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年12月19日上午，特搜部兵分两路，对位于东京都千代田区的“安倍派”和“二阶派”事务所进行入室搜查。
文/关珺冉
编辑/漆菲
东京都远离主干道的某个住宅区，一栋两层楼的木质住宅入口处，放着几盆精心布置的日式盆栽。即使白天，上下两层的百叶窗依旧紧闭。从2023年12月起，日本媒体记者在此围堵，多次摁门铃却无人应答。某天上午，一位身着西装的白发男子终于从家中走出，准备进入车库。他就是执政党自民党最大派系“清和政策研究会”（即安倍派）事务总长、国会对策委员长高木毅。
◆高木毅是此次卷入政治“黑金”丑闻的“安倍派”核心人物之一。
“谁指使你设立行贿基金的？”记者蜂拥而上与其对峙。高木毅没有应答，而是钻入车里，只说了一句“给邻居添麻烦了”。由于自民党国会议员收受筹款集会门票回扣一事不断发酵，高木毅等多名安倍派核心人物备受质疑。
12月19日，东京地方检察厅特别搜查部（下称“特搜部”）以涉嫌违反《政治资金规正法》为由，对位于东京都千代田区的安倍派和二阶派办公室展开搜查。安倍派先前由已故前首相安倍晋三领导，是自民党内最大派系，有99名国会议员；二阶派则由自民党前干事长二阶俊博领导。
这一“黑金”丑闻被日媒称作“令和版利库路特贿赂案”。1989年2月，东京检察当局以行贿嫌疑犯的罪名逮捕了利库路特集团前董事长江副浩正，从而为查清战后最大贿赂案之一的利库路特案打开缺口。经调查，时任日本首相竹下登先后接受利库路特集团多达7500万日元的贿赂。最终，竹下登下台。
◆1989年利库路特贿赂案，最终使得时任首相竹下登下台。
这让日本民众有了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自民党腐败的本质似乎没变。眼下，岸田被迫大规模改组内阁以“断臂求生”，力图挽回国民的信任。只不过，岸田内阁已成“泥船”，连自民党党内人士都不愿“上船”。岸田的自民党总裁任期将于2024年9月结束，本届国会众议院任期也已过半。他是否会提前解散众议院并举行大选，成为焦点。
自民党派系办公室遭到搜查
在日本，政客常常通过所谓“政治资金派对”筹款，即举办演讲会、新年会等活动吸引支持者参加，支持者则以购买集会门票的形式向政客捐款。此次安倍派曝出的“黑金”丑闻就与此有关。
据悉，自民党政治派系会按惯例向所属议员下达销售指标，要求他们以每张2万日元（注：1日元约合0.049元人民币）的价格出售政治筹款集会的门票。如果超过销售指标，多出的资金将有机会返还给议员，成为他们的额外收入。2018年-2022年，安倍派未按相关规定在政治资金报告中记录上述收支，非法账户中累计的总额预计达到5亿日元。
这次事情最早可追溯到日本共产党机关报《赤旗》的爆料。早在2022年11月，据《赤旗》披露，自民党在举办筹款集会时，有多人购买了20万日元的集会门票，但未有记载这些大额购买者的身份。而从2018年至2020年，包括安倍派在内的自民党五个派系的政治资金余额报告中，总计缺失约2500万日元。《赤旗》当时的报道并未引来太多反响，但引起长期关注政治资金动向的神户学院大学教授上胁博之的注意。
◆政治资金丑闻最早可追溯到日本共产党机关报《赤旗》的爆料。
上胁博之经调查发现，安倍派和自民党其他派系的政治资金收支报告中“根本没有记录集会门票的收入”。他以涉嫌违反监管法为由，于2023年10月向特搜部提起诉讼。同年11月开始，日本媒体开始跟进报道，让此事正式浮出水面。
