恐怖袭击同伊斯兰原教旨主义联系起来，因为“伊斯兰国”对包括这次在内的大多数类似事件都宣称负责。从逻辑上讲，俄罗斯民众会产生这样的联想。另一方面，鉴于俄罗斯与乌克兰的冲突，俄罗斯民众也会认为，乌克兰可能直接或间接地牵涉其中。因为乌克兰在俄罗斯有自己的（恐怖主义）网络，并有破坏俄罗斯政治局势的兴趣，因为恐怖活动可能会削弱俄罗斯，并有助于乌克兰改变战场上的形势。
《凤凰周刊》：我们还关注到，不少信息透露，参与袭击的武装分子最初可能打算逃往白俄罗斯。你怎么看？
科尔图诺夫：这种情况虽然可能，但令人费解。鉴于白俄罗斯严格的安全制度，嫌犯期望逃至此地似乎难以成立。即使他们设法成功越过边境，进入白俄罗斯，考虑到白俄罗斯与俄罗斯之间的紧密关系，嫌疑人在白俄罗斯寻找避难所也几乎无望。所以他们唯一的脱逃方式是继续前进，到波兰或其他中欧国家。不过，想要穿越白俄罗斯到达波兰或立陶宛，也是相当具有挑战性的。
◆图片取自2024年3月24日发布的视频截图，莫斯科恐袭事件的一名嫌疑人被送至俄罗斯调查委员会。
对乌作战和国内反恐并不矛盾
《凤凰周刊》：现在俄罗斯在乌克兰战场的投入，多大程度上牵制了国内的反恐和安全保护？
科尔图诺夫：我不认为关注乌克兰问题同关注国内的恐怖袭击威胁相矛盾。正如俄罗斯当局发出的警告，乌克兰本身可能会利用恐怖分子作为工具，来实现其目标。例如，乌克兰针对俄罗斯政治家、意见领袖和记者展开了恐怖行动，这已经导致一些人士被杀害；除此以外，乌克兰对包括莫斯科在内的俄罗斯领土实施了无人机的空袭。不幸的是，俄乌局势导致俄罗斯人必须付出更高的代价。
但我不认为俄罗斯的一切事务都围绕着乌克兰问题进行，乌克兰问题的确掩盖了宗教原教旨主义和恐怖主义的相关威胁。在发生冲突后，一个国家倾向于关注其直接对手，而不是其他事务。所以恐袭发生后，大多数专家主要谈论的是来自乌克兰的威胁，而非来自“基地”组织、“伊斯兰国”组织或其他恐怖主义网络的威胁。从这个意义而言，俄罗斯国内事务的优先事项发生了变化。
此外，在中东局势方面，俄罗斯在加沙冲突上采取了相当强硬的立场，也支持巴勒斯坦建国。再看阿富汗，塔利班在外交政策方面表现得比较谨慎，俄罗斯公众不会相信塔利班会对俄罗斯构成明显的安全威胁。对俄罗斯人来说，穆斯林并不是自己的敌人。因此，恐袭发生后，俄罗斯公众的注意力显然是集中在潜在的与乌克兰相关的恐怖主义活动方面，而不是中东。但我认为，这种认识不会影响到应对恐怖主义袭击的问题上。
《凤凰周刊》：这次恐怖袭击将对俄乌冲突局势产生什么影响？随着越来越多的北约国家被卷入这场冲突，加之向乌克兰派遣西方军队的讨论被提上议程，俄乌冲突是否会升级为更大规模的战争？
科尔图诺夫：首先需要指出的是，俄乌冲突有其自身的逻辑和动力，它并不与发生在莫斯科的恐怖袭击事件直接相关。不幸的是，俄乌冲突呈现出逐步升级的事态，特别是在西方介入冲突这一层面。乌克兰在战场上的推进并不成功，而西方不能承受乌克兰输掉这场冲突的后果，因此它们拥有积极介入俄乌冲突的动机，并向乌克兰提供先进武器，甚至可能直接军事介入。
这是一场非常危险的博弈，将使俄乌冲突难以维持在常规水平。如果冲突持续升级，我们可能会看到战术核武器甚至战略核武器被应用在战场上。
就本次莫斯科的恐袭事件而言，其可能对俄乌冲突局势产生的影响，取决于俄当局是否能证明该事件与乌克兰之间存在联系。如果最终调查表明，乌克兰确实牵涉其中甚至是幕后黑手，西方对乌克兰的态度可能会发生改变，它们可能会对乌克兰采取更加谨慎的态度，这一事件也可能因此成为俄乌冲突的转折点。
