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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亲亲宝贝] 被送养后,我和两个家庭的30年纠葛 | 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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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3-8-23 10:48 PM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被送养后,我和两个家庭的30年纠葛 | 人间

 陈尘 人间theLivings 2023-08-22 08: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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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连父母都可以因为性别而放弃自己的亲生骨肉,转而去哺育没有血缘关系的孩子,那还有什么是可靠的呢?亲情到底是什么?亲人又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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配图 | 《血观音》剧照





1


我是他们生的第五个女孩,也是攒够了失望后,必须要送出去的唯一一个,也许也是他们眼中极为不祥的一个。我出生于1985年,农历的七月十五,粤中地区的农村,这个出生日期,莫说粤中,搁整个广东省都会被视为不祥,是滞留在人间的鬼投的胎,何况还是个女孩儿。

收养我的是一个已经有三个孙儿、渴望多个孙女锦上添花的同村老奶奶。奶奶把我抱回来后就把我的生日改了,改成八月初十。她说,我是一出生就被抱回来的;她还说,幸亏你长得漂亮,手长脚长的,不然你妈可不答应收养你。

相较于奶奶的一头热,养父母对我的存在是持无所谓态度的,也就是多张嘴的事。我的身世也从来不是什么值得忌讳的话题。村里东家长,西家短,好事者多不胜数,爱瞎逗弄小孩的更是不缺,三天两头,小小的我总会收获戏谑提问:“你是跟你亲妈亲呢?还是跟养母亲呢?”

彼时,我总会气愤回答:“当然是养母呀!”他们听了,呵呵一笑,继续向掉进陷阱的幼儿诱问:“养母有什么好亲的?那可是怀了你十个月的生母哟,你这娃咋那么没良心哟?”

每到此,我就压抑不住怒火,歇斯底里地咆哮:“生了就了不起了?我又没求着他们生,她可以打掉我不生的啊,谁逼她了?”众人预期的效果出来了,顿时哄堂大笑,养母听了也咧嘴笑,却又拿捏作势道:“你们别逗她了。不过吧,这孩子总算没白养。”——养母似乎总需要以此来确认她收养的正确性,乐此不疲。

在这个把重男轻女视作平常的村子,不只我一个孩子是抱养来的,只是别人的父母大多都不会对外承认。如果有谁敢拿这说事,他们一般都会喝止,好事者就会收敛些许。唯有我是不被保护的,可以被随意赤裸地窥探、嘲笑。这种嘲笑跟着我进入了青春期,我用恨极了的眼神盯着这些满怀恶意的同村大人们,他们会回以戏谑眼神,然后不屑走开。

但我更恨我的亲生父母——我童年遭受的痛苦,很大程度上是来自亲生父母隔三岔五的打扰。他们每回出现,基本都是哭哭啼啼的,有时是因为超生罚款,有时是因为家里没钱……对我来说,都是一场灾难。

一看见他们来了,村里一些不怀好意的孩子就会吆五喝六奔走相告,甚至围到我跟前嘲笑:“哟,你亲妈来喽,小野种要被收拾啦?”

那些话像利刃一样,刀刀捅在我心上。我红着眼,从地上抓起一把石子疯狂地撒向他们。他们自然回家告状,于是我又被养父母抓着训斥,甚至痛打一顿。

这也是养父母拿捏我的另一重杀手锏,像“再不听话,就把你送到你生母那里去”的话张口就来。恐惧使我顺从,每逢我和我三哥打架,他恼了也会说:“你就不是我们家里人,你就是捡来的,还不赶紧滚?”我听了愈发不依不饶,明知打不过,明知会被打得一身伤痕,手心手背会被掐满“月牙”,还是咬着牙骂:“你才是捡的,你才是从垃圾堆里捡的。”养母见了就恼,抄起棍子不分对错对我俩一顿好打,边打边骂:“你要是亲生的,我早打死你了,你个不知死活的死丫头。”

她这么说时,我就软了,不闹了,站定了任她打。

一回,养父买了盐水菠萝回来,吃到最后一块,我先拿到了,被二哥一把抢过去,我哭着控诉二哥吃了那么多不公平。养父听了,却掐着我的脖子捏着我的下巴,从二哥手里拿过来菠萝强塞到我嘴里,边塞边骂:“叫你吃、叫你争……”全然不顾我已被掐得满脸通红、几乎断气。

逢这种时候,只有奶奶会冲上来。她一边骂养父,一边一把将他推开,将被吓得几近崩溃的我搂进怀里。整整一周,我跟丢了魂似的瑟缩着,发抖、哭,说不出话。奶奶心疼我、护着我,好事者就说她偏心、说她拎不清,她掷地有声地回:“我不偏她谁偏她?那三个男孩又不缺人疼。”

白日里总是被大人们威胁说要丢掉我,夜里我就常梦见自己被亲生父母带回家关进小黑屋,或是在黑夜里被养父母偷偷丢下,一个人无助狂奔,找不到归路,只能撕心裂肺地哭,直到哭醒到处找奶奶。

