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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哲史艺丛] 做父亲还是做舵把子:80年前的「袍哥杀女事件」 | 短史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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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1-3-15 03:14 PM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做父亲还是做舵把子:80年前的「袍哥杀女事件」 | 短史记

 王笛 短史记-腾讯新闻  2020-09-02

一、当众杀死亲生女儿

那是1939 年发生的悲剧。


哪怕已经过去了许多年,乡民们仍然记得那个残酷的画面:父亲在河滩上对女儿当众执行死刑。记录此事的沈宝媛说:“即使是在现在,思想还不甚开通的乡人看来,那做父亲的心,也未免过于狠毒了。”


故事发生在成都附近的“望镇”,一个不起眼却又十分典型的川西平原小乡场。


那里住着一户雷姓人家。男主人叫雷明远,虽然只是一个佃户,但他的另一重身份是当地袍哥的副首领,或者叫“副舵把子”,并非等闲之辈。这时,他的女儿淑清已经出落成少女了。念完私塾以后,没机会接受更高的教育,她就一直在家做女红。做女红是对传统中国妇女最基本的要求,哪怕已经快到1940年代了,父亲仍觉得,读书对她来说并不重要。


那年,家里请来一个年轻裁缝做衣服,裁缝边干活,边和淑清闲聊。两人在一个屋檐下朝夕相对,时间一久,关系越来越密切。我们今天无从得知他们的关系究竟发展到什么地步,反正流言开始在“望镇”传播,“有人甚至还在传说着他们曾干过不名誉的事”。


流言传到雷明远耳中,他暴跳如雷,发誓要将这对恋人活捉严惩。雷的妻子——我们不知道她的本名,就按照资料记载的说法,叫她雷大娘——知道事情不妙,偷偷将淑清放走。其实淑清并不是雷大娘的亲生女儿,而是雷明远的原配黄氏所生。黄氏不住在“望镇”,而是在相距不远的另一个叫“全店”的小乡场,侍奉雷明远的父亲。


这对年轻人逃到成都,躲在小裁缝父母家中。雷明远带着他的袍哥小兄弟们,气势汹汹地赶到城里,闯进小裁缝父母家,强行将二人押解回乡。他们被绑回“望镇”,并被枪逼着走向河边。雷明远铁青着脸,虽然恐惧让女儿的脸变为青白色,那个年轻裁缝也直哆嗦,但是他们“依然倔强的沉默,未替自己作丝毫的辩护”。可能他们了解雷明远的脾气,知道无论怎么辩解和求情,也不能挽救自己;也可能他们完全被恐惧笼罩,已经无力申辩。


父亲要杀死亲生女儿,很多人不敢出来看“这一幅悲痛的场面”。有人在家中偷偷地哭泣,默默地祈祷;也有胆子大的好心人赶来,试图拦阻这杀气腾腾的父亲。然而他却怒吼道:“妈的,那〔哪〕个要劝老子就连他也一齐开刀,我的手枪是不认人的啊!”就这样,人们无能为力,只能干着急。尽管很多人对他这种非理智的行为气愤不已,但也不敢再言语。他们唯有静静地在河边看着一场杀戮开始,“因为大爷凶狠的脾气是街坊们常常亲身领受到的”。


人们远远地目送着那一队人,一男一女被绳子绑着一步步迈向河边,步履沉重,死神就在眼前。逼着他们走向死亡的,就是紧跟其后那提着枪的父亲。雷大娘也跟在后面,一边拿着蜡烛和纸钱,一边哭泣着。性情泼辣的雷大娘,此时似乎也束手无策,眼睁睁看着继女就要被自己的丈夫、女儿的亲爹处死。雷大娘停止了反抗,在暴虐的丈夫面前,失掉了抗争的勇气,承认继女的死已是无可挽回。此时雷明远的小兄弟们跟在雷大娘后面,时刻准备听从大爷的命令。


临刑之前,父亲告诉女儿:“大女,没事就不要回来啊!”

“是。”女儿回答。

父亲又说:“不要回来把屋头弄得乒乒乓乓的呵!”

“是。”

“你要报仇就去找那个害你的,不要找我!”

