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卡今年三年级了,从幼儿园到现在,整整6年的时间,几乎每一天都是我去接。不论多大的风多大的雨雪,只要到放学时间了,我就像被执行了强制程序的机器一样。”
腊月廿九的晚上,从亲戚家吃完年饭回来,进家前,艾文突然开口对丈夫陈雷说:“马上过年,我们出远门去玩一下吧。”
陈雷正在开门,钥匙在门锁里重重地搅了好几圈,发出了丁零当啷的声响,很好地掩盖住了他的沉默所带来的尴尬。停了片刻,陈雷才瓮声瓮气地回话:“想去哪里呢?”
艾文了解丈夫,能很清晰地听出陈雷的这句话并非是想认真地讨论,而只是含糊地拒绝,于是也沉默了下来。不出所料,陈雷也就不再追问了,这个话题就这么迅速地结束了。
艾文知道陈雷为什么不愿意出去玩,就前3天,他们一家三口刚刚结束了一场不太愉快的短途旅行。临近春节,虽未正式放假,但他们两人的工作明显清闲了起来,于是艾文提议,请上一两天年假,一起带儿子卡卡到近郊的滑雪场玩一玩。
陈雷当时并不是太乐意,他的理由很充分:三人都不怎么会滑雪,玩不尽兴,还有摔跤受伤的风险。
相比消耗体力的滑雪,陈雷更倾向简单地去泡泡温泉,放松一下。艾文其实也没多么热衷滑雪,但她还是语速飞快地反驳丈夫:“不会滑没关系啊,上次我们不就请了个教练带着卡卡滑得飞起?”她接下来的口气微微加重了一点:“不要只想着自己泡温泉舒服。这学期儿子上了整整一学期的网课,几个月来每天除了做核酸连小区门都没出过,孩子都关傻了。身子呆了,精神也颓废了,现在有机会就要运动运动,把精气神提一提。”
陈雷知道,若是什么安排的考虑因素里涉及了儿子,那么自己几乎就没有太多争辩的余地了。在孩子成长的这十几年里,这个小家庭已经有了一种默契——绝大多数时候,衡量做什么不做什么,都是以“是否对卡卡有益”来作为判断标准。
上一次去滑雪,还是2019年的春节,小家庭在疫情前的最后一次出游。彼时卡卡10岁,第一次玩滑雪,兴致颇高,艾文在雪场给他请了个教练,半小时下来,他便能像模像样地滑上一大段了。临走时,卡卡兴奋得不得了,还未变声的声带里还带着小男孩的稚嫩,对艾文撒娇:“妈妈,滑雪真好玩,下次我们还来。”
大概因为那次滑雪的记忆太美好,以至接下来的几个不能出门的冬天里,艾文和儿子总要不经意地感叹几句,总想找机会再去重温一下。但等前几天真的成行后,艾文才发现这趟驱车往返就得7个小时的旅途,令自己沮丧无比。
本来出发时还情绪好好的卡卡,到了滑雪场却突然别扭了起来。入场前,艾文和上次一样准备去找个教练,卡卡却拦住了她:“不用请,上次教练教的内容我都还记得。”
艾文狐疑地看向儿子:“都4年了,你还记得吗?”
卡卡点点头:“嗯,大部分要领和动作都记得,先进去吧,不行再请教练。”
艾文觉得也有道理,便不再坚持,结果进了雪场还没走两步,卡卡便摔了一跤。再等开始尝试滑雪时,卡卡笨拙的动作,显示着他早已忘记了那次速成的练习。这个结果并没有出乎艾文的意料,她心平气和地再次尝试劝说儿子:“还是再给你请个教练吧。”
卡卡抬起头看了妈妈一眼,倔强地摇摇头:“我自己会。”说着,就走到一边,自顾自地艰难滑行着。
陈雷拉了一把艾文,带着她走到一边:“随他吧,他想怎么玩就怎么玩吧,我们玩我们自己的。”
艾文哭笑不得地看了丈夫一眼:“我们有什么好玩的?你也不会我也不会,老胳膊老腿,摔出好歹怎么办?”
陈雷调侃了一句:“那给你也请一个教练呗。”
艾文斜眼飞过去一个白眼:“你知道教练要300多元1小时吧?我才不要,本来就是带卡卡来玩的,我们就旁边随便玩会吧。”
艾文和陈雷跟儿子保持着50米的距离,冷眼看着他举步维艰不得要领,一直在方圆20米的范围内扑腾摔倒。
看了1个小时,艾文终于忍不住再次向儿子提出建议:“你确定不要请一个教练带带你?”
卡卡的脸色忽地开始变了,语气也带上了不耐烦,回话简洁干脆:“不要!”
艾文用着仅存的耐心试图继续沟通:“可以告诉我为什么吗?”
卡卡就爆发了:“说了不要就是不要,我觉得就这样挺好!”
看着儿子的脸微微有些涨红,艾文迅速意识到了孩子又到了发脾气的边缘,便马上闭嘴,走到了一边。见到艾文的脸色,陈雷试图安慰她:“你知道他的性子本来就倔,现在又是青春期,经常神神叨叨的,你就随他吧……”
这种糟糕的劝慰立刻点燃了艾文一直忍着没发作的脾气:“你说的我当然知道,可是你能不能有点建设性的帮助?你能不能去劝劝他?!”
陈雷瞬间就蔫了:“我不劝,我劝不动,要劝你去吧。”
气氛就这样冷了下来,艾文一直旁观着儿子倔强地在雪地上原地画圈,能感觉到儿子此刻应该已对滑雪不再有兴趣了。她只能一遍遍提醒自己:“等他自己提出请教练吧,不要再干涉,不要再劝说,不要再吵架。”也不再试图让丈夫去劝说儿子。
又过半个小时,卡卡终于踱到艾文面前,偷眼研究了一下妈妈的脸色,说:“不想玩了,走吧。”
艾文再次深吸一口气,问:“这个票是3个小时的时长,如果现在请教练,你还是可以再痛痛快快玩上1个多小时的,你确定现在就走?”
孩子的脸上冒出不知从何而来的坚硬:“确定。我们回家吧。”
在回程的路上,艾文还是控制不住沮丧,耷拉着脸。卡卡却没心没肺地听着歌。
陈雷试图和儿子聊天:“你觉得这趟行程怎么样?”
