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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事分享] 缠着他的痴新娘失踪,他成了唯一的嫌疑人 | 银指寻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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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1-6-16 04:54 PM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缠着他的痴新娘失踪,他成了唯一的嫌疑人 | 银指寻凶(上)

 阿虎 戏局onStage  2021-06-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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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言

黄昏的滨海小城延宁,一位断指乘客正在车站等候接站人的到来。乘客名叫陈祥志,曾因一桩冤案入狱十八年。沉冤昭雪后,除了一心寻找当年的真凶,他胸中仍燃烧的火花,就是帮助其他蒙冤之人“讨公道”——为救赎他人,也为救赎自己。

此次邀请他来的是一位旅店的女老板姜敏,她的弟弟姜浩最近因牵扯进一件疑似杀人案而被刑拘。她在陈祥志面前展示出的执拗、脆弱、诚恳,深深触动了这位曾陷入冤屈泥沼的糙汉子。他决定帮她一查到底。沙滩横死的赌徒,雨夜匿名的敲诈者,扼住整个小城的砂帮黑道交易链……这些他都不怕。他唯一怕的,是自己伸张的,竟不是正义……

第1场

陈祥志从车站走出来的时候,最后一丝暮光正在撤离,云层显出颓败的暗红。匆匆行旅散在前广场上,出租车司机吵吵嚷嚷地招揽着生意。站务员拉上铁栅门,挂好了锁链。不久,人群散尽,一丝难耐的寂寞释放。

起风了,空气收纳进凉意,扑打在来客瘦削的脸上。有只鸟从头顶飞过,发出数声单调的鸣叫。这是座滨海小城,不必刻意感受,便能够嗅到海的气息。广场护栏边的树一边浓密,一边稀疏,是海风塑造出来的特别姿态。

车站大楼的钟表指针指向“七”,整点报时的钟声响了起来。来接站的人还没到。出站前,陈祥志已和对方约定在出站口等候。所站的位置已经比较显眼了,能看到街道上的红绿灯和打着双闪的车流。有一处正在修建的过街天桥,因道路封挡,车辆拥堵在单行道上,接他的人很可能耽搁在了那里。

陈祥志走到护栏边,避风点了支烟。压下打火机的大拇指稍显奇怪,上面套着一枚硕大的金属圈——并非饰品,而是“护具”。金属圈中空,拇指是秃的,竟缺了一截。打火机装起来以后,那只手便搭在了护栏边上。金属圈抵着钢管,敲打着,发出轻微的撞击声。

日光散去以后,陈祥志的脸色也有了些变化。淡蓝色烟雾在脸前弥漫,目光里有些许清冷的孤独。两鬓斑白,下巴轮廓坚硬,像斧凿雕刻过一般。玉石烟嘴长长地翘在空中,在唇齿有力地撬压下,烟灰折断了下去。

七点过五分,一个女人徘徊着走来,目光探寻。“是您吗,大哥?不好意思,让您等这么久。”

“姜敏吧。”

“我是。”

陈祥志离开了护栏边,双肩包的背带从左肩移向了右肩。

“以为您还在出站口,绕进去找,结果认错了人。”

“没事儿。”

“车在广场东边,可能要走几分钟。”

“好。那走吧。”

两人从“之”字形护栏口走了出去。

车停放在路边的临时停车场,是辆带翻斗的小货车。陈祥志注意到,车身上竟有大量污渍,车玻璃上也有划痕。街边嘈杂,不便说话。两人先上了车。

损毁的车窗没办法关紧,车窗缝隙里不停灌着风,发出“噗噗”的声音,掩盖住二人的说话声。这实在是辆狼狈的破车。姜敏家里发生些事,陈祥志这次是来帮忙的。可以想到,这一家是在什么不堪的状况里了。

“姜浩现在怎么样?”陈祥志关切地问。

“腿上打了石膏,一直不能动。”女人说,声音里带着郁气。

“打了钢钉?”

“嗯。医生说,他可能会瘸掉。”

姜浩是姜敏正上大学的弟弟,二十一天前,他因涉嫌一起杀人案而被刑拘,在审讯期间却不慎坠楼,把腿骨给跌伤了。那男孩受伤已是第三天。陈祥志是两天前收到邀请,听说原委以后,才答应来一趟。

“警察还不让见面?”

“不让。下午去过,站病房门口看了一眼。护士在帮姜浩翻身,处理身下的麻烦。二十的人了,屁股露在外边,快要羞死了。”姜敏止不住哽咽,“我妈还不知道跌伤,以为人还关在拘留所呢……说我弟弟杀人,可连尸体都没有,竟然逼得他跳楼……”

女人怀疑警方采取了“刑讯逼供”的手段。

“我被他们关了三天。我妈那么大年纪,也带走关了两天。事情明摆着,就是我们这种人受欺负……”

这些状况,陈祥志早已听中间人说过。他能理解冤屈造成的愤懑,任由女人宣泄。

车穿过霓虹的街道,向沉落在黑暗里的延宁老城街区驶去。

------

那条街上的特色是家庭旅店。自延宁小城开发旅游,旺季一来,外地游客格外增多。姜敏也在做这种生意。但街区最近被规划,路面上到处是用液压钻孔机钻出的洞。路灯也撤掉了。姜敏的店暗在街角,只有外置的探照灯照亮店前的路面,路中央是没有填埋的下水道坑。

陈祥志随姜敏小心翼翼地走到了店前,远远便注意到店墙上擦拭掉的喷涂痕迹,依稀能辨出“杀人犯”三个字。这个家所遭遇的蹂躏是全方位的,通往二楼的楼梯上散架的家具随处可见,可能是柜子或是床之类的东西。二楼拐角处,一堵墙上有个不小的窟窿,明显也是打砸所造成的。

“也是瑞祥干的?”陈祥志问。

“是。”

瑞祥就是那位“死者”的哥哥。很多天以来,他频繁来闹事,打砸,破坏,十分猖狂。

“报过警吗?”

“报了。但警察站他那边,好像纵容他这么干一样。”女人止不住控诉。

前厅里亮着一盏瓦数不大的灯,灯下坐着一个头发半白的女人。女人眼睛红肿,怀里抱着一只泰迪狗,正失神地盯着某个地方。她迟钝地看向门口,目光在陈祥志脸上只停留了一下。

“妈,你去烧点儿茶水吧。”

姜敏的母亲张金凤抱着狗去了柜台后边的卧室,沙发上留下一个深陷的凹印。

靠近沙发的墙上有一些家庭照片,其中有张高中毕业合影,还有些别的毕业合影留念。姜敏指了指其中一个姑娘,说这就是“死者”瑞娟。女孩穿天蓝色校服,脸色白净,嘴角微微羞怯,斜刘海上别着蝴蝶形发卡。左上方有个男孩在她头的左侧比了个剪刀手,好像为她额外添了只兔子耳朵。

“这就是姜浩?”

女人点点头。

姜浩明眸皓齿,一身颜色鲜艳的运动服,瘦长的脖子,挺拔的身形,是个很英俊的男孩。能看得出来,姜浩活泼、调皮,是很受小女生喜欢的那种类型。

姜敏说,毕业合影是去年拍的。两个孩子曾在市一中就读,因同是延宁县人,常在周末结伴回家,关系便走得比较近。去年,姜浩上了大学,瑞娟落榜,不得不复读,回到延宁插班。但就在今年高考前一个月,瑞娟却被学校劝退。随之,一桩“麻烦事”找上了姜敏的家门——姑娘声称自己怀了孕。姜浩放暑假回家以后,事情竟愈演愈烈。女孩如同发了疯,反复登门,强烈要求嫁给姜浩,并大肆声称,怀的孩子是姜浩的,但姜浩否认和瑞娟有过恋爱关系。一切看起来都是那姑娘的自作多情。

姜敏说,她到现在都不确定瑞娟有没有怀过孕。一个月前,她曾带瑞娟去黑诊所做检查,检查没做成,医生反被姑娘打伤了。自失踪案发生后,这件事反而越描越黑,好像那姑娘是被姜敏拉去“打胎”。谣言像凶狠的蛾群,一股脑扑在这家人的头上。

忽然传来瓷器碎裂的声音,令人心悸。女人惊惧地回头,是她母亲把茶杯掉在了地上。张金凤杵在卧室门口,怯懦地看女儿一眼,头低下去,“我手又抖了。”

姜敏走过去掀开了茶壶盖,看到茶叶塞得爆满,她把茶壶亮给母亲看。张金凤流下了眼泪,“我搞不清该放多少合适了……你别说我,我心里很乱……”

姜敏抓了抓头发,“去睡觉吧,你还能干啥?”

张金凤收拾了碎茶杯,回了卧室。

待女人情绪平复后,陈祥志接着询问:“介绍人说,瑞娟去年寒假去北京找过一次姜浩?”他需要知道确切的事实。

“是。瑞娟是想看看北京的学校,给自己鼓点儿劲儿,争取考到北京。可他们一整年就见过这一次。我逼问姜浩,到底有没有对瑞娟做过什么?姜浩委屈极了,说瑞娟去北京那次,是拉过一次她的手,可那只是在爬长城的时候。姜浩说,拉拉手也能怀孕?”

“出事儿那天,店里没客人?”

“自从外边修路,生意就停了,就我和我妈两个人。警察说,监控上看,那天晚上瑞娟离开我们家后,再没从这块儿走出去。没看到,就等于人死在了这儿。姜浩为了躲瑞娟,好多天都住在我朋友店里,我朋友也做过证。可警察不信,他们觉得我们是串好了词才这么说。”

姜敏情绪再次激动起来,陈祥志一时也辨不清她是否夸大了事实。

姜敏先带陈祥志去街上吃饭。吃完饭,她安排他去别的店住宿。旅店格局和女人的店很像。店主比女人年轻些,人微胖,懒散地玩着手机。他叫张超,正是帮姜浩作证的那位朋友。姜敏亲自去帮他挑了房间,她大概清楚他有些“本事”,否则绝不会有那么多人找他“说事”。

陈祥志当然不会和女人说自己来帮忙的真实意图。他是很多人的“大哥”,非是自封,是别人给的。他不是警察,也不是私人侦探,只是个受过十八年冤狱的汉子。民间多有冤情,总有人要找他,要他跑一跑,“疏通疏通”,做做参谋。人们如同敬神一般,仿佛找到他,就找到了靠山。但做这些事,陈祥志自己知道,大多时候只为疏解自己。

女人离开以后,陈祥志从手机里翻出一个电话号码——林江河,庙街派出所所长。来延宁,他能接触到的“关系”只有他。他犹豫着是否拨打出去,想了想,还是先放下了。

第2场

清晨,外边淅淅沥沥下着小雨。前厅里,几个客人在办理退房。从旅店街向东走几十米,有个支着棚子的早点摊,吃饭的人不是太多。陈祥志点了线面和小笼包。吃到一半,雨忽然下大。那几个退房出来的客人也跑进来躲雨,坐下来点了点儿东西。摊主两口子忽然忙碌起来。那几个人等餐的时候,似乎说起了姑娘失踪的案子。陈祥志听到“尸体找到”的话,但没大听清。

回到旅店,老板张超兴奋地对他说:“大哥,尸体浮上来了。”神情看起来十分笃定。张超说有人拍了视频。陈祥志接过手机,听筒里风声呼啸,能看到有警察的身影在忙碌,但拍摄距离较远,看不到具体状况。视频只有十几秒,很快便中断了。陈祥志重新播放了一遍,发现其中有个警察的身影很像他的朋友林江河。

“就说人很可能是自杀。”张超愤愤不平,“非得诬陷姜敏一家。”

陈祥志打算求证,手机拿起来,却又迟疑,如果林江河正忙于现场,不见得会接电话。

“能看出是哪儿吗?”

“像是红沙嘴那带。”

陈祥志走到姜敏的店门口时,恰好看到车从巷子里驶出来。女人已清楚发现尸体的事,急切地想去确定事实。陈祥志上了车,决定一起去看看。

车向红沙嘴的方向开去。穿过一个渔村的时候,有村民说,的确在海滩上发现了尸体,但是个男的,并不是姑娘。

“警察正在村子里查呢。人是让浪给打了上来的。听说肚子都豁开了,肠子露在外边。可能是杀人。”

“你亲自去看过了?”陈祥志追问。

“我倒没去看,但好几个人去看了,不会有错。”

陈祥志看了看女人,女人正迷茫地盯着窗外。雨刮器在摆动。

“要不你先回,我再去问问?”

