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国首尔，医生和医务人员罢工抗议医学院扩招计划。
编辑/漆菲
引发韩国医疗界“地震”的医生集体罢工，仍在持续。当地时间2月23日，韩国政府将该国医疗危机警报级别上调至最高级“严重”级。
根据韩国政府23日发布的数据，截至22日晚，全国94家医院共有8897名实习医生和住院医生递交辞呈，占实习和住院医生总数的78.5%。
与此同时，截至22日18时，全国已有约1.15万名医学生申请休学，占医学生总数的61.1%。
此次大规模罢工始于2月20日，起因是尹锡悦政府在月初宣布，为解决韩国医生短缺问题，计划于2025年高考开始扩招医学院新生，从每年3058人增至5058人。
新政立刻引发医学界的轩然大波。在韩国最大医生组织“大韩医师协会”（KMA）与“韩国实习生和住院医师协会”（KIRA）的召集下，包括首都圈五大医院在内的大批医生选择集体罢诊，抗议政府这一“草率的单方面决定”。首尔市区大型医院手术日程取消率在30%至50%，各家医院纷纷投入专业医生和教授等填补实习住院医的空缺。
首尔江南区某大学医院的住院医师金医生告诉《凤凰周刊》，他所在医院的实习医师和有着1-3年工龄的住院医师已经全部罢工。由于人手不足，医院已不接受轻症患者预约，并且大大减少了手术和门诊，已预约的手术，若非特别紧急，也都延迟到几个月后。
这并非韩国首次尝试提高医学院招生名额，其背后体现了各界对韩国医疗状况的认知分歧和利益博弈。首尔大学医学院教授金允在韩国MBC电视台节目中指出：“自2000年以来，政府的医改方案都因医生罢工而无法推进。医生协会以为此次医学院扩招决定也可能让政府让步。比起罢工带来的痛苦和损失，（长远来看）不能扩招医学院学生的损失更大。”
但就眼下而言，矛盾愈演愈烈。执政党希望通过推动扩招争取民意，医生有其提高薪酬、维持现有社会地位的共同目标，民众则期待享受更加平等、更高水准的医疗服务。这场政治争衡中，谁的诉求能得到满足？谁又将成为被牺牲的一方？
◆2月21日，韩国首尔一家医院，坐在轮椅上的病人。
罢工导致患者遭殃
2月23日，延世大学附属Severance医院急诊室外，30岁的金武丽（音译）终于能够松一口气。前一天夜里，她刚满月的孩子突然发烧、呼吸困难，天亮后，她冒着大雪去了好几家医院急诊室，直到上午 10 点左右才得到救治。
◆2月22日，延世大学附属Severance医院门诊接待处贴出“等待时间5小时”的告示。
柳女士94岁的父亲则没有如此“幸运”。当她带着呼吸困难的父亲前往首尔大学附属Boramae医院的急诊室时，被告知无法接诊，而附近医院没有她父亲的既往治疗记录，也无法提供重症监护。“我父亲在这看病已经25年，没想到连信任的公立医院也会将他拒之门外。”柳女士哀叹。
一名近期计划进行肺癌手术的患者家属表示，已被告知，由于医生罢工，手术无法进行。“用患者的生命来要挟待遇，这是医生该做的事情吗？”这位患者的家属向韩国《东亚日报》愤愤不平地说道。
罢工爆发后，韩国政府立刻采取一系列紧急措施，包括向民众开放12家军队医院、扩大远程医疗服务、转移危重病人等。但因为本次罢工的实习医生和住院医生是急诊部和手术辅助工作的主力军，他们的集体辞职一时间让医院陷入混乱。
韩国保健福祉部2月21日表示，已收到58起罢工引起的投诉，主要是关于无限期推迟手术和医疗延迟、取消。另据韩联社报道，罢工以来，首尔五大医院——峨山医疗中心、三星医疗中心、延世大学医院、首尔大学医院和首尔圣玛丽医院——整体手术量减少了三至五成。
今年是金医生住院医师的第四年，原本他每周只需进2-3次手术室，现在不得不临时顶上空缺，每天从早到晚超负荷工作。他认为，如果罢工长期化，教授们只能互相辅助完成手术，原本用于个人研究的时间会大幅减少。
让金医生担心的还有接下来服兵役的安排——一般来说，住院医师结业时男医生要作为军医入伍，按计划他应在3月11日入伍。“按照目前的情况，我至少要顶班到2月29日。只能说，希望3月情况有所缓和。”
医学界估计，现行的紧急医疗系统将能勉强应对2-3周，如果罢工持续，可能会引发“医疗灾难”。
