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做一个母亲了?”
编辑:刘亚萌
“重金求母”是我发起的一项行为艺术,以日薪3000元的价格,来雇佣7名女性当我的妈妈,在24-72小时内,按照剧本,我们竭尽全力地扮演母女。
唯一的要求是生育过的女性,没有年龄限制。
3000块钱不是我给妈妈的标价,而是给我自己的标价,我希望妈妈们看在钱的份上,也能爱我一点。
“重金求母”之二:在妈妈面前表现性感
做这个作品的初衷,是我自己“母爱缺失”。我已经不指望我的父亲爱我,但是我很渴求母爱,我对她又怜又爱又恨。
我家是一个典型的东亚社会4口之家,父亲是权力中心,母亲是父亲的依附者,而弟弟作为这个家庭的“香火”,拥有继承权而被偏爱。
在高压的家庭氛围下,我曾经确诊患有双向情感障碍,严重到有躯体化的症状,具体来说,就是我跟我亲妈打完电话之后,手会不自觉地颤抖。
如果我能用日薪3000买到母爱的话,那实在是太便利太划算了,可能性不大,但不妨试一试。
我知道做这个事情100%会被骂,但没想到骂的人并不多,大部分人还是表达感兴趣,想来参加。
我从2022年12月份开始征集报名,4个平台发布,后台私信都爆炸了,估计有2万条,这个数字不夸张,因为我收到的私信太多了,一直在被淹没,我都来不及回复,搞的很慌张,我的手指都得腱鞘炎了。
完整的简历有将近400封,然后面试了四五十位妈妈。
邹雅琦与租赁来的妈妈在一起
她们的年龄范围很广,从70后到90后,我会设置一些问题,比如“你会给小孩花钱到多少岁?”、“孩子和丈夫,哪个对你更重要?”、 “如果你的孩子是丁克,你能不能接受?”
面试的时候妈妈们都蛮坦诚的,有位70后妈妈就直接说,如果是儿子就会送国外读书,女儿希望留在身边。90后妈妈们,就会更加爱自己一些。
令我比较惊讶的是,少女妈妈们居然有一定比例,我明确联系上的就有5、6位,最小的16岁,让我觉得这个问题蛮严重的。
到现在,我已经完成了3位妈妈的项目,把整个过程拍摄发布到网络上,之后还计划去泸沽湖的摩梭族找一位母系社会的妈妈,以及第7位,希望能请来我的亲妈。
我雇佣的的第一位妈妈19岁,她在16岁未婚生子。
非常惨烈的人生。13岁时被父亲拿小刀扎大腿,再有5毫米就要刺到大动脉,差点死了。于是逃离父母家,14岁就打黑工,干苦力,遇到一个男朋友,生下女儿,然后女儿就被男方家霸占了,她只好当保姆一样在他们家里,给全家人洗衣、做饭。
但是她的社交媒体上的照片很漂亮,看起来非常阳光自信,完全蜕变了。我相信她一定是有种坚韧的力量,而我正好需要这股力量,所以第一个妈妈就选了她。
但是我们见面后,她完全不是照片里的样子,会紧张,缩手缩脚,她一来我家就开始收拾屋子,似乎她理解的“妈妈”就等于“做家务”,不过我还是蛮感动的。
我小时候有一段很珍贵美好的回忆,当时家里新盖了小别墅,我妈穿包裙套装,很洋气,我希望复刻那一段。
我尽力代入她就是我亲妈,哄我睡觉、给我做甜品、陪我看动画片……
不过整个过程太尴尬了,我们俩都尬到崩溃,她没法装出爱我的样子,她才19岁,也是小朋友,她身上没有爱,因为没有人爱过她。
我收藏了很多古着婚纱,19岁妈妈很喜欢,我就借给她穿。给她化妆,蹲在地上帮她整理裙摆,拍好看的照片,一件一件地换。这个过程里,我不自觉充满了讨好意味,好像是肌肉记忆一样,隐藏了我的女性化声线,用美丽的裙子哄她开心,跟她说很多掏心话,帮她缓解紧张和自卑。我感觉到被需要,就好像我曾经讨好亲妈一样。
我准备了一条白色的裙子,她在上面画了父亲捅她大腿浸染的血迹,我补画了一个家里的华丽大吊灯,她很喜欢,希望跟我一样能拥有一个自己布置的小家。
目前19岁妈妈的愿望是攒钱买辆车,这样她即使在外面,也能经常回去看女儿,就不会害怕被男方一家控制住,逃不出来。
在她这里,我的世界观受到很大的冲击,第一次直面真正的女性贫困,相比之下,我的痛苦在她面前好像就不算什么了。
成年后,邹雅琦期望能展示自己成熟性感的一面
第1个妈妈结束之后,我歇了很久,我下定决心,第2个妈妈一定是个有能力包容、爱我的人。我要在她面前呈现我成熟的女性身体,做一个性感尤物,各种离谱,连怎么打码我都想好了。
为什么有这样做的冲动呢?