“是呵。”年轻的女儿依然埋着头硬声回答。


看来这残忍的父亲还是怕女儿的魂灵回来找他算账。过去人们总是相信,一个人的灵魂可与躯体分离,死人的魂灵会回到原来的家,躯体死亡、毁灭了,灵魂还存在,生者和死者的交流可以通过魂游来实现。杀人不眨眼的雷明远还是害怕女儿的鬼魂回来骚扰他。但是这种迷信并不能改变他要杀死女儿的决心。


显然,女儿在这个时刻已经不抱生存的希望。她了解自己的父亲,知道他不会因为骨肉之情而改变主意。维护面子、名声与权威,比女儿的生命更重要。此时,她没有祈求,等候着最后那一刻的来临。也可能现在的她,也想一死了之。因为她不知道,如果不死,余下的生活又将怎么过?每天怎么面对这个暴虐的父亲?怎么面对乡民们异样的眼神?怎么面对那些风言风语?如果她真的爱那个年轻人,他死了,她活着还有什么意义?她何尝没有想过,死也可能就是一种解脱呢?俗话说,“哀莫大于心死”。现在,沉默,可能是她所能做的无言的反抗。这样的私刑,她也并非闻所未闻,在宗法制度严格的传统中国,类似的悲剧在乡村社会中不是反反复复地上演吗?


众目睽睽之下,“砰”的一声,枪响了,小裁缝首先被击中,倒在浪花里,鲜血在水里扩散开来。紧接着第二声枪响,女子应声倒下,也一头栽在了河里。有好心的街坊邻居着急地呼叫:“能救起人来的,我愿意给钱,我愿意给钱!”央求雷明远的小兄弟们做做好事,赶快将这对年轻人救上来。


然而,随即发生的事情让人们目瞪口呆:两个袍哥弟兄一跃跳入奔腾的河水中,“反而把女孩的头更死命的往水底压着”。女孩挣扎着,不一会儿便没有了动静,他们松开手,尸体很快随着波浪漂走,消失得无影无踪。河滩上的死刑就这样执行完毕。女儿的死,似乎仍然不能消除他心中的怒气,雷明远第一个愤愤地离开,留下悲伤的雷大娘痛哭流涕,为不幸的继女烧纸钱。村民们也怀着沉痛的心情陆续回家了。河滩恢复了原来的平静,只有河水哗哗地流着,带着浪花滚滚而去,一切就像从来没有发生过一样。


在几里外的老家,淑清的亲生母亲、雷明远的原配黄氏听到噩耗,悲痛欲绝,她绝对没有想到,女儿会被她的父亲亲手杀死,她的心被撕裂,淌着血。但是,就是在这种情况下,她也无法公开地表达自己的伤心和悲愤,还必须维护所谓“家庭体面”和“丈夫威望”,她甚至不敢放声大哭,只能偷偷抽泣,把“无限的痛苦及无穷的辛酸都埋葬在自己的内心”。她甚至不敢袒护自己的女儿,不敢为女儿洗刷冤屈,只有默默承受着深深的痛苦。


小裁缝的父母屈从于雷明远的威风,也不敢为儿子抗争申冤,只能将他的尸体从河里打捞出来,痛不欲生地掩埋。在当时的情况下,可能小裁缝的父母也自觉理亏,他们不清楚儿子到底做了什么,但是流言蜚语已经让他们失去了辩解的勇气。他们可能以为儿子确实做了错事,所以竟然不敢去质问杀死儿子的凶手,或者是把他告上官府。


雷明远杀女的悲剧发生六年以后,才被进入这个袍哥家庭的燕京大学社会学系一位21 岁的女大学生沈宝媛记录下来。她来到成都西北郊区的“望镇”,和雷家建立了相互信任的关系,记录了她所了解的这个家庭的点点滴滴,并于次年(1946 年)4 月完成一篇2 万多字的社会调查《一个农村社团家庭》,作为她的毕业论文。这篇调查报告共46 页,外加2 页的摘要。“望镇”是她为了保护被调查者的隐私所杜撰的一个地名,它的真实位置是成都西北方向的崇义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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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不是沈宝媛,我们将永远不会知道这个悲惨的故事,就像中国历史上千千万万被遗忘的悲剧一样。沈宝媛无比悲愤地写道,河水“冲走了这一对人世间的怨男怨女,这一对旧礼教所淹埋的可怜虫!”这个“旧礼教”,就是传统的伦理和宗法。现代汉语中,“可怜虫”这个词带有蔑视的意思。但我理解,沈称这个悲剧的主角是“一对旧礼教所淹埋的可怜虫”,是因她作为事件的记录者,看到在旧礼教的束缚下,这对情侣就像蝼蚁一样被随意地杀死了。


淑清“就是当时乡村的一种保守的社会制度,一种闭塞的习俗,一种流言暗示之控制下的牺牲品”。令人悲哀的是,有势力的父亲不但不是她的保护伞,而恰恰是置她于死地的人。父亲是当地袍哥的首领,是“威望阶级”,但袍哥“对于女人的贞操又看得那么严肃”,所以,“在不问青红皂白的情形之下,她遂被杀死了”。而且永远都没有人能为她主持正义。


这场悲剧为什么会发生,发生的社会土壤是什么?


