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国新移民法案，“马克龙照搬极右翼剧本”？

源济

法国新移民法案，“马克龙照搬极右翼剧本”？

Original 黄瑜珊 全球报姐  2023-12-28 21:17Posted on 四川

◆2023年12月19日，法国议会投票通过新移民法案。

特约撰稿/黄瑜珊（发自法国巴黎）

编辑/漆菲

“马克龙在照搬极右翼的剧本。”当法国通过备受争议的移民法案后，法国左翼议员如此痛批总统。

当地时间2023年12月19日晚，法国参议院（议会上院）和国民议会（议会下院）通过一项新的移民法草案，规定了更严格的外来移民管理措施。该法案之前曾遭到国民议会的否决，但在增补了对于外来移民的更多限制后，最终得以通过。

总统马克龙表示，该法案是法国需要的“盾牌”，将对国家起到防护作用。

◆2023年12月20日，马克龙在总统府接受采访，谈论了新移民法案。

新法案提高了外籍人士享有家庭、住房等部分社会福利的难度，限制未来三年引入外来移民的人数，在一些方面提高了入籍门槛，将非法居留写入刑法，提高了外国人申请就医居留的难度等。相比于外国人，新法案还强调了法国人的“国家优先权”。

新移民法案受到左翼的批评、极右翼的欢迎，同时引起执政阵营的分裂危机。极右翼政党“国民联盟”声称取得了“意识形态上的胜利”，但在左翼政党眼中，这是马克龙政府向极右翼势力做出的巨大让步。为了表示反对，法国卫生和疾病预防部长奥雷利安·鲁索立刻宣布辞职。高等教育和科研部长西尔维·勒泰罗亦提交了辞呈，但遭到总统和总理的拒绝。其他左翼部长们也在考虑辞职问题，马克龙或将面临重组团队的压力。

◆法国国会通过移民法案，左翼阵营议员手持标语抗议。

 

法国移民政策总体呈缩紧趋势

近年来，移民问题越来越成为法国乃至整个欧洲社会争论的热点。

但据法国人类学家弗朗索瓦·埃兰（François Héran）观察，法国对于外来移民来说并不具有特别的吸引力。法国接纳移民的数量远不如邻国和欧洲其他地区——根据联合国的数据，2000年-2020年，法国接纳移民数量增加了36%，而同一时期，德国为75%，北欧国家平均为121%，南欧国家平均为181%；另据欧洲统计局2021年的统计，法国移民人数占人口的比例在欧盟27个国家中仅排名第25位。

法国大批接收移民的历史可追溯至19世纪中叶。移民从一开始就是国家劳动力的来源。随着法国加入工业革命，国内人口动态开始发生变化，工业增长吸引了数百万来自波兰、比利时、葡萄牙、意大利和西班牙等国的欧洲移民。一战造成法国600万人的伤亡，促使大量来自法国殖民地的工人来到这里。到1930年，仅巴黎地区就有70000名北非穆斯林。而二战再度造成劳动力的短缺，法国政府急于招募来自欧洲、美洲、非洲与亚洲各地的移民。

如今，移民仍在法国劳动力市场上扮演重要角色。根据法国劳工部的数据，移民占法国总人口的10.3%，在家庭佣工群体中占38.8%，在警卫和保安群体中占28 .4%，在非熟练建筑工人群体中占24.1%。同时，国际前瞻及信息研究中心（CEPII）2022年2月进行的一项研究显示，移民占到法国医生群体的17%。无证移民工人的数量更是无法统计——法国内政部长达尔马宁估计，该群体数量达到60万-90万人。这些人长年遭受到雇主的剥削，无法获得合理的收入。

随着大批移民的到来，法国也在不断推动移民政策的改革。自1945年以来，法国平均每两年通过一项移民法案——这还不包括成倍增加的条例、命令、通告与法令。自1984年以来，颁发长期居留卡的条件已经变过八次，无证移民合法化的标准更是被重新定义了十五次。随着法律不断修改，移民政策虽偶有放宽，但总体呈缩紧趋势。

1970年代中期，法国家庭移民的数量首次超过劳工移民，这被反对者视为“移民闸门打开”的起点。2000年之后，移民政策迎来转折，法国以“选择性移民”的名义采取措施，让外籍工人进入那些难招工的部门。

此次通过的移民法案，将重点放在无证移民的身上。但早在1960年代，法国当局就开始悄悄拘留和驱逐无证移民了。1980年代以来，打击无证移民的力度不断加强。直至2012年，法国才开始放松对该群体的打压。