“我还是陪着您。”

“庙街的林所长,你见过吗?”

“调查的时候,来过我家。”

“我们早就认识。”陈祥志得让姜敏知道这件事,“他现在可能在村子里。”

女人的神情明朗了一些,“你们已经见过了?”

“还没有。”

“他和你说了什么吗?”

“我还没来得及问他。你先回,我找他确定一下再说。”

女人没再坚持。陈祥志下了车。远方有警灯在闪烁。陈祥志走上前去,看到林江河的一名下属,叫吴伟。吴伟也认出了他。“你来了,大哥?”听口气,好像已经知道他来延宁的事儿。

“死的是什么人?”

“还在查。”年轻的警察十分谨慎,“林所在海边。沿这条街一直走,走个一公里,也许两公里。”

“好,你忙着。”

陈祥志沿着青石板街走下去。看到海滩的时候,手机响了,是林江河打来的。

“不必过来了,不是那姑娘。”无疑林江河是清楚他来的目的了。

陈祥志已经看到了人,林江河也看到了他。两人心照不宣,挂断了电话。

------

尸体已装好尸袋,放在警车旁边。两个民警正拿着卷尺,做着相关测量工作。几道警戒带在风中飘动,缠绕在竖起的铁杠上。步话机响起,林江河不得不去更远的地方忙碌。

陈祥志只能等待,他在沙滩上找了个位置坐下。他伸出那根银圈手指,在沙地上画出了一个圆圈,一只缓慢爬行的小海蟹闯入了其中。不远处,有名警察正和一个中年妇女聊着什么。翻涌的海浪扑打着细沙,一层层堆积在他们脚下。不一会儿,那女人徘徊着走过来,眼圈泛红,她默默在陈祥志旁边站了片刻。女人忽然喃喃自语起来,“昨天帮他爸铺床,看到有只黑蝎子翘着尾巴爬,就想到会出点儿什么事儿……”

“您是他什么人?”

“他家邻居。他妹子刚出事,又轮着他……”

“他叫什么?”

“瑞祥。”

陈祥志心里“咯噔”一下。

“他妹子是瑞娟?”

“是。”

陈祥志头脑里产生些波动。

雨还在下,海天灰蒙蒙的,连成了一片。警察将尸袋抬上了车。林江河在和几名海关警察说着什么。陈祥志注意到礁石边有个青年的身影,他穿灰色夹克,跨在摩托车上,朝这边观望着。

“那是谁?”

女邻居辨别一下,“不认识。”

陈祥志向那边走去。青年忽然把头低了下去。他准备发动摩托车,但车似乎出了点儿故障。

陈祥志走上前,递上一根烟。

青年拍拍胸口袋,说:“有。”又继续发动起摩托车。

陈祥志蹲了下来,捏住了发动机下边的一条皮线,“再试。”

青年扭动钥匙,摩托车终于启动。

“谢了,叔。”

“来这边做什么?”

“死了人,好奇,来看看。”

“认识吗?”

“没去看过。”

“有个姑娘失踪的事儿,知道吗?”陈祥志试探着问。

“知道,最近不都在传。”

“认识吗?”

“不太认识。”

“她哥哥呢?”

“见过……不熟。”

“那边死的就是。”

青年的目光游离,“是吗?”

“怎么认识的?”

“都是船上干活的,平时见得到。我得走了,叔。”

陈祥志还想再问点儿什么,摩托车已经驶了出去。

林江河一直没顾上和陈祥志说话,他叫吴伟先带他回所里。死的是那姑娘的哥哥,想一想,陈祥志总感觉这事儿有点儿蹊跷。

车驶出渔村,回到了庙街派出所。有个酒鬼在办事大厅闹事,吵吵嚷嚷。一进办事大厅,吴伟就被那人缠住了。陈祥志被晾在了一边。外边的雨还在下,院子里雨脚漫延,汪洋一片。附近有座城隍庙,能看到金色的屋顶。等了大约一个小时,林江河还没回来。

雨势渐弱,陈祥志回了姜敏的旅店。远远地,便看到一辆警车。走到门口,陈祥志看到,林江河正和姜敏聊着什么,原来他来了这儿。片刻之后,林江河也发现了陈祥志,他拍拍下属的肩膀,把工作交代给了他。

林江河走了出来。陈祥志递上支烟。林江河接过来。

“车上说。”林江河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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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天在车站就看到你了。”

“这么说,案子你在参与?”

“那家人的嫌疑解除之前,总要做点儿跟踪观察。我的任务是找尸体。别的不能和你多说,你也别问。”

“这次为瑞祥的事儿找她?”

“和死者最近有过节的,都要问到。”林江河将烟点燃,冒出一口烟气,“她知道我和你的关系吗?”

“说了。”

“不要和她聊太多关于我们之间的事儿。我们交情归交情,案子是另一码。”林江河划出明确的“红线”。

“不会。”

“那孩子的事儿,我没参与审讯,是县局在负责。人是上厕所的时候跌伤的。也许有人上了点儿手段,可能就是熬了夜,但肯定不是刑讯逼供。也不能否认那女孩的死和姜浩一点儿关系没有,要是那男孩和女孩没有那么点儿事儿,女孩也不会死缠烂打大半夜跑到他们家,发生可能的意外。”林江河指了指一条巷子,巷子尽头有片拆迁之后留下的废墟,“那姑娘最终消失在了那儿。”

“怎么肯定人是死了?”

“从废墟那边找到了那姑娘的项链。那地方白天施工,乱糟糟的,现场破坏得很厉害。发掘过了,没有。发掘不到,状况很糟。”林江河捏了捏眉头。

“两个孩子在谈朋友?”

“看了那姑娘的日记,是有点儿这些内容。至于怀孕的事儿,那姑娘很可能说谎,连学校老师都不清楚。她精神上不大好,这倒是真的,也许是高考压力大。”

陈祥志想知道更多的线索,但林江河却不愿说太多,只说项链上留有血迹。“你先回去吧,回头帮你接风。”

陈祥志思索着“带血的项链”,下了车。

警车离去以后,陈祥志走进那条通往拆迁废墟的巷子里看了看。雨还在淅淅沥沥下个不停,巷道积满了雨水。从巷口看去,拆迁物耸立如山。两台挖掘机静静伸着机头,怪物一般。成片的废墟被绿色防风网覆盖,钢筋从水泥墙体暴露出来,在暗的天空下形成刺突。不设防的闯入该有多么危险。

回到姜敏的旅店,女人正捏着熨斗烫衣服,蒸汽朦胧在两人之间。姜敏等待着陈祥志说些什么,陈祥志却没法儿说太多。也许那姑娘确实出了意外,但这种“偏差”恰恰落在了她弟弟头上,就算是霉运“挑选”了他。人一旦有了犯罪嫌疑,就不得不接受尊严的丧失,他很想对姜敏这么说。但话说出口,却变形成了“事儿搞清楚,应该很快会放人”这种安慰性的空话。

第3场

无眠的夜,姜敏只能靠看电视排解思虑的痛苦。夜半时分,雨势伴着大风,越发肆虐。天气预报说,将有台风过境。姜敏拉下卷闸门的时候,潲进的雨水已在门内形成水流。二楼拐角处的那个墙洞,冷风止不住地倒灌。她找到一块气泡塑料膜,团成一团,塞了进去。

手机铃声忽然响起。姜敏划开了接听键。一个男人的声音从风声扑打的听筒里传出。

“是姜敏吧?”

“我是。”

“旁边有别人吗?”

“你是谁?”姜敏突然警觉起来,“你想干什么?”

“别紧张,没事儿。别管我是谁,我就是想和你说,我能帮你救你弟弟。我知道你们家的事儿,我还知道瑞娟怎么死的。”

猛然,一种古怪的气氛将姜敏笼罩。

她仔细辨别对方的声音,脑中一些熟悉的面孔飞速旋转。自案发后,除了警察,还从来没人主动过问她家的事儿,更别说提供帮助。即便是最常见面的亲友,也大多像躲瘟疫一样避着他们。

对方紧接着又提到了她和被杀的瑞祥之间的矛盾,好像十分清楚她现在的处境。

“你到底是谁?”姜敏攥紧了手机,“你不说,我就报警!”

“你什么情况你自己不知道吗?你还愿意相信警察?你请的那个大哥是个什么人?他就是个替警察当眼线的。你指望他能帮你?”

姜敏紧张地点下通话录音键。

她绝不相信这人会无缘无故提供线索,没有人会这么主动。这人有可能会提出条件,如果有金钱方面的要求,说不定是落井下石,来搞“敲诈”的。

“你是需要我给你钱吗?”

对方顺水推舟,“你要是手头方便,倒是可以给我点儿。”

果然就是这样。痛恨之余,恐惧陡然袭来。

“不多,一万以内就行,你看着给。”对方仍然客气,“想好了,就打这个电话。”

通话突然中断。

断掉信号之后的“嘟嘟”声像是幽灵的呼吸,疯狂敲打着她敏感的神经。姜敏的头脑里,那个男人的声音以及噗噗的风声还在久久回荡,那声音像阴冷魔窟里伸出的爪牙,要来剥她的尊严,扼她的脖颈。

姜敏盯着通话录音的红色指示标,忽然盯出了一张可怕的算计的脸。录音文件在点击保存之后,像个可怕的诅咒贴在了文件目录里。

就在这时,一团东西像被一拳打中,飞到了空中,掉落在了楼梯上。姜敏惊惧地发现,是那团塞在二楼拐角墙洞里的气泡膜让风给顶了出来。卷闸门也“呼啦”响起,像有谁在拼命晃动。

风声呼啸,可怕的声响往各个方向蔓延。姜敏紧张地冲到电脑监控画面前——卷闸门前却是空空荡荡,只有路灯光下摇曳的树影。她笨拙地操作着。监控是家里出事后才加装的,她还很不熟练。她想看看回放,但无论如何拖动鼠标,都无法将画面切换。

------

旅店里,陈祥志刚刚入眠,朦胧中,忽然听到敲门声。

“谁?”

“是我,大哥。张超。姜敏打电话找您,您关机了。”

陈祥志有睡前关机的习惯。

“什么事?”

陈祥志开灯,起床,打开了门。

“她没细说。听口气很急,也许是大雨把家淹了。我一个人守着前台,脱不开身去帮忙。”

陈祥志给姜敏拨了个电话。姜敏大致说了刚刚的遭遇。陈祥志也吃了一惊。他迅速穿好衣服,借了张超的雨具下楼。

雨大得惊人,蹚水过去,下半身几乎全湿透了。

姜敏打开了卷闸门,人看起来失魂落魄。拖鞋和脸盆都漂在漫延进屋的泥水里,女人只能赤脚站着。她母亲张金凤正猫着腰擦地。姜敏叫母亲不要忙了,回卧室睡觉。她不愿让母亲知道太多事儿。张金凤回卧室以后,姜敏才播放了那段“敲诈”录音。

陈祥志仔细听着,分辨着,那种客气的口吻让他察觉到,这并不是一个敲诈的老手,客气里似乎还带点儿犹疑和试探。他的脑中忽然闪过一个身影。激起他怀疑的是对方的口音。他想到那名海滩见到的青年,他不能忘记他游离的目光。

两人静等电话铃声再次响起,但直到天亮,对方也没打来。姜敏打过去试了试,但始终没有接通。

姜敏无助地望着陈祥志。陈祥志还在思考对策,他在想,是否要告诉林江河。如果这个人只是单纯的敲诈者,显然是个可恶的家伙。但如果他确实是失踪案的知情者,那便无法忽视他的说法。

陈祥志决定去码头上找找那名海滩青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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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雨过后的海面大雾弥漫。码头上冷得出奇,几艘驳船黑沉沉地在水面上飘摇,看不到太多人,只有一艘拖船上有身影在忙碌。陈祥志走上去打听青年的信息。不久,一艘海事巡游艇从远处驶来,水面上起了很大动静,驳船上的缆绳“咣当咣当”地相互碰撞着。巡游艇划一个圈,又开了出去,消失在天际线。

陈祥志很快下了拖船。打听的过程倒很顺利,海滩青年可能叫李学智,他曾在砂船上做过轮机手,但有半年没有做事,据说在开摩的。

找到李学智家时,陈祥志一眼便望到院里的摩托车,和海滩青年的那辆很像。他对牌照号码也略有印象。

院门半闭着,只留一条缝隙,能听到孩子的哭闹声。陈祥志敲了敲门。一个年纪不大的女子来开门,穿一身居家服,手里晃动着婴儿奶瓶。陈祥志临时找了个借口,说来帮李学智修修摩托车。女子目光里却带点儿异样。

“他人在吗?”