在奶奶的庇护下,我还能稍稍喘口气。可奶奶也只有单薄的脊背,为我撑起一小片天已经是精疲力竭。



2


生母频繁上门,我的恐惧与日俱增。到了上小学时,甚至到了不敢踏入家门的地步,经常一个人在外徘徊游荡至天黑透。临近家门,要悄悄地贴在墙根仔细地听屋里的动静,确认没有外人的声音了,才敢进去。养父母见我回来晚了,会责骂我性子太野。

我的恐惧一直攒到1993年,在我二年级的一个夏日,集中爆发了。

当天,我早早回了家,不记得为什么了。一进门,就看见亲生父母坐在家里的木长椅上,眉头紧锁,房顶上的风扇呼哧呼哧地吹,他们似乎在跟我养父母商量着什么。

我立马抬脚转身往外走,却被养父喝住。生母转头看向我,我脱下衣服往头上蒙,不想她看见我,更不想看见那挂着假惺惺的深情的脸,尤其是那双满载着“沉重”叫人喘不过气的眼睛。我只想赶紧躲、逃。

养父朝我脸上甩了一巴掌,骂道:“谁教得你这样没礼貌?”

我崩溃大哭,怒视生母:“你们到底想怎么样?”

养父暴怒,对我吼:“给我跪下!”

我不跪,他狠狠拽了我一把,我一个趔趄摔在地上,愤怒地吼道:“自己生了又不养,老跑来我家做什么?是想让我死吗?我和你们除了这一身皮肉,还有什么关系?是不是非要我死了才能结束?”

我趁他们不备,夺门而出,“哐”一声跳进了家门前的池塘里。而我不会游泳。

自此,亲生父母再没有出现了。

后来,奶奶说,我亲生父母抱养了一个男孩,花了5000块,而我只要了70块钱,他们觉得卖得太亏,所以常常来闹,说家里人口实在太多,没米下锅——在我之后,又生了2个女儿。

小时候,我常常想:如果连父母都可以因为性别而放弃自己的亲生骨肉,转而去哺育没有血缘关系的孩子,那还有什么是可靠的呢?亲情到底是什么?亲人又是什么?我恨他们,但似乎更恨的是自己的性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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慢慢地,我变得不爱跟人交谈,常会陷入某种不安,唯有钻进书中,才能短暂地忘却现实,获得快乐。也许是因为爱看书,我的学习成绩一直不错,时常被老师表扬,那些企图欺负我的孩子也收敛了许多。升初中时,我以年级第二的成绩进入了镇上唯一一所中学的重点班。

中学在镇子南边,离我们村足有六七公里,我和村北的小丽结伴同行,一起骑自行车上下学。小丽就是班里另外一个考上重点班的同学,养父母家早先在村子南边,我俩那时并不熟,直到我六年级时养父母在村北边的宅基地上起了新房子,我俩才逐渐熟悉起来,后来甚至做了同桌。

我和小丽的人生某种程度上互为镜像:她家很像我亲生父母家,她是家里老大,有四个妹妹,其中一个妹妹送了人,又抱养了一个弟弟。她家里也很穷,但有一个在香港的爷爷,还有一个有钱的大伯会时常给点钱,生活勉强还过得去。

但小丽比我幸运多了,她父母十分地爱她。她性子沉稳冷静,对人宽厚包容,尤其是对我。我带着童年的痛苦进入青春期后,一身戾气,额头上就差没凿上“叛逆”两个字,随时随地都可以跟人掐一架。不过不论对错,小丽在冲突发生后总是默默地站在我这边。有时我心情不好说要找个地方“探险”(实际就是想干些坏事来发泄),她也会毫无怨言地跟着我,钻别人庄稼地里挖红薯摘玉米掏鸟窝,挖洞拾柴火搞野炊……

小丽全无助纣为虐的纠结,甚至还有点乐在其中,有时被大人逮住骂几句,她也无所谓。有一回,我俩甚至偷到她家的地里,我发现不对劲,结果小丽说“没关系啊,偷呗”。后来,小丽妈妈知道了,把她骂了一顿,还教育她不能再跟我玩了。可我们依旧形影不离。也许是因为小丽的无限纵容,我的戾气慢慢消融了许多,青春期才没有走得太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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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上初一时,养父家的大哥二哥正在上中专,三哥上初三。养父做生意养家,按说家里条件也不算差,但他好赌成性,大手大脚,赌光了就借,以至于我们的学费经常都交不起。养父母是怨偶,三天两头就要为钱闹一场,一闹起来,养母就回娘家搬救兵,搬来了,两伙人打打杀杀,闹得不可开交。我们住村南旧屋时,养母一闹起来,不是要跳湖就是喝敌敌畏,以至于后来二哥一看见他们闹,就会等在湖边的豁口上好拦她。