从上述历史来看，法国通过新移民法案也并非新事。只不过，在两极分化愈发严重的法国社会，法案的通过使右翼政党看到了“战略胜利”的机会。

◆法国移民法案经历的变革。来源：法国《世界报》

法国媒体称，新移民法案的通过得益于右翼共和党以及极右翼国民联盟的投票。据悉，国民联盟领袖马琳娜·勒庞最初表示将投反对或弃权票，却出乎意料地在表决时支持这一法案，让马克龙所属的复兴党十分难堪，

法国《解放报》注意到，马克龙政府最初表示，这将是一项恩威并济的立法，让在缺乏劳动力部门工作的移民更易于取得居留许可，同时让非法移民的驱逐程序变得简便。但为了赢得右翼的支持，政府同意削弱居留许可措施，并将移民所能取得的福利，包括育儿和住房津贴的时间延后。新法案还将移民配额纳入其中，使移民后代更难成为法国人。此外，假如双重国籍者因对公职人员犯下重罪而被判刑，将会丧失法国公民的身份。

欧洲中间派政党正被推向右翼

法国通过移民新政之际，欧洲议会的议员与成员国代表就棘手的欧洲移民制度改革问题达成一项协议。12月20日，欧盟理事会轮值主席国西班牙表示：“已就新《移民与庇护公约》的五份档案达成政治协议。”

该公约由欧盟委员会于2020年9月提出，是继2016年难民危机后的一项提案失败后，对欧洲移民规则的全面修订。该协议将加强对移民抵达欧盟的控制，在边境附近设立封闭中心，以确保那些无权获得庇护的人更快被遣返，并在成员国之间建立一个强制性的团结机制，以帮助移民较多的国家缓解压力。

欧盟委员会主席冯德莱恩对这一“历史性协议”表示肯定，欧洲议会议长梅措拉称其为“可能是本任期内最重要的立法协议”，她希望由此可以打击右翼民粹政党在2024选举年的势头，“欧洲可以在人们关心的议题上取得进展”。根据欧盟的数据，2020年有10万人非法移民到欧洲，2023年年初以来已超过25万人。

◆2023年12月20日，欧盟委员会副主席希纳斯（左）和欧盟内政事务专员伊尔瓦在布鲁塞尔就《移民和庇护公约》举行新闻发布会。

德国、法国、西班牙、希腊、荷兰、意大利等国均对该公约表示欢迎。尤其对意大利、希腊等欧盟边境“前线”国家而言，这项改革意味着压力的缓解。匈牙利则因协议中提到的“强制性的团结机制”，而对该公约表示强烈反对。人权组织亦表示担忧，认为新协议可能在欧洲边境制造更多人满为患的拘留营，同时导致未成年人被长期拘留。

不过，这项协议仍需得到欧洲议会与欧盟理事会的正式批准，预计在2024年6月欧洲大选之前最终通过，全面实施则需要两年左右。

不只是法国，有关移民问题的辩论，正将欧洲多国的中间派政党推向右翼。

在德国政坛，移民议题同样占据主导地位。随着庇护申请大幅增加，地方政府感受到照顾新移民的压力。尽管德国总理朔尔茨誓言将采取更强硬的移民路线，却依然面临来自右翼的压力。极右翼政党德国选择党 (AfD) 的支持率稳步上升，预计将在2024年的地区选举中表现出色。

荷兰首相马克·吕特更是给全体荷兰公民写了一封信，他在信中指出，荷兰人必须积极捍卫国家价值观，反对那些拒绝融入社会或做出反社会行为的人。“表现正常，否则离开”是信中的核心信息之一。奥地利、丹麦等国家的主流政党也采取了类似策略。

与此同时，针对移民和难民的袭击也不断增多。根据德国政府的数据，2023年上半年，针对上述群体的袭击事件超过700起，其中针对难民安置点的袭击事件超过80起。与2022年同期相比，这一数字显著增加。

除了长期以来的种族偏见，移民往往被认为难以融入欧洲社会，破坏当地主流文化与认同。尤当本轮巴以冲突爆发后，法国和比利时近来发生的致命袭击再次引发人们对欧洲伊斯兰恐怖主义的担忧。欧盟各国的内政部长与司法部长在卢森堡举行会议，以制定共同战略遣返无权留在欧盟的非法移民。

◆法国很多难民由于语言不通，加上等待审核身份的时间漫长，长期没有工作的情况下越发难以融入社会。

不过，与移民政策右倾趋势相反的是，欧洲民众对于移民的接受度正在不断提高。欧盟委员会2022年发布的《特别欧洲晴雨表：移民融入欧盟》显示，大多数受访者（69%）认为，从长远来看，积极促进移民融入是国家的必要投资。法国国家人权咨询委员会（CNCDH）2022年发布的调查报告显示，法国民众对少数族裔的宽容度逐年增加，78%的受访者认为，移民是丰富文化的源泉。