卡卡嘻嘻笑着:“很好啊,不用做作业就什么都好,就是滑雪有些无聊,以后还是不来了吧。”
儿子的这句话终于让艾文爆发了,她转脸冲着孩子嚷了起来:“你那叫滑雪吗?我们开了7个小时的车,就想让你运动运动,舒活舒活筋骨,结果你就在平地上转了1个半小时的圈!”吼完孩子,艾文又将战火引到了丈夫身上:“你为什么一直袖手旁观?为什么不干预?不帮着我和卡卡沟通,也不帮着劝卡卡请教练?为什么你总是可以置身事外?”
爷俩噤了声,车里车外一样的安静。艾文的眼眶有点发胀,她揉了揉太阳穴,知道这趟旅途就这样潦草地结束了。她说不上是谁的问题,儿子,老公,自己,好像谁都有道理,又好像谁都有问题。
艾文给我打电话讲述这趟令她沮丧的滑雪时,我也不知如何安慰她,只能和她一起抱怨了一番——我的孩子比卡卡小1岁,同样正处在令人头痛的叛逆期,艾文的感受我也感同身受:无措、沮丧、挫败、疲惫,这些情绪占据了这两年我和孩子相处时很大一部分空间。
在绝大多数人看来,艾文是位极其尽职和用心的母亲,卡卡从小到大,衣食住行和教育,以及日常生活的点点滴滴,全是她在一手张罗,尽心尽力。但只有对着我们几个最亲密的朋友时,艾文才会坦言她深埋于心的秘密——她其实并不喜欢做一名母亲。
她说,之所以如此尽心尽力去做一位“好妈妈”,除了母爱,还有很大一部分因素,要归咎于自己与生俱来的、过于旺盛的责任心:“做妈妈和干工作一样,我不能允许自己做得不够好,也始终觉得我对结果的成败有着不可推卸的责任。”
艾文知道这话太难被普罗大众接受,所以对一般人也懒得解释,干脆三缄其口。从少女时代起,她就清醒地知道自己是不喜欢小孩子的,但那时她偶尔这么说,旁边的长辈都只会哈哈笑,觉得这是不谙世事的小女孩的诳语:“哪会有不喜欢小孩的女人呢?她还没懂事呢,到了年龄就会喜欢了的。”
不喜欢归不喜欢,艾文倒是从来没有想过会不生小孩。在她从小耳濡目染熏陶出的认知里,结婚生子是一件理所当然的事,她的人生从来也没有“不生孩子”这个选项。就像她母亲对她说过的,“女人或早或晚,总是要走那一步的”。2008年,27岁的艾文,也跟我们这些同龄人前后脚结了婚,但跟我们这圈朋友不同的是,她在婚礼后的第二个月就怀了孕,这个速度让我们着实有些惊诧。
“我想着,终究是要生孩子的,那就晚生不如早生嘛,家里妈妈婆婆也一直说啊说。说得多了,我就干脆早点生了完成任务。”说这话时,艾文忍不住自嘲地笑笑,眼神里飘过一丝看不出情绪的游离,“那时还是太天真了,把什么事情都想得太简单。你知道我是咱们这些朋友里面第一个怀孕的,所以没有任何一个人能告诉我,生一个孩子究竟意味着什么。”
卡卡出生后,艾文很快切身领教了生一个孩子“意味着什么”。
除开身份变化和家庭关系的一地鸡毛之外,她面临的第一个大难题就是工作。她所在的公司一贯强调“快准狠”的企业文化,在这家公司里,有了孩子的女员工似乎通通被划进了一道看不见的玻璃门里。
在孩子7个多月的时候,艾文参加了一次岗位竞聘,意料之外也是情理之中,她与自己一直心心念念的岗位失之交臂。哪怕过去了10多年,她也依然记得那一天自己沮丧地回到家时,正撞上婆婆和她的那群老姐妹在自己的卧室里站着说话。艾文眼风轻轻一瞥,看到自己的床单有被坐过的痕迹,梳妆台上的瓶瓶罐罐也有明显的位移。
这不是第一次了,艾文的脸飞快地冷了下去。
几个月前,艾文休完产假后,几经协商,才商量出一个带孩子的办法:白天婆婆来小两口家帮忙带孩子,等到小两口下班后,婆婆再回家。这个办法实在不算最优解——艾文和陈雷白天上班晚上自己带孩子,整宿地睡不了囫囵觉,白天上班时常常困得坐着就能打起瞌睡;婆婆每天要两边奔波,带孩子累,来回的“通勤”更累,遇到刮风下雨,那两站路的距离就显得格外遥远,婆婆的抱怨就更停不下来。
但艾文坚持这样办,若陈雷跟自己亲妈共情,她就冷静地反问:“那你说怎么办?”陈雷就不说话了——他和艾文一样清楚,艾文父母远在外省,若自己母亲不来照顾孙子,备选的方案只有两条:艾文辞职回家带孩子,或是将孩子平时送去婆婆家——这两个选项,一时之间都是他们不能接受的。
“现状”便只能这样维持下去,结果就是艾文和婆家之间的磕磕绊绊越发多了。跟陈雷恋爱起,她就一直觉得婆家待自己太过冷漠。到结婚前夕,涉及婚房、装修、彩礼以及婚礼筹办等等事宜,她与婆家的矛盾几乎已经一触即发。婚后直到卡卡出生前,艾文尽力与婆家保持着最基本的社交联系,互不打搅。可是,“生孩子”这件事就像哆啦A梦的任意门,不论你想或不想,拉开门的那一瞬间,无数设想之外的意外就扑面而来了。
因为儿子,艾文需要与婆婆产生极其频繁的接触。对于观念和习惯不同带来的那些嫌隙,她尽量选择视而不见,以期息事宁人。但她始终无法接受的,是婆婆的“毫无界限感”——婆婆白天在他们家闲下来时,总会随意翻动家里的东西,见到喜欢的便随手拿回自己家,小到一个杯子,大到艾文正在穿的衣服鞋子甚至首饰。
艾文几次向陈雷抱怨,陈雷也只和稀泥,拒绝去跟自己母亲沟通。在他看来,对着亲妈说“你不要不打招呼便把我们的东西拿走”,是一种对母亲的感情伤害,他说不出口。他翻来覆去就是一句话:“我妈来帮我们照顾孩子,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我们再挑剔,就说不过去了。”
一来二去,婆婆更是把他们的小家当作了自己家,常常招呼各路亲戚和旧街坊来小家吃饭聊天,有时艾文回家见到满屋未散尽的烟味和厨房里堆起的锅碗瓢盆,就恨不得夺门而出。
一直隐忍的情绪,终于在艾文竞聘失败的这天爆发了。她这个“儿媳”没有再像往常一样挤出笑容向客人们寒暄,而是径直走到床边,重重地用力拍打着床铺抚平褶皱,接下来又黑着脸走到梳妆台前,把化妆品一一放回原位。客人们看了看艾文的脸色,互相使着眼色,匆匆告辞了。
这件事情最后以艾文和陈雷的大吵一通暂告一段落。这一次艾文铁了心不再继续这样的生活了,思虑了两天,她正式向陈雷提出:婆婆以后不用再来他们的小家了,周一到周五将儿子送去婆婆家,他们周五下班后接孩子回家,周末自己带孩子,周日晚上再送过去。
陈雷的第一反应颇有点激动:“你怎么舍得?那卡卡不就成了‘留守儿童’?”