1999年,我上初二,临近年底时发生了一件事,导致养父母的关系彻底坠入冰点。出事当天,养父拿着1万多块钱准备去交货款,结果路上看到有人推“牌九”,瘾上来了,就掺了一脚,进去没多久,赌点就遭人举报,连人带钱一起进了拘留所。拘留所那边通知要交5000块才能放人,养母四处找亲戚借钱,好不容易凑齐了交了罚款,这头刚接到养父,那头交不起钱的赌徒们就被一窝全放了。

养母霎时气火攻心,倒在床上躺了近两个月。那段时间,家务就落在我身上。我要安慰养母,要给她熬药。她躺在床上,哭天抹泪,养父一进家门,更是哀嚎不止。我才知道,原来大人的哭声,听起来那样恐怖。



3


为了减轻家里的负担,逢到寒暑假,我都会去打工攒学费。寄人篱下,我下意识地不想亏欠养父母太多,花自己挣的钱,会自在许多。自小学四五年级始,我就会到附近工厂找活干,90年代的珠三角轻工业蓬勃发展,工厂普遍都会收童工。上初中后,我常约上小丽一起去打工,流水线一站就是8个小时以上,站到脚麻生疼。夏天天气闷热,工厂环境不好,时有蚊虫飞进飞出,我俩穿着短裤被叮得满身是包,小丽会匀给我她爷爷从香港带回来的一些好用的药膏。有时,小丽也会说到她妈妈因为没有生出儿子所遭受的苦难,我就想那个勤劳善良的阿姨,她和我生母一样吗?

生父母消停的那几年,我算是度过了一段相对安静的岁月。就在我以为我已经撇清了跟他们的关系、尘封了关于他们的一切的时候,他们又开始出现了。

当时,班里有一个女生与我长得颇为相似,我们也很投缘,但我没想到的是,她竟然是我亲生父母那边的堂姐。堂姐偷偷把我所有的信息都转给了他们,包括我的照片。

初二下学期,我突然收到一封四姐的来信。她言辞恳切地向我解释生父母如何如何不易,如何不得已才把我送人。一种背叛感油然而生,我当着堂姐的面,一把把信撕了。我俩就此绝交。

四姐不放弃,陆续又给我写了几封信,我终于烦不胜烦,写了封信去质问她:既然那么困难,为什么还有钱去买儿子?你们一而再地找我,一而再地打扰我的生活,我想问,你的弟弟知道自己是抱养回来的吗?你们敢让他知道吗?舍得让他知道吗?你能不能告诉我,“亲人”两个字是什么意思?如果血缘不足以承担起这个联结,那我们之间又还能有什么关系呢?如果足以承担,那为什么又生而不养,转而去哺育别人的孩子呢?

那天下午放学,我一言不发地在操场上跑步,一圈又一圈,真希望就这样跑死算了。小丽见我不对劲,跑来追我。我停了下来,平静对她说:“没事,要不你陪我去为咱们评文明班级添砖加瓦吧。”

上初中时,学校会在放学后对各班进行考勤,主动打扫公共区域可以申请加分。我拉着小丽去垃圾站清理垃圾,实际是因为那里足够偏僻。我有些话想问她,我把给四姐的质问抛给了小丽,小丽沉默以对。

我大发雷霆:“你知道你妹妹现在过得怎么样吗?你对我好,是因为你妹妹吧?”

她摇头,而后落下泪来:“也许吧。我妈说她左手长有六根手指。等她大了,如果有机会我还是想去见她一面,跟她说声‘对不起’。”

“可是对不起有什么用呢?”我哽咽着说,“那是一句对不起的事吗?”

那一刻,我觉得我和小丽该分道扬镳了。她不可能理解我,我也不可能理解她,敏感如我们,都知道什么是对方的逆鳞。

小丽也仿佛预感到了什么。那天傍晚,我们骑着自行车回家,一路相顾无言。走到一处分岔口,我指着笔直的柏油大道对她说:“你走这儿吧,直一点也快一些、平坦一些。我想走那边看看不同的风景,村口见。”说完,我便拐进了一条小路。那是一处田坝,是推土机压出来的泥道,又窄又多水洼,一路都是车辙,十分难走。

小丽却没听我的,她跟了上来,说:“我陪你吧,一个人不安全。”

我怼她:“有什么好陪的,早晚都是要分道扬镳的。你走你的康庄大道,我走我的泥泞小路。也没什么,这里的风景也不错。”

她说:“好什么,这条路上到处是果园,说不定藏着什么抢劫犯和粉友。”

90年代的珠三角受《古惑仔》系列电影的影响,常有飞车抢夺、吸白粉的情况,时不时听说有犯了罪的人藏到果园里。

中考后,小丽收到了录取通知,她大伯愿意继续供她上高中,我没去送她。我也收到了录取通知,但失眠了一夜,当年的话一语成谶。我知道自己的命运,也畏惧过、彷徨过,可纵使脚下遍是玻璃茬,那也必须踩上去,痛不痛都得走。



4


2000年夏,大哥从中专毕业,养母为了他的工作,里外打点,花了不少钱。二哥和三哥也在上职中,不久也要面临找工作的问题,这样的情况下,他们怎么可能同意我上高中呢?初中学费一个学期不过800块,我暑假能挣600块,我就问他们要200块。上初三那年,养父却好似不知道一般,不情不愿地问:“怎么还在读,不是该毕业了吗?”初中3年都这么困难,更别提高中又是学费又是住宿费、生活费,他们怎么可能为我负担这笔费用?