“不在。”

女子回了屋。

陈祥志假装做起修理。摸了发动机的手沾了油污,他借口洗手,走进了屋里。一走进去,看到墙上的婚纱照,新郎正是海滩青年。

陈祥志尽量逗留着,观察着。卧室里忽然传出些动静,令他感觉里边可能有人。女子正忙于哄婴儿吃奶,无暇注意他的举动。陈祥志趁女子不注意,走到了卧室门口。窗帘背后竟有个人影在动。

女子忽然叫嚷起来:“你干什么?”

陈祥志走了进去,一把掀开窗帘,一个人暴露出来。那人满头是汗,正是李学智。李学智满脸通红,两只手缩在腿的两侧,不停地撮弄着。陈祥志断定他有些问题,否则绝不会这么躲着。

女子也跟了进去,心虚地抱怨着:“怎么还往人卧室闯。”

陈祥志没理会她。婴儿在哭闹,女子不得不去照看。

陈祥志把一只手搭在了李学智肩上,李学智紧张地看他一眼,又把头低了下去。

“怕什么呢,小伙子?怕我吗?”

“没。我欠了人些钱,以为有人来要。”

“没事,来是想向你打听点儿事儿。瑞祥家的事儿,你知道什么,可以和我说说。”

“我和他不熟。”

“没事,听说的也成,你多少应该知道点儿。”

李学智看向客厅,她妻子正瞪着他。

陈祥志走到门口,打算把门掩上。李学智却忽然爬上窗台,从窗户跳了出去。很快,院外便传来摩托车发动的声音。追出去时,摩托车已开远了。

陈祥志走进屋里,想和那女子聊一聊,女子却叫骂起来:“你根本就不是修摩托车的!你给我滚出去!”女子一边骂一边推搡着他。

陈祥志只能离开。他不愿无功而返,尝试着拨打了“敲诈者”的号码。忽然听到“嗡嗡”的震动声,循声找去,竟在卧室窗外找到一部手机,显然是李学智跳窗时遗落的。手机屏幕亮着,上面显示的正是他的号码。

“你还不走?耍光棍啊!”女子气势汹汹地举着笤帚,脸从窗口透出来。

陈祥志迅速捡起手机,悄悄装进口袋,离开了。

第4场

台风的到来搅扰了小城的秩序。街道的各个角落,总能听到此起彼伏的警笛声。庙街派出所里也是一片混乱,民警们个个脸上布着焦虑。

一间办公室里,有个男人冲着林江河叫嚣:“我要不是今天回延宁办点儿事,怎么也不会让你们这帮孙子把我叫到这儿来!”

林江河却沉着气,执着地询问着男子什么事儿。之后,吴伟将笔录本递上。男人签了字,气冲冲离开了。

林江河忽然看到站在门口的陈祥志,他皱着眉头,带他去了办事大厅的公共空间。他以为陈祥志是来帮姜敏打探案子进展的,因此仍是搪塞一番,只说瑞祥是被捅刺后溺亡。至于想见姜浩的事儿,他坚称毫无办法。但陈祥志并不是要听这些。

林江河看起来十分焦躁,他看看表,说:“走吧,一起去食堂吃个饭,就当给你接风了。”

饭吃到一半时,陈祥才有机会取出手机,推到林江河面前。

把“敲诈”的事说了出来的时候,林江河不禁大吃一惊,“怎么不早说?”

“来了不就是说这事儿?”

林江河自知理亏,“我的问题。”

“你打算怎么做?”

“你不用管了,我来办。”

林江河把手机收起来,迅速扒了两口饭,起身离开了。

陈祥志如同被抢夺“劳动果实”。这人有点儿职业病,一旦在工作状态,就像个霸道的魔鬼,任谁在他面前他都没好脾气。

回到姜敏的旅店,陈祥志还一直惦记着李学智“敲诈”的事儿,那人一副窝囊的样子,看着并不太像能干出这种事的。会是他吗?还是受了他人指使?

走到门口时,他忽然听到一阵吵闹声。

“为你们家的破事,我来了多少趟!以后别他妈来烦我!好好管管你那个死弟弟吧,娇生惯养的货!迟早枪毙!”

是那个曾在派出所叫嚣的男人。陈祥志听了听,猜到男人是姜敏的前夫。

张金凤拿起笤帚向男人扑去。男人跳出门,悻悻走向自己的车。车的挡风玻璃上有个窟窿,旁边落了一块拆迁后留下的路基石。显然,在陈祥志没出现前,这对儿前夫妻有过激烈的冲突。男人懊恼地把路基石踢到了一边。

阳台上,姜敏靠着护栏抽烟,手背上有伤口。陈祥志告诉女人,“敲诈者”可能找到了。“林所长应该会来找你核实这事儿。”

女人似乎还陷在和前夫对抗的情绪里,神情郁郁寡欢,沉默了一会儿才说:“他算您朋友,对吗?”

陈祥志能听出女人话中有话。

“我们是有些交情。放心,他是个秉公的人。”

姜敏没再说什么。微风在吹,姜敏捋了捋头发,眼睛里流露出悲伤。庞大的废墟坐落在低矮的云层下,像是一座堵在眼前的大山。女人的目光落向楼下的巷子,有个穿碎花衬衫的中年妇女在走动。

“杨月英是不是和你说过什么?”女人忽然问。

“谁?”

“巷子里的女裁缝。”

陈祥志这才记起来,通往废墟的巷子里的确有家裁缝店。

“您应该找过她吧。”

陈祥志还没反应过来,姜敏马上又说:“她是不是说了我很多坏话?”

陈祥志想,姜敏一定对他有所误解,但他尽量保持对她的理解。她的世界里现在满是敌人了,警察、前夫、邻居、延宁小城搬弄是非的人……被诬陷的滋味不好受,女人希望他站好立场,他完全能体会得到。

陈祥志来帮她,确实也有些私心。十八年前,他还是大货车司机,顺路搭载了去上学的女孩,那女孩是朋友的女儿,正上中学。在公路下岔口,女孩下了车,去附近找一位女同学一起回学校。但当晚,状况全变了,女孩第二日被发现死于公路桥下,是被强奸杀害。陈祥志的人生自此发生转折。这些年,陈祥志总是对年轻女孩遇害案保持高度关注。叫瑞娟的姑娘要真是遇害身亡,他总想着会和自己那桩案子能有些关联。但他绝不会和女人说起这些痛楚。

“你说的那女的,我倒没见过。”

姜敏看起来十分懊恼。“对不起,我心里很乱……您别放心上,大哥。”

“你还年轻,我不怪你。我既然答应你来,就肯定会尽力。你坚信你弟弟无辜,那咱们就奔一处使劲。”

“嗯。”女人哽咽了。

为避免尴尬,陈祥志先回了张超的旅店。回去的路上,他琢磨着一件事,女人误解他去裁缝店,是在试探他的立场,还是窥视到了什么?他记起了她家的监控,有个探头似乎是冲着巷子里的。他想,女人很可能观察到了此前他去巷子里的情形,由此才产生误解。

他无法责怪女人的敏感。一如他自己,他同样敏感,他不是也没有把林江河告诉他的事情说给她吗?他痛恨这种敏感,是十八年牢狱之灾强行注入了他对人的格外警惕。

------

原本是下楼买烟,陈祥志竟不知不觉走到了拆迁的街道。他的敏感说服着他去裁缝店做些“刺探”。他从废墟上攀爬了上去。

裁缝店里亮着灯,传来“咯噔咯噔”的缝纫机声。陈祥志走上前,敲了敲门。布帘拉开,一张脸透了出来,是个满脑袋卷发的女人。

“干什么?”女人杨月英生硬地问。

“我问问旅店那边的事儿。”

“你谁呀?警察吗?”

“不是。”

“那我跟你说不着。”

“我姓陈,泰和来的。”

女人打量陈祥志一下,眼睛忽然一亮,“哦,你上过报纸,都叫你大哥,对吧?苦主都爱找你。”

“能问你点儿事吗?”

“进来吧。”

店里很乱,高高低低挂着很多衣服和布料。陈祥志屈着身体走进去。女人找了个座儿给他,又回到缝纫机后。

“我这人说话直,你别不爱听。”女人好像十分明白陈祥志的来意,“你不是警察,我没义务告诉你什么。我只能说,旅店那女的人品很差,帮她,等于在帮白眼狼。”

“你指谁?”

“还能是谁?姜敏呗。她妈人倒还不错。”

“有过节?”

“也说不上,反正好多年不过话。其实也不是多大事儿。有一年,他弟弟在巷子里踢球,踢碎了我一块玻璃。我让他们赔,那女的死活不肯,说巷子里那么多孩子在踢,怎么就单让她家赔?我说我就看见姜浩了,没看见别人。一块玻璃能值几个钱?可她非要维护他弟弟。我最烦的就是这种没理还要强辩三分的人。这回好了,她弟弟杀了人,她还维护得了吗?简直是报应!”

“你觉得人被杀了?”

女人皱了皱嘴,“我也说不好。那天我听到那姑娘在旅店那边哭闹,后来就没声了。我仔细听了听,好大一会儿没动静。后来就听到车发动的声音,我往外一看,有辆车从巷口开走了。”

“车?”

“是啊。”

“是哪天的事儿?”

“还能是哪天?就出事那天晚上。第二天,满城都在找那姑娘。警察来问的时候,我就实话实说了。家里就姜浩一个男人,而且是他让人家姑娘大了肚子,没准儿脑子一乱,就干了错事儿。不瞒你说,我亲眼看见姜浩推搡过瑞娟。”

“你也跟警察这么说了?”

“说了啊,只不过不是出事那天的事儿。那天,那姑娘穿婚纱来,好多人都看到了。姜浩把那姑娘从旅店门口推出来,瑞娟就从台阶上滚了下去。一个大姑娘也不嫌丢人,半个县城都知道她的丑事儿。”

“有辆车从巷口开走的事儿,警察后来还来问过吗?”

“问过啊,问过好几回呢。他们说,要是再看到,就马上告诉他们。”

“那辆车的事儿,警察怎么说的?”

“不是很好想吗?要是人死在旅店里,他们准得把尸体运走。一想到这个,我心里就发毛。”女人仿佛被自己的话吓到了,低下头去,缝纫机又“咯噔咯噔”工作起来。

第5场

台风过后,延宁小城瞬间被冷空气笼罩。

入夜,距离海岸线十海里以外的海面上,潮浪依然翻涌。十点多钟,一艘疑似无证运营的小货船进入了海关缉私执法船的视线。跳帮查看发现,船上有一男一女,是一对儿四十岁上下的夫妻。男人支支吾吾,一会儿自称是船主,一会儿又说不是。船上堆积的海砂料,夫妻二人都无法说明来源。

小货船被拖回去的途中,缉私警发现,船舱里还躲着第三人,说是船主的朋友,但他迟迟不肯报出身份证件号码。在此前,那对儿夫妻也始终没说明有这个人的存在,显然有打掩护的嫌疑。缉私警认为,这人有些问题。于是帮他拍了照片。经警务系统查询,很快确定了他的身份信息。一张手机拍摄的协查令展示在了那人眼前。

“躲这儿来了,能躲得了吗?是不是叫李学智?”

李学智吓得一抖,原本抵触询问的他,忽然松弛了下来。

那对儿拉砂的夫妻以为李学智摊上了命案,赶忙摘清自己,说绝对没有故意窝藏。

上岸之后,三人都被转移至庙街派出所接受讯问。

午夜的审讯室寂静而肃穆。李学智警觉地听着门外的动静。空空的审讯桌后面,有台架起来的DV机直直地盯着他。他已经坐了有半个小时。警察并没有对他采取强制措施,孤坐着的他由不安转入了忧虑。他伸出一只手,擦了擦耳后的汗渍。

零点过十分,门外传来脚步声,男人鼻翼微微一缩,擦汗的手立刻放下去,收到两腿之间。随着一声门转轴发出的响动,两个警察的身影闪了进来。

是林江河和吴伟。

林江河斜睨李学智一眼,男人慌忙低下了头。林江河叫吴伟把空调打开,又脱掉警服外套,搭在了椅子边上。

林江河捏起文件夹看了看,上面是李学智的拘留记录,他有些聚众赌博,打架滋事的前科。

“事儿没少干啊。”林江河沉着语气,“来,说说吧。不在家好好待,坐船要去哪里?”