二、女大学生拜访袍哥大爷


“望镇”是一个怡人的好地方,一个典型的川西平原小镇,虽然靠近城市,但完全是一派乡村田园的景色。它离省城不远,到城里办事,当天就可以打来回。节日期间去成都看街头演戏、参加庙会等,也并不需要花许多的时间和财力。如果要去城里做小买卖、找工作,也非常方便。这里“绿树成荫,小溪天成,风景绝佳”。川西平原人烟稠密,在清末就达到每平方公里370 多人了。抗战全面爆发前,成都人口已经达到近50 万,由于战争内迁,到抗战结束时的1945 年,已有70 多万。因靠近成都,这个小镇“已渐有城市与乡村混合之风”。不过道路还是典型的乡村土路,“两条高低不平的小路”也只能是供“鸡公车来往的通行”。


沈宝媛来到这里的时候,正值盛夏,稻田里郁郁葱葱,稻子已经开始结穗了,田里的水仍然在缓缓地灌溉。到处是一片青翠,地里有琳琅满目的蔬菜瓜果。等到秋天,农民就要收割稻子了。农家居住的茅屋就在离田不远的地方,农民可以随时照看他们的作物。也可以在做饭之前,到地里去扯几把新鲜的蔬菜。像川西平原许许多多的农户一样,他们的门口,还有一头乌黑的水牛,在沟里洗澡,要不就在田里打滚,周身都糊满了泥,这样可以抵御夏天的烈日。


这时的乡村,看起来平和、安详,但也不是世外桃源。国家的命运,也和这个小地方息息相关。1911 年12 月8 日,骚乱的清兵洗劫成都,是夜城门未关,乱兵们源源不断把赃物运出城,市民们便坚守四个城门,堵截运送赃物的士兵。为蒙混过关,许多士兵乔装成女人坐轿,有的雇妓女扮成夫妻,有的把赃物装进棺材冒充出殡。水路走南门,北门则用轿子和马匹运载。这时,袍哥各公口在自卫活动中起了重要作用,它们组建民团、募捐筹款、守望相助


革命之后,政权频繁更迭,特别是军阀混战时期,连省城成都都成为战场,乡村更是没有宁日。1920 年代,这里土匪横行,而袍哥在这个关键时刻挺身而出,在维持地方安全上扮演了重要的角色。那是1926 年,沈宝媛来到“望镇”的近20 年前,“匪盗大肆骚扰”的时候,袍哥平息了盗匪,从而成为“地方上英勇人物”。真是时势造英雄,平息这场骚乱后,“胜利者成为望镇秘密会社的首领人物”,其中之一便是本文的主角——雷明远大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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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1929年《成都市市政公报》明文禁止成立哥老会,一般认为哥老会即袍哥。 


沈宝媛是这样描述对雷的第一印象的:“在夏天,即使是在一个没有太阳的阴天,也可以看见他戴着墨光眼镜,手拿着一把折扇,穿着黑绸短衫、黑裤,背后系着一顶草帽,匆忙的向店上走去。”这个打扮,就是今天中国影视作品中经常出现的“国民党特务”的典型模样。


这里需要说明的是,沈宝媛来到“望镇”的时候,雷的势力已经走向衰落,所以他每天要做的事情就是去打理他的烟店。她意识到,要了解袍哥情况,一定要认识这位传奇人物。其实,沈宝媛这个时候要接近雷明远,恰逢其时。如果雷的权力还如日中天,恐怕是不屑于花时间理会一个大学生的。但现在他已经很清闲,有时间坐下来,整理自己的思路,回忆往昔的事迹。


可以想象,一个人在走下坡路的时候,最喜欢回忆过去的辉煌,而且有与别人分享的愿望。沈宝媛下乡一个星期之后,有机会认识了雷明远的妻子雷大娘,不久,雷明远本人又到燕京办事处,替她女儿报名参加补习班,“拜托了老师以后,就很急忙的走了”。虽然时间短暂,但沈与雷之间的直接接触开始了。以后由于女儿上补习班的事情,他们有许多见面的机会,很快就熟悉了。