但我认为，俄罗斯当局想要说服西方非常困难，西方认为乌克兰与本次事件之间不存在关联，因为它们笃定乌克兰不会做出这种事情，并不相信来自莫斯科的任何信息。我推断，这将成为一个长期悬而不决的事件，就像“北溪”天然气管道爆炸事件一样，调查可以拖延很长时间，调查结果也很难被披露出来。所以我认为，这次恐怖袭击可能不会对西方的援乌政策产生直接、显著的影响。
总之，判断西方国家是否会直接介入这一冲突，要看其对相关风险和利益的评估。我希望西方国家不会直接介入，但在如今这个不确定的时代，很难保证其不会作出过度反应，从而致使更多国家被卷入冲突。
◆2024年3月27日，乌克兰哈尔科夫市一栋住宅楼在俄罗斯空袭中受损，当地人正在清理废墟。
无论谁当选总统，美国依然难合作
《凤凰周刊》：普京刚刚赢得总统选举，在战争以及被西方制裁的情况下，普京的第五个任期要如何兼顾战场所需、民生所需、安全之间的平衡？
科尔图诺夫：从选举结果来看，对普京非常有利，因为投票率创下前所未有的纪录，达到77.44%，普京也如预期那样获得了压倒性的胜利。
普京之所以能享有稳定的支持率，基于他过去两年的表现。尽管许多专家预测俄罗斯经济会崩溃、通货膨胀率和失业率会居高不下、基本必需品的短缺等灾难性的问题。但俄罗斯的经济系统表现出相当大的韧性。如果你去莫斯科，你不会看到今天与两年前有太大差异。俄罗斯政府表现出相当高的专业水平，而制裁迄今对经济的影响也有限，这是人们看到的，也是他们支持普京的原因之一。
下一步，我认为俄罗斯当局会尽一切可能防止类似袭击再次发生，我们将看到俄罗斯在安全方面的一些变化，例如可能会在公共场所增设更多安全预防措施。但我认为，这次恐怖袭击不会立即给普京在国内的权威和合法性带来问题。
◆2024年3月25日，俄罗斯莫斯科郊外，普京在新奥加廖沃官邸召开视频会议，讨论在音乐厅袭击事件后采取的措施。《凤凰周刊》：美国将在今年11月迎来大选，无论是特朗普还是拜登当选，会给俄美关系带来哪些转变？
科尔图诺夫：我们都知道美国的外交政策具有党派性质，但两党在美国对外政策的目标和主要方向上是有重大共识的。此外，很多事情将取决于共和党是否能胜选，包括他们是否能赢得白宫以及参众两院。
我们过去对特朗普的外交风格有一定了解，但过去的经验并不会使人感到安慰。因为特朗普在2016年上台后承诺改善美俄关系，但在他执政的四年中，两国关系进一步恶化。2018年普京和特朗普在芬兰赫尔辛基举行了一次峰会，但并没有真正帮助解决两国之间存在的问题。如今美国对俄罗斯实施了诸多制裁，我认为俄罗斯不应对特朗普当选抱太大期望。
相比来说，拜登和特朗普之间有一个区别是，拜登真正关心美国在世界上的领导地位。因此，他主张美国积极参与其他国家的事务，参与其他军事联盟，以及对俄罗斯和中国进行遏制。
拜登政府也非常注重区分意识形态，即将世界分为民主和威权两个阵营。在他的愿景中，这种区分黑白分明，就像善与恶的斗争。这不是特朗普会提出的愿景，他更关心美国的利益，例如移民等问题。我们将拭目以待，美国大选之后是否会有一些变化，以及这些变化是否有利于美俄关系。但我认为，无论谁掌权，美国都依然是一个非常难的合作伙伴。
未来恐怖主义威胁只会加重
《凤凰周刊》：很多人议论，俄罗斯忽略了美国此前（3月初）的警告。你怎么看？
科尔图诺夫：一方面，美国发出的是一个非常宽泛的安全警告，他们并没有透露恐怖分子的潜在目标或潜在的行动日期。要知道，莫斯科有数百个会议厅、音乐厅，以及许多学校、购物中心和博物馆，如果美国不透露具体信息，其警告很难具有实际价值。
