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he following article is from 一日一度 Author 度公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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阅 读 需 要 11 min 一是疯狂地翻译《莎士比亚全集》,是名副其实的“译莎巨匠”。一是疯狂地爱着宋清如,为她写下的540多封情书,让他被誉为“全中国最会写情书的男人”。“生存还是毁灭(译)”与“醒来觉得甚是爱你”,两句看似不搭嘎的话,出自同一个男人之手,没想到吧。莎翁全集的译稿,在战火纷飞中被毁了两次,第三次亦是在极其艰苦的条件下写就,直至生命的最后时刻。数百封情书是在十年异地的颠沛流离中写成,而他们的相守才仅仅两年。同年12月26日,他留下了180万字的手稿和最爱的宋清如,离开人世,年仅32岁。朱生豪的木讷是人尽皆知的,跟情书里那个嬉皮笑脸的他判若两人。他从不掩饰自己的古怪与孤独,坦言“跟别人在一起的时候,我总是格外厌世”。1912年,朱生豪出生于浙江嘉兴,朱家几代人都靠经营为生,虽算不得富贵,但总好过普通百姓家。童年的快乐无忧,在10岁那年戛然而止了,母亲和父亲相继去世,他彻底成为孤儿,自此跟着姑妈一家生活,寄人篱下。从乡下到城里,从虫鸣鸟叫到噼啪的牌声,朱生豪很不习惯,何况,姑妈家的情形也是一幕包罗万象的家庭悲喜剧。朱生豪自幼聪敏好学,高中毕业后,他被保送到杭州之江大学,在这里,他找到了人生的出口。在著名的“之江诗社”里,他开始了诗歌创作,同时写下了不少散文和评论文章,社长夏承焘老师评论他的作品“爽利无比,之江办学数十年,恐无此不易之才也”。尽管,他依然少言寡语。直到诗社里来了个女学生,宋清如。姑娘是个大一新生,但行事很猛,因为喜欢诗歌,就毫不犹豫向当时颇具权威的《现代》杂志投了稿,不料真被发表了。主编施蛰存还亲自回了封信,称赞其“一文一诗,真如琼枝照眼......我以为你有不下冰心之才能”。这整得宋清如挺膨胀,当即申请加入“之江诗社”,为了亮出才华,她颇费心思地写了首“宝塔诗”。本以为此举能惊艳四座,但众人传阅后,脸上的表情一言难尽,宋清如站在原地,尴尬得要命。最后读到这首诗的,是个清瘦的年轻人,他看完不发一语,只是嘴角稍稍牵动,轻轻地笑了。三天之后,她收到了朱生豪的来信,他宽慰宋清如,诗社是以旧体诗词为主,所以面对她的新体诗,大家才颇为诧异。他在信中还附了三首新体诗,谦虚地请她指正,宋清如看到后简直飘飘然。自那之后,朱生豪的信件如雪花般飞来,越来越蛮不讲理。“今天中午气得吃了三碗饭,肚子胀得很,放了工还要去狠狠吃东西,谁教宋清如不给信我?”宋清如回信了,开头称他为“朱先生”,哪知又惹他不快。他来信威胁:“不许你再叫我朱先生,否则我要从字典上查出世界上最肉麻的称呼来称呼你。特此警告。”宋清如强调:“先生是为了表达敬意,你也可以称我为宋先生啊!”朱生豪借势撩妹:“我不要向你表敬意,因为我不要和你谈君子之交。”顺着这根情头往前扯,在见到宋清如的第一眼,他就小鹿乱撞了。“不须耳鬓常厮伴,一笑低头意已倾”,说的正是初读她宝塔诗时的暖和一笑呢!相遇的那年,他大四,她大一,校园的恋爱注定是短暂的。1933年,朱生豪大学毕业,前往上海世界书局英文部担任编辑,宋清如继续留校读书。彼时国难当头,九·一八事变之后,日本对华侵略更为嚣张,作为一介书生,朱生豪极其苦闷,他只恨自己不能扛枪上战场。同事建议他翻译莎士比亚的戏剧,说日本人曾因中国没有莎士比亚译本,而讥笑中国文化落后。朱生豪听后大为光火,他询问胞弟朱文振的意见,弟弟表示大力支持,说这是为国争光的英雄伟业。1935年,朱生豪正式开启这项宏伟的翻译工程,并立誓:“我要给宋清如一件足够分量的礼物,更要为国人挣个面子!”同是这一年,宋清如大学毕业,成为湖州民德女中的教师,她一边教书,一边帮朱生豪校对、誊写。但不久后,卢沟桥事变爆发,日本进攻上海,上海迅速沦为孤岛。枪炮袭来之时,世界书局被日军占领,朱生豪仓皇逃出,先前的译稿全部被毁。战乱之中,朱生豪回到嘉兴,与姑妈一家四处逃难,但很快,他又回到了危难中的上海,到《中美日报》担任编辑,凭借着一支笔高举起反法西斯的旗帜,同时,开始重译莎翁全集。而宋清如亦饱受战乱之苦,她随家人逃往四川,在成都女中任教。流离失所的岁月里,唯一能让他们甜蜜起来的,便是一封封信件。他幻想着她就在眼前:“我想要在茅亭里看雨、假山边看蚂蚁,看蝴蝶恋爱,看蜘蛛结网,看水,看船,看云,看瀑布,看宋清如甜甜地睡觉。”