雷家所住的一院草房,离办事处很近,沈宝媛有许多机会登门拜访。从大门进去,左边是牛棚,右边是织机房,中间是他们的住屋。走进屋内,可以首先看到典型的川西平原的堂屋—正面墙上挂着一副对联,是乡民送的;正中是神位,上面还有祝贺的寿匾,周围有四五面镇邪的小旗。屋内的摆设表明,屋主是信奉佛教的。堂屋的左右两边是卧室,里面床柜都是古式,红的漆,圆的桌,老的镜。来了客人,先请坐上堂屋,泡盖碗茶,如果是男客的话,还要送水烟袋,然后才开始拉家常。主客无拘无束地谈笑,农村风味,土色土香,显示老乡的朴实本色,甚至令沈宝媛这样“陌生的客人”都有了“无限的安心与亲切之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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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袍哥隐语,民国《海底》手抄残本盘《海底》诗文,引自《显微镜下的成都》一书。 


一开始,沈宝媛对首次拜访会有怎样的结果,心里面是没有底的,作为一个没有多少社会经验的女大学生,和“一个特殊人物”交谈,能谈到什么程度,得到什么信息,是完全未知的。雷明远是当地袍哥的大佬,久经风霜,对社会上的风风雨雨经历多了,每天和三教九流打交道,会对一个涉世未深的女大学生持怎样的态度呢?


其实,由于科举制度的传统和影响,中国社会对于有知识的人自来都是很尊重的,坊间流传许多“大老粗”出身的军阀礼待知识分子的故事,便是明证。沈和雷的交往,也证实了这一点。对沈来说,雷就是一个未知的世界,“是新经验的尝试”。第一次交谈,虽然主人很亲切,但毕竟彼此不熟,客人揣摩着“主人不露锋芒的大声言笑”,心里还有一种无法抑制的“疑惧”。但是随着交往的增多,彼此加深了解,“日子久了,才渐安心”。


作者在这项调查中,很少用他的名字“雷明远”,而更多地使用“雷大爷”,估计是遵循他家里人和当地人的叫法。一般在四川农村,对上了点年纪的人都可以叫“大爷”,算是一种尊称;另外,袍哥的首领,一般也被称为“大爷”。我想,人们叫他“大爷”,可能这两种意思都包含了进去。


三、是佃户、是副乡长,更是袍哥舵把子


沈宝媛在调查报告中说:“望镇的中心是集中于社团。”这里所说的“社团”,就是袍哥,即是说袍哥是这个地方的政治中心和权力中心。


这个乡的正副乡长、治安主任、保安队长、保甲长等都是袍哥,便充分反映了这个现实。而控制和掌握这个社团的人,也就是掌舵的人,就是“舵把子”,因为他掌握着这个组织的方向。


其实,并不仅仅是“望镇”,这是川西平原,甚至整个四川的普遍现象。据1946年吴伧的《四川袍哥与青红帮》,在抗战时期的四川,“袍哥之势力异常雄厚,循至任县长者,任参议会议长者,莫不为在帮之袍哥,甚至行政官吏,欲举行一新政,苟不通过袍哥,必至一事无成”。


这个现象在档案中也反映出来。威远退伍军人黄初年,1942年“为增加势力,扩大组织”,乃致函各方,召集资中、内江、荣县、仁寿各县帮会,合组四和兴社,下设总务、评理、交际、庶务、文书五部门,值得注意的是,在四和兴社任要职的,都是正副乡长,如庶务正主任蒋志诚是新义乡乡长,文书正主任杨君禄是新义乡副乡长。国民党执委对地方政府处理袍哥不力非常不满,指出新场即新义乡,是威远县第三区署及新义乡公所所在地,但是区长杨某“置之不理”,正副乡长“均分任该社重要职务”,这样该社势力非常大,“得以为所欲为”。


沈宝媛的同学白锦娟在考察“望镇”附近九里桥的农民教育情况时,也发现袍哥“在公私生活上有绝对的势力”,而且这是“四川农村的普遍的现象”。在九里桥,实际上“这种不公开的组织已经不秘密了”,而且它“早已控制一切社会的活动”。在这里,“最高长官乡长就是舵把子”。其地方上掌权的人,“一种是政府方面的,另一种是哥老会方面的”。而且她指出:“实际的握权者是舵把子社长,管事的及二管事的一切政治命令、税收及罪罚偷盗、争讼及鸦片都在他们控制之下,社会治安归他们维持,假如没有他们的命令,政府任何命令不能通行。”由此可以看到袍哥在地方控制方面,已经发展到何等程度。这并不是在个别地方,而是四川乡村社会的普遍现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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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周末观察》1948年第7期对“成都袍哥”组织结构的报道