一些护士们冒着“非法医疗”的风险，被迫填补医生留下的空缺。韩国护士协会政策专家崔勋华在接受韩国《中央日报》采访时表示，只有医生才有处方权，当患者病情恶化时，护士不能开具止痛药、使用除颤器或进行插管等急救处理，这会对患者安全造成极大威胁。
医学院扩招是韩国近年被反复提上议程的改革政策。2020年7月疫情期间，时任韩国总统文在寅宣布在未来十年内累计扩招4000名医学生，以应对可能到来的公共卫生危机。政府同时表示，将增设一所公立医科大学，对主修流行病学等薪资较低专业的学生和志愿去农村地区工作的学生给予奖励。
此举被当时奋战在一线的医护人员视为“背刺”，全国爆发大规模罢诊及多轮抗议活动。短短两个月内，韩国保健福祉部对151家医疗机构的现场调查表明，共有6688名住院医生和714名专科医生罢诊，罢诊率分别为83.9%和32.6%。面对飙升的新冠确诊病例，加上缺乏民意支持，文在寅政府最终选择“低头”，双方经协商同意结束罢工，待疫情稳定后再行商议。
◆2020年疫情期间，韩国大批实习医师抗议文在寅政府的扩招新政。
如果尹锡悦政府增收医学院学生的计划顺利推行，将成为韩国医学院1998年以来的首次扩招。2000年，韩国医药分离改革引发医生示威抗议，医疗系统一度濒临瘫痪。作为谈判妥协的结果，韩国医学院招生名额在此后六年中由3273人缩减至3058人，至今未有变动。
◆韩国1948-2023年医学院招生名额变化。
到2025年，韩国65岁以上人口将超过20%。一边是人口老龄化带来的医疗需求大幅上升，一边是增长缓慢且不平衡的医生供给。尹锡悦指出，倘若政府现在不采取行动，预计到2035年，韩国将出现1.5万的医生缺口。若从明年起每年增收2000名学生，到2035年，韩国增加的1万名执业医生将能有效缓解医生不足的情况。
为此，尹锡悦政府计划投入10万亿韩元（约合538亿元人民币），向医疗系统20多年弊端进行“大开刀”，而扩大医学院招生规模、增加整体医生数量，是这一轮政府医改的核心。
针对最为棘手的地方基础医疗人力短缺问题，韩国保健福祉部长官曹圭鸿表示，新增的医学院名额将集中在首都圈以外的大学，并由保健福祉部与教育部共同决定如何分配。
但医协方面认为，招收更多学生并不能解决医疗系统面临的根本问题。目前韩国的医师集中在首尔等大城市，儿科、妇产科等科室因收入较低，始终缺乏人才供给。政府需要做的是提高医师薪资、完善医疗分配机制，推动医学院扩招只会导致公共医疗费用的无意义增加，大学也还没准备好为这么多学生提供优质教育。
◆受罢工影响，首尔某医院的医务人员正在转移一名病人。
韩国真的缺医生吗？
“并不是医生人数少，而是待遇不好，还有总要为各种处罚担惊受怕。”韩国大田市医师协会所属的10多名医生在执政党国民力量党大田市党部前高喊道。该协会强调，尹锡悦政府在“妖魔化医生群体”，此举将建立“古巴式的社会主义医疗体系”。
可以看出，韩国政府和医生团体之间的关键分歧在于：韩国究竟缺不缺医生？
经济合作与发展组织（OECD）2023年发布的最新数据显示，韩国每千人拥有2.6名医生，低于成员国3.7名/千人的平均水平。与此同时，韩国年度人均面诊次数为15.7次，居成员国之首；首次就诊平均时长4.3分钟，约为成员国平均时长的1/4。由此可见，韩国执业医师数与就诊需求间确实存在较大差距。
◆OECD各成员国执业医生人数对比。
但韩国医协发布的声明称，过去十年间韩国每千人拥有医生的数量，每年以3.1%的速度增长，是经合组织平均水平的6倍。
绝对数字上，韩国医生数量并不算少，医疗资源分布不均才是更为严峻的问题——首尔所在的首都圈集中了韩国约38%的执业医师；在京畿道和庆尚北道，每千人拥有医生数分别为1.76和1.39；忠清南道和全罗南道的数字则仅为0.49和0.47。这些医生少、就诊难的地区常被称为“医疗荒漠”。
相比之下，虽然日本每千人执业医师数与韩国一样都为2.6名，但日本大都市以外的偏远地区，每千人拥有医生数为2.9名。
那么，医学院扩招是否能让“医疗荒漠”生出绿洲？
在韩国，医生是人们梦寐以求的“金领”工作，也是众所周知的“内卷”行业。一般来说，只有在韩国大学修学能力考试，即韩国高考中排名前 1% 的考生才可能被医学院录取。要想像韩剧《机智的医生生活》中的主角团那样进入首尔国立大学医学院就读，则需考进全国前0.01%。