上胁博之在最新的采访中透露：“至今我没收到特搜部的听证请求。但从2023年11月开始，找我问询起诉书的记者越来越多，我猜暗中调查可能已经开始了。”
日本《政治资金规正法》规定，政治团体的会计负责人有义务提交收支报告。不记载罪等方面的处罚为5年以下监禁或100万日元以下罚金。从12月16日开始，特搜部以自愿方式向安倍派议员询问情况。12月21日，特搜部已向前官房长官松野博一提出了以自愿方式询问情况。
安倍派的一名会计人员在接受特搜部询问时解释称，“我已向安倍派负责人报告过部分收入返还给国会议员了”，“派系告诉我，不要在政治资金平衡报告书中写到这一点”，“如果上级叫我不要写，我也没办法”。
安倍派原防卫副大臣宫泽博行更是“不打自招”地说，“派系里的人曾指示我，不必将其（超出限额的金额）纳入到政治资金平衡报告中……如果他们长年这样做了，我也不得不按照指示来做。”
一位议员的资深秘书向媒体披露，“听说回扣是现金形式的，没有收据。在政治资金平衡报告中不包含这部分资金，这是为了确保即使派系成员也不知道具体金额。这个制度在某位议员的前任执政时期就已经存在了，后来者只是继承了它。”
2023年12月19日上午，特搜部兵分两路，对位于东京都千代田区的安倍派和二阶派事务所进行入室搜查。搜查历时四五个小时，相关文件被装箱运走。
自民党派系办公室被搜查是极为罕见的事情。上一次可追溯到2004年，自民党派系“平成研究会”（当时的桥本派，现在的茂木派）因涉嫌收受日本牙医协会政治团体“日本牙医联盟”一亿日元的政治礼金，从而遭到特搜部的搜查。
眼下，特搜部已召集全国各地的检察官来调查安倍派的会计总监和议会秘书等人。消息人士透露，99名安倍派议员中，有多人收受回扣。其中收受资金最多的是参议员大野泰正，金额超过5000万日元；前奥运大臣桥本圣子收受资金约2000万日元，6名重要干部——松野博一、高木毅、世耕弘成、萩生田光一、盐谷立、西村康稔等人也将钱留为自用，金额从100万到1000万日元不等。
这一次，检察厅为何如此猛烈地“围剿”安倍派？
日媒分析认为，这与双方的恩怨有关。安倍担任首相时，曾于2020年5月强行推动国会审议《检察厅法》修正案草案，想借此安排自己的亲信、东京高等检察厅检察长黑川弘务担任总检察长。这一修正案遭到前总检察长松尾邦弘、日本律师协会等司法界人士和机构的强烈反对。
不久后，黑川弘务被曝出在疫情紧急状态期间约报社记者出门打麻将，最终引咎辞职。检察厅对时任安倍内阁任意任命检察官感到不满。一位日本政治记者表示，“正因为这份恩怨，当安倍派卷入‘黑金’事件时，检察厅将其视为打击报复的机会。”
不过，留给检察厅的时间窗口仅有一个月，只到2024年1月日本例行国会会议之前。因为按惯例，司法部门的调查只能在国会休会期间进行。如果情况属实，这将是一起有组织、恶意隐匿的“行贿资金”事件。
“黑金”丑闻背后的万恶之源
战后历史上，日本政坛有过四大腐败案，除此次被媒体提及的1989年利库路特贿赂案外，还包括1948年的昭和电工腐败案、1954年的造船业集体案、1976年的洛克希德公司跨国案。为此，日本政府于1993年修订《政治资金规正法》，一定程度上对政客收受贿赂进行了限制，但“黑金”丑闻并未断绝。
◆1977年1月27日，东京地方法院因洛克希德丑闻，对前首相田中角荣进行首次审判。
2007年5月，时任农林水产大臣松冈利胜因涉嫌权钱交易畏罪悬梁自尽，成为战后首个任期内自杀的内阁大臣。2009年，时任民主党党首小泽一郎宣布辞职，原因是其首席秘书大久保隆规涉嫌非法接受日本大型建设企业西松建设高达2100万日元的巨额政治捐款，并造假账以规避审查。2011年，时任外务大臣、民主党成员前原诚司因接受外国公民的政治献金而辞职。2014年，时任经济产业大臣小渊优子因挪用政治献金购买化妆品及衣物等而辞职。
