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57年,35岁的寂听在《新潮》杂志上发表了处女作《花芯》,被视为文坛出道的标志。这部描写已婚女性不伦关系的小说,文字中充斥着那个年代刺目的爱欲描写,又是女性作者的身份,令她在以男性为主导的日本文坛遭受了铺天盖地的谴责。有人指责她在小说中使用了过多不必要的“子宫”字样,给她贴上了一张带着歧视的标签:子宫作家。寂听当时年轻气盛,对来采访的媒体反击道:“这些人都是阳痿,妻子是性冷感吧!”被攻击得更加严重了。此后长达5年,“濑户内晴美”在日本文坛消失了踪影,没有文学杂志愿意刊登她的作品,晚年她回忆起这段时光,说靠给一些大众杂志写恋爱小说为生。在那段日子里,寂听收到了许多匿名来信,内容大约是“和男人睡觉时写出来的”“一边自慰一边写作小说”之类,强烈的恶意令她意识到:女性作家写作性爱题材,人们就会带着“这是她本人的自身体验”的眼光来打量她(实际上这部小说的原型另有其人),觉得她一定是一个自甘堕落的淫乱的女人。或许也正是因为这部作品的遭遇,坚定了寂听一生以女性身份与世间偏见斗争的信念,在此后的60年里不断影响着她的创作。某种程度上,她的反击是有效果的,2000年,寂听在接受《日刊体育》的采访时说,“我从未以‘性’为主题写作过,一直以来写的都是‘人类’,性作为人类的特性之一,正如子宫作为和肠胃一样的内脏”,她在那时告诉记者:“那些把我叫做‘子宫作家’的批评家,后来道歉了哟!”
寂听在文坛得到立足之地,就是在沉寂5年后创作的自传小说《夏日终焉》,这部作品先是在《新潮》杂志上连载,后来又获得日本的“女流文学奖”。此后寂听渐渐成为畅销作家,写得很拼命,每年出版好几部小说,卖得也不错,得到了出版界的重视。就在作家之道一路畅通之世,她又做出了一个惊天举动——1973年11月,人们突然在新闻中看到,51岁的濑户内晴美在岩手县中尊寺剃发出家,改名为濑户内寂听。5天后,她亲自给《每日新闻》写了一篇出家手记,称自己此举是“念愿成就”。关于晴美成为寂听的理由,坊间充满了猜测,她在采访中也抽象地说过一些,例如为了创作小说,有必要抛弃一些东西,但并未谈及更具体的契机,有人猜测这件事里充满了博人眼球的噱头,有人猜测她是为爱所伤(寂听与光晴的关系确实一直持续到她出家,她后来对荒野回忆,出家那天,荒野的母亲郁子还去跟她送别了),但在寂听心里一直觉得,无论媒体还是世人,都没有理解她在出家这件事上真正的心境变化。
2012年,寂听90岁了,《朝日新闻》又去采访她,她才说了一段完整的话——
出家之前,我始终抱有一个疑问:或许人类的爱根本不能令人变得幸福吧?人类的爱看起来无偿,伪装成无私,其实不过是一种自我的爱的满足罢了。亲子之爱、夫妇之爱、友人和恋人之爱……无论哪一种,都装成是献给对方无偿的爱的样子,然而一旦损害到了自己的欲望,就会突然转变成憎恶。但是,就是这种愚蠢也包含在其中,人类是多么可怜啊——带着这样的思考,多年来我一直在阅读佛教书籍。唯一能够对我的人生进行审判的,只有年幼时被我抛弃的女儿。这个女儿也在我出家之前,时隔二十多年再见面了。
一生以“年轻的时候,尽情按照想活的方式活,尽情做想做的事,我是这么过来的。没有任何后悔。”为宣言的寂听,唯有在晚年提及女儿时,充满了内疚和悔恨,承认是自己做的一件错事。好在双方都是想得开的人,和女儿重逢这件事,没能阻止寂听出家,年幼时被抛弃的女儿,也没有承担起替寂听送终这一重任——在寂听死去时,陪在她身边的是寂庵的工作人员。到去世时,寂听已经出家48年,人生将近一半是在寺院里度过的。不过她的出家,与人们想象中的佛门生活不太一样,她并没有一心向佛念经、从此不问世事,反倒是藉由出家人这一身份,投入了更多的社会活动,给予了世间最大的关怀。在年轻时,寂听把全部热情奉献给了对男人的爱情,而当她想通了“爱为何物”的后半程的人生,依然熊熊燃烧着强烈的热情,却奉献给了广泛意义的人类和小说的创作,比前半程那些不受道德规束的情感纠纷远远精彩得多。
出家第二年,寂听在京都嵯峨野开创了道场“寂庵”,自称“庵主”,平日生活起居和写经修行都在此地。1985年,寂听开始在寂庵举办法话会,在每个月第三个周日面向人们说法,一直到因为新冠疫情中止,这个活动持续了30多年。“年过50岁才进入佛门的我,不擅长念经,但演讲是可以的”,几年前寂听在与作家盐野七生的对谈中,回忆了她开始这一活动的原因。寂听对自我的认知十分准确,我后来读到一些参加法话会的人们的回忆文,说她的法话“充满了幽默、含蓄与睿智”。寂听的演讲,鲜少涉及政治和佛教领域的高深话题,大多从自身过往经历和生死观开始说起,偶尔夹杂一些反战与和平思想,但核心还是人们在日常生活中的烦恼,这是由法话会的参加者所决定的,他们之间既有怀抱婴儿的妇女,也有年过90岁的高龄老人,寂听心想:“要让来的人们都能不费劲地听懂我说的道理。”寂听法话会的魅力,还在于她会在现场直接倾听和回答人们的提问,有些人因为亲人去世无法走出悲伤,有些人在恋爱中遭遇背叛一蹶不振,有些人对育儿和照护父母疲惫不堪,有些人被金钱所困,有些人恐惧于死亡……这类在生存中感到艰辛的人类的琐碎烦恼,寂听真的倾听了很多很多,她就像是一个在寺院里接受病人咨询的心理医生。尽管寂听回答问题的角度多以自身世界观,但一定是很有疗效的——在她去世之前,法话会已经受欢迎到了每场都必须抽选的程度,每次定员150人,超过1500人报名,1:10的几率。