◆热门韩剧《机智的医生生活》中，五位主角均毕业于首尔大学医学院。
不过医生并不是一直以来如此“吃香”。1990年，首尔大学医学院仅在高分录取专业榜中排名第三，在物理学和计算机之后。2000年，各大院校医学专业一举占据榜单前七名；2010年之后，前十大高分专业都成了医学系。
医学院分数高歌猛进的30年，也是停止扩招、医生地位快速上升的30年。在今天的韩国，如果一名高三学生同时被首尔大建筑系和一所地方普通大学的医学院录取，他会毫不犹豫地放弃前者。在医学院面前，韩国“SKY”（首尔大学、高丽大学、延世大学的首字母缩写）的名校光环也会失效。
进入医学院只是漫漫从医路的第一步。韩国医科专业为六年制，前两年为预科课程，主要学习生物化学、生理学等基础学科，相对比较轻松。之后是艰苦的四年本科课程，基本每周都有小考，通过大三的医院实践培训和大四的医师国家执照考试后方可成为“通科医生”。
要想成为“专科医生”，还需先在综合医院实习一年，其间每个月在不同科室间轮转，再申请到心仪的医院科室当住院医师，一般进修时间为四年。这段时间堪称“地狱般”的五年——根据韩国现行劳动法，公司员工每周工作时长上限为52小时，相比之下，实习医师和住院医师平均每周工作88小时，长期处于过劳状态。
经过至少11年严苛的训练，韩国医生自然期待更高的回报。成为专科医生后一般有两条职业路径，一是入职大学医院或综合性医院，二是开设私人诊所。根据经合组织2023年发布的报告显示，2020年前者的平均年收入（购买力平价调整后）为19.27万美元（约合138.54万元人民币），在28个成员国中排名第一；开设私人诊所的医师平均收入更是高达29.88万美元（约合214.83万元人民币），仅次于比利时。
不过，韩国医协下属研究机构认为，由于各国统计口径差异，加上部分发达国家未提供数据，上述报告结论采信度较低，韩国医生的实际收入应处于经合组织中低水平。
当然，从韩国各行业纵向对比来看，医生收入处于绝对的前列。受雇于医疗机构的专科医生年收入是韩国国民平均年收入的4.4倍，开设私人诊所的专科医师更以6.8倍的收入差距遥遥领先。韩国10大高收入职业榜单中，医生也占据半壁江山，其中耳鼻喉科、眼科、整形外科、皮肤外科的医生最为吸金。
◆OECD各成员国医生收入与该国国民平均收入的差距。
医生之间的收入差距主要取决于就诊涵盖多少医保不覆盖的自费项目。“皮眼整”专科诊所的自费项目比例一般在25%及以上，因此更加“有利可图”。与之相对，韩国国民健康保险几乎涵盖所有儿科治疗，儿科医生收入直接取决于接诊数量。需要注意的是，1990年代韩国每年新生儿接近100万，而2023年全年出生人口仅23万人，儿科接诊费用涨幅寥寥，这意味着收入的锐减。
两相对比之下，也就不难理解为何更多医学毕业生选择进入高利润的专科诊所。数据显示，2022年在整形外科诊所注册的医生人数比十年前增加了 76.4%，皮肤科诊所注册医生增长了39.6%。
◆过去十年间，韩国整形外科诊所数量上涨了超30%。
去年12月举行的2024年上半年住院医师招募结果出现明显的两极分化趋势。应征整形外科（165.8%）和皮肤科（143.1%）的人数远远超出需求。另一方面，儿科（25.9%）、妇产科（67.4%）和急诊科（79.6%）等基本医疗领域人才严重紧缺。
金医生则向《凤凰周刊》笑言：“如果能够进行理想分配的话，例如强制将整形美容方向的医生转为从事基本医疗领域，就不会有人手不足的问题了。”
影响医生选择的因素不仅关乎利益，也涉及从医风险。有年轻医生表示，他们之所以不愿进入儿科、妇产科、急诊，是因为这些科室生死攸关，容易产生医疗诉讼。
韩国医协下属研究机构的一份报告指出，韩国每年有762名医生因“职业过失导致死伤”而被指控，这意味着平均每天有两名医生被起诉，无论是案件数还是定罪案件比例都高于日本、英国等发达国家。上述研究机构所长认为，对医疗事故的过度刑事定罪瓦解了医患之间的信任，也是造成基本医疗领域人才加快流失的一大缘由。