近几年来，政治与金钱挂钩丑闻更是层出不穷，例如前首相安倍晋三的赏樱会风波、前法务大臣河井夫妇涉嫌贿选被捕、多名自民党议员接受博彩企业现金贿赂等。
◆日本前首相安倍晋三曾陷“赏樱会”丑闻。
通过政治筹款活动吃回扣的丑闻也不是第一次发生。日本《每日新闻》指出，类似错误是违法行为，但仍在年复一年地发生，案件数量众多，涉及金额也很大，原因主要有两点。
首先，对出售政治筹款集会门票的监管不严。虽然日本有规定禁止公司等组织机构向政客个人汇款，但可以购买集会门票。这种方式比向政客汇款更容易筹集资金，因此成为一些政治派系的主要收入来源。
其次，自民党在政治和金钱管理方面存在一系列问题。2022年年底，自民党众议员薗浦健太郎由于少记录了约4000万日元的政治筹款集会门票的政治资金而辞去众议院议员职务，并被罚款100万日元。
日本政治中的权钱交易由来已久，不少人认为，自民党的派系政治是用“钱和权”进行政治交易的万恶之源。
东京大学名誉教授、知名政治学者御厨贵指出，所谓派系应该是这样一种场所：它既是充当聚集同僚的政治舆论场所，又是教育培训新人以及决定总裁人选的多数人聚集场所。“最初，它应该是一个政策小组，但如今，它成了一种赚取行贿资金的机制，成为赚取活动经费的地方。”
日本《读卖新闻》呼吁，现在到了重新考虑政党应该如何运用政治资金这一问题的时候了。“政治活动需要一定的成本，但资金的筹集方式和使用方法要公正透明。”
“我们不可否认，政治是要花钱的。哪怕制作一张海报也需要钱。”上胁博之直言，当政治与金钱发生关系时，政治家的个人道德很重要。然而，仅以此并不能消除金钱权力与政治腐败的问题。我们别无选择，只能通过完善法律体系，防止政治腐败。“但问题在于，政治家是否会主动制定法律来约束自己？”
围绕政治资金出现的各种迷雾，与日本政体制度有着直接关系。政治与金钱的隐秘联姻，恐怕仍将持续下去。
清除安倍派带来何种影响？
此次“黑金”丑闻直击岸田政权的核心。如果安倍派遭遇瓦解打击，将波及整个自民党，岸田政权也面临垮台危险。
安倍晋三去世后，安倍派由核心“五人组”集体领导，这五人分别是内阁官房长官松野博一、自民党国会对策委员长高木毅、自民党政务委员会委员长萩生田光一、自民党政调会长兼经济产业大臣西村康稔、自民党参议院干事长世耕弘成。
◆安倍晋三去世后，“安倍派”由核心“五人组”集体领导。（来源：朝日新闻）
丑闻曝光后，岸田多次召开紧急常务会议，召集包括麻生太郎在内的自民党各派党首，直言“绝不搞派系政党”。他还决定，担任首相期间退出自己所在的“宏池会”（岸田派）并辞任派系会长。
岸田上台以来，一直努力维持与自民党最大派系安倍派的关系，并坚持将上述“五人组”置于政权的核心位置。但眼下，情况起了变化。
12月14日，“五人组”中的松野博一、西村康稔，以及首相辅佐官上野通子、农林水产大臣宫下一郎、总务大臣铃木淳司等人提交了辞呈。最终，安倍派的4名内阁大臣、5名内阁副大臣以及1名政务官均被替换。
“想通过人事变动来重塑政府形象，显然十分困难。”一位自民党非安倍派议员表示，岸田的支持率本就处于低谷，如今又因“黑金”丑闻受到重创。“没人愿意登上岸田这艘正在下沉的‘泥船’。即使要求我加入内阁，我也会拒绝。”
日本《每日新闻》12月17日公布的最新民调显示，岸田内阁支持率已跌至16%，刷新岸田就任首相以来的最低纪录，也是内阁支持率自2011年8月以来第一次跌破20%。在日本政坛，内阁支持率低于30%被舆论视为进入“危险水域”，若跌破20%，则被视为陷入“下台水域”。