艾文她硬起心肠,把想好的理由向丈夫一一道来:自己早早断了奶,最大的障碍已经消除;他们家和婆家只有两站路,卡卡有事他们可以随时过去,平时下班了想孩子了也能去看,论“有效陪伴”,也不会太差。
“再则——”艾文伸出手握住了陈雷的胳膊,“我也心疼你,你太累了。”
最后一句是艾文的真心话,虽然丈夫在婆媳问题上立场含糊让她常常心生不满,但平心而论,陈雷确实承担了大量的育儿职责,作为新手奶爸,他是合格的。断奶后,为了让艾文睡个好觉,半夜卡卡饿醒哭闹时,大都是陈雷起身冲奶粉洗奶瓶消毒,一套流程完成后刚睡上个把小时,孩子就又醒了,艾文有时过意不去想要自己起来,陈雷也会拦住她,让她多睡会;有时朋友来他们家做客时,正碰到陈雷给儿子洗澡换尿不湿,看到他动作娴熟行云流水,都忍不住惊呼夸赞。对此,艾文心生感激,当她听到别的新手妈妈吐槽“丧偶式育儿”时,便总要奔过去抱抱丈夫以示感谢——她也跟我们说,如果不是那时陈雷给了她足够的支撑,就冲着婆家的态度,她大概早就要抑郁了。
说服陈雷后,一家人很快就新方案达成了一致。其乐融融里,每个人都有自己未说出口的思量:婆婆乐得不再奔波;陈雷庆幸不用再夹在妻子和母亲之间左右为难;只有艾文在感到轻松之余,心里揣着沉甸甸的难受——产后的荷尔蒙剧增,她对儿子的爱在分离的时刻达到了顶峰,一想到以后每天回家不能再把那咿咿呀呀的小肉球抱在怀里,她的眼泪就停不住地漫出来。
陈雷试图用艾文的原话去安慰她无处排解的难过:“没关系的,离得这么近,以后下班了我们可以随时去陪卡卡。”但夫妻俩其实都知道,这只是一个虚幻的安慰。那次争吵撕开了和婆家的薄薄温情面纱后,艾文与婆婆便陷入了一场旷日持久的僵持,再相见也不会那么轻松随意了。
孩子刚住过去的第二周,艾文在周二的下午实在想得不行了,让陈雷给婆婆打电话,说他们今晚下班后会过去看看卡卡,婆婆在电话那头忙不迭地应承。
晚上,一家人享受了片刻的天伦之乐,欢声笑语后,陈雷不经意地问了句:“什么时候开饭?”
气氛一下子尴尬了起来,婆婆顿了顿:“哦,你当时只说来看卡卡,我不知道你们还要来吃饭,以为你们会吃饱了再来呢。你爸爸肚子饿得早,我们5点多就吃了,要不,我现在给你们煮面吃吧。”她边说着边转向艾文,用略带刻意的热情语调问道:“给你再煮个蛋吧?你要煮得嫩一点还是老一点?”
艾文摇摇头截断了婆婆的话头:“我们就看看卡卡,马上就走的,不用麻烦了。”
之后无论陈雷怎么故作若无其事,无论婆婆不停地找话题,都无法再消除弥散在空气里的尴尬味道,只有无知无觉的孩子,笑眯眯地伸着手从艾文怀里扑向陈雷,又试图踩着陈雷的胳膊往艾文身上攀爬。
出门后,陈雷有意无意地解释了一句:“是我大意了,我没跟他们说清楚咱们要来吃饭。”
艾文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又忍了回去,她扭头看了一眼丈夫,陈雷偏过头去,避开了她的目光。
自此之后,艾文再也没在周中晚上去过婆婆家看儿子,有时陈雷过去,喊她一起,她也总是找理由拒绝。周五或是周日接送儿子时,她会装作偷懒不想爬楼,让陈雷独自一人上去,自己在楼下等着。陈雷知道妻子的介意,但他却无法理解:
“只是没等我们晚饭而已,多大的事?你太小心眼。”
“怎么会是不欢迎我们不重视我们呢?你想多了,上纲上线,其实对自己的情绪不好的。”
艾文始终拒绝没事儿去婆家闲坐。有时周中想儿子想得紧了,就让陈雷去接儿子出来。陈雷从不与艾文讨论解决矛盾的法子,也从不勉强艾文,每次都沉默着抱着卡卡往返于婆婆家那灰扑扑的楼道间。艾文说,贯穿她那两三年的记忆里的,是一幅又一幅相似的场景:陈雷试图把涕泗横流的卡卡从她怀里接过去,卡卡则像一只小泥鳅一样拼命往她怀里钻啊钻。
卡卡再大点之后,似乎已经习惯了平时与父母的分别,他在每个周日的傍晚都伸着小胖手对着艾文挥手:“妈妈再见,下周早点来接我。”说完就摇摇摆摆地牵着陈雷的手一步步迈向楼梯那头的奶奶家。
即使这样的场景重复了几百次,艾文也始终无法习惯,儿子背影消失在楼道的那一瞬间,也是她的难受劲儿翻江倒海涌上来的时刻。她总是缓缓地蹲下去盯着地上的某一颗石子发呆。陈雷下楼来看到她的姿势,总会略带奇怪地问一声:“这么累吗?”
至亲至疏夫妻,两人从未认认真真地将这些细碎的心事与隔阂摆到阳光下摊一摊,那些说不出的委屈似乎是矫情,却也实在是鞋里滚来滚去的沙子。结婚多年,艾文知道好脾气的陈雷也有他绝不可触及的雷区——他不能接受任何人说他妈妈的不好。他当然明白妻子的不满与委屈,有一次他满脸痛苦又无奈地对艾文嚷:“我妈可能是有做得不好的地方,但你应该可以看到我在尽力弥补你对不对?”艾文自此就在这个问题上噤声了。
在婚姻里磨合这么久,艾文深知许多事情无法深究,也谈不上是非。目前的状况是她、丈夫和婆婆最能相安无事的境况了,她也从不试图去改变目前的状况。只是时常想到儿子她就有点黯然神伤:“最后缺失的,只有卡卡。”
那几年,大学同学的戏言常常又在艾文脑中响起:“你这般的性子,我们都想象不出你做妈妈是个什么样子。”在卡卡出生之前,她确实无法想象自己会是一个什么样的母亲,但她一直坚持认为,自己一定不会是那种为了孩子而太过委屈自己的人。
她也曾认真地对我说过:“不论爱或者不爱孩子,或者说无论有多爱孩子,我都不愿为了他而让自己的生活过得太难受太憋屈。”可是每每说完这话,她又常常会不自觉地加一句:“你说,我是不是不算一个‘好妈妈’?”