基于上述种种原因，反对扩招的医生团体认为，每年增收2000人不仅无法缓解各地区间的医师数量差距，反而会让首尔地区那些低风险、高利润的热门科室竞争更加激烈。但不少批评人士指出，医疗界之所以强烈反对扩招，是担忧新政将导致自身收入减少。
罢工将如何收场？
韩国社会评论家朴权日在《韩国的能力主义》一书中指出，韩国医学院不仅仅是培养职业医生的教育机构，更是特权阶级的培养器。受到绩优主义的长期影响，医生和律师是韩国两个社会地位最高的职业群体。但当更多地方大学增设法学院之后，律师的社会地位有所削弱，医生成为韩国“硕果仅存”的精英特权阶级。
因此，医生职业的公共服务性越来越弱，排外性越来越强。成为一名医生鲜少代表着救死扶伤的社会理想，更多是阶级上升的通道和维持阶级再生产的方式。
对于医生的罢工行为，总统尹锡悦公开喊话，“不要以民众的生命健康为赌注进行集体行动。”保健福祉部第二副部长朴敏守也警告：“医生们不要以为只要团结抗议两三周，政府最终就会下跪。我告诉大家，绝对不会那样。”
保健福祉部将针对不回应返岗复工命令者采取吊销执照措施，法务部则对集体行动挑动人员坚持逮捕调查原则。根据韩国《医疗服务法》，政府有权向罢诊的医生下达复工令，拒绝返岗者或将面临最高三年的监禁或3000万韩元（约合16.2万元人民币）的罚款；同时也有被吊销医疗执照的风险。
延世大学公共卫生管理学教授郑亨善在接受韩媒采访时表示，韩国是唯一因医学院扩招发生多次罢工事件的国家。同样是为应对人口老龄化做准备，日本在过去十年间逐步增收约4.3万名医生，并未引发医生团体的激烈反对。郑亨善直言，“（上届）政府屈服于集体罢工的做法是错误的。”
根据以往经验，罢工是一场持续数月的拉锯战。少了疫情这一后顾之忧，韩国政府此次态度尤为强硬。尹锡悦直言：“现任政府绝不会像前任政府一样姑息医疗界的集体行动，”
◆尹锡悦警告罢工的医生说，“医疗界斗不过国民。”
尹锡悦的底气一部分来自民众支持。来自韩国盖洛普的相关民调显示，76%的受访者支持政府的扩招计划，认为韩国存在医生短缺的情况；16%持反对态度，原因包括担心过度扩招降低医疗水平、认为扩招不能解决医疗问题等。
北京外国语大学韩国-朝鲜研究中心研究员周晓蕾向《凤凰周刊》分析道，韩国政府肯定也明白扩招无法根本性解决地区间医疗资源不平衡的现象，但政策工具箱里可用的调控办法不多，才会比较粗暴地推行扩招，希望涓滴效应能让医师渗透到首尔以外的地区。
据周晓蕾观察，除医生团体外，韩国各界此次对扩招问题的态度比较一致，即便是反对党也没有唱反调，护士工会组织也表示支持。“医生短缺这个结构性矛盾确实到了不得不解决的时候，长期来看，扩招是必然趋势。”
另一方面，尹锡悦选择在此刻强力推动医改政策，也是在为4月10日的国会选举争取民意。共同民主党目前在国会300个席位中占168席，执政党国民力量党处于劣势，仅占111席，是否能在国会选举中扭转“朝小野大”的局面，对尹锡悦接下来的四年任期至关重要。
去年10月，国民力量党在被视为国会选举“风向标”的首尔江西区行政长官补选中惨败给共同民主党候选人。尹锡悦当时就打算将医学院扩招提上议程，但经过多轮谈判后搁置。今年1月，尹锡悦夫人被曝收受名牌包引发争议，尹锡悦与临时党首、国民力量紧急对策委员会委员长韩东勋之间的矛盾也随之升级，民调支持率岌岌可危。在此背景下，尹锡悦选择直接宣布扩招政策。
◆1月23日，尹锡悦与韩东勋共同视察灾区，疑似“握手言和”。
如果尹锡悦能在这个时间点成功推行前任未能实现的医学院扩招，对即将到来的国会选举无疑是一剂强心针。周晓蕾说，硬碰硬的话，大概率是双输。“可能的走向是商议一个不那么激进的数字，趁着民意所向，采用阶梯式扩招方案，逐步达成目标。”
金医生同样认为，一下子扩员2000人，放在任何行业都难以接受，政府应该找到缓冲地带，循序渐进地进行扩员。“通过此次罢工，政府和医疗界可能会一步步做出妥协，进行调整。”
如何能在角力中找到各方都能接受的平衡点，考验尹锡悦政治智慧的时刻到了。
狗仔卡
发表于 2024-2-24 06:22 P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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