我心里已经有了主意,但始料未及的是,生母大概是从堂姐那得了消息,她跑来养父店里说可以供我上中专。养母听了大怒,指着我的鼻子骂:“他们有钱了,你是不是上赶着巴巴地跟他们联系上了?我养你这么大,你就是这么报答我的?我好歹供你读了9年书还不够?你一个女孩子家家读那么多书干嘛?要是你承他们的情去上了,以后你就别回来!”

我捏紧拳头,一言不发,暗暗发誓我偏要读,要读很多很多的书。后来我才知道,生父母那边因为修高速公路征地得了不少赔偿金,他们咸鱼翻身了。

但不管知道不知道,我都不可能接受他们的施舍。我刚满16岁,领了身份证,就开始找工作。因为没有学历,我被拒绝了无数次,最后是镇上一家饭店要了我。当天面试完,我就被排了晚班,好巧不巧,还遇到了熟人——我大姑家(养母这边的)的儿子。

这个表哥是镇上一所小学的老师,我们平时接触不多,他看到我后,竟然假装不认识,甚至拿鄙夷的眼神看着我。我感觉心里被狠狠扎了几下,瞬间升起一股愤怒,也许是气得太狠,也许是饭店发的鞋子底薄且窄,穿久了脚底生疼,不知怎地就摔了,水盅碎了一地,手腕还被玻璃扎伤了。我只是简单地处理了一下,被领班骂了一顿,罚了50块钱。

那天凌晨1点多我才下班,农历十五,月明如水,我脚上长满了水泡,只能提着那双又薄又尖的鞋,赤着脚独自走在柏油路上。泪水如决堤般奔涌而出——脚下的疼,面对熟人的羞辱感,不能上学的痛苦,压得我临近崩溃边缘。

最终,我舍弃了这份好不容易找到的工作,辗转去附近几个城镇重新找工作。初中学历,无论怎么找,也无非是做销售或服务员。我认清了现实,心态也渐渐放平了。我在一家咖啡店暂时安定下来,攒了些钱,下班就去学五笔打字和WORD、EXECL做表,然后托人在工厂里找了一份文员类的工作。

这是我能想到的最好的工作了。千禧年的珠三角正处于高速发展的扩张期,到处都在建厂,功夫不负有心人,机缘巧合下,我进了一家工厂做文员。工作来之不易,虽然琐碎没什么技术含量,但我还是格外珍惜,任劳任怨。一段时间后,我算是在厂里站稳了脚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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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我对小丽说了绝情的话,但她并没有抛下我,她每次周末回来都会鼓励我,我们恢复到从前一样,无话不聊。听着一个一个的高级词汇从她嘴里蹦出来,我羡慕不已,像抓住救命稻草似的求她为我办一件事——帮我弄一套高中的书。

一年后的暑假,小丽真给我带回来了一套高中的课本。工作间隙,我开始自学,但没有老师引导,谈何容易,尤其是英语、数学,更是难上加难。那阵儿QQ正流行,我在网上四处请教,也有许多莫名其妙的陌生人加我,我统统来者不拒,抓着他们问,不管对方乐意不乐意。其中一些网友就把我删了,但一位叫“平凡人生”的网友却甚有耐心,不但详细地给我解答,还指导我去买各种教辅。时间长了,我们渐渐熟悉起来,他说自己是刚毕业不久的大学生,在广西柳州工作,那边熟人不多,工作也不太忙,便上QQ打发时间。我告诉了他我的身世,他知道后,总是鼓励我好好学,不会的尽管问他,见我学得不错,还建议我去自考大专。

“平凡人生”的鼓励像一束光,照亮了我的人生,也成了我坚持下去的信念。就这样,在工厂里,我一边工作一边自考,终于在第三年,拿下了大专文凭。

领到毕业证书的那一天,我站在自考中心门口哭了一场。那种身处低位、随时被社会边缘化、随时被人驱离出人生轨道的不安感,至此,终于缓解了一些。



5


拿到大专证书后,我决定离开家乡,离得越远越好。当我把这个决定告诉“平凡人生”时,他问我:要不要来广州?那时他已经辞了广西的工作,在广州工作了一段时间了。他告诉了我他的真实姓名,还把照片也发给我看,请我相信他不是个坏人。

我在电脑这头笑了,回他:怎么会有坏人有这样的耐心,花几年的时间去给一个人解答高中题、大专题,做知识问答机器人?