他急切盼望着她的消息:“接到你的信,真快活,风和日暖,令人愿意永远活下去。”他鬼马地哄她开心:“要是世上只有我们两个人多么好,我一定要把你欺负得哭不出来。”他对宋清如的称呼稀奇古怪:宝贝、好人、二哥、老弟、小鬼头、傻子、Darling Boy、宋神经、你这个人、女皇陛下…信末自己的署名更是花样百出:你脚下的蚂蚁、丑小鸭、吃笔者、阿弥陀佛、蚯蚓、老鼠、伊凡叔父、小三麻子、臭灰鸭蛋、牛魔王...他想尽一切可能地,让宋清如欢喜,这是苦难里最最珍贵的糖果。1941年,宋清如一家终于千辛万苦,踏上了返乡之路。朱生豪欢喜得发狂,当即跑去跟宋清如见面,路上他准备了一肚子的思念要向她倾吐,然而真的见到了她,他却嘴拙,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只顾着傻笑。那年12月,中美日报社遭到重创,某天凌晨,日本人冲进报社抓人,朱生豪从日军的刺枪旁惊险逃生。费劲4年心血重译的莎翁书稿和宋清如的诗集都付之一炬。知道消息后的宋清如冒险找到了朱生豪,泪流满面:“人好好的比什么都重要,我只盼着以后再不让你离开我了。”1942年5月1日,朱生豪与宋清如在上海举行了简陋的婚礼。他穿着借来的长袍,她穿着借来的衣裙,但彼此眼中闪烁的泪光是幸福的。婚礼上,老师为这对新人题下八个大字:才子佳人,柴米夫妻。他又重启了翻译莎翁的工作,而这一次,条件更艰苦了。宋清如教书的学校被毁,只能靠打零工贴补家用,朱生豪的稿酬微薄,完全扛不住飞涨的物价。尽管宋清如把每笔开销都算了又算,省了又省,日子依然捉襟见肘,吃的是青菜豆腐,偶有鸡蛋,已算奢侈。为了让丈夫专心工作,宋清如包揽了所有的家务,半年下来,原本消瘦的脸就更显憔悴了。朱生豪心疼,常常在半夜醒来悄悄落泪,宋清如总安慰他:“戏言里唱‘你耕田来我织布’,在我们家,就是‘你译莎来我做饭’,这世上哪有永远的苦呢?日子总归会越来越好呀。”这期间,宋清如回了趟娘家,小住了二十来天,朱生豪每天都如无期徒刑般。他常抱着万一的希望,跑去车站候她,回回都扑了空,往回走的路上只觉眼前昏沉沉,简直走不动路了。夜里听到雨打梅花,也不免伤感,思念至极,他又铺开了一张张信纸:“明天,明天,昨天,明天该是这半月来最长的一天,要是你不来,那一切都完了。”“相信我,这许多天来我不曾对你有丝毫抱怨,可是今天你再不来,我可不能原谅你了。”宋清如回来后看到,心喜又心碎,此后再没离开过这个傻人儿。又一年梅花落尽,宋清如怀孕了,朱生豪更加拼命地工作,只为妻儿能过上好的生活。长期的营养不良,加上工作重压,朱生豪常常感到腹部不适,为了省钱省时间,他一直没去就医,稍有精神,他又是通宵翻译。1944年夏,朱生豪突然高热,手足痉挛,检查后方知,他已经到了严重的肺结核及并发症的程度。沦陷区药物奇缺,有钱也买不到药,更何况他们一贫如洗,只能等死。朱生豪悲痛地对宋清如说:“早知一病不起,就算是拼了命,我也要早点译好。”这年圣诞前夕,朱生豪告诉妻子,自己大便失禁了,宋清如一看,他的两腿已经僵直,身下全是鲜血。宋清如把带血的内衣藏了起来,直安慰他没事,有她在。给他擦洗身子时,朱生豪没由来地说了句:“我的一生,始终是清白的。”留下了多达180万字的珍贵手稿,莎士比亚全部的38部戏剧中,他凭一己之力翻译了31部半。那是何等艰难啊,他仅剩的参考资料只有《简明牛津词典》和《英汉四用辞典》两本工具书,既无其他资源,亦无人可商榷,更何况,他饱受着饥饿和疾病的折磨。1947年,他翻译的莎士比亚得以陆续出版,人们评价他的译本:“把日月译上了天空,把伟人译入了历史。”但如其有那么一天我看见你,脸孔那么黑黑的,头发那么短短的,臂膀不像现在那么瘦小得不盈一握,而是坚实而有力的,走起路来,胸膛挺挺的,眼睛明明的发光,说话也沉着了,一个纯粹自由国土里的国民,那时我真要抱着你快活得流泪了。宋清如做到了,他走后,她一个人养活了嗷嗷待哺的孩子,将他所有的译稿校对、写序、出版。1954年,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了《莎士比亚全集》,并支付给宋清如两万元稿费,虽日子清苦,但她依然把这笔巨款一部分捐给了政府,另一部分捐给了朱生豪的母校。她的遗物中,最宝贝的,叠放得工工整整的,是朱生豪写给她的情书。余生50多年里,她已翻阅了无数遍,每每读来,悲喜交集。他说,要不是因为这世界有些古怪,我巴不得永远和你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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