李学智不说话。

“装哑巴吗?”

“想去泰和来着……找点儿事做。”

“大半夜去找事儿?”

“........顺路。”

“坐拉砂船去泰和,你倒挺有创意。”林江河“啪”地一下把文件夹摔在桌上,“坐船坐晕了还是怎么着?张嘴就是瞎话!”

李学智吓得一抖。

“这地方你也没少来。嘴里有实话,事儿哪儿起哪儿了。没有,你知道后果。”

“我没做什么啊,领导。我真的什么都没做。那两口子拉砂和我没关系。”

“你脑子不清楚,是问你这事儿吗?东西拿给他看!”

吴伟取出李学智敲诈用的手机。李学智抬起头,眼睛错乱地闪动着。看到手机,人就像泄了气的皮球缩了下去。

“怎么?这就怂包了?”

男人的头快压到膝盖上去了。

“录音也放给他!”

吴伟把敲诈录音放了出来。

李学智瞬间落泪,“领导,我知道错了,下回不敢了。”

“真没出息!脑袋不好使了,还是鬼迷心窍?那女的现在什么情况你不清楚?”

“清楚。”

“说吧,都知道什么,都说出来!老老实实交代!”

“我两个孩子,不容易。我老婆总骂我没出息,孩子没奶粉钱了,我才想出个馊主意。瑞娟怎么死的,我是瞎说的。我根本就不知道。”

“这嘴看着也没什么毛病啊。”

“我真的是瞎说,我财迷心窍……”

林江河绕着李学智走一圈,男人被“缠裹”得越发紧张。

“你和瑞祥熟吗?”

“不熟。我们根本不是一路人。”

“他是哪路人?”

“他赌博,欠很多债。”

“还有呢?”

“我不知道,我没和他一块掺和。不信您去船上问。”

接下来的审讯,李学智仍以“瞎说”为由百般抵抗。林江河一时摸不清他是否是知情者,还是单纯的敲诈者。四个小时后,他暂时放弃了审讯。合议之后,他决定放李学智走,想看他有无别的动向。

听说可以离开,李学智竟有些受宠若惊。吴伟将他带出审讯室的时候,他还试探着问:“真让走?”

“让走还不走?真贱哪。”

此时已是上午十点钟。李学智揉着熬红的眼离开了。

------

靠在沙发上打了个盹儿的工夫,林江河忽然听到院外传来吵嚷声。

“所儿,李学智又回来了。”吴伟匆匆走了进来,一脸紧张,“这小子也不知从哪里搞了根铁棍,把咱的警车给砸了。”

林江河忙走到窗口看了一眼。李学智已经被两个内勤制服,压在地上,他还在骂骂咧咧:“操他妈的,不给活路!”

如此反常而又张狂的姿态着实让林江河感到奇怪。

“松开他。”

两个内勤刚一松手,李学智又把铁棍捡了起来。

林江河走出去,指指自己的脑门,“想打人是吧?往这儿招呼。”

李学智马上颓了下来,铁棍让内勤给夺走了。

林江河扭了李学智的胳膊,拉他进了审讯室,两手钳住他的肩膀,死死盯住了他的脸,又狠狠地从耳根捋了上去。

“说你小子聪明还是蠢呢?脑子里拐的是他妈什么弯弯道?”

“领导,我错了。”

李学智恢复了唯唯诺诺的样子,眼睛里却是无法掩饰的胆怯。但并非是对林江河的畏惧。他像是在逃避某种压力,才故意制造事端,但这只是林江河的初步猜测。从被释放到现在还不到半个小时,男人就做出惊人的事情,问题再明显不过。他没再逼问下去,只怕适得其反。

第6场

陈祥志偶然在街面上看到了吴伟。听说李学智已经找到,陈祥志欣慰的同时,对林江河也产生了不满——他竟没在第一时间告诉他。吴伟没有说太多,只说人可能有点儿问题。陈祥志打算去派出所找林江河,但想到此前的搪塞,总有些心理上的障碍。

陈祥志往姜敏家去。刚走到街口,他便看到车从眼前驶过,车停在了一家便利店前,女人把头探出车窗,正焦急地询问着什么。陈祥志走了过去。姜敏看到他,车靠路边停了下来,神色不济。陈祥志问是怎么回事。她说,早上起床以后,发现她母亲不见了。

“我想她可能犯了酒瘾。她喝多时,还睡过别人的车底下。”姜敏急促地说着。

“她平时早起会去哪里?”

“最远就是去附近的街口。这片拆迁以后,我不允许她离家太远。”

姜敏打开门,陈祥志上了车。

“她也许太想见姜浩,也可能去拘留所。我跟她说,别去,去了也见不到。我真怕她知道跌伤的事儿。”

车开到了公交站。有站务人员说,似乎看到过张金凤坐车走了。姜敏脸上的担忧更加强烈。她开得飞快,导航不时在提醒超速。

拘留所在稻田之外的山脚下。车停在了黄色道路警戒线之外。看到灰绿色铁门的时候,陈祥志的身体突然变得僵硬,并非恐惧,只是条件反射。

姜敏下车去访客登记室询问,很快就回到了车上:她母亲的确来过了。到达医院,远远地二人便看到张金凤坐在住院部廊柱下,女人眼睛红肿,失魂落魄。姜敏走到母亲跟前。母亲抱怨着,指责着。母女俩抱头痛哭,惹来不少围观的人群。陈祥志默默站在车边望着。

有护士走到姜敏身旁,说了些什么。送姜敏母女回去路上,陈祥志一直没问是怎么回事。直到姜敏将母亲安抚好,他才问了她。

姜敏说,姜浩偷偷写了纸条,让护士交给她。她把纸条给陈祥志看,上面写道:瑞娟可能遇到过很可怕的事儿,她说都是她哥害她的。我问过她怎么回事,她死活不肯说。这些天,我总是在想,她说怀孕,是不是遇到了身体上的伤害……

男孩写得极其委婉。这些话他从没对警察说过。他仍然认为瑞娟只是失踪,怕说出太过分的话,对那姑娘造成伤害。

姜敏说:“我弟弟太幼稚了。都什么时候了,还在隐瞒。”

“瑞祥家还有什么人?”

“听说有个爸,生病卧床。”

------

在瑞祥家所在的街口,陈祥志遇到了海滩边遇到过的女邻居。女人在街边摆水果摊。女人说,瑞祥家里没人了,家里只有生病的父亲,昨天已经被送去了亲戚家。

“一个瘫子,话都不会说,别指望能问他什么事儿。”女人说。

女人又主动说起瑞祥的死,猜测说,瑞祥很可能死在赌博上。自延宁打击盗采海砂以来,拉砂船没生意可做,船舱变成了赌场,聚众推二八杠。女人对此十分不齿:“十赌九输,全是自作自受。”

“瑞祥结过婚吗?”

“结过,离了。守不住家,也守不住业。早先,他爸有条采砂船给了他,后来大船憋掉了生意,他就卖了船,去投资买大船。钱是挣了些,可开始赌博了。赌输了,回家打老婆孩子,后来连泰和的房子都输进去了。离了婚,凑合在家里住,父子俩天天吵架。喝完酒,打他爸……”

聊了没多久,下起一阵急雨,女人不得不把摊子收起来。陈祥志陪女人回了家,边走边聊。

“这个家连着出事儿,要不是她爸病了,瑞娟去年就考上大学了。她不得不回延宁照顾病人。到今年,事情突然就都变了……”

“你是指怀孕的事儿?”

“是啊。可她有没有怀孕,我也不太清楚,都是瑞娟自己说的。学校知道以后,就没让她参加高考。回到家没多久,她就不大正常了。有天下大雨,瑞娟忽然跑我家躲了起来,浑身发抖,过了好一会儿才说,阿姨,天上有条蛇要来吃我。我心想,这孩子真是疯了。七月份的时候,姜浩放暑假回来,瑞娟就开始胡闹起来了。有一天,她跟我说,她要嫁人了。我问,嫁给谁?她说,姜浩。那孩子我见过,看着还挺好的孩子。我跟她说,姜浩还在上大学,能答应你吗?她说,能。她不知道从哪里买来的纱料,自己给自己做了婚纱,好像非要让延宁所有人都知道这件事,穿上婚纱,一路从家里跑去找姜浩。”

在一家海鲜饭店背后,有座砖楼矮在房子背后。楼是老式圈层结构,两边有风雨回廊,中间是个院子,堆满了杂物。陈祥志随女人上了楼。女人保留着瑞祥家的钥匙,她打开门,卧室柜子上挂了一条雪白的婚纱,那就是那姑娘“痴恋”的证据了。

陈祥志问:“失踪这事儿你怎么想?”

“我看自杀的面儿大。可警察在姜浩家附近找到了瑞娟的项链……项链是瑞娟她妈妈留下来的,她妈妈没死的时候,她们家条件还不错。唉,一个家里得有能当家作主的,没那个人,家就败了。警察还怀疑过瑞祥,问了我很多事儿……瑞祥脾气不好,扇过他妹妹巴掌。”

“打到什么程度?”

“牙打掉一颗,就是穿婚纱那次,打得瑞娟从那里滚了下去。”女人指了指楼梯的位置,“这人混砂帮混坏了,简直是作孽。”

风吹动着院里的杂物,发出“呜呜”的声响。阁楼屋顶脊落了一只鸟,静止了一般,一动不动。

“他去姜敏家打砸,这事儿你知道吗?”

“知道。哦……”女人像突然被提醒,“我其实一直在想一件事,也不知道对不对……一个压根不心疼他妹子的人,怎么忽然就关心起妹子的死活了?那感觉好像他知道瑞娟怎么没的,非得去欺负姜敏一家一样。”

“有什么看不过去的事儿吗?”

“是有。”女人回忆起一件事,说有回瑞娟放学回家,让人带走过半个晚上,“那些人打电话说,找不到瑞祥,就把瑞娟送去东莞,意思是去当按摩小姐。电话打到我这儿,我说,我上哪儿去帮你们找人啊。我求着他们,说孩子还要上学,要参加高考,经不住你们这么折腾。可能我的话有了点儿效果,他们才把人给放了回来。可瑞祥好多天没露面,看起来压根就不心疼他妹子。”

“这事你和警察说过吗?”

“没说。他们倒没问,我觉得关系也不大吧。”

“这是什么时候的事儿?”

“阴历三四月份,清明之后。”

“瑞娟说怀孕也是在这以后?”

“可不就是。”

“她去没去过医院?”

“不知道。”

一种古怪的感觉自陈祥志心里膨胀。阁楼顶上,那只静止的鸟忽然拍拍翅膀,飞走了。

陈祥志心想,执意要嫁给姜浩的瑞娟,莫不是真如姜浩所说,遭遇了什么可怕的事儿,她是在一种极度羞耻的状态下才发了疯?

离开瑞祥家以后,陈祥志在附近走了走。街面上有数家小诊所,他一一去打听,想问问瑞娟是否来买过避孕或者验孕用品,但连续问了三家,都说没有这回事。只有一个大夫说,好像是有个学生模样的姑娘来过,来问是不是可以开张假的妊娠证明给她。小诊所并不具备开妊娠证明的资格,所以他拒绝了她。事隔太久,大夫已经忘了是不是就是那姑娘。

第7场

李学智“如愿以偿”被拘留了。他情绪稳定,好像还很“享受”拘押后的生活。只有在被提审时,他才表现出抵抗情绪。林江河回想着男人反常的举动,推测男人离去的路上是遇到了什么人,才导致了这种惊人的转变。林江河需要点证据,拿捏到李学智。否则,他仍然不会开口。

城隍庙附近,沿着李学智离开派出所的路线,林江河差人调取了沿途道路监控以及部分民用监控。细致查看了将近二十四小时,快要放弃的时候,有段民用监控录像中出现了可疑的内容。李学智离开后十多分钟,有辆黑色轿车疑似尾随了他。连续的追踪之后发现,李学智极有可能与这辆车上的人有过短暂的接触。

那辆车的车主信息很快确定,车主是个名叫夏小荷的女人。林江河对这个名字十分熟悉。近些年,延宁盗采海砂的活动十分猖獗,在延宁被称为砂帮老大的谢文龙一直把持着黑白两道的海砂市场。夏小荷是谢文龙公司的出纳,曾帮谢文龙掩饰过很多账目问题。两人私人关系也极为密切。

最近一年,因打击力度加大,谢文龙团伙作鸟兽散。为逃避调查,谢文龙也从延宁消失了。女人夏小荷的行踪一直都是警方的关注重点。经查,这辆车现由谢文龙的妹夫方庆海使用。而开车的人经确认,正是方庆海。监控显示,黑色轿车最终停在了龙驰啤酒屋附近,而啤酒屋正是方庆海和谢文龙的妹妹所开设的。

林江河几乎忽略了李学智做过轮机手的身份。他虽不起眼,但也算得上砂帮里的小弟。当林江河把谢文龙这个名字提给他时,男人终于显出了从未有过的恐慌。

“说吧,到底怎么回事。”

李学智终于放弃抵抗,承认和方庆海有过接触,并承认受了对方的威胁。

“他叫我不要对你们胡说八道。要是敢胡说,就叫我在延宁活不下去。”

“还有。”

“是谢文龙叫他捎的话。”

“还有。”

“可我真不知道瑞娟怎么死的。”

“那瑞祥怎么死的,你知道了?”