我叫他勇哥,他长我5岁。勇哥说他会帮我打点好一切,让我慢慢来,不要慌。

走的时候,我没带什么行李,唯独带上了那套高中的书。那套书就像我的灯塔,看着它们躺在书包里,就觉得人生有了方向。坐在火车上,家乡的一切渐行渐远,我终于离开了那座宛如牢笼的镇子,却心静如水。我暗下决心,我一定要重新开始,混出个人样儿来。

车子越接近广州,我的内心越发激动不安起来。终于见到了勇哥,我更是心脏狂跳。勇哥一如在网上给我的印象,阳光、温柔、大方。我提着大袋小袋的行李,下车时拥挤慌乱,灰头土脸,我生怕失了礼,他却全然不在意,粲然一笑,张开双臂给了我一个浅浅的拥抱。我俩没有丝毫初见的紧张,无话不谈,他极尽关怀,我渐渐安下心来。

勇哥帮我在城中村里租了套一室一厅,260块一个月,押二付一。不巧的是,那时他与人谈了合作,准备去武汉创业,大约一个月后,人便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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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来我以为拿着大专文凭找个普通文职工作不会太难,但找了两个月也没找到。手上的钱不多了,我越发焦虑,也不敢乱花,紧巴巴地过,每天煮点米,打个鸡蛋做蛋炒饭。那时候鸡蛋一块钱3个。

勇哥常发来信息问我工作找得怎么样,又问我缺不缺钱,我不好让他操心太多,一直报喜不报忧。后来没办法了,我打电话向养母求助。养母接了电话后,冷漠地问我“有什么事吗?”我要钱的话再说不出口,只道“没事,就是想打个电话问问家里”。养母呛我:“有啥好问的,跑出去挣到钱了吧,也不往家里寄点?!”我说还在找工作,她就急匆匆就挂了电话。显示屏上,通话时长是“15秒”——离家2个月,连15秒的牵挂都奢侈。我站在电话亭里哭成了个泪人。

最后,是勇哥转来了1500块,并嘱咐我仔细研究招聘信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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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机出现在第三个月,附近一家大型超市门上贴出了一则招稽核员的启事,我仔细研究过招聘条件,发现这是一份主要针对卖场各部门业务进行检查的工作。为了得到这份工作,每天这家超市一开门,我就进去跟着那些稽核员,看他们怎么干活,看陈列员如何摆放商品……我把观察到的所有信息一条条记下来,反复琢磨,花了一周左右的时间,弄明白后,才投了简历。

收到了面试通知,人事提问:“你知道稽核是干什么的吗?”我把自己观察的一条条罗列出来,面试官们脸上现出意外的神色。我通过了初试,之后复试也顺利通关。

入职后,我发现稽核员是一份颇为繁琐的工作,除了对卖场商品、场所做检查,还要对仓库、办公场所进行查核,具体到商品生产日期、商品陈列、商品销售、进出数据、卖场、仓库货品进出后场卫生等等。但说真的,这份工作有点不值当,一个月1500块,刨掉房租和生活费,还不如我在厂里一个月1000块来得爽快。

同期中,很多人是高不成低不就才选择了这份工作,干一段时间后,他们不是嫌工作过于繁琐就是嫌工资太低,陆续走了不少人。我这种生来如杂草一样的孩子,任何一线生机都不想放过,所以无论是卖场通宵达旦盘点还是凌晨5点起来对生鲜进出做查核,我都认认真真地完成,努力学习如何查验数据写分析报告。

我像只饕餮似的贪婪地汲取着能接触到的一切新知识。1年后,我就成了驻店稽核人员里的佼佼者。当时这家大型超市所属集团正在大肆扩张,因为稽核出一件涉及几十万的违规单子后,我就被委派去新店做主管——当时,我查核报表时发现数据对不上,有一批品名差不多的商品进进出出,但成本价却变了几次,慎重起见,我去卖场陈列处查看,发现是同一款商品,专门贴了新条码重新进场,有些旧条码甚至直接都没撕,我立马察觉到:这可能是内部人员与供应商勾结了。

升任主管后,工资一下子涨到了3500块,加班的话,一个月可以拿到4000多,对于当时的我来说,这已经算是巨资了。

为了更好地提升自己,我决定继续自考本科。另一边,勇哥在武汉的工作却开展得并不顺利。他是技术入股,手上本来就没有太多钱,公司又一直发展不如预期,他没有收入,父母都在农村,能给他的资助也不多。我说把那1500块还给他,他没要,说女孩子多点钱防身也好,并让我好好干。



6


2006年过年前,勇哥打来电话,说他打算去一趟昆明,他有个同学在昆明开了饭店,他投了些钱在里面,今年打算在那边过年,问我要不要一起去旅行,放松一下。“旅行”两个字对我这样的穷人家的孩子来说是奢侈的,但对远方又怎么可能没有向往呢?我跟家里人找了工作忙要加班的借口,给养母转了点钱,便买了车票去昆明。

昆明的2月,满城樱花开得灿烂。我和勇哥在他同学的饭店附近找了个旅馆安顿下来。第二天,勇哥不知上哪找了两辆破自行车来,手里拿着昆明的地图,问我要不要一起去滇池走走。他笑容恬淡,我说“好啊”。