开始寂庵法话会的两年后,1987年,寂听成为岩手县天台寺的第73代住持。这间位于东北地区的偏僻寺院拥有超过千年历史,由奈良时代游历日本全国的行基和尚开创,但近代景况不佳,据说在1950年代还曾经历将寺内全部杉树砍伐卖钱的窘境。日本的小寺院多属于私人,在现代社会中背负着沉重的经营压力,这也是半路出家的寂听能够担任住持的原因,人们希望借助她的名气让寺院得以复兴。从那一年起,寂听也在天台寺举办名为“青空说法”的法话会,人们果然从全国各地蜂拥而至,第一次就来了上千人,此后经过媒体报道,人越来越多,5千人、6千人……渐渐地发展成上万人挤在狭窄的寺院里的盛况,最热闹的时候,光是大巴就停了150台,参加者中不乏外国人的脸孔——在天台寺所处的二户市浄法寺町,居住人口只有5千人,寺院当然是死而复生了。寂听在2005年退任了住持工作,之后作为名誉住持,仍然每年2、3次前往天台寺举办法话会,一直到2018年才因为体力不支而终止。
2010年秋天,88岁的寂听患上脊椎压迫性骨折,医生命令她停止一切工作,修养半年,事实上,剧烈的疼痛令她根本无法站立,只能终日躺在床上。郁郁地在床上躺了五个月,正当寂听的心情渐渐好起来,心想“再过一个月就可以站起来了!”的时候,日本东北地区发生了引发巨大海啸和福岛核电站事故的3•11大地震,看到电视上滚动播放着受灾地恐怖的景象时,寂听说自己条件反射地从床上跳了下来,“发生了这样凄惨的事情,无法再安心躺在床上”。提前一个月站了起来,但身体恢复到能够乘坐长时间飞机和火车是到了六月的事,寂听第一时间前往天台寺举办了一场青空说法,现场聚集了超过4000位受灾的人们,次日她乘车开始访问岩手县各处受灾地,在简陋的避难所里倾听人们的话,鼓励他们继续活下去,对孩子们喊着“不要失去希望”,又给各地捐了不少钱。寂听还亲自给受灾的人们按摩,据她在当时的报纸专栏中所写,自己年轻时在故乡的女校读书时,学校安排有按摩的基本技能这一实习,需要取得资格才能毕业,她是200位毕业生中成绩最好的一位,甚至说“比起写小说,更擅长按摩”。寂听在那篇专栏里写道:“我只能做这一点点的事,只是倾听他们经历的痛苦和辛劳,和他们一起哭泣而已。即便是这样,在不断做着这些事的过程中,也有人对我说:我都已经放弃了,现在又重获了继续活下去的力量,谢谢你。”在灾难现场看到的悲惨景象不曾从寂听心中消失,此后10年里,她不断在各种场合进行关于反战和反核的演讲,2011年,在德岛县鸣门市的一次演讲中,有一句话能够总结她的理念:“战争是人祸,是人为的产物,核电也是如此……给孩子们留下一个更加安全的世界,是我们这些先存者的义务。”
寂听非常关心孩子们的生存现状,2019年,她在寂庵举办了一场“面向10代孩子们的法话会”,参加者都是十几岁的未成年人,现场各种他们关心和烦恼的问题,以及寂听的回答,后来经过编辑,收录进了讲谈社出版的《97岁的烦恼相谈》一书中。在此之前,2016年,寂听还和前厚生劳动省的女性局长村木厚子、女性律师大谷恭子一起,牵头开始了一个名为“若草计划”的活动,这也是她在晚年投入了非常大热情的事情——为那些遭遇贫困、欺凌、虐待和性暴力而苦恼的年轻女孩们,提供各种支援。这个计划起初只是举办讨论会和研修会,随着需求越来越多,开始了由专家主导的在社交软件LINE上的即时咨询,到了2018年,发展到了给无家可归的女孩们提供共享居住空间,并由专门的律师为她们提供各种法律支援。接到寂听去世的讣闻之后,“若草计划”的主页上挂出一个寂听的5分钟视频,那是她在生前留给女孩子们最后的话:
请不要因为你们生为女性而感到遗憾,应该这么想,正是生为女性,所以才有了战斗的场所。请你们一定要加油。到你们活到99岁为止,还有很多很多时间,希望你们能够好好利用这段时间,为女性的地位上升去做出各种努力。在99岁的我看来,这真的是一个讨厌的时代呢,如果现在死的话我会觉得遗憾的,但是,请不要以为世界会永远这样继续下去,时代总有一天会改变的,希望在你们活着的时候努力去改变它,去创造一个男女更加平等的时代……因此,我希望你们不要失去希望,即便感到辛苦,也要继续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