“不,不,我也不知道……”

“那就是他们认为你知道?”

“我不确定……我只知道一点儿别的事。”李学智探寻着林江河的目光,“能把我的手机给我吗?里面有点儿东西,我想给您看。”

“你小子花样很多。去把他手机拿来。”

吴伟拿来了李学智的手机。

“我也不确定是不是在这部里边,我要找一找。”

“给他。”

吴伟把手机给了男人。

男人蜷缩着戴手铐的手,划开了手机屏幕。视频似乎存放在私密文件夹里,他将密码一个一个点了上去。

李学智抬头,怯懦地看林江河一眼,“东西太多,我得找找看。”

“你盯着他。”林江河对吴伟说。

“好像不在这里……”男人滑动了好半天。

吴伟注意力刚一转移,李学智忽然将文件反选,点击了“全部删除”。吴伟立刻把手机夺掉,但文件夹已变成空白页面。

“林所,您看!”

林江河一看,几乎要将巴掌掴到李学智脸上,“你这混蛋!”

李学智仿佛诡计得逞,嘴角挑起不易察觉的笑。

林江河真想痛揍这小子一顿,可这小子嘴角仍然挂着嘲讽,仿佛毁掉“证据”就是他要回手机的真正目的。

“我没办法相信延宁的警察,连姜浩都让你们逼得跳楼。”李学智竟高傲地说出这么一句话。

林江河把李学智丢给吴伟:“关他三天禁闭,谁也不要理会!”

林江河的身体在发热,心却凉透了。

李学智被拘押期间,他的妻子带着孩子躲去了娘家,好像是受过丈夫叮嘱。女子极度排斥林江河的询问,也拒不承认清楚丈夫“敲诈”的事。

“他的事儿和我没关系。一毛不挣,要他有什么用,抓他坐牢都行。”

再问下去,林江河也只能看到她紧闭的牙缝,仿佛秘密就堵在舌头背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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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编  赛梨

出品  网易文创丨戏局

 楼主| 发表于 2021-6-16 05:06 PM | 显示全部楼层

倘若,她问心有愧呢?| 银指寻凶(下)

 阿虎 戏局onStage  2021-06-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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缠着他的新娘失踪,他成了唯一的嫌疑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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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场

龙驰啤酒屋位于延宁最热闹的中心地段,陈祥志偶然从那里经过时,发现有庙街派出所的警察曾在那里出入过。对于龙驰啤酒屋,陈祥志早就有所耳闻。对于砂帮老大谢文龙称霸海砂市场的事儿,他自然也听说过。谢文龙也曾开过啤酒厂,专横跋扈的他曾通过暴力手段要求延宁很多饭店只卖他的啤酒。臭名昭著的地头蛇盘踞延宁长达十五年之久,是延宁很多小生意人噩梦般的存在。

陈祥志心想,也许林江河正在做针对砂帮的调查。

这已是他来延宁的第四天,台风导致的冷气流仍未离去,树叶纷纷落去,秋景一片萧瑟。清晨,陈祥志徘徊到啤酒屋门口。

厅堂里,有个三四十岁的女人在拖地。女人正用力擦洗一处污渍,自言自语地骂着脏话。女人把拖布狠狠丢进水桶,水花溅了一地。

女人注意到门口有人,两手在围裙上擦了擦,“来喝酒?”

“开张吗?”陈祥志踏上了台阶。

“还没上货呢。”女人把两扇玻璃门推开,“外地的吧?”

“泰和。”

“市区的?”

“算是。”

“看着可不像。”女人打量一下,“市里的不是你这劲儿。”

女人继续干活,有一搭没一搭问着市里的事情,又说起海滩上死人的事儿。

“警察正查外地人呢,连我这破地儿都没放过。”又提醒说,“你也要小心。”

“听说他妹子前段儿也失踪了?”

“是啊,有说是自杀,也有说让人害了,尸体却没有。我看自杀的面儿大。她哥是个黏在赌桌上下不来的货色,说不定为了还赌债,故意瞒了她妹子的死,想了个嫁祸杀人的招儿,目的就是想赖点儿谁的钱,结果偷鸡不成蚀把米,自己把自己给搞死了。这人不是个好人。”

“听说过谢文龙吗?”陈祥志故意问,他清楚女人就是谢文龙的妹子。

“头次来延宁吧,没谁这么问的。”女人乜着眼,“操他的……啊,没骂你,骂警察呢。”

有辆警车从街面驶过,但车并没有停下来。

“还以为又是来找我的……我最瞧不上的就是延宁的警察。这些个人,总觉一些事儿和我哥有点儿关系。昨天来人,非得逼问我人在哪儿。我哥快五十的人了,这岁数,早夹着尾巴做人了。他以前就是太高调,好面子,又太讲交情,干些身不由己的事儿,有时让身边人算计了都不知道。”

“他开点儿娱乐买卖吗?”

“你指什么?”女人警觉地盯陈祥志一眼。

“二八杠那路。”

“他掺和过别人的买卖,但都是早年的事儿了。这些年他都在跑船。海上银子也不好捡,政策一会儿一变。反正规矩是人定的,想下你的套儿,你也跑不掉。讲法律,讲环保,哼,都他妈待在家里别动弹,那是真叫环保。就延宁这鬼地方,港口不港口,渔村不渔村的,一变天儿,都他妈没工作,只能喝酒。还想发展旅游?鬼才来玩呢。”

女人拉拉杂杂说了很多,并探听起泰和的生意门路。看得出来,这是个眼观六路,随时在码信息的小生意人。

女人的丈夫开着小货车回来了,拉了半车啤酒。陈祥志帮忙把酒搬了。女人打算启一瓶啤酒送他,但被陈祥志推辞。

“欢迎再来。”

陈祥志离开,忽然听见女人的丈夫问:“他是谁?”

“泰和来的。”

“没事儿别瞎说话。”

陈祥志回过了头,目光恰好和男人对上,只见那双眼里正射出一道冷光。

第9场

警方针对红沙嘴渔村又开始了新一轮的摸排工作。对符合嫌疑人特征的男性居民进行走访时,一名中年妇女的举动引起了林江河的注意。似乎听说有警察在村中二次摸排,女人竟将门反锁,打预留电话也无法接通。

女人有个上小学的儿子,午后放学时间,林江河差吴伟陪小孩回家。小孩有备用的钥匙,打开门的一刹那,女人吃了一惊。

吴伟说:“大姐,人在啊,还以为不在呢。”

女人讪讪着脸,“在呢。”

女人把儿子支出院外,叫他去邻居家写作业。

“二哥还没回家?”

“没有。”

“二哥”真名叫张二强,是采砂船上的中间人角色,在延宁,都叫这种人“哨子”,拉多少料,出多少钱,缺不了这种人牵线搭桥。他是村中为数不多和瑞祥有交集的人,曾在瑞祥的砂船上做过事。此前查访时就没见到他,电话寻访时,他倒是主动配合做了调查。

吴伟和女人聊了聊家常,并叮嘱她,她丈夫一旦回家,要尽快去所里做登记。女人配合地说着“好”,但吴伟能察觉到女人身上的紧张。聊天时,女人的手机振动数次。

“是有电话来了吧?”吴伟试探着问。

女人忙说:“不是,是骚扰短信。我加了那个美联医美,总有消息,很讨人厌。”

“要不帮你看看?也许是诈骗呢。”

“不,不,我自己会删除。”女人把手机紧紧捏在手心里,一直往背后藏。

手机又持续振动了数下。

“会不会是张大哥发的信息?”

“不,不是。”

“你不还没看嘛,没看怎么知道不是?”

女人经不住吴伟的死缠烂打,只好滑开了手机屏幕。手机屏幕刚一亮起,吴伟马上凑在女人身旁,上面飘着一条信息:警察走了吗?女人慌忙关掉了屏幕。吴伟却直接夺过手机查看起来。信息正是来自张二强。

女人懊恼地抱怨着,神情越发紧张。

这条信息往上,是女人和丈夫的聊天记录,时间就在半小时之前。其中一条很快吸引了吴伟的注意:我想起来了,快把床下那双鞋扔掉!!!

女人已经是面如土色。吴伟把信息亮给女人,问:“明白什么意思吗?”

女人已经口不择言,“嗯……不,我哪里知道。”

“你不是回复了‘好’吗?鞋扔哪儿了?”

“……垃圾堆。”

“带我去,找回来。”

“干嘛要看一双鞋?”

“大姐,别揣着明白装糊涂了。明明在家,还要假装。明明把鞋扔了,还不承认。”

女人终于没话可说了,却反问:“那你们想干嘛?”

吴伟迅速将这一状况汇报。林江河叫吴伟不要逼得太紧。吴伟让女人打电话给丈夫,但始终没有接通。

女人带吴伟去了院外的垃圾堆找鞋,但寻找的样子明显是装出来的。与此同时,吴伟的同事对女人家的院子进行了仔细搜寻。在此前的观察中,女人在反锁家门前似乎并没有离开过院子,更别说把鞋扔垃圾堆了。

靠海的渔村多风多雨,老式民宅多采取大倾斜的屋顶。也许是天意,在一阵风的作用下,屋顶上竟滑下来一只黄皮胶鞋。民警登梯查看,又发现了另一只。看到鞋被发现,女人再没办法隐瞒。这种“从天而降”令所有人感到兴奋。更令人兴奋的是,其中一只鞋壳里竟塞着一只带血的劳保手套。

第10场

九点多钟的啤酒屋正是酒客爆满的时候,多数面色泛红,酒话连篇。酒精的气息混合着烧烤的味道,令人气闷。

陈祥志已经是第三天来这里喝酒。服务员是个年纪不大的孩子,啤酒启得麻利好看,金属盖子打着旋儿飞动的同时,冒着泡沫的啤酒已滑到桌上。这很容易吓人一跳,但都见怪不怪。

连日来,陈祥志一直等待着可靠的传闻。他总觉得瑞祥兄妹二人的死有些关联性。他警觉地听着那些关于命案的谈论,但多数都没太大价值。开酒瓶的男孩忽然晃过来,启了一瓶啤酒,滑到他眼前。

“我们老板请的,免费。”孩子嬉笑着离去。

陈祥志感到些许的奇怪,想一定是谢文龙的妹妹送的。那两口子正在后厨烧烤,看不到他们的身影。过一会儿,女人的丈夫边拿毛巾擦脸边走了过来。

“老哥,喝一杯吧。”那人倒了一杯,泡沫粗暴地溢出。对方碰了他的杯,一口干掉,又拍拍他的肩膀,说,“看你也坐两三天了,警察的特勤吧?”