◆岸田内阁的支持率已经跌至16%，刷新岸田就任首相以来的最低纪录。
过去一年来，内阁成员辞职成为岸田政权的常态。而当作为内阁核心成员的官房长官辞职，对岸田来说影响更加负面。
最终，岸田起用林芳正担任内阁官房长官、斋藤健担任经济产业大臣、松本刚明担任总务大臣、坂本哲志担任农林水产大臣。被记者围堵时，林芳正用“晴天霹雳”一词来形容当前的状况。“岸田跟我说，‘在严峻的情况下，能否得到你的支持？’”
◆最终，岸田起用林芳正担任内阁官房长官。
据悉，起用林芳正是麻生太郎的主意。一位“岸田派”干部透露，“最初接触的是‘茂木派’和非派系有影响力的人，但他们都拒绝了。这一任命是为了拉拢林芳正，也是颇费周折的结果。”
据说，岸田周围存在一种天真的看法，认为“黑金”丑闻只是安倍派的问题。首相办公室的一位消息人士透露，只要排除安倍派，任命合适人选，岸田就能继续掌权，民众也能恢复对他的信任。岸田曾向周围人透露，“如果有更多（安倍派）成员涉嫌回扣问题，一旦继续采用这些人，结果将惨不忍睹。”
但对岸田来说，明目张胆地“清除安倍派”也存在风险。2021年上任以来，岸田虽是首相，但岸田派作为自民党内第四大派系的基础并不牢固，因此不得不倚重安倍派的政治影响力。
另据日媒报道，在安倍派陷入泥潭之际，自民党其他派系也被指存在同样做法。检察机关计划对数十名涉事自民党议员发起调查。
面对自民党的“黑金”丑闻，日本网友颇感无奈：“这次政客不要把一切罪责再归咎于秘书了”；“安倍第二次执政以来，自民党比以前更加阴险。过去，他们还会尽力回应，但赢得选举后，无论发生什么，他们都不在乎了”；“岸田脸皮到底有多厚？支持自民党的人是因为没有其他政党可以依靠了吧？距离选举还有一段时间，我们应该让这种情况消失。现在不是铲除腐败政客的最佳时候吗？”
此次政坛震荡恰逢日本经济增长动力减弱，海外需求低迷出口受挫，通胀顽固又限制了本地需求。路透社评论称，由于主导经济政策的安倍派高官接连下台，可能会加速推动日本央行退出持续多年的超宽松货币政策。
日本央行前审议委员木内登英在一份报告中指出：“安倍派势力的倒台将给日本央行更多回旋余地，并更容易推动相关政策调整。”大和证券首席市场经济学家岩下真理也持类似观点。他认为，如果内阁改组能使这一事件得到控制，并不导致提前大选，日本央行就能在2024年1月采取行动，结束负利率。
如果能避免提前集体辞职，岸田内阁大概率能活到2024年9月自民党总裁选举。分析认为，最终的总裁候选人将取决于内阁支持率：如果支持率出现回升，岸田竞选连任的可能性仍然存在；但如果支持率持续低迷或进一步下降，自民党只能寻找新的总裁候选人。
而在无法任命主席的情况下，安倍派也将面临四分五裂的风险。据悉，派系内部已出现“如果不更新领导层，安倍派就无法存续”的声音。一位前内阁大臣透露：“由于派系没能拿出任何对策，焦虑正在蔓延。集体领导制度已经没有任何意义。”
安倍派的正式名称是“清和政策研究会”，“清和”二字取自中国古代典籍中的“政清人和”，意在以清廉政治增进人民福祉。如今看来，它已然丢掉了初心。“这一次，我对政治改革完全没有任何期待与希望。”御厨贵无奈表示，“按理说，岸田内阁应该集体辞职，但他却找不到继任者。在野党也远没有能力接管政府。这种绝望在日本现代史上是前所未有的。”
狗仔卡
发表于 2023-12-23 06:11 P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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