另一方面，美国的警告并非只针对俄罗斯当局，也针对美国公民，让他们避开莫斯科的公共活动。所以这可能被认为与俄罗斯大选有关。但在大选期间，并没有发生恐袭，所以俄罗斯当局或许认为美国的警告已经过时。鉴于当前俄美双方关系的糟糕状态，俄罗斯无法保证美国人是否真诚，所以任何来自华盛顿的信息都会被怀疑，这也使双边反恐合作变得复杂。
◆3月24日，人们在莫斯科郊区排队，为袭击现场的遇难者献花。
《凤凰周刊》：国际反恐合作需要足够信任、专业、没有政治偏见。但这次恐袭发生后，国际间似乎不是对极端组织和恐怖分子进行合作调查与回击，而是国家间互相指责。你怎么看国际反恐合作的前景？
科尔图诺夫：确实，我认为现在的国际环境并不利于更多打击恐怖主义合作，主要是因为打击恐怖主义是一个非常敏感的领域，必须共享很多信息，其中一些信息是机密的，甚至一些是绝密的，所以需要有一定程度的信任。并且，对于什么是恐怖主义要有共识。
然而很明显的是，有些特定的行为被一些国家和地区视为恐怖袭击，但对于其他地方而言，则是一种民族解放运动。这种区别不仅仅发生在西方和东方之间，也发生在西方国家内部以及全球南方国家之间，例如印度、巴基斯坦对克什米尔发生的事情有着非常不同的定义，也会对恐怖主义以及某些事情是否有合法性有非常不同的看法。
因此，今天的情况很难与我们在“9·11”事件之后看到的情况相提并论。“9·11”事件后，世界希望能够达成对恐怖主义的共同愿景，这一共同愿景和共同任务将使我们能够在打击恐怖主义方面进行大规模且紧密的合作。不幸的是，今天这些希望已经破灭了。
然而，这并不意味着我们应该坐视不管。我们应该尽力找到一些共同点来行动。例如，像核恐怖主义或基于宗教极端主义的特定恐怖主义，目前由于信任不足、共同愿景不足，合作起来非常困难，但我们仍须尽力而为。
令人担忧的是，未来恐怖主义的威胁可能不会减轻，我们都面临着发展问题、移民问题、社会不公正问题、歧视问题。所有这些社会问题都成了“滋养”恐怖主义的肥沃土壤。这将是一场艰苦的战斗，但我们必须为之努力。
◆3月23日，人们在莫斯科一家医疗机构外排队为伤者献血。
《凤凰周刊》：如今，恐怖主义和极端势力越来越介入大国竞争，成为一种工具，如何看待这样的趋势？
科尔图诺夫：我们经常犯的一个错误是，自认为可以控制恐怖主义，并在需要时使用恐怖主义。以加沙局势为例，现在，以色列正试图铲除哈马斯，事实上，哈马斯是一个利用恐怖主义行为作为其政策工具的激进组织。但如果回顾历史，谁真正帮助了哈马斯的出现和崛起？答案是以色列。他们曾认为哈马斯可以制衡巴勒斯坦权力机构，认为哈马斯会主要关心加沙地区的社会和人道主义问题。然而，现在这头野兽已经脱离了牢笼，而以色列对此也无能为力。即使哈马斯被消灭了，加沙也有其他组织可以取代哈马斯，比如巴勒斯坦伊斯兰圣战组织（杰哈德）。
如果以叙利亚的一些激进伊斯兰组织举例，土耳其或美国可能认为，可以控制这些组织，并利用它们来对抗叙利亚大马士革的阿萨德政权。
可是，真的可以吗？你能控制这样的组织吗？我非常怀疑。要知道我们都处在同一条船上，这些组织可能瞄准任何国家，今天是俄罗斯，明天可能是西方国家或中东国家。唯一的解决办法是共同应对，即使这很困难，并且是一个非常缓慢的过程，但我们在这一点上没有选择。如果我们不在全球治理层面上合作反恐，恐怖主义对我们施加的影响很可能每年都会增加。未来很长一段时间内，我们将不得不在这种环境下生活。
（实习生方晨宇对本文亦有贡献）
狗仔卡
发表于 2024-4-6 04:21 P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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