“开门不就是客,还管是谁?”陈祥志搪塞道。

“那您喝好。”男人再次拍拍他的肩,“但不该打听的别打听,对你没好处。”

他只是一个过客,竟引得男人如此警惕,这反倒激起陈祥志的探究欲望。这之后,陈祥志一直能注意到一双窥视的眼,就夹在后厨的门缝隙里。

十点钟左右,有两个叼着烟的年轻人走了进来,手上各拿一叠优惠券之类的东西,一张桌一张桌地派送。陈祥志的桌上也放了一张,是张洗浴代金券。但没过多久,放在他面前的这张又让年轻人给收走了。没过一会儿,桌上有几人陆续离去。

二日,陈祥志再次来到啤酒屋。十点钟左右,送洗浴代金券的年轻人又出现了。这一次,陈祥志看出些门道儿,他发现很多人都有个奇怪的动作,洗浴券发到桌上时,他们会将其打对折,装进口袋,像是某种暗号。待年轻人把洗浴券发到桌上时,陈祥志也照着那些人做了同样的动作。陆续有人离开的时候,他也起身走出了啤酒屋。

啤酒屋附近的黑暗街角,一些人已经等在那里。不大一会儿,有辆面包车开了过来。等那些人一一上车后,陈祥志跟着钻了进去。车上挤挤挨挨,坐了大概有八九个人。窗户关着,密不透风,有人在抽烟,还有人打酒嗝,味道迅速膨胀起来。陈祥志窒息难耐,只得尽量把脸贴近了窗户。拐过街角时,那两个发洗浴券的小子不知又从哪里冒出来,向司机打了个“OK”的手势。

行驶大概一个小时,车进入城乡接合部。点点灯光魔幻般出现,照亮了一些简陋的门面。就在这时,行驶路线忽然变得诡秘起来,先是穿过一个林木地带,又驶过一条乡村小道,转而又驶回了原来的街面。车最终停在了一个有着茶楼招牌的楼下。车门打开,一群人下车。那两个发洗浴券的小子再次冒了出来,带他们由一侧的消防楼梯上了三楼。穿过一条长长的走廊,是一个很阔的大厅,里面安置着不少茶座,但没客人。

等了不多久,有个光头从侧门走进来。光头穿保安制服,衣服被壮硕的身体撑得变形。

陈祥志朝茶座张望时,男子的目光忽然横扫过来,“都懂规矩吧?都别废话了。”

这群人开始翻出衣服口袋亮给光头男子看。陈祥志也照做了,男子却单独把他拉到一边,迅速捏起他的残手指查看了一下。男子抬起眼,客气地说:“咱这儿是和谐场所,您还是免进了吧。”

“没带带尖的。”

“那也不成。”

男人飞了个眼色,陈祥志马上就被那两个小子半推着走出了茶室。一个小子指了指楼下,说:“您顺这条道,搭个摩的,能回县里。对不住,让您白跑一趟。”

陈祥志离开不久,茶楼里的灯很快灭掉了。他大概能猜出个八九分,这是个隐秘的赌博场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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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楼走了大约有两公里,陈祥志也没看到能搭摩的的地方。街边有家海鲜面店,招牌被灯光照得很亮,但店里并没有客人。陈祥志走进店里打听。店主说,原本门口就可以搭到,但这个点儿很少有人干活,就算搭得到,也要付双倍的车费。

店主笑说:“我这里是通宵店,你可以在这里等到天亮,还可以吃个早饭。”店主已经开始在准备早点。

坐着干等不免尴尬,陈祥志要了一碗素面。坐下来时,忽然听到吃面声,陈祥志这时才发现,店里其实有位客人,因坐在立式空调旁边,身体被遮挡住了。这人很快吃完,离开了。

“那是个哑巴。”店主笑嘻嘻捧着碗出来,“每天这点儿来吃一大碗面,三分钟就干掉了。”

“三分钟?”

“三分钟还不到。”店主盯着墙上的挂钟看。他注意这人已经有三天了。

突然生出的敏感催着陈祥志起身,向门口走去。

店主忙喊:“你的面!”

“回来吃!”

陈祥志已跨出面馆的门槛。四下一看,那人站在不远处,正在点烟。

“朋友!借个火儿!”

那人忽然一愣,口罩立刻抹到了嘴巴上。

“没有。”

“火儿不就在手上。”

打火机扔了过来。陈祥志接住,点了烟。

“还你,接着。”

“不要了,留着吧。”那人边说边向巷子里走去。

陈祥志疾步走了过去。那人却忽然加速跑起来。陈祥志猛冲过去,一下钳住那人的肩膀,却见那人目露凶光,一只手自身下横了出来。陈祥志敏捷地一躲,有利器从脸前划过,同时手臂上重重挨了一下。陈祥志本能地把钳着那人的手撤下,银指箍住了那人的手腕,就听“当”的一声,利器掉落。

陈祥志猛追前去,那人已消失在巷子尽头。这是个“葫芦巷”,越深入越狭窄。黑暗中,他感觉手上有黏黏的东西,可能受了伤。他停住了脚步,辨别着,巷子里逐渐没有了跑动的声响。手上的刺痛忽然袭来。

陈祥志回到巷口,找到了遗落的利器,捏起来一看,是把带凹槽纹路的窄刀。他从衣服上撕下一块布,迅速把刀包了起来。此时,他才忽然感到不安起来,心脏疯狂地跳了数下。

他有直觉,那人很有问题。

回到海鲜面店,店主正在吃陈祥志的那碗面。

“你回来啦,以为要跑单了呢。”店主抱歉地笑着,“我再给你做一碗吧。”

“那人是哑巴?”

“不是吗?”

“不是。”

“你去验他的身啦?反正每次来点单,他都拿手指指菜单。”

“有几天了?”

“三天。”

“他住哪里?”

“不知道。这片儿人杂,时常说不清来路。我的天,受伤啦?”店主这才发现陈祥志的手臂在流血。

“附近有药店吗?”

“有,我带你去。”

附近有间二十四小时的诊所。包扎完,陈祥志又随店主回到海鲜面店。不久,一辆警车停在了门口。两个穿制服的下车,目光直接落在了陈祥志身上。

“怎么受的伤?”一名警察问。

陈祥志想,一定是小诊所医生报的警。他如实交代,并把那把刀交了出来。在警察面前,他绝不会去隐瞒什么。

“身份证拿出来看一看。”

陈祥志从包里取出了证件。

警察看到证件,目光忽然变得温和起来,“你就是陈祥志?”

“我是。”

“你很有名。”

作为“名人”,“陈祥志”已经是“陈祥志”的名片。接着,警察很详细地询问了事情经过。

“所以,你认为那个人有点儿问题?”

陈祥的敏感来自他多年的行走。那人身上有股强烈的“逃亡”气息。他的后背,他吃面的方式,他看人的目光,以及疯狂的逃脱姿态,一切都在说明着他很有问题。

店主也加入进来,聊起了对那人的印象:“我也看那人不对劲,每次来店里都不说话,原来是装哑巴呢。又吃得忒快,越是这样,越让人奇怪。”

陈祥志随两名警察回派出所做了笔录。陈祥志提到了林江河,两名警察越发客气,他们都曾共过事儿。陈祥志再次提到了那间茶楼,警察说:“早发现有问题,但没抓到现场,很难突破。”但那种隐秘的招赌方式,他们还是头一次听说。

后半夜,陈祥志是在派出所的办公室度过。醒来,浑身发热,伤口火辣辣地痛。一名警察打算送他回县城,陈祥志推辞,但对方说是顺路,值完夜班要回县城家里。陈祥志便坐了他的车。但车进县城以后,却直接开去了县公安局。警察一脸抱歉,说:“大哥,还没和你说……”

“是那把刀的事?”

“你说对了。早上才把情况汇报……局里的意思是叫法医看看你的伤口。”

陈祥志理解地点点头。

第11场

那是把自制的三棱刀,与死者瑞祥的伤口形状十分吻合。林江河一早便接到了线索,来局里参与研判时,才听说了刀的来源。林江河没想到陈祥志会如此执着于瑞祥兄妹的案子。早几年,陈祥志帮他做线人也是为了找他自己那桩案子的真凶。期间,他倒是帮他抓到过两个窃贼和一个强奸犯,等于当了数月的编外警察。自此,两人才结下一段友谊。作为朋友,他当然清楚他的“心思”。

研判工作结束,林江河找到了陈祥志。二人多日没见面,其实都有尴尬。

“有大碍吗?”他注意到他的伤口。

“没事儿。”

“没事儿就好。”

沉默着坐了片刻,林江河铺开了六张嫌疑人的照片。陈祥志轻易指出了其中一个。林江河倒显得格外平静。那人是张二强。

“确定是他了吗?”陈祥志问。

林江河点了点头。那只劳保手套上的血迹经生物比对,正是属于死者瑞祥。昨天凌晨时分,顶不住压力的张二强妻子,终于供出丈夫杀害瑞祥的事实。

女人懊悔不迭,说:“我本来该劝劝他们,可我一个女人,很少掺和男人的事儿,到最后已经来不及,两人越吵越凶,还差点儿在家里动手。”

女人激动地回忆起瑞祥来找张二强的那天晚上。两人喝了很多酒,酒桌上,二人因一些事忽然起了争执。争执的起因是瑞祥说了一些侮辱女人的话。

“他说是我丈夫害死了他妹子,还说什么可以私了,把我给办了,就扯平了。我听到这话也气极了。我丈夫气不过,就把他带到海滩上,要揍他一顿,可怎么也没想到会出这种事儿。”

“他们还有没有别的过节?”

“没有。”

“瑞祥说你丈夫害死了他妹子,是什么意思?”

女人又支支吾吾起来,始终不肯说明,仿佛那是家里的奇耻大辱。林江河自然也能猜测到一些状况。

“姜敏弟弟应该会释放吧。”陈祥志说。

“嗯,只要张二强到案,很快就能有结果。”

林江河说,姜敏现在就在楼上,有律师跟她一起来,强烈要求见局长。

“看来她不需要你这个门神了。”林江河半开着玩笑。

陈祥志不置可否。

“你在,正好劝劝。”

“怎么劝?”

“可以告诉她,她很快可以见她弟弟。”

陈祥志心里很不舒服,仿佛被林江河“利用”,便不愿再说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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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去到楼上,姜敏身边站了一位戴眼镜的男子。姜敏说,他是姜浩学校的一位朋友,在律所实习,听说案件原委,想来帮点忙。男子看起来还带点儿学生气,胸中满是幼稚的愤慨。姜敏还没来得及介绍陈祥志的身份,他便滔滔不绝陈述起对此案的看法,大概是他把陈祥志误认为案件的负责人了。姜敏不得不打断了他。男子尴尬地低下头,看起草拟的起诉书。

那位实习律师找到真正的“目标”林江河,便义正词严指责警方“刑讯逼供”。林江河忍着在听,已经做好了被“讨伐”的准备。

此时的陈祥志早已置身事外,不再愿意加入到那种紧张对抗的氛围中了。他默默地走到一边抽烟,伤口隐隐作痛,一阵疲惫袭来。

吴伟匆匆走到了林江河跟前,似乎说了些什么。林江河随吴伟离去,姜敏和实习律师被晾在了一边。走廊里忽然变得空荡荡的。不一会儿,有个身影出现,是李学智,他正被两个警察押送着走向一间审讯室。男人目光黯淡地朝这边看了一眼。

姜敏问陈祥志:“大哥,是他吗?”