卡卡3岁多时,艾文第一次试着不做一名“合格妈妈”——她拒绝了婆婆的建议,没有选择让儿子去家附近的那家私立幼儿园。
卡卡1岁多时,艾文便开始操心幼儿园的入学了。可她的奔波在陈雷和婆家看来,毫无意义。陈雷不解:“就小区附近的那家幼儿园不好吗?反正幼儿园也不指望能学什么,方便是最重要的。”婆婆也极力赞同儿子的意见:“是的,不然早出晚归,孩子辛苦,我们大人接送也辛苦。”
艾文曾试图和他们沟通——她很早便和邻居们去考察过那家幼儿园,当她看到孩子们午睡起来的下午茶只是三四片小圆饼干和一瓶杂牌的乳酸饮料时,心当下就凉了半截。后来又有相熟的邻居告诉她,自家孩子回来说,那个幼儿园的老师会有轻微体罚的情况。
几番周折,艾文终于托朋友找到了一所市直机关幼儿园插班借读。那家幼儿园师资好口碑好,软硬件条件都不错,众多家长趋之若鹜。艾文为了敲定卡卡入学,人托人费了不少工夫。美中不足就是幼儿园离他们家比较远,大概有近半个小时的车程。
我佩服艾文的行动力,也羡慕卡卡能就读那所优质幼儿园。但聊起这事,艾文的脸上却从不见喜色。
“整个过程下来,陈雷和公婆不过问不帮忙也就罢了,等我把事情敲定了,婆婆还说风凉话,说什么我是舍不得私立幼儿园的学费,才让卡卡去那么远的公立幼儿园。好笑,家旁边那所幼儿园,一个月也才两三千的学费,我找的这个,光赞助费和每年的借读费就不知道比那里高多少了。”
我劝她:“你要不还是和公婆解释一下吧,免得挺好一事儿最后却闹出误会。”
“我的解释他们不会听的。我和陈雷其实无数次说过我的考量因素。在你我看来,距离问题是远远排在后面的对不对?师资教育、卫生、安全,哪一个不比‘离家近’重要?可他也和他爸妈一样,觉得我完全是瞎折腾。在他们看来,我这番辛苦,毫无意义。你说,如果连陈雷都不能理解,她的父母又怎么会接受?”
不等我接话,她很快摆摆头:“无所谓啊,只要卡卡好,我一点不在意他们怎么想。”
卡卡正式入园的前夕,婆婆神色严肃地坐到了艾文对面。
“你知道的,我今年都62了,我实在跑不动。这马上上幼儿园了,卡卡怎么接送,这个问题你考虑过没有?”婆婆的语气谈不上和善,但也艰难地试图挤出一点笑意,让气氛不那么糟糕。
艾文垂头不语。从婆婆和陈雷数次劝服她放弃那所机关幼儿园、把孩子转回至小区旁边的幼儿园,她就很清楚地知道孩子的接送将是育儿途中的又一个难题。但她依然心存侥幸,亦不主动去和家里人讨论接送孩子上学的分工问题。在这件事上,她试图做一个鸵鸟,不直视不讨论,似乎这样问题就可以暂时不存在。
艾文刻意等到晚上俩人都靠在床头休息、气氛较好的时候跟陈雷谈这件事,可还没等她铺垫好,陈雷就反问了她一句:“一开始我就反对过是不是?”语调平缓,听不出情绪起伏。
艾文一愣,旋即马上意识到:大概在白天找她谈话前,婆婆就早已和儿子谈过一轮、娘俩取得了初步一致了。她的胸口涌起一阵憋屈,索性丢开了白天反复斟酌思量过的话,直愣愣硬邦邦地把问题丢了回去:“那你说怎么办?”
话说出口,她又暗自懊恼:自己跟陈雷结婚了这么久,却总也学不会以柔克刚,否则“问题也许会更有回旋空间一些”。
陈雷是吃软不吃硬的性子,果然口气也冲了起来:“之前我们一直劝你,你总说‘不重要不重要’,可是现在不能回避了。早上可以我来送,这个没问题,可是放学了谁来接?你说说怎么办?”
艾文也不甘示弱,气冲冲地反问:“什么怎么办?多难的事情吗?不就是半个小时的车程,请你妈帮个忙不行吗?她身体那么好,能买菜能逛街,怎么就坐不了那半小时的公交车?你去幼儿园门口看看,每天接孩子的是不是大部分都是爷爷奶奶?”
陈雷的脸色阴了下来,艾文意识到,自己这是又忘了婆婆这个“雷区”。没等她懊恼完,陈雷就呛着声吵了回来:“所以你一直说的‘距离不是问题’,就是一直默认想着让妈去接送的对不对?你有没有想过,我妈60多岁的人了,如果每天路上来回1个小时接完卡卡,再回家给爸做饭,会有多辛苦?考虑问题不能这么自私的啊!”
“我自私?我只是想给卡卡更好的环境,所有的考量哪一点是为了我自己?怎么就成了我自私?孩子是我一个人的吗?你觉得你妈辛苦,那就让你爸也承担起家务啊,如果他们分工,你妈接卡卡,你爸做饭,你妈是不是就没那么辛苦了?”