自2008年以来，CNCDH开始使用“包容指数”来衡量社会对少数族群的包忍程度。2022年，法国得到前所未有的68分（100分制），CNCDH秘书长马加利·拉富尔卡德（Magali Lafourcade）宣称：“在我们国家，社会包容度从未有如此之高。”

法国移民迎来不确定的未来

此次法国通过的新移民法案对于不同群体添加的限制条件不尽相同。已获得难民身份的人认为，新法案对他们的影响微乎其微。

“我认为这项法案有好有坏。”来自叙利亚的库尔德难民希什塔（Hishta）告诉《凤凰周刊》，“针对‘加大对违法居留外国人的驱逐’等规定，我持支持态度；但我反对‘在法国出生的孩子无法在成年后自动获得国籍’这一条。”

新的移民法案中，在法国出生的外国父母的子女必须在16-18岁之间提出获取国籍的申请，而不再是成年后自动获得法国国籍。“对我的父母来说，申请入籍将变得更加困难，因为他们需要达到更高的法语水平。不过由于我们全家都有难民身份，所以影响总的来说并不算大。”希什塔说。

新法案还规定了领取社会福利的门槛——有工作的外国公民必须证明已在本国居住30个月，才能领取家庭津贴等社会福利。对于没有工作的外国人，这一期限已延长至5年。但这对国际学生与难民来说并不适用，后者仍能领取到相应福利。

针对国际学生的新规定是：外国公民在申请“学生”居留许可时需缴纳一定保证金，旨在支付“驱逐费用”，这笔钱会在学生回到原籍国或在法国获得工作合同后返还，具体数额尚未做出规定。

法国总理伊丽莎白·博尔内解释说，这笔钱或许只有象征性的“10-20欧元”。然而，政府能根据自己的政治议程来设定金额——这意味着如果政府想要获利，该金额有可能增至数千欧元。

◆2023年12月12日，法国总理博尔内出席国民议会。

学术界普遍担忧，新措施将有损法国高等教育的对外吸引力和科学研究。这条规定出台后，法国HEC、ESSEC、ESCP等三大知名高等商学院的管理层联名发出谴责，认为这项措施“严重威胁了法国的国际竞争力”，“将打击外国人选择法国作为学习之地的积极性”。有法国议员直言，上述保证金的想法“与公共政策背道而驰，因为公共政策的目标是到2027年将外国学生人数从35万增加到50万”。

自2019年以来，欧盟以外的国际学生已经开始支付更多注册费——学士学位为2770欧元，硕士学位为3770欧元，远高于法国和欧洲学生的170欧元和243欧元。未来，在法留学的成本或将进一步增加。

无证移民是此次移民法案改革中受影响最大的群体，他们的处境将变得更加艰难。新法案引入诸多限制性措施，例如允许警察在发现无证外国公民时对其处以最高3750欧元的罚款。同时，该法案还加大了对雇用非法工人企业的制裁力度。

大约50个协会、工会和非政府组织在一份联合声明中表达了对新法案通过的遗憾，称其为“近40年来最大的对外籍人士权利和生活条件保障的倒退”。法国主教会议主席埃里克表示，法国应以有尊严的方式接纳和安置移民，即便在特定情况下，也不能将人们简单视作罪犯。

新法案中的一个好消息是，无证工人将有权在未经雇主同意的情况下提出合法身份的申请。新法案规定，各个地方政府将有权向在紧缺职业中工作的非法滞留者颁发为期一年的居留许可，但后者必须在法国住满三年，并在过去两年内至少工作12个月，且在其刑事记录中没有书面判决。

这为无证工人提供了自行合法化的可能性，而无需接受有辱人格的工作以获得雇主的帮助。但同时，新法对移民数量进行了控制，这意味着只有小部分无证工人能获得合法身份。

根据法国劳工部的数据，2022年法国80%的职业出现了劳动力短缺，移民能填补这一空白。法国经济学家皮埃尔·卡胡克（Pierre Cahuc）在法国《回声报》上援引劳动经济研究所的研究成果，论证了合法化可以给法国经济带来显著优势：“在人口增长缓慢与老龄化的背景下，从纯粹的财政角度看，合法化能产生积极影响，因为报税的工作可以为国库带来收入。”同时，他认为，这也有助于移民“充分融入社会，过上有尊严的生活”。

可以看出，法国对于移民的大门并未因为新法案而紧闭。12月20日，马克龙在法国电视五台的节目上表示，法国确实面临移民问题，政府要“从现实出发，去改善情况”。他也强调，虽然移民法案将变得“更加严格”，但法国将继续接收移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