从小到大,我一直被教育“女孩子不能过分打扮”。我的父亲无数次说我长得丑,原话是“你的嘴巴像鸡的嘴巴一样难看,不像班里其他女孩清清秀秀”。
我的妈妈,她会因为我的性成熟而变得有些恐惧。初中的时候有男生暗恋我,给我递小纸条说想认识我一下,我妈翻书包发现了,就拿出来当着家人的面朗读,说我“不检点”,然后荡妇羞辱,让我罚跪。
我成年后,也不敢在她面前以漂亮的样子出现,因为她看到了就会感叹“哎呀,你长大了,妈妈就老了”,摊开手掌上的皱纹,给我看,好像是我造成了她的衰老。
她会故意发工作到深夜的照片给我,就算出去度假,也是跟我讲遇到的不开心的事情。很长一段时间以来,我都认为我的生命是建立在父母的痛苦之上,就算去看电影这种享乐,都隐隐觉得是不对的。
于妈妈给邹雅琦拍性感泳装照
所以我要在第2个妈妈面前,把享乐的我、性感的我,都表现出来。
第2个妈妈来自山东,姓于,拥有很好的教育背景,学的国画,会穿汉服,而且她情感细腻,很温柔。
我故意穿超暴露的比基尼,请于妈妈给我拍照。如果是我亲妈,就会责怪你怎么穿成这样,但是于妈妈并不觉得我有什么问题。
她真的是一个会全身心爱孩子的人。我们是酒店泳池临关闭前的半小时进去的,已经没人了,救生员还在,他就盯着我看,于妈妈就觉得这个男的干什么,不要乱看我女儿,私下里瞪了他好几眼。
即兴话剧“梦游的母女”,借角色之口说出真心话
在妈妈面前脱光衣服,展露自己的身体
“梦游的母女”也是我很过分的一部分。我想听到尖锐的东西,这些台词是带有私人恩怨的,通过话剧的形式,我说出我的恨,同时也希望妈妈把她的恨也说出来。
我还在于妈妈头顶绑了一个GoPro,然后脱光了衣服,大段地宣言:“这是我的手,我的皮肤,我的脸.....这是我第一次在你面前,给你看我的样子,你不再熟悉的女儿的身体。我的基因来源与你,但我不属于你,我的青春也不是通过吸干你的青春获得的......我恨你妈妈,但是我也很爱你。”
这些话基本都是即兴的,我的眼睛直视着摄像头,是对我不在场的亲生母亲说话。
于妈妈听完后大哭了,走过来抱着我说对不起,她说:“宝贝,从此以后你就解脱了,你能飞多高就飞多高,飞多远就飞多远,你以后就想做什么就能做什么”。这是我完全没有料到的,那一刻我超级震撼,感受到了极大的治愈。
于妈妈主动过来亲吻邹雅琦
我希望于妈妈是全然坦诚的,所以请摄影师一直问她“你怎么看待刚刚邹雅琦的表现”,甚至循循善诱她把讨厌的部分说出来,她都坚定地说完全没有觉得邹雅琦很奇怪,也不会觉得过分。她真的是很善良的一个人,我们一起吃饭,她很照顾我,觉得我吃饭的样子很可爱,夸我美丽、阳光、纯洁,我真的有一种在异世界里当别人女儿的感觉,我觉得,我好像真的买到母爱了。
第3位妈妈,美丽、乐观、强大
第3个妈妈,美丽、富有、独立。她在自己的专业领域取得了一定的地位,基本已经不需要工作了,喜欢运动和艺术收藏。她很早就离婚了,儿子20多岁,家里有个柜子里,专门放了男生送给她的花上面的卡片,她的名言是“我只爱我自己”。我那一整天的计划,就是跟着她走。她带我吃很贵的食物,去运动。第3个妈妈身上有个悖论,她说自己并不爱孩子,能做的,就是主动把孩子带到一个很好的环境中,住的好些,吃的好些,家庭氛围平和,而身处其中的小孩,自然会是健康、快乐的。
第2位妈妈在白裙子上画上象征“自由”的翅膀