我骑着自行车跟在他身后,随他左穿右拐,车轮碾过许多高高低低的小路,细碎的阳光穿过枝头洒落下来,晃着光与影,微风吹拂,小小的花瓣无声地撒落在我们身上。我静静地骑着车,竟觉得浪漫得不像话。穿过最后一条长长的斜坡后,我们终于到了滇池,池面撒满了白点点,鸥鸟密密麻麻,蓝与白相映,天与水一样蓝,时有游人拿着面包争相投喂,鸟群舒展地畅飞在大片蓝色之间。

我下意识地拉着勇哥的手跑了过去,他愣了一秒,深深地看了我一眼,之后就把我的手抓得牢牢的。

自此,这双手便再也没有分开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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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久,勇哥在昆明投资的饭店倒了,武汉的公司也彻底黄了,他重新开始找工作。为了还债,他接了好些高薪的短期项目,长年辗转于各地出差。我俩无奈谈起了远距离恋爱,只能在网上互相思念,但为了团聚,我们都努力地让自己站稳脚跟。

两年后,勇哥想办法调到了广州的分公司。工作慢慢稳定了下来,我俩便打算结婚。

勇哥是北方人,养母知道这个消息后很是生气,说什么也不同意我外嫁。她说从来只有外地妹嫁到珠三角的,哪有珠三角还往外嫁的,说出去都嫌丢人。之后,她找了不少人,想安排我跟香港人相亲。

那时的香港在广东人眼里简直是一个香饽饽,在我们当地,嫁到香港才是最风光,嫁到香港就意味着嫁给财富。村里几乎家家户户都会有几个在香港的亲戚,养母特别羡慕村里那些把女儿嫁到香港去的人家,女儿们用婚姻换了钱,给家里盖房买车。我大姑和大姨(养母这边的)是早年嫁到香港去的一代,逢年过节回来,好东西都是左一袋右一袋地提着,前呼后拥,说不出的风光热闹、新潮气派。用奶奶的话说,“香港人就是放个屁也是香的”。

相反,北方过来的打工仔就是低人一等的存在,是低收入的代表。像勇哥这种北方农村山旮旯里出来的小伙子,是绝无可能入他们眼的。曾经在镇上饭店装不认识我的表哥,此刻倒是迫不及待地钻出来落井下石,说,嫁那么远,跟没了女儿有什么区别?不是白养是啥?然后又说,自家妹妹嫁的丈夫虽然穷点,但胜在近呀,以后养母摔折了瘫痪在床,那也是能来照顾的。

全家族的人都很是生气,我万般无奈。雪上加霜的是,勇哥父母也不想儿子娶这么远的女孩,陆续也给他安排了相亲。我们相顾无言,默契地把结婚的事一直拖着,直到二哥三哥陆续要结婚,家里实在拿不出礼金,养母不得不跟我要钱时,我才趁机要挟,用几万块钱让家里人勉强同意了我们的婚事。

2009年,我和勇哥终于领了结婚证,为了省钱,我们只简单摆了几桌宴请了少数亲戚。婚礼当天,爱挑事的表哥又来离间,养母在婚宴上一直埋怨我不识好歹,亲戚们脸上尽是轻贱之色,我只当没看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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婚后不久,我突然接到一个陌生来电,一个女人在电话那头声泪俱下地质问道:“为什么结婚那么大的事也不通知我?你的养父母答应过我们的,将来你结婚了,是一定要通知我们的。你们怎么可以擅自作主,什么也没告诉就把婚结了?”

我捏着电话咬牙回斥:“你们的账,你们自己算!”说罢,便挂了电话。

之后,我拨通养母的电话:“是谁把电话给他们的?”

她回复说是养父,养父叹气道:“唉,他们老跑店里来闹,两个村子本来隔得就不远,没有不透风的墙嘛。”

一段时间后,我又接到四姐的电话,她向我解释说,父母真的不是为了钱,只是想确认我是否嫁得好。我“嗯嗯”几句,就把电话挂了,后来干脆把号码也换了。



7


此后平静了几年,直到2012年8月7日,我突然接到了另一个姐姐的电话,说生母出了车祸,被一辆摩托车撞了,身体翻滚后摔下来,后脑勺着地,头骨部分粉碎性骨折,现在在ICU里,希望我能去见她一面。

挂了电话后,我脑子里一片空白,打电话问勇哥怎么办。他二话不说,请了假回来接我。

我抱着年幼的女儿,勇哥开车,急匆匆地往我们市的医院赶。下车时,我才发现自己背上起了一层细密的冷汗,浑身发凉。我想过我和他们可能会老死不相往来,也想过他们会一直纠缠不休,但从没想过会以这种方式见面。

透过ICU密闭的玻璃门,我看见她静静地躺在病床上,记忆里狰狞的愁容消失了,就像一个我不认识的普通的陌生的老人。ICU外站着我不熟悉的亲人,我分不清他们谁是谁,但那个头发花白、高瘦个子的男人,一定是我的生父。我们长得其实很像。他不时转过头来,用怯懦复杂的眼神打量我。