“所以一家人都要围着我们转是吗?这还不是自私吗?”陈雷似乎在极力压抑自己,让吵架的事态不再升级。
艾文也收住了声,她知道,问题不会有解了。
艾文一夜无眠,第一次对自己的婚姻产生了质疑。
在那之前,不论和婆家的关系如何糟糕,艾文总觉得,“就算看陈雷的面子吧,就不和他们计较了”,“不管公婆怎么样,陈雷对我、对孩子都是没话说的”。
在我们一干朋友看来,相比起很多甩手掌柜似的丈夫,陈雷算是一个很不错的老公了。朋友聚餐时,陈雷会接过孩子一口口喂饭,让艾文吃个痛快;日常出游时,陈雷也是大包小包全背在身上,鞍前马后悉心照顾艾文母子,常惹得我们叫嚷要喊自己的丈夫来“受受教育”。
这种婚姻里的柔情和体贴,曾支撑过艾文育儿路上很多很煎熬的时刻,她一直对陈雷有着深深的感激。
可是这一次,“五好老公”对她的强硬程度,着实有些出乎她的意料。虽然没结婚时艾文就能感觉到陈雷对他妈百依百顺,但彼时她并没有认为这是个“隐患”,反而还为陈雷开脱:“孝顺嘛,也是好事。”可如今,艾文才终于意识到,丈夫对婆婆的依顺,是不分逻辑和对错标准的,也是不受人或事的影响的。
婆婆不算坏人,日常即使再多龃龉,也尚未涉及原则底线。可是那些一地鸡毛的家务事中,无论婆婆占不占理,陈雷只一句“她是我妈啊,她不容易”,便能将所有普世道理统统丢去一边。这时的陈雷常常让艾文觉得陌生,仿佛不再是一个成熟的成年人。
艾文突然意识到,自己和丈夫不知何时开始有了如长河一般的隔阂。或许这隔阂从婚前的那些俗世纷争起就一直存在,不论如何小心翼翼地回避,平静水流之下的礁石,还是会一直沉默地停留和存在着。
辗转几日,艾文做了决定:如果公婆实在不愿意帮忙接孩子,那她就辞职。
陈雷有些意外,但反应也不似艾文想象得激烈,他只是哑着声问了句:“有必要到辞职这一步吗?”
“我也不想啊,那你说怎么办?”
沉默在夫妻俩之间蔓延开去,艾文有很多话想说,却懒得开口,她猜想陈雷也是一样。
我后来也问艾文:“有必要做成这样吗?就为了接孩子而辞职?大部分人都是孩子上幼儿园了就出去上班了,你却反过来了。”
艾文苦笑,整个人蔫蔫的:“你说怎么办——老人接?这条路显然走不通;请个阿姨让她接?我真不放心;我请假去接?我们公司那尿性你不是不知道,卡卡4点多放学,我天天3点多开溜?那跟辞职也没有什么区别了。那就只有我和陈雷有一个来辞职了,陈雷收入比我高,那就只有我了吧。”
那时我的孩子还没到上幼儿园的年龄,对这样的问题缺乏相应的经验和足够的想象力。我一时之间有很多感慨:“这样受众广泛的难题,居然就从来没有人能想出一个更好的、不以牺牲为代价的解决方案吗?那陈雷支持你辞职吗?毕竟少了一份收入,你们家的压力就大好多了。”
艾文此刻的情绪才有些激动,似乎被愤怒撑起:“他支持又能怎么样,不支持又能怎么样?他会去跟他妈谈,请他妈帮忙接吗?他不会愿意的,他舍不得他妈辛苦。所以,既然他选择了站在他爸妈那一边,就没有立场和我谈支不支持。”
我看着艾文,她的面庞似乎笼罩在一种说不出的低沉气压中,我不知如何接话,只能轻轻问:“你真的想好了?”
艾文浅浅扯动了一下嘴角,没有回答。
艾文辞职后,安心做了一名全职妈妈,但她平时也没闲着,利用自己的专业接了几单私活。每天早上陈雷送卡卡去幼儿园后,她便忙忙兼职、做做家务,然后算着时间去接卡卡。卡卡回家后,她就陪着卡卡玩耍、学习,等着陈雷下班回家后再做饭。
如此运转顺畅,艾文渐渐觉得这样的日子也不错,还庆幸有这样的时光来弥补之前对孩子陪伴的缺失。陈雷依旧积极主动地承担着育儿的职责,也能让艾文不那么辛苦,反而慢慢觉得充实快乐起来。
艾文觉得既然撕破了脸,索性打破了表面的客气,去婆家的次数更加少了。周末陈雷带着卡卡去公婆家,艾文从不跟去,都是自己一人在家追剧或是找朋友见面,乐得逍遥自在。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我都挺羡慕她这样的状态,艾文对此也颇为满意。时间久了,她对婆家的抱怨也被抚平了不少:“理论上来说,婆婆如果帮我接孩子,是额外的情分了,不帮的话,她也确实没有那个义务。更何况,在一开始,婆婆也当真尽心尽责地帮我带了3年卡卡,我还是应该感谢她。”
艾文还是怪陈雷。她心里知道,与陈雷的那场争吵的阴影,很难像过往的小小争执一般轻易消散了,那一幕幕场景好像一头小怪兽,一直盘旋在她的心头,时不时出来咬上一口。她总会记着,在曾经那个艰难的关卡,陈雷只是冷冷地远远看着,指责着她任性自私。
“但我和陈雷可能很难再回到过去了。”
风平浪静的日子过了四五年。卡卡上了小学后,学校离家近了不少,艾文也轻松了很多。她有时会想一想:既然现在儿子学校离婆婆家只有10来分钟的步行距离,是不是有可能请婆婆来接孩子,自己重新回去上班呢?但这念头只是一闪而过。她不确定婆婆一定会帮忙,不想再开口碰钉子,而且她已经习惯了目前的生活方式,习惯了不和婆家打交道。
只是,我们都没有意识到,陈雷一直以来也在缓缓积蓄着没有说出口的不满。
我是在一个夏末的凌晨接到艾文的电话的,话筒那边还有隐隐的嘈杂声。艾文的声音很小,我“喂”了好几声,她的语调才高起来:“你说,如果我说我要离婚,你会惊讶吗?”
我着实愣了片刻。这些年来,艾文和陈雷是我们一众朋友圈里最模范的夫妻,他们之间的恩爱,让很多朋友都多多少少羡慕。我虽能明了,中年夫妻间没有那么多蜜里调油,多的是背后说不出口的细碎无奈,但从没想到艾文会生出离婚的念头。
我试图缓和气氛,开玩笑般接话:“怎么,又要欺负你家陈雷?”
“是他自己说的。”
我更加诧异,连忙追问情由。艾文即便此时,思路还是很清晰,三言两句就讲清了来龙去脉:
最开始,两人只是为一件琐事拌嘴,话赶话,说得严重了,陈雷突然硬邦邦冒出一句:“其实我不是没想过啊,要是过不下去,就散了算了。”
听闻此话,艾文一时呆住了。她和陈雷结婚整整9年了,期间虽有大大小小的波折,可是即使两人吵得再凶的时候,她都没有动过“离婚”的念头啊。
艾文听到自己的声音有些发颤,眼泪扑簌簌地从睫毛间隙里漏了下来:“你什么时候这么想过的?”