还是那条白裙子,我请于妈妈和豪门妈妈在上面画上图案,于妈妈画上了简单的翅膀,她希望我自由;豪门妈妈连画笔都没有拿,直接上剪刀把裙摆剪短,因为她觉得太束缚了。
经过与这2位妈妈相处之后,我最大的改变就是,我的心好像没有那么空了,对亲妈的爱也没有那么渴求,以至于我很长一段时间都没有再主动与母亲联系。
我原本以为我的“重金求母”会是一个悲剧,永远都会距离那“母爱”差一点,但没想到在于妈妈那里,我真的感受到全然的包容与爱意,在豪门妈妈这里,她没有那么浓烈的情感,也依然让我觉得自在快乐。
我想,如果母爱的神圣性被瓦解掉,是不是有很多女性就不必有那么大的压力,去做一个母亲了?
形成影像作品《瞬间所有制》
个人的情感和伤痛是不值钱的,也不足以支撑作为艺术作品,但是我从个体经验出发的创作,往往会引发很多同龄人的共鸣,甚至是超越国界。
我2021年做了一个毕业作品《瞬间所有制》,我在北京免费生活了21天,白嫖了很多的食物,住在机场贵宾室,吃着拍卖行的一些茶水点心,过得像名媛一样优雅。
做这个作品,是想探讨极少数人是否可以通过这个社会产生的某些过剩物资从容活下去。但没想到,最后它上了热搜,“假扮名媛”火了,后来它还上了日本《东京日报》头版头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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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瞬间所有制》在中央美术学院2021年本科毕业展
直到最近我为了“重金求母”做准备的时候,读了《东京贫困女子》,才发现为什么日本人很喜欢《瞬间所有制》,因为他们的女性真的面临这个问题,很多年轻女孩漂漂亮亮拖着行李箱,住在网吧里,一边要保持体面,一边过着很贫穷的人生,而这种贫穷还会继承下去。
我觉得我们这一代人会更加相似。我是98年出生的,相比于80、90初的一代,我们是互联网原住民,玩类似的游戏、接触同样的新闻、在同一个豆瓣小组里发帖、也羡慕着类似的生活方式。包括我自己对于原生家庭的反思,也是在网上的争论中明晰。
所以当我“重金求母”,把作品发在网络上,就有非常多的人留言和讨论,来分享他们自己的经历。
观众看到的不是我的妈妈,而是他们自己的妈妈,可能大家都有同样的伤痛,这个作品可以让大家讨论一下,有个出口。
我觉得很多我这一代的不幸家庭里的母亲,她们生小孩不一定是自愿的,因为要完成社会的一个要求,否则就会被指指点点。
像我的母亲,她小时候要洗全家人的衣服,给全家人做饭,并认为这是一件幸福的事。她被教育女孩子要懂得吃苦吃亏,不能化妆,以丈夫为中心,至于娘家的房产也都让给兄弟。这样的生活她过了几十年,她必须要把这套价值传递下去,传给我,要不然她肯定会崩溃的。
但是现在年轻女性们,开始对这一套产生怀疑,“我要不要生小孩?”、“我能不能成为一个好母亲”、“做父母要不要经过考试”,是说明大家至少有自由选择的空间,社会是在进步的。
虽然我的创作非常尖锐,但是如果我提出这个问题之后,更多人讨论,之后这个问题就会变得并不尖锐,那也是另外一种进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