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万人陪他坐公交车

源济

五万人陪他坐公交车

Original 小昼 极昼工作室 2023-10-31 22:56 Posted on 北京

文 | 姜婉茹

编辑 | 陶若谷

我坐过最长的公交，是山东济宁的C621A，全程近120公里，得开三个多小时，司机中途都没上厕所，挺厉害的。最豪华的，要数河南郑州的无人驾驶公交，手机上预约一下，到站点它就来了，但也不算真的无人，有工作人员看着乘客别乱摸乱碰。

单站最长的在重庆，974路有一站开出去20多公里。而在福建的诏安县，有一种五菱车公交，小小的只有6个座位，我2021年坐过，今年又坐了一次，两次都只有我一个乘客。司机居然记得我，他问“你两年前是不是坐过这个车”？

坐公交出游，之前脑子里地图上的地点，一下子都变得立体了。一次我从陕西宝鸡走到潼关，真正知道了什么叫“八百里秦川”，看见一座山就会想，这不会又是秦岭吧？

2016年我去山西，是点对点的旅行方式。那时候的印象是，北方城市街道乱糟糟的。后来坐公交过去，觉得山西太好了，好多“一元公交”，开到乡下也是一块钱。还有很多山西的县城，公交是免费的，感觉很震撼。

看到其它旅行方式看不到的景色，发现认知外的事情，会特别有满足感。我在山东蓬莱，坐着公交进了村，开到玉米堆旁，大大的车在起伏的山路上蹦蹦跳跳的。在河北高邑，一个地方有很多羊，我在那儿真的等到了公交车，就我一个人坐，直播间都问：是不是演的？

●在堆着玉米的乡村车站，等到了核载56人的大公交。讲述者供图

●等高邑1路公交车。讲述者供图

在河南偃师，我赶最后一班公交，距发车时间还有三分钟，我走到离发车点几百米的地方，突然从商场里开出来一辆小火车，小朋友坐的那种，好长一辆直接开到马路中间，把路堵死了。直播间“炸锅”了，怀疑是谁故意来坑我的。后来我跑步过去赶上了这辆末班车，特别刺激。

吃的东西也很有趣，广东饶平那里，有一种粉红色的饭，饭和肉全是粉红色，还挺好吃的。在江苏淮安见过“活珠子”，就是孵化不完全的鸡蛋，我当时不敢吃，就从直播间喊了一个朋友过来表演怎么吃。

其实我不是公交迷，平时很少坐公交。有些公交迷对关于公交的一切了如指掌，清楚车辆型号、编码、线路，甚至车上的刷卡器。我做“公交游”是因为想做抖音号，考虑找个大家熟悉的东西当主题，比较容易火。

正好那时候2020年，成都开通了去我老家眉山仁寿县的公交，亲戚跟我说，回老家一趟只要6块钱。我才意识到，便宜的公交车还能到这么远的地方。我就想从成都坐公交到北京去，发现实现不了。后来研究出从上海到北京的公交旅行方案，要坐1566站，花费270元。我发布的攻略视频，突然就有了100多万次播放。最多的评论就是不可思议，有人以为上海开通了直达北京的公交。

●刘华强发布的视频攻略，从澳门坐公交车到北京，5345站5167公里，路费1000，吃住两万。

当时就想，可以把公交旅行当成项目来做。我以前经常出差去外地，隔一段时间不出差还难受。后来自己创业，有了很多空闲时间，可以自由地坐公交长途旅行。背个单肩包、最多塞两套衣服、装上直播设备和电脑，穿个拖鞋就可以旅行几十天，看上去跟当地人没差别。

起初我会背双肩包，带上相机、云台，还有网友建议说，中间那些需要步行的路，可以带个折叠自行车骑过去。很多东西用不上，背包挤车时背上还会出汗，很不舒服。

之前还会坚持一个原则——只坐公交车。像是要向所有人证明一件事：坐公交旅行是可行的。为了坚持这个原则，有次我在福建宁德山区，没有公交，路过的车子喊我搭便车，我都拒绝了。徒步爬山10多公里看不到人，走到山顶才看见一个小卖部。有一段路走着走着没信号了，我又折回去找信号、开直播求助。一个直播间的朋友开着皮卡车来救我，直接把我送到火车站了。那是唯一一次没坐公交，坐了很短一段路的火车。

后来已经充分证明了这种旅行方式可行，不用再坚持之前的原则了。农村小客车、公益慢火车也可以算作广义上的“公交”。坐公交车中间遇到断点、没有办法的时候，就结合这些便宜又慢的交通方式，玩得开心就好，没必要纠结这一辆车。评论区还有人会钻这个牛角尖，说不坐公交算“作弊传送”，一关直播就问我干嘛去了，查我下车的位置离第二天上车的位置有多远。

要把一个个城市连接起来，公交必然会开到乡镇，开到一些特别的地方。像陕西潼关到华阴的路上，我临时改了路线，因为当天新添了一趟公交线路，挺幸运的，但也可能会遇到当天取消。地图不一定准，偏远的位置得打电话问公交公司，几点发车、具体在哪，也不一定讲得特别清楚，有些村里根本没车牌。

在广东陆丰遇到一个话痨司机，每上来一个人，他都想聊一下。我坐在前排，他就讲自己以前是在香港跑大巴车的，临时调过来跑公交，某个车次人很少，本来要取消了，在他的争取下保留了下来。