我穿上防护服进了ICU。她的头上、身上插满了管子,剃光了头,左侧脑门塌下去一块,形成了一个奇怪的凹洞。我站在她跟前,细细地打量着,却不知道能说什么,但没来由产生了一股想去握她的手的冲动——这就是那个给了我生命、却又早早抛弃了我的母亲?探视的时间很短,我还没来得及思索明白这谜题,便被医生催促着出去了。

出来后,我轻声地与其他亲人打招呼,几位姐姐噙着泪,各自简单地介绍了一下,我记不住谁是谁,只记住了给我打电话的三姐。我递给生父2000块,他没要。

因为工作忙,孩子也要上学,我和勇哥略尽了礼仪,又匆匆赶回广州。在车上,孩子睡了,我抱着她默默发呆。

之后,亲生父母家的4个姐姐,2个妹妹都加了我的QQ,她们轮番向我解释,解释生父母对我的重视,解释过去所有的一切,然后把矛头指向我的养父母,说他们言而无信。她们似乎想要在两个家庭中争一个对错,我不是评理的人,只觉得聒噪,而且她们嘴上说着道歉的话,却没有谁真正理解或者试图了解过我的经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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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母在ICU抢救了一段时间后,陷入了晕迷,成了植物人,之后转到了普通病房。令人意外的是,几个月后,她却苏醒了过来。我因为工作忙,也可能是害怕独自面对清醒的她,一直没再去看她。直到2015年2月5日,又接到了三姐的电话,她说生母快不行了,问我能不能去见见她。

这次,我一个人去的,这也是我第一次去生父母的家。那是一栋修得十分漂亮的3层楼房,占地面积约有300平,院子宽阔,比城里的别墅也不遑多让。你可能都很难想象,这么现代化的生活,怎么会跟落后的重男轻女的思想有关。

生母住在二楼,三姐把我领进一间朝北的房间。屋里本就有些昏暗,可能为了让她好睡些,又在床上架了一层厚厚的帷帐。她躺在里面,我看不大清,似乎睡着了。

三姐轻轻地拍她,小声地唤:“妈,五妹妹来了。”声音不自觉地带上了哭腔。

我走近了,发现她头上长出了一些头发,但那处凹陷还在。她悠悠转醒,在恍惚中呢喃,轻声地唤:“五阿妹在哪?我的阿妹……”

三姐拉起我的手,放到生母手心,温热的触感。她粗糙的手摩挲着我的手,有种奇异的感觉。生母激动起来,流下两行泪,伸出颤抖的手,想抚摸我的脸。

我低下头迁就着她靠了过去,她的手抖得厉害,一边抚摸一边问:“是阿妹呀?是我的五阿妹呀……”她的声音突然变得大了起来,仿佛拼尽了一身的力气去哭诉:“我不是有意不要你的,我抢不过你那两个奶奶,她们力气太大了。我对不起你,对不起你……”

我扶着她,终是不忍,哽咽着喊了一声:“妈……”

她哭得更大声了:“啊……我苦命的孩子,我多谢你、我多谢你……我等你等得好苦啊!我那时真的没办法、没办法……”

她的声音断断续续、时高时低,也许是身体实在太过虚弱,没多久,她耗完了力气,重又躺了回去,再次陷入了昏迷的状态。

我望向三姐,她摇摇头,呜咽着说:“已经吃不下东西了,估计也就这两天了。谢谢你能来,也算是全了她的心愿了,至少不用带着那么大的心结离开。”

之后,生父拿着一件发黄的、有英文字母的碎花婴儿衣服出来,念叨着:“对不起,孩子,我们一刻也没有停止过对你的思念。”

那件衣服,据说是我刚出生时穿过的。



8


3天后,三姐通知我说:她走了,走得很平静,问我要不要送送她。我说好。

当天天气不好,下着细密的小雨,路很滑。按本地习俗,即使下雨,家属也要按定好的时辰把逝者送到山上,跟先人葬到一起。我跪在她坟前长叩了3个响头,上了香,不知怎地,脸上竟湿湿的,不知是雨是泪。我想,她竟是这世上唯一爱我成疾的亲人。

后来,三姐给我说了这个不幸家庭的过往:

生父祖上是地主,在这一方颇有些势力,但解放后因为成分不好,没少受罪,爷爷扔下家人独自逃去了香港,一去杳无音信,有人说是去那边再娶了,也有人说死在了香港,无论哪一种,结果都留下了两房妻妾相依为命,艰难度日——这就是生母一直说的,抢不过的“那两个奶奶”。

生母也是个命运多舛的人,她吃尽了重男轻女的苦头,却又像被诅咒一般落入同样的宿命。她出生的家庭并不差,似乎是富农,有一个双胞胎姐姐,但一出生,姐妹俩就被外祖父分别送给了两户人家,只留下了男孩们。姨妈过得好一点,生母则十分凄苦,屡屡被抛弃,曾辗转于几个家庭之中。流离失所、寄人篱下,造就了她事事妥协、逆来顺受的性格。