“这些年,你自己看看每年去过我家几次?离我家这么近,可是除了春节端午和中秋,其余时候你一次都没有去过吧?每次我带着卡卡自己回去,我妈就会叹气,担心我们之间有什么问题。次次让老人这么担心,你不觉得是自己做妻子做媳妇的失职吗?”
艾文听完,反而冷静了下来了:“我是不想回去,你也知道我心里是有怨的。可是就算这样,我也从没拦过你带着卡卡回去是不是?我觉得我没做错什么,再说,你家也未必欢迎我。我有没有回去,你爸妈其实并不在意。”
艾文的声音平静得像一片玻璃,衬得陈雷的气愤有些滑稽。他一反往常的好脾气,暴躁地在家里转着圈圈。艾文冷眼看着怒气冲冲的丈夫,突地觉得有些好笑,于是穿上衣服走出了家门。关门的时候,陈雷并没有追上来。
我试图劝艾文:“那也许只是他说的气话而已,谁在吵架的时候没说过过分的话呢?”
艾文仿佛是在电话那边摇着头,声音有些忽远忽近:“不,这不是气话,这一定是他平时在冷静时的思量,只是现在借着气氛说出了口而已。我也不算是生气,我就是觉得心凉。我真的没想到,当初只是为了想让卡卡上一个更好的幼儿园,事情怎么就这样不可收拾了。这么久了,我竟不知道自己作为妻子,作为孩子母亲,在陈雷心中的分量到底是怎么样的。”
艾文迟疑了一下,又说:
“你知道吗,有件事我从来没和你说过——卡卡今年三年级了,从幼儿园到现在,整整6年的时间,几乎每一天都是我去接。不论多大的风多大的雨雪,只要到放学时间了,我就像被执行了强制程序的机器一样。哪怕我兼职的事情忙到一半,再怎么不想打断思路也还是会停下;哪怕我来月经疼到抽筋,也还是得咬着牙出门;我发烧发到腿发软,也坚持自己去接卡卡。不管多难,我从没有开口向婆婆求助过,也从来没有打电话喊陈雷去接。我总想着他工作太忙了,我只要扛得住,就自己去。6年来,就有一次——我回老家参加同学聚会,那是这么多年我唯一一次没去接卡卡——那两天陈雷说有很重要的会议要开,我才让婆婆帮忙去接两天孩子。结果放学的时候下了大雨,我有些担心,就打电话问婆婆,婆婆说,陈雷不放心她雨天出门接孩子,特意请了假,自己去接了……”
艾文连珠炮似的把这一大段话讲完,一句赶着一句,好像生怕一被我打断就没力气继续了一般。讲完整个故事,她停了好半天,然后缓缓问我:“你能懂我那时的感觉吗?我那时整个人的心都是冰冷冰冷的,我觉得自己6年的付出就好像一个笑话。”
我们俩都沉默了。良久,我才问:“那如果真的要离婚,你是怎么打算?卡卡归谁?你要是不上班,没工作没收入怎么养卡卡?你上班的话,谁来照顾卡卡?”
艾文这次回答得很快,似乎早已经想好了:“卡卡我肯定要争取,我的兼职也有收入,这些年也没有真的靠陈雷养活。再者,最坏的打算就是我带着卡卡回老家,让我爸妈帮着照顾。”
我想了想,还是劝她:“要不这样——如果你都能接受离婚这个结果了,你就试一试,别慌做决定,先改变一下你的生活方式——你就把自己当作已经离婚的样子,该找工作找工作,该照顾卡卡照顾卡卡。你就试着把陈雷和婆家全当透明人,就像已经离婚了一样,然后你看看那样子的状态会不会不一样。”
艾文想了很久,说:“我考虑一下。”
艾文行动力很强,因为专业没有荒废,她很快就找到了新工作。然后,艾文才告知陈雷:“我要重新上班了。”
陈雷明显很意外:“你去上班?那卡卡放学谁来接?”
艾文盯住陈雷:“你想想办法?”
她本是抱着鱼死网破的心态去和陈雷“谈判”的,结果却顺利得出乎她的意料。告知陈雷自己要上班后,她没有再和陈雷讨论过一句,上班的第一天,她收拾好自己,便拎着包出门了。
她尽量做好了表情管理,没有让自己内心的忐忑表现出来,只沉着脸叮嘱了陈雷一句:“我离开职场这么多年,找到这份工作不容易,今天又是第一天上班,所以我肯定不会请假去接卡卡的,至于怎么办,你们自己想办法。”说着,就快步走出了家门。
为了以防万一,艾文在下午3点就将手机调到飞行模式,在微信里把陈雷和婆婆全都拉黑。心里七上八下,却也能克制住狠下心不看手机。5点多钟,她把手机调至正常,仔细翻了一遍,没有未接来电,心才放了下来。
下班回到家里,艾文第一时间看到了跳着迎上来的卡卡。她抱住儿子亲了一口,轻声问到:“今天怎么回来的?”
卡卡天真地回她话:“奶奶去接的呢。”
许是争吵之后的冷战让陈雷自己也有些发慌,抑或他有其它思虑,但不论如何,最终陈雷还是爽快又郑重地告诉艾文,让她安心上班,说自己会去认真想办法解决接送孩子的问题。
不知道陈雷和他妈是怎么沟通的,最后婆婆表示:“接孙子当然没问题,我现在已经有老年证了,反正坐公汽也不要钱,就当是锻炼身体。”
艾文笑了,却没有感到真正的高兴,只是突然非常后悔自己荒废掉了6年时间。艾文说,这次博弈之后,她觉得自己的心态不知不觉有了变化:下班后她没那么急着回家辅导卡卡的功课了,上班时也不再像往常一样隔三差五点开微信关注班级群里的通知了,那些要填的表格、要买的东西,她会时常安排给陈雷去做。
陈雷时不时抱怨麻烦,不停地跑来问她:“这个表到底要怎么填啊?”“老师要买的那个教辅到底长什么样啊?”
艾文看着陈雷:“我和你在同一个群里,和你一样刚看到这个通知,我并没有比你多掌握一些信息,为什么你就会觉得这个表格只有我才会填写呢?”