袍哥又通称“社会”,其首领“舵把子”是由众兄弟推举出来,所以在袍哥团体里很有权威,有钱有势、神通广大,上能结交官府,下能控制一般百姓。他有权管理众弟兄和负责处理一切内外大小事务。还有“副舵把子”一名,协助正“舵把子”办理会中诸事。还设有“印记”或“文书”,掌管文书及一切公众函件。其次则为“二哥”“三哥”“五哥”等。新入袍哥者由九排或十排起,拜师并向刘、关、张宣誓,如有功于社团,则由“拜兄”升为“排六”,经常称之为“闲五”,学习各色杂务。如再有功则升为“五哥”。其中“二哥”的地位最不易获得,要结盟三个把兄弟,一为恩兄,二为“引进”,三为“保举”,即可因功递升为“二哥”,若再立功,就能升为“一排”(大爷)。也有从三哥直接升大爷的,这就要看功劳的大小了。大爷若能力很强,处事公正或有钱有势,则可公举为“舵把子”。他们中间有句俗话说:“龙头大爷,聚贤二爷,当家三爷,管事五爷,赴汤蹈火兄弟伙。”从中便可以看出他们之中不同的级别。


他们中规矩很严格,如果不服从上层管事或破坏社规,便可由管家报告“舵把子”,请其除名,叫作“挂黑牌”。如果罪过大者,则由公众议处,甚至可以暗中枪决,或用他种方法处死。如果兄弟伙发生危险,则由“舵把子”及拜兄出具名片介绍函件,至外地避锋,未了之事仍由“舵把子”予以调停。有时真正动枪动刀,出了人命案子,则必须由“舵把子”出面摆平。兄弟们见是自家大哥出面,往往也就无话可说,许多事情不了了之。


雷明远是“望镇社团”——袍哥的副首领。很少有调查者能像沈宝媛有机会对这样的人进行近距离观察。沈宝媛发现,在和雷明远的交谈中,他总是喜欢聊20 年前“带兵与捉匪”的故事,而且每次都讲述得“激昂慷慨,有声有色”。雷总是以“纯英雄的姿态”来描述他过去“英勇的事迹”,特别是他当时作为本地保安队长被“绑客”包围的一段,描述得更是“骇人听闻”。他讲到土匪的行踪、打扮、抢劫的种种细节,皆栩栩如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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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1949年《泰山》杂志第2期谈“四川袍哥”


抗战全面爆发那年,血气方刚的中年雷明远,头脑里都是想出风头的“英雄思想”,周围是一批忠实强悍的弟兄。他那时家境好,那批袍哥兄弟们住在他家“做食客”,他自己经常在外面“招惹是非”,一次因为发生纠纷,竟然杀死了一个“棒客”(即所谓的“浑水袍哥”),结果引起了附近的“棒客群起复仇”。这其实就是袍哥不同码头之间的冲突,这种冲突经常都是暴力的。一天,他独自在茶馆里喝茶,一二十人围攻过来,举枪向他射击,他赶快跳到一个小坡上,朝天鸣了三枪,向兄弟们报警。那次真是九死一生的经历,一个人在二十几人的追杀下,竟然安然脱逃,而且反败为胜。脱逃的坡上有一个有丈宽的沟,他竟然一跃而过,把敌人甩在后面。他的人马随即倾巢出动,然后是一场血战,反而打死了好几个来势凶猛的对手。甚至几年之后,乡民们还津津乐道地复述这个离奇的故事。那场大战更巩固了他在江湖的地位,从此以后“棒客”们都不敢再挑战他的权威。


据沈宝媛的报告,这个乡的乡长就是“成都市附近十三县的舵把子”。而前副乡长雷明远是“全店、望镇的副舵把子”,正舵把子是住在“望镇”的佟念生,其他的兄弟伙就更多了。沈经常想从他那里了解“地方行政的概况”,例如他当副乡长的事情,但是他爱说“他也是社会上的人物”,也就是说,副乡长虽然也有地位,但是他却更强调自己袍哥的身份


如此,也就不难理解雷明远为何要杀死自己的亲生女儿。他要巩固自己作为袍哥大爷在地方的声誉,于是不惜把女儿作为祭品。但实际上是事与愿违,从乡下迷信的观点来看,女儿的死,应该是给他带来了霉运。后来雷家的衰败,旁人或许会说,这就是雷明远的报应。


而重提这场悲剧,把它揭露给今天的读者,已经是这个故事发生的80 多年以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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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节选自《显微镜下的成都》,王笛著,世纪文景 | 上海人民出版社2020年出版,已获出版方授权。略有删改。大小标题系编辑所拟。


作者简介:王笛:生于四川成都,曾任美国得克萨斯A&M大学历史系教授,现为澳门大学历史系主任。关注中国社会史、城市史、生活史和微观历史的研究。著有《茶馆:成都公共生活的衰落与复兴(1950—2000)》《袍哥:1940年代川西乡村的暴力与秩序》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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