村里的公交一般允许带大箩筐，能看到卖菜大妈去赶集。乘客和司机都互相认识，聊得很嗨。有次我看见一个大妈，等车等了好一阵儿，上了车就一直聊，结果车开出几百米，到第一个站她就下车了，图的就是聊会儿天。

我还体验过成都凌晨三点的夜班公交，那班车加上我一共14个乘客，其中很多是代驾小哥，还有刚下班的人。路上看见了在出餐的早餐车、开始晨跑的人、拖着行李箱等车的人……那天直播间里有400多人说要陪我坐到终点。

●凌晨三点公交车实拍。讲述者提供

就算没有太多收益还挺累的，我也愿意坚持开直播。如果没了大家陪伴，体验感就差太多了，自己一个人玩有什么意思呢？在路上我不怕荒郊野岭、也不太怕突发情况，那么多人陪着呢，不行他们会帮忙报警。

找不到路的时候，经常得靠网友在线导航。不过他们跟我说东南西北，作为一个四川人我真的分不清，只能听懂前后左右。有的粉丝说要来捉我，有时正在公交上直播呢，就被“活捉”了。还有人会跑去前面的站台等着，上车给我送一大堆水。

到了两个省的分界线，粉丝之间可能会吵起来。浙江和福建的分界很明显，一边是沥青路，一边是水泥路。浙江的就说，还是我们有钱。福建人就说，我们家里有钱，不花在路面上。到了江苏那边有“十三太保”（指江苏省的十三个地级市），谁也不服谁，更是热闹。一会儿南通人说自己牛，被别地儿人喊“通吹”；一会儿常州人又说以前无锡属于常州府。

旅行路上，我从早上10点直播到晚上10点，一般会有300-700人同时在线，最多的一次有5万人。那次是在江苏两个县交界的地方，我下来换车，发现作为县界的桥正在翻修，限宽大约两米，但一辆车的宽度可能就有一米八。直播间的人就围观一辆辆车经过，猜下一辆会不会剐蹭。一辆厢式货车，大家都猜过不去，结果人家慢慢悠悠通过了。这个桥我播了一天多，流量惊人，第二天就有当地人开车过来，架起补光灯直播。

●最多人围观的一次直播。讲述者供图

可能危桥影响当地形象了，那次号被封了一下，很多粉丝帮我写小作文申诉，长长的一大段，说在直播间有家一样的感觉，没事就要看一看，要求解封。我视频下的留言，有人说拍到了自己每天通勤的公交，“右边那家盒饭挺好吃”“看到我家了”。一位退休的阿姨给我发私信，“你让我在家不出门有人聊天……每天依赖看到你的直播，心里踏实”。也有一些残疾人朋友，说自己不能出去，就通过直播到处看看。

现在我的公交游QQ群有1800多人，七成都是00后，很多是公交迷。前几天还有山西长治的群友说，跟着我发的线路，周末坐公交去邯郸玩了一圈，发现有的车涨价了，涨了一块钱。一些学生是真的穷游，晚上就住青旅，或者睡网吧、肯德基店。

有公交迷分享过为什么对公交有感情，在城里长大，小时候家人带着出去都是坐公交。父母给他买小相机，到处拍一拍街景、不同的车型，这些照片现在看来，都是城市发展的历史记录。随着经济发展，以前没有的路线慢慢串联起来了，公交游会越来越简单。但可能几十年后，人口下降，线路减少，这种方式又变得没法玩了。

我最早研究公交路线的时候，没有任何公交旅行的信息，也查不到类似的实践。有群友说，我不是最早做长途公交游的，有个人2019年从苏州坐公交去过漠河，但那个帖子传播量太少了。后面出现了很多公交游玩法的模仿者，甚至盗我视频。如果他们能找到一条能挣钱的路，我也能跟着挣钱，实际很难的。

坐公交旅行一天至少两三百的花销，直播打赏有时候能到1000块，平台抽一半，费时费力，扣掉成本没剩多少。而且也不可持续，真的365天坐公交，人也受不了。但停掉这个项目也不现实，它就像我的小孩一样，从零搞出来的，还是希望发扬光大。现在群里有不少人去公交游了，我就可以买他们拍的视频，不用自己去跑每条线路。

因为不好变现，我把一个账号转型了。从公交游戏视频，慢慢转成了公交动画片，半小时就能做一集，小朋友喜欢看。里面很多都是留守儿童，爷爷奶奶在农村带他们。有时候他们跟我合拍，能看到生活环境，挺心酸的，我做的东西能给他们带来快乐也不错。

●在镇江扬中，一位大叔邀请刘华强坐敞篷三轮车，看了一圈城市风景。讲述者供图

做公交游这个事，我自己的性格也变得外向了，以前直播间网友催我问路，我都不好意思。后来在路上遇到了很多主动帮助我的人，开始觉得人与人之间，没必要那么不好意思。在山东的夏格庄，一个大妈让我搭顺风三轮车，我当时很胖，开着开着电瓶车就没电了。还有在福建诏安，又一个大妈开着电瓶车，觉得我走累了，主动载我一程。结果碰到一个大上坡，载着我车就上不去，我就自己跳了下来，直播间都笑惨了。

我路过了两三万个站台，就差西北没去了。没走过的路线上，新鲜和未知的东西很吸引我，以后可能会多拍拍风土人情。出去就会有故事，不出去永远不会有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