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何胜利可言?
挺住就是一切。
——【奥】里尔克
谨以此文,告别2020!
他叫阮籍,魏晋风度代言人,竹林七贤之一。
他在世的时候,人们就说他狷狂旷达,好像名士都是一副没心没肺的样子。
其实,没有几个人懂他。
他只是故作狷狂,故作旷达。他的内心十分苦闷,十分悲痛。
他时常驾着车子,狂奔在遍布荆棘的岔道上,直到巍峨的高山挡住了去路。
马儿失蹄,车轮打滑,他再也冲不过去。
无路可走,他颓然痛哭而返。
一个没有出路的中年人,在乱世的落寞形象,莫过于此。
隔着一千多年的时光看魏晋,我们总以为那是一个多么美好的时代。
但阮籍用他的颓废,用他的焦虑,否定了这种错觉。
魏晋易代之际,从名士开始站队,顺我者生,逆我者死。
他是曹魏政权的拥趸,面对司马氏的咄咄逼人,若不想死,该如何自处?
于是,他的一生似乎都在醉着。
醉酒,是一种逃避,也是一种对抗。
他有一次听说步兵校尉厨中有三百斛好酒,便主动向司马昭要官。
上任之后,真的就是喝酒,没日没夜地喝。
司马昭想和他结为亲家,他不愿意,又不敢直说,就喝得酩酊大醉,一连醉了六十天。
故意搞得司马昭连提亲的机会都没有,只好作罢。
司马昭晋封晋王,想借用他的名气,要他写劝进文。
他不想写,又不敢推掉,于是又喝得大醉。
这次没能躲过,人家把他弄醒了。
他没办法了,提笔一挥而就,写了一篇富丽堂皇的劝进文。
但他不忘在文章里挖坑埋雷,搞弦外之音。
诗,和酒一样,也是他表达苦闷的方式。他写了好多五言诗:
在他之前,从来没有一个人把人生写得如此孤独,如此悲凉。他的内心跟嵇康一致,但没嵇康那样刚烈,缺乏正面斗争的勇气。所以,他在沉重的现实里追求思想的自由,灵魂显得更加的痛苦。他看不惯小人,尤其看不惯伪君子,就写文章讽刺,以隐喻的形式:群虱之处乎裈中,逃乎深缝,匿乎坏絮,自以为吉宅也;行不敢离缝际,动不敢出裈裆,自以为得绳墨也。他不敢直接骂儒家的伪君子,故而用虱子比喻这帮人,说虱子在裤裆,躲在深缝里,藏在坏絮中,自以为住的是豪宅;走路不敢离开线缝,行动不敢跑出裤裆,自认为很守规矩。他是个大孝子,很爱他的母亲。但在母亲的丧礼上,他偏偏不哭,甚至喝酒吃肉。等到吊唁的宾客都走了,他想起来很悲痛,大声嚎啕,连连吐血。面对污浊的社会与短暂的人生,所谓的狷狂,成了他的外壳,用以保护他内心的真。除此之外,他还用过一堆外号,每一个都很不把自己当回事。比如“活死人”,是说有的人活着,但他已经死了,像他一样?比如“髡残”“白秃”,又秃又残,胡子花白,他就这副尊荣?这到底是怎样一个丧气逼人的人物,才能如此怡然自得地自嘲?其实,他出身显赫,是朱元璋的十世孙,典型的皇室血统。然后就是父丧妻亡,一个人能经历的家国沉沦,他都经历过了。无论是一条鱼,一只雁,一只凫鸟,眼神总是似睡非睡,死气沉沉。我既然无力反抗你的统治,我选择非暴力不合作,不行吗?清代鸡汤文大师、《幽梦影》作者张潮,写过八大山人的逸事:予闻山人在江右,往往为武人招入室中作画,或二三日不放归。山人辄遗矢(屎)堂中,武人不能耐,纵之归。总有一些附庸风雅的人强行把他请到家中作画,一画就要好几天,山人不爽想怠工,就在人家客厅里拉翔。这画风,跟唐伯虎有得一拼。当年,唐伯虎得知宁王朱宸濠蓄意谋反,遂装疯卖傻,公然裸露下体,宁王受不了,放他回老家了。他说自己“墨点无多泪点多”,悲伤无以名状,逆流成河。曾国藩,功业很大,名头很响。很多人以他为终生的学习榜样,但很少人知道,他简直就是悲剧的代言人。与阮籍、朱耷不同,他的悲哀没那么抽象,而是具体可感:考试挂了,今天很丧;生病难受了,今天很丧;打败仗了,今天很丧……30岁以前,他基本是个平庸之辈,且一直在怀疑自己的智商。他似乎遗传了父亲的基因,就是读书不咋滴。曾家的孩子都这样。他后来说,几个兄弟中,除了老六曾国华比较聪明,其他诸弟“天质较低”,有的比他还愚笨。其中第六次考秀才,主考官在他的试卷上批了十个字:子城(曾国藩原名子城)文理欠通,发充佾生。佾生是祭孔用的乐舞生。这相当于说,就你这点儿分数,去做个艺术生