陈祥志点点头,他清楚姜敏所指。

姜敏忽然冲上去,狠狠地朝男人脸上甩了一巴掌。那清脆的一声带着回音,回荡着,像是打在在场所有人的脸上。

视频分析室里,电脑上正播放着一段视频。视频来自李学智的手机。恢复数据的工作费尽周折,终于有了令人兴奋的结果。视频中曝光了大量惊人的内容,作为轮机手的李学智曾拍下很多盗采海砂的画面。显而易见,李学智也参与其中。但更令人震惊的是一段十几秒的视频,影像中竟出现了瑞娟的身影。视频同样是在砂船上拍摄的。暗黑飘摇的船上,风暴迭起,在一群男人的哄笑声中,那姑娘裸身站在甲板上,颤抖着身体蹲了下去。

围观的男人中,还有一个令人“期待”的身影,张二强。让人奇怪的是,他例外地没有笑。他站在人群后,盯着这令人发指的一幕,目光冷硬,仿佛是这一切背后的导演。

无疑,李学智也目睹了这可恶的场面,他也是围观者之一。

李学智再次被提审。当视频呈现在他眼前时,男人露出了从未有过的恐惧,紧闭了很多天的嘴巴终于开口说出了砂船上发生的暴行。

自海关打击盗砂以来,谢文龙一连损失了两艘砂船。瑞祥帮对家拉砂,谢文龙怀疑是他向警方提供过情报,才让自己栽了跟头。作为“哨子”的张二强与瑞祥有些交情,情报走漏的嫌疑便落在了他的头上。迫于谢文龙的压力,张二强屡次带走瑞祥的妹妹当人质,逼迫逃匿的瑞祥出现。直到有一次,瑞娟被带上砂船,恶劣的状况突然发生。

砂船开到了很远的海上,舱里藏匿着一群输红了眼又醉酒的赌徒,大多是砂船被扣后的失业者。醉酒后的赌徒忽然盯上年轻的姑娘。暗夜,孤岛一样的砂船,兽性蠢蠢欲动。有人提议拍下姑娘的裸照,发给瑞祥。在张二强的默许下,赌徒们迎来狂欢,暴行瞬间被激发。

李学智说,那姑娘在恐惧中自己脱掉了衣服。但暴行并未停止,她被几名赌徒拖到了船舱里。张二强叫他们上来,可赌徒们已经把门锁死。李学智听到那群人在叫,还有那姑娘在喊救命。

林江河无法做更多的联想。

“他们警告我,不要说出去,不然就把我丢到海里。”李学智说完,崩溃大哭。

视频的拍摄日期是在4月12日,是他双胞胎儿子出生的第二天。自此,李学智再没办法在砂船上工作。

第12场

张二强落网是在一个月之后。这一个月,陈祥志仍是在路上,找“属于”他的那个“张二强”。

姜敏打来了电话,说姜浩回家了。有那么一瞬,陈祥志觉得自己也获得了拯救,至少是部分的拯救。为那男孩的蒙冤获释,他多少也尽了些力。姜敏打算办个酒席,想请陈祥志去延宁。陈祥志不愿出现在“完满”的氛围里。姜敏却诚恳坚持。他最终答应了。

仍是乘了火车,仍是在寂寞黄昏的车站。陈祥志一下车就在前广场上看到了她。从灰暗日子里走出来的女人,脸上焕发出年轻的光彩,陈祥志像是重新发现了女人一回。她不必抱着冤屈和恨意活下去了,陈祥志着实替她感到幸运。

上车以后,姜敏说:“姜浩办了休学,暂时还没办法回学校。”

“身体的原因?”

“嗯。也许要半年恢复。”

“别抱负担就好。”

“他有点儿悲观,我一直在劝他。其实我在想,明年可以带我妈去北京,反正都是做生意,在哪里不一样做,顺便还能照顾到姜浩。”

“那也挺好。”

“只是我儿子才上初中,抚养权在他爸那边,万一走了,他会跟我更不亲。”

“你妈呢,还好吧?”

“挺好的。她还想着盘个店,做点儿海鲜档生意。早年我爸死了以后,她就做海鲜档,酗酒的毛病就是那时候落下的。可已经不是那个年纪的人,只是高兴起来说说罢了。”

旅店街新铺了柏油,路灯也立了起来,到处焕然一新。关闭的店铺也大多恢复营业。姜敏的店还在翻修,陈祥志仍被安排在张超的旅店入住。

宴席办在第二日中午,是在姜敏家附近新开的一家饭店。在陈祥志面前,姜浩脸上有些羞涩,但也许只是情绪低落,在姜敏的敦促下,才叫了他一声“叔叔”,之后便没再说话。这更像是家宴,多数是姜敏家的亲戚。姜敏的前夫和儿子也来了。他们来了之后,姜敏大多时候便在儿子身边了。那“一家三口”的“完整性”不容忽视。

陈祥志想到了自己的前妻。自他案发入狱,她就彻底断了与他的联系。即使如今冤情明朗,她也不愿再见他,她有愧疚。儿子也变成了另一个男人的儿子。他自感多余,呆了没多久,便提出了离开。姜敏带着歉意送他走出了饭店,她大概也觉得这种场合对他来说不太合适。

“晚上我再单独请您吧。”

“没事儿。姜浩能回家,我就挺高兴的。”

“那我晚上再联系您。”

“甭管了,回去招呼客人吧。”

“那什么时候您回泰和,我送您。”

“好。”

一切都只是客气。

回旅店的路上,他想起了林江河,犹豫要不要找他。在延宁,他就只这么一个朋友。见面,无非是喝酒,又不甚痛快,那人太恪守警察的纪律。手机摸出来,又装了回去。还是算了。自那桩案子结束后,似乎二人的关系也变得冷淡起来。

转过街角的时候,有辆车忽然闯入陈祥志的视线,其实不用走太近,便能分辨出那是辆没挂牌的警车。车窗里透出一张熟悉的脸,是警察吴伟。吴伟也望到了陈祥志,着急忙慌把车窗缝隙升起来,可已经来不及。陈祥志走了过去,敲了敲车窗。吴伟只好把车窗降下来。

吴伟尴尬努着笑脸,“大哥,您来延宁了?”

陈祥志看了看车里,只有吴伟一个人。

“你在这儿做什么?”

“啊,没做什么,路过。林所儿在单位呢,您去找他吧。”

“现在回所里吗?”

“我还得去办点事儿呢。”吴伟吞吞吐吐找补。

陈祥志不愿戳破。吴伟应该并非路过,而是专门等在这里,很可能是盯着举办宴席的饭店。想到此,陈祥志顿时心里一震。难道林江河还没放过姜敏一家?他带着担忧离开了。

冒然去找林江河求证也不妥当,他先回了旅店,之后才拨了个电话。两人约定晚上见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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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江河出现的时候,陈祥志心里赌着气,他冷淡着他,爱答不理,只是抽烟,喝酒,捻花生米。喝到脸涨红的时候,林江河才说,落网的张二强并没承认瑞娟的失踪和他有关。

“找不到尸体,那就存在别的可能性。”

“那就是还在怀疑那孩子?为什么不抓起来审,逼着再跳一遍楼?”

“何必置这个气?”

“不是事实吗?”

“你要非得较劲,我也没什么可说的。在我这里,帮别人可以,但不能失掉分寸。作为我的朋友,你也该为我考虑考虑。我是要端饭碗要养家糊口的人,要在组织机构里抛头露面的人,你非得让我失了身份,去帮你做一些事儿吗?”

“我没欠你的情。”

“是不欠。可你能保证那女的说的就没有夸大,没有隐瞒?”

“我不会善恶不分。”

“你凭什么?”

“我凭我的眼,凭我的良心。”

“你拿她的事儿疏解你自己,实际是把自己危险地交出去了!你以为她能完全理解?连你自己都不可能做到百分之百诚实。如果延宁没我,你会来吗?你不会!有些话我不愿意讲出来……你总认为这世界欠你的,才这么折腾,这么不管不顾。”

“这么指指点点的多了,也不差你一个。”

“我没资格指点你,我只是实事求是。老陈,我必须劝你一句,你对这世界不满也罢,拿别人的事儿疏解自己也罢,但如果找不到真凶,难道你要把一辈子都搭进去吗?为什么不能诚实地对自己,对自己好一点儿?”

“那你告诉我,我还有什么?家庭?尊严?年龄?职业?……”

陈祥志突然哽咽。林江河说得对,他确实对待自己不够诚实。自遭受冤狱之后,身体里就分裂出两个自己,一个是无辜者,一个是复仇者。他一直没办法处理好这两个自己。他当了别人口中的“大哥”,他是他们的“门神”,却是自我欺骗。他无力再获得一个在他人看来正确的人生角色,如果不是怀抱了复仇的念头,他恐怕早已是个活死人。

这么多年的找寻,或许他找的只是个幻影。真凶从未有过准确的形象,他甚至连他的一丝气息都没捕捉到过,反而那股冤念化成了魔咒,搅扰着他无止无休地走下去。他用力捕捉他人脸上的恶意,试图把冤念铺陈出去,又试图把失去的时间捉回身体,但一切终是徒劳。他并不确定什么时候会停下,若有一天,他的身体不再能够行动,他总会想象到决绝的结局。

“你能想到吗?老林……我常常觉得,我可能已经死过一回……”

陈祥志回忆起那年即将宣判死刑但还在复议的夏天,凌晨四五点的时候,他听到狱警的脚步一步一步走来,门锁打开时,转轴发出惊人的响动。他以为就要被带走押去刑场了。他理解的死就是“咔嚓”一下。大概有三天时间,他都是在一种飘忽的恐惧中度过。他后来明白,恐惧之后迎来的绝望就是死亡的开始。从前,他不信有死神的存在,但在绝望之时,他信了,无形的死神就在那一丝丝冰冷的气息里,在那一个又一个微小的声响里。复议之后,他获得缓刑的判决,可随之而来的却是无限拉长的绝望。

林江河没办法劝陈祥志看开,那是自以为是。说多了,不免又是误解。

两人喝酒一直到深夜。

第13场

第二日一早,林江河打来电话,说要去泰和办点事儿。“你要回泰和的话,咱可以坐一趟车走,正好把昨晚没说开的话再说一说。我不会让你非把我想得十恶不赦。”

“都活到这岁数了,没必要记这个仇。”

“那怎么着?一起走吗?”

“你订票吧。”

“成。”

两人一起去了车站。

候车的时候,两人却什么话都没有了,只是沉默着抽烟,看空荡荡的铁路。火车呼啸着靠站的时候,陈祥志望到一个熟悉的身影,竟是姜敏。她刚过检票口,匆匆忙忙加入另一条等车的队列中。

上车坐定以后,陈祥志才对林江河说,姜敏也在这趟车上。

“去打个招呼吗?”

陈祥志犹豫要不要去。昨天临走,并没有和她正式告别,迟疑一下,还是决定去打声招呼,就算是画个结尾。

姜敏正低头查看着手机,看到陈祥志走过来,显得有些不自在。

“刚在站台上看到了你,没太肯定。也去泰和?”陈祥志说。

“我到平顺。”

“那不远,三站地。”

“您坐吧,大哥。”姜敏指了指对面的空座。

“不坐了,那边还有朋友。”

有乘务员推着卖货车经过,为了避让,陈祥志只好临时坐下。两人随意聊了两句。

姜敏忽然看向陈祥志身后,“同行的是林所长吗?”

陈祥志转头,见林江河正站在车厢连接处接水。

“是。”陈祥志如同暴露了秘密一样尴尬,“他出差去泰和。”

林江河捧着茶杯走了过来,看了一眼姜敏,“巧啊,也去泰和?”

“她到平顺。”陈祥志替姜敏作了回答。

姜敏补充说:“家里装修,去进些砂石料。”

“那边还有茶水间吗?”

“应该有。”

“那你们坐,我再去找点儿热水,茶叶没泡开。”

林江河向车厢另一头走去。

陈祥志坐了片刻,借口去抽烟,也起身离开了。他在过道找到了林江河,林江河正不慌不忙吹着杯里的茶叶。陈祥志的眼睛盯在了他的脸上。

林江河仍是不慌不忙,“没事儿吧?”

“说清楚吧。”

“不明白。”

“你恐怕不是去泰和吧。”

“那你说我能去哪儿?”

“就问你,是不是盯着姜敏?”

林江河拉上了隔断门,目光忽然变得坚硬,“她迟早要解释清楚一些事儿。”

“是她弟弟杀了人,还是她杀了人?”

“安心回你的泰和,不要再过问这些事儿。”

“你就告诉我,是不是在跟踪她?”

“你最好回车厢,和她聊聊天。”林江河低头处理起手机信息。

“你就说是不是?”

“是又怎样?不是又怎样?”

气氛瞬间变得焦灼起来。这种模棱两可令陈祥志感到恐惧。陈祥志想到,林江河之所以要他和他同乘一趟车,很可能是为了打掩护。这就是他所谓的朋友。

“去吧。”林江河如同在下命令。

林江河的脸在陈祥志的眼里瞬间变得陌生起来,那是警察特有的神情。他狠狠地在他胸口杵了一拳。

陈祥志带着焦虑回到了车厢。他望着姜敏,试图穿透她,捕捉到某种真相,但他也绝不可能和她说,她正在被林江河“跟踪”。有一瞬间,他似乎看到了姜敏脸上的紧张。他没办法去解读,难保不是过度的猜忌。他头脑里一片混乱,眼前出现了无法忽视的裂痕。陈祥志仿佛落入了林江河和姜敏共同挖下的陷阱,他只能等待其中一个露出恶狠狠的真面目。但不管哪个是恶人,他仿佛都已经变成了那个人的同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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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顺站到站,姜敏匆匆离去,背影里似乎拖曳着秘密的尾巴。

上下车的乘客人头攒动。陈祥志试图望到林江河,但视线却被遮住。有人来看座位号,他识时务地站起来。他终于发现了林江河,却发现他正在车下走动。一种疯狂的情绪突然在陈祥志胸口爆炸。

“劳驾,让一让!”陈祥志用力挤下了车。

平顺出站口的员工通道,他一只手钳住了林江河的肩膀。林江河一扭头,目光交汇时,陈祥志已明确大半事实。

“骗我吗?”