我再次和艾文见面时,她也不再提“离婚”的事情了:“我突然发现,其实离婚并不是解决问题的关键,当我放弃做一个‘全能妈妈’的时候,居然很多事情都变得简单又轻松起来了。”
艾文与陈雷以及婆婆磨合出了一种微妙的平衡:婆婆每天帮忙去接卡卡放学,把卡卡送去艾文家后便离开,这样就来得及回家再给公公做晚饭;艾文和陈雷平时谁先到家谁就先做饭,反正周末备好了食材,倒也不算太慌乱;陈雷更多承担事务性的家务,比如送卡卡上学,做饭洗碗,艾文则更多操心儿子的养育,用陈雷的话说,是“我劳力,她劳心”,两人各自在更擅长的角色上出力,使得小家庭的运作也足够顺畅。
如果硬要说有什么不和谐的声音,大抵也是婆婆嘴碎,喜欢唠叨几句。婆婆这次了解了儿媳的性子,再不敢在艾文面前直接发难,改走“曲线救国”的路子。艾文时常会从旁的途径听来婆婆的抱怨,有时是卡卡同学的妈妈偶尔微信上和她说几句:“听你婆婆说起,她倒是真辛苦啊,你有空也可以多帮着承担承担”;有时是卡卡天真不谙世事地发问:“妈妈你的工作到底是有多重要啊,为什么奶奶说你不喜欢我了,所以不愿接我放学了?”
对于这些,艾文兴致好的时候解释两句,其余大多时候都一笑了之。
陈雷偶尔闹情绪罢工不做饭不洗碗或是找着鸡毛蒜皮的小事与她吵架时,艾文便会偷偷翻一下陈雷手机,果然,白天的通话列表中必定会有婆婆的名字。每当此时,艾文只能长叹一声——她已经懒得为此去和陈雷吵架了。
有时她会恍惚回忆起和陈雷初识的甜蜜,她相信那时陈雷对她的感情和爱护确实是真切的,而现在两人关系中显而易见的磨损也是真切的。
是因为什么呢?艾文想不明白。
2021年,卡卡初中了。在小升初的那个暑假,陈雷的朋友浩子在一次聚会时语重心长地对着艾文和陈雷耳提面命:“现在你家儿子是中学生了,青春期有多‘难搞’,你们马上就要见识到了。艾文你一定要学会退位,”说完,他又转头拍拍陈雷:“这时候,就得你上了,真的。”
浩子的神情里不见戏谑,只有郑重其事。
他妻子也凑上来:“我家孩子上初中后,我就退居二线了,不是我偷懒,是这时候的男孩子,妈妈越管越容易乱。爸爸的教育方式毕竟和妈妈不一样,而且男孩子对父亲的崇拜感、父亲的权威感,都是这时候建立起来的。”
卡卡小时候是“暖男”一样的乖宝宝,贴心懂事的性子曾是艾文在辛苦的育儿过程中最大的安慰。然而这两年许是进入了青春期,孩子的脾气变了不少,倔强暴躁、难以沟通,像个爆竹一样,艾文一句心平气和的话,就能莫名激得他一跳三尺高。艾文只能压住自己同样火爆的脾气,尽量减少跟儿子的正面冲突。
艾文早就听“过来人”零星讲过孩子青春期的变化,这两年和儿子的相处里,也已逐步感受到孩子的自主意识在不断加强。听到浩子夫妇的忠告,她心有戚戚,在桌下轻轻捏了捏陈雷的手,示意他得重视。但陈雷显然没有像她一般把这番话那般放在心上,只是随意地应付了几句,便转开了话题。
艾文有时会跟我分析陈雷性格里的矛盾之处——若说他是个缺乏责任心的人,她自己大概要第一个不同意。多年来陈雷对她和儿子的照顾全面周到,可但凡涉及儿子的教育问题,大到择校升学,小到作业辅导,他都会避之不及,“也许是他觉得这事并不重要,所以不愿意管;又也许是他觉得太重要了,所以不敢管”。
儿子的教育事宜事关重大,艾文不敢像接放学一般赌气放手,只得紧紧拽在手心。
去年9月,卡卡升入初二,学习难度骤然增大,偏又碰到疫情,隔三差五封控在家上网课,本就处在中游的成绩这下子直接掉到了倒数。一时之间,“学习”成了卡卡与艾文之间的主要矛盾,家中为此几乎天天鸡飞狗跳。有时在电梯里遇到同楼层的邻居,艾文都恨不得把头埋进胸口——她深知自己深夜里一声声的怒吼与咆哮,是怎么在静谧的楼道里回荡的。
艾文着急,打电话找老师求助,老师也叫苦不迭:“您看吧,班上几个常年不交作业的孩子,如果在学校,我们批评两句,他们好歹有个敬畏,如今隔着网络,我们真的是鞭长莫及。”
临到最后,老师一句不经意的话还是提醒了艾文:“您可以关注一下卡卡完成作业的情况,网课期间我们降低了课程和作业的难度,如果卡卡作业的速度和正确率都不算好的话,也是可以从侧面了解到他上课可能没有认真听讲的。”
艾文和陈雷得上班,卡卡整日独自一人在家上网课。卡卡绝不是自律性很强的孩子,玩心颇重,艾文闭上眼睛就能想象出,缺乏监管的儿子对着电脑,就像孙悟空进了蟠桃园。
思来想去很久,艾文向公司领导提出了“居家办公”的申请。她自己也知道,这申请着实让领导为难,公司这么大,家中有上网课的孩子的员工绝不止她一个,倘若开了先例,恐怕人人效仿。按当时的情势,谁也不知封控何时是个尽头,艾文是抱着大不了就辞职的决心去到领导办公室的,“反正也不是第一次为了儿子辞职了”。
领导颇为通情达理,考虑了一天就同意了。那一刻,艾文竟生出了做牛做马报答领导的心思:“领导,要不在我居家办公期间工资就给我按70%算吧,我可以接受的。”
领导笑一笑,挥挥手:“先去忙吧,照顾好孩子也是很重要的。”
“居家办公”本就不易,一旦再和“监管孩子”搅和在一起,就如两个能互相催化的化学品倒进了一个烧杯,滋滋滋炸得火花四溅。有时,艾文工作到一半,心神不宁,到儿子房里看一眼,就瞥见本该在上课的卡卡正在迅速关掉的游戏界面,娘俩的一顿大吵,最后以卡卡挑衅式地扣上电脑“不上课了”告一段落;有时,卡卡叼着笔磨蹭2个小时做不完一页数学题,艾文好心想过问一下是否需要帮助,却被卡卡推出房间:“我不要你管,我自己做得出来!”那段时间,艾文常常气结。她看了不少育儿书,当然能知道儿子的这些变化有自身的性格习惯原因,也有思维成长和激素分泌的共同影响。她看了无数有关“如何与青春期孩子相处”的建议,可惜知难行易,千人千面,哪有一种万能的公式和方法?挫败感开始一点点滋长,像无序复制的癌细胞,一块一块地攻陷了艾文。每当此时,她与儿子之间的战火就会蔓延到陈雷身上,有时是陈雷跳过来批评艾文不该情绪失控,有时是艾文怒吼责怪陈雷只会袖手旁观。战火升级后,房间里弥漫着化不开的硝烟味,久久不能散去,凌乱的战场最后全是伤兵,或气喘吁吁,或泪流满面。
居家一个月,家中三天一大吵五天一小吵,艾文觉得自己要崩溃了。又一次与儿子吵完后,她夺门而出,躲到了小区的空中花园里。初冬的空气里慢慢结出冰凌的寒意,艾文掏出随身带着的小镜子,镜子里的女人眼圈有些微微发红,脸上已经有了显而易见的疲惫之色。艾文记不得这样的神色跟着自己有多久了,就好像焊在了脸上一般。太阳一点点沉下去,艾文累积了多年的辛劳和委屈,此刻如沉默的洪水汩汩淌来,一层一层。艾文用手紧紧地抓住小镜子,仿佛那是她可以试图抓住的一个小小的孤岛。
在小花园里不知坐了多久后,艾文心里缓缓生出了通透,莫名地平静了下来。她回了家,家中两个男人见她回来,都微微露出一副如释重负的样子,艾文轻轻抱了抱儿子,算是和好。
第二天,艾文找到陈雷,郑重地谈了一次话。她搬出浩子夫妇的建议,要求丈夫多承担一些对儿子教育的职责。陈雷倒是没反对,只是露出颇为迷茫的样子:“我不知道要做些什么,要怎么做啊?”