嫁给生父后,因为生不出儿子,她没少被两个奶奶嫌弃谩骂。在一众姐妹里,我恰好是夹在中间那一个,加上我是七月半出生的,两个奶奶总觉不祥,于是,她俩从生母手里把我抢了出来送了人。可谁也没想到,生母之后还是连生了2个女儿,最终才不得已,才抱养了个儿子。

临走时,三姐跟我说:“我其实更羡慕你,我们在这样的家庭里,也没有得到过父母多少爱护,因为家里没有男孩,倒是受尽了村子里的白眼、嘲讽,甚至连口饭都吃不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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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后,我与姐姐们关系渐渐亲密,才知道,这么多年来,受到伤害的确实不止我一个——因为贫穷,大姐二姐早早辍学嫁人,二姐嫁在农村,连生3个女孩后,她不想再重蹈母亲的覆辙,偷偷结扎了,但却把夫家得罪了,为了养活孩子,她一个人又是种地又是开小卖部;三姐四姐倒是凭自己的本事做生意,都在深圳立住了脚跟,四姐说她之所以这么拼,是真的不想留在农村里受这些嚼舌之苦,在城里至少没人会问你的过去,你只要做好你自己就可以了。

那个抱养来的弟弟,在生父母家似乎也没什么归属感,他应该早就知道自己并非亲生。生母离世后,他与这个家庭的感情纽带开始断裂,变得沉默寡言。姐姐们对他也多有不满,财产争夺战早已箭在弦上,一触即发。

知道这些事儿后,我对生母竟生出几分同情,这个她穷尽一生都无法挣脱的漩涡,换作是我,在那个连生存都尚且困难的年代,也未必能不被左右,能有勇气和能力去抗争。

我们这场持续了将近30年的纠葛也正式结束了。此生缘浅,惟愿安息。

回去后,我把这一切告诉了小丽,她叹息道:“其实,所有身在其中的女性都是受害者,甚至包括你那个弟弟。你能原谅他们,也是放过自己了,说来,我弟弟也失踪好久了,什么时候才是个头呀。”



9


时光荏苒,我想起过去,会产生一种不真实的感觉,仿佛那只是一个早已与我无关的故事,但我深知它们从未远去。

我是不幸的,也是幸运的。勇哥在我最困顿的时候出现,拼尽全力去保护和支持我,陪伴我一起面对所有的险与恶。一起走过的这十几年里,他的理解和体贴,慢慢治愈了我的一些伤痛。我逐渐从中走了出来,理解女性的不易,想尽最大努力不让下一代再落入重男轻女的轮回里。在我生了女儿以后,我会格外注意保护她,让她以“人”的最根本状态成长,不再受性别的干扰。勇哥在北方农村长大,婆婆也有些重男轻女,女儿出生后,我们婆媳发生过争执,幸好勇哥是个贴心人,会去跟婆婆沟通,保护女儿,让她健康地成长。

每逢节假日,我还是会回广东去探望亲人,也会顺道去看望生父。每次见面,他总会满怀愧疚与我道歉:“你有心了,是我们对不起你。”他的身体日渐变差,记忆力衰退严重,却总是惦记着生母。妹妹说,他至今也不肯丢掉生母穿过的衣服。他对她应该是充满愧疚的,她生前所遭受过的苦,也是我难以想象的。

有时我会想起生母,但也只有一个很模糊的影子,我想,如果她知道女儿们所遭受的苦,看到她辛苦维持的香火承继早已面目全非,她会不会后悔?会不会能跳脱出来勇敢地保护自己和孩子?——她的女儿们并不比男人差,如果当初能认真栽培,不分男女,她的福气应该是大着的。

被抛弃的孩子,无论在出生的那个家或是在被收养的那个家,都是不完整的,缺了血缘或者情感的那条纽带,“既是”又“不是”的尴尬,很少人能懂。无论是养父母,还是生父母,都根本不可能把我们真正地当作自己的孩子。即便相认,生父母也不会把我们纳入遗产的考虑。每当生父跟我说“对不起”,我总想到临终前生母说的话,也不禁怀疑,我对他们来说,是不是只是一个心结?我与姐姐们虽有联系,但其实也疏离,很多家事她们并不会对我讲,我们之间缺乏了情感纽带,终归是不同的。

在这样扭曲的家庭中成长,孩子们能够抓住的东西就唯剩钱了。生父母家,养父母家,小丽家,财产争夺战都在上演。当爱消失后,利益争夺便都是如此赤裸。

我常常想起那个在网上寻亲、最后自杀的刘学州,那个可怜的男孩,怎么也求不来爱和弥补。人怎么可能向无中求?这份不甘我懂,现实就是被伤害的最深的人得到的最少,被偏爱的有恃无恐。如果不是我自己足够坚毅,如果没有遇见丈夫,像我这样的孩子,又有几个能靠自己逆转命运?

(文中人物名均为化名)


编辑 | 吴瑶     运营 | 梨梨     实习 | 佳怡


陈 尘

用文字将陈年旧事酿成酒,

我们不醉不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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