“来不及了!”

林江河拽着陈祥志一起走了出去。一走出去,陈祥志便看到一辆伪装的警车。一切已不容辩驳。

林江河紧张地说:“我现在没什么好说的,你跟着就是了。”

林江河快速向警车走去。陈祥志紧紧跟随。两扇车门提前打开,两人钻了进去。陈祥志一眼便看到了警察吴伟。

吴伟也一脸紧张,“人正在出站。”

“给我盯死了。”

“是。”

此时,大批乘客正陆续从出站口走出。陈祥志看到了姜敏的头顶。人群里的女人竟走得飞快。姜敏盯紧一个方向,直直地走了过去,转而却走上大街,向相反的方向走去。

眼尖的吴伟指向一辆正在启动的车,“所儿,看那辆车!”

“跟上去,注意距离!”

陈祥志的心里像有什么东西疯狂坠落。一切如同砂筑的高塔溃败,幻影重叠,迷雾一片。溃败沉落的速度竟是如此之快。那辆可疑的车曲折绕行,在另一条偏僻的街道上接到了姜敏。林江河的目光更加坚定。

警车沉默着跟进。

载着姜敏的那辆车向郊外的山中驶去。

山路越发曲折。在一个路口,警车忽然停下。林江河下车,迅速上了另一辆。吴伟载着陈祥志向另一条路驶去。年轻警察的脸色十分兴奋,是属于警察特有的神情,在陈祥志眼里,那却是捕猎者的疯狂。姜敏早已变成了林江河的猎物。

天色越来越暗,黑沉的云层遮蔽了天空,压在低矮的山峦上。不大一会儿,雨势来袭,天地一片空茫。

思虑纠缠中,陈祥志听到吴伟说:“大哥,是先把您送回去,还是……”

陈祥志像是从梦中醒来,“……林所怎么说?”

“他说,随你。”年轻警察的脸上已失去了此前的兴奋,看来,一切已经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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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窗外,雨雾弥漫。一辆辆慢速行驶的车如同游船滑过。

“大哥。”

“就往前开吧。”

“那就回县城了。”

“嗯。”

“还想和您说一下,那辆车让林所给截停了。”

陈祥志的胸口像被一只手狠狠掏了一把。

吴伟意味深长地看了陈祥志一眼,“大哥,您觉得姜敏是个什么样的人?”

陈祥志摇了摇头。此刻,他的胸口仿佛有个巨大的洞,万箭呼啸而过;举起冰冷僵硬的手,仿佛十指尽失。他这条残存的命,早已不堪一击。

也许这一切都是那个女人精心罗织的骗局。从前与她接触的那些天里,她表现出的执拗、脆弱、诚恳,极有可能都是她一步一步算计好的阴谋。他根本不是什么“门神”,他是那女人安排好的一颗棋子,是用之即弃的过河卒子。他回忆起车上的情形,当她看到林江河暴露出的细微紧张,他和她坐在一起时她若有似无的心不在焉,告别之后她下车的迫不及待……一切都浓缩成巨大的讽刺。

就在这时,载着嫌疑人的警车从旁边驶过,幽魂一样的女人脸从陈祥志眼前飘过。

车窗外大雨如注,模糊了陈祥志的视线,他再也看不清什么了。

陈祥志低头凝视着银圈,思绪忽然落入监狱……跑动的人,整齐的口令……进而落入监狱工厂,轰鸣的机械,成排低着的头颅,一个一个铆出的零件,豆子般从传送带上掉下去。他忘记了时间,不知何年何月,人生仿佛也被传送带传走,大半生都要卷进去了。悲伤的念头忽然抢夺了注意力,只听“啪”的一声,身体的血液缩到一处。他木然地继续工作,过了几秒,才发现大拇指被锤打成了扁平的形状-----没有流血,只有惊人的苍白。旁人看过来时,他还说没事儿,但手指忽然“发疯”,血爆出来,染在了零件上。

他原本以为,不过就像蚊子叮咬了一下,但医生说,那段肉死了,必须截掉。他默然无言。死了,就这么简单。这是个痛苦的标记。伤害一旦产生,就绝不会轻易消失,只能掩饰住伤疤,暂时忘记。

第14场

审讯室里,灯光将一个男人的脸照耀得苍白,两片圆框镜片上是汗水蒸腾出的雾气。他叫李之江。姜敏自平顺站离开后,乘坐的就是他的车。

林江河已在审讯室外站了很长时间,男人的局促不安一览无余。这时,吴伟带一个中年女人走到了林江河身旁,是姜敏家附近巷子里的女裁缝杨月英,女人脸上有些微微的紧张。林江河叫她看看审讯室里的人,问:“认识他吗?”

女人仔细观察一下,说:“见过一两次。”

“在哪里?”

“他来找过姜敏。”

“开没开车?”

“开了。”

“是什么车?”

“我认不出来,反正很平常。”

“他和姜敏什么关系?”

“不知道。”女裁缝听到这么问,忽然很聪明地说,“他不会就是杀害瑞娟的人吧。”

“你这么认为?”

“你们不都叫我来这里了嘛。但我这人有实的说实的,出事那天,我可没见过他去过姜敏家。”

“不还有车吗?”

“唔?”女裁缝忽然瞪大了双眼,“难道说那辆车就是他开的?我可摸不准那车是不是他的。”

“行,回头再问你。”

林江河让吴伟带女人离开了。

其实林江河早对李之江有过深入了解。平顺县有个饮泉书院,他是这处书院的负责人,已有五十多岁,但看起来依旧很有风度。姜敏常去书院打坐听课。据那里的学员讲,姜李二人关系不浅,可能有些地下恋情。

林江河沉了沉气,终于推开了审讯室的门。对于这种读书人,林江河向来敬重,可人一旦坐在这种地方,就必须保持一视同仁。

林江河沉稳地坐在审讯桌后。李之江尽量保持着平视,眼睑却一直低垂。

“李老师,我想多余的话不必多说。你应该清楚,没证据的话,肯定不会把你带到这儿。你要愿意主动说,那对咱们来说都省事。”

“姜敏都说了什么?”男人抬了抬眼皮。

“你不用知道她说什么,现在我只想听你说。”

“她家的事儿,我是知道点儿。”

“就仅仅是知道点儿吗?”

“那你让我说什么?”

“是要亮证据给你吗?”

“你不用给我下马威,我懂你们的手段。”

“没手段给你用。你自己做过什么,自己心里应该有数。”

男人沉默了。

林江河冲单面镜外招了招手,一个未拆封的大号拉杆箱被提了进来。

看到箱子,男人忽然汗如雨下。

林江河平静地穿透着男人:“8月12号上午10点12分,在平顺兴达百货市场,你购买过这么一个东西,想问问,是做什么用?”

“我自用。”

“自用?”

“是自用。”

“那怎么没提回家呢?”

男人嘴唇紧闭,两道汗流从脸颊上落下。

“下午六点半左右,还是在兴达百货市场,你购买了两筒液体酒精,又是做什么用?”

“8月13日上午九点多钟,刚入手不到一年的家用轿车,为什么要出手到二手车市场?”

“8月13日下午三点,为什么要用你父亲的身份证办一张手机卡,手机卡里只保存着一个号码?这之后,你和这个号码频繁通话。”

男人在灰暗中沉落,两只手也变得惊人的苍白。

“你以为没人知道那是谁?你以为你们不见面,就能瞒过所有人的眼?你以为那女人可以聪明地找个人帮她打掩护,就能躲掉一切?你以为那辆车卖掉就没办法再找回来,并且还能在后备箱里提取血迹?”

一连串的诘问敲打着男人脆弱的神经。当林江河提到后备箱的血迹时,男人像是遭遇猛烈的捶击,身体忽然折了下去。但最后一个“证据”,其实是林江河的故意设置,审讯策略奏效——他们根本就没找到那辆落入二手车市场的家用轿车。

“说吧,后备厢里放过什么?”

男人像是被唤起可怕的记忆,他手指蜷曲,抓着头发,拼命撕扯着,“不是我,不是我……”

男人突然干呕起来,几乎是撕心裂肺。审讯室里忽然变得混乱,林江河不得不让人进来作处理。待几近虚脱的男人恢复过来,林江河接着问:“现在说,后备厢里到底放过什么?”

“……死人。”

“大点儿声?”

“死人。”

“是谁?”

“一个姑娘。”

“你对她做了什么?”

“我……烧了她。”

接下来,男人说出了用拉杆箱转运尸体,并且用液体酒精焚尸的整个过程。叙述过程中,他的整个身体控制不住地颤抖。那惊心动魂的毁尸活动至今是他的噩梦。

“人怎么死的?”

神情恍惚的男人这才稍稍变得清醒,他看起来满是悔恨,说:“那天我就根本不该去延宁,根本就不该去……我为什么要去惹这一身事?”

男人回忆起了一些更可怕的事儿。暗黑的夜里,瑞娟又来姜敏家大闹。男人恰巧在姜敏家,于是临时当起说客,对那姑娘进行开解。深夜十一点钟,从姜敏家离开的姑娘恍恍惚惚地走进了那片拆迁的废墟,忽然有堵墙倒塌,致命地盖了下去。不久,姜敏便接到了她母亲的电话。

“她喝多了酒,昏了头,说墙塌了,把人给盖住了。”

“墙是怎么塌的?”林江河追问。

“我不确定。我想那姑娘可能受了诱骗。她再怎么迷路,也不可能跑到废墟那边去……”

------

对姜敏的审讯过程极其不顺利。自女人被带进审讯室,将近六个小时,她几乎没有开口说出任何话。她如同冰封了自己,脸上只有无尽的冷漠。

林江河再次对女人进行了提审。女人继续用冷漠抵抗,拒绝被剖开密谋的伪装,绝不说出投降的话,只是偶尔回应一下无关案件实质的问题。林江河把对李之江的审讯记录在女人眼前展示,“你愿意说,我们就好好聊。不愿意,也不勉强。”

女人仍然面无表情。

“你是好女儿,也是好姐姐,我佩服。可你做人做事一点儿也不透彻,愚蠢透顶!我就问你一件事,那姑娘从断墙底下刨出来时,是什么情况?”

“死了。”

“确定?”

女人目光闪烁一下,瞬间又被冷漠代替。

林江河不想再质问下去了。对于这一点,李之江有截然不同的说法,他说那姑娘被刨出来以后人还活着,是送医院的路上才断了呼吸。车是由姜敏驾驶,但车却从医院门口开了过去。李之江说,十几分钟后,他才感觉那姑娘彻底死了。

林江河能够想到,接下来一切都将纠缠在这一点上,无休无止地争论下去。林江河很清楚女人做过什么,且为什么要那么做。有些东西早就根植在这座小城,等待着释放,终止腐烂,恶臭弥散。

------

陈祥志接到林江河的电话,是在一个星期以后。关于姜敏的事,林江河希望陈祥志去延宁做一些说明。

陈祥志发誓,这是他最后一次去那地方。他绝不想出现在审判的法庭上。冗长乏味的判决流程,信口雌黄的狡辩,惊人可怕的嘴脸,密谋者的伪善,他早就受够了。他努力想发起对密谋者的恨,可无论如何也恨不起来了。是他自愿卷进这桩案子,是他自愿付出,同时索取内心的安宁,因而他不得不接受这一代价。那个女人,夺走了他最后一丝有光亮的东西。

到达延宁后,林江河说:“姜敏倒是想见见你。”

“算了吧。”

“不见的话,她把这个纸条给你。”林江河把纸条展在了桌子上,上面三个字:对不起。

“对不起”三个字如同对陈祥志莫大的羞辱。他像是大病初愈,浑身无力。

姜敏获得了残缺的“胜利”,“胜利”就是她的大学生弟弟。旅店门前,瘸腿的男孩在练习走路,双拐“笃笃”抵着路面,一下接着一下。陈祥志站在不远处,默默地观望着。那男孩也看到了他。四目相对,无法深入的凝视。

这终究像个无法收场的败局,从此以后,继续各自承受恶果,直到没有了剩余。一只海鸥从头顶飞过,悲鸣刺穿了暗淡天际。

🚢

- 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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