听到这句话,艾文觉得她应该生气的,但她显然已经没力气发脾气了。她略略思索了一下,像给小学生布置作业一样,一字一句给丈夫安排:“卡卡的数学你来负责,具体任务是在晚上随时讲解他不会的题目,每天督促订正,每周六提醒他整理和复习错题——听得明白不?”陈雷颇为乖巧地点点头。
“第二,你要做我和卡卡发生冲突时的调解员;第三……”艾文一条条慢慢讲完了她的要求,那些要求,都是她从没正式向陈雷提及过的,却曾在心里千回百转所希望的。
再然后,艾文找到卡卡,像面对一个大人一般,和儿子进行了一番长谈。卡卡的个子比艾文还要高了,心智却仍像一个小孩子。艾文不确定儿子是否能听得懂,或是听得进她的这些苦口婆心,但卡卡这一次却比往常少了很多对立情绪。谈话终了,他学着大人的样子向艾文保证:“妈妈,我会尽力为自己负责的。我不敢保证,但我会尽力。”
艾文和丈夫、儿子的长谈,是在昨晚冬夜小花园里静坐了许久后打定的主意。她想好了,要结束居家办公:“我是在那一刻突然想明白的,这么多年了,我生活的所有重心全都放在了儿子身上,所以,对于他的不乖,对于他的种种缺点,我充满了挫败感和焦虑感。我一直试图用卡卡的好成绩来证明我的成功,我把自己的成就感寄托在一个不懂事的青少年身上,这样显然是不对的。无论是对儿子,还是对我自己,都是不公平的。”
说到这里,艾文的声音变得明亮起来:“我都快忘了我以前是立志要做‘女强人’的。真的,这么多年,我都快忘了。我为什么要用养好一个孩子来作为我的成就?卡卡考不上好高中,他的天就塌了吗?我的天就塌了吗?他有他自己的路,我尽到自己的责任就好,何苦把我自己搭进去?好好地做好我的工作,这样一来,起码我还有一项是可以握在自己手心的,可以算得上‘成功’的。”
艾文在出游的计划被陈雷否定后的那天晚上,问我有没有春节的旅行计划。
“陈雷不是不愿意吗?”
“管他愿不愿意呢,我实在是太想出去透透气了。”
我们漫无目的地讨论了几个目的地后,她突然兴奋起来:“我想好了,我要去看石窟。”
大年三十,艾文平静地又问了一次陈雷:“真的不想一起出去吗?”
陈雷毫不在意地摇摇头:“今天都三十了,而且我们什么都没准备,能去哪?”
“那我就自己出去了哈。”
“你自己出去?和谁?”
“和秋秋,或者我一个人去。”
“你一个人?那我和卡卡怎么办?把我们丢家里吗?还有,你敢一个人出远门?你不怕吗?”
艾文将这段对话转述给我,忍不住笑了:“他还真是不了解我以前的样子呢。”
我也跟着笑:“真的是,我们自己都快忘了吧。”
想当年,20岁出头时的我们,甚至对谈恋爱的兴趣都不大,就独独喜欢旅游,像两只爱极了飞翔的小鸟。我们常常是一个念头转起,兴致所至,便请上年假出发。能约上同伴也好,若是彼此时间配合不上,就独自一人背着背包跳上火车,天不怕地不怕。几年下来,最南最北,上山下海,我们俩走遍了大半个中国。
艾文打断了我的回忆:“什么时候就没再有这般肆意潇洒的日子了?结婚后,生娃后吧?”我点点头附和:“是啊,有了娃后,小鸟的翅膀都好像连根断了,所有的出行全成了亲子游,目的地统统变成了迪士尼、方特和长隆了。”
我俩一起笑了起来,只笑了几声,就迅速达成了一致:第二天就出发。
陈雷和我老公大概都有些发懵,但见到我俩已经有点疯癫、不管不顾收拾行李的样子,最后竟也迅速配合了起来——那时是除夕夜晚上10点半,大年初一早上8点,我们已经在出发的路上了。
两个孩子对石窟显然没有太大兴趣,看了1小时后,明显兴味索然。我和艾文正在津津有味欣赏石像的服饰时,卡卡突然冒到了我们面前:“妈妈,还要多久看完啊?我觉得有点无聊呢。”
“你不喜欢啊,但是没关系,妈妈有兴趣呢,还会再仔细看会儿。”想了想,艾文又补充了一句,“还记得上周我们去滑雪吗?那次妈妈一门心思都只想让你开心,结果你不开心,妈妈也就跟着不开心,于是所有的人都不开心。所以这次,妈妈想让自己开心点,你也可以试着配合一下妈妈。”
卡卡听完,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快步跑开了。
顺着卡卡跑去的方向,我们看到了一位年轻的妈妈,她似乎是独自一人带着孩子出来的,胳膊显然已经有些承受不住怀里那个胖胖的小姑娘了。但她毫不在意,又努力把孩子向上托了托,用着娃娃音尝试着给小女儿讲解:“这个大佛啊,修建于北魏时期……”
我和艾文收回目光,想说什么,却还是没开口,只互相对视了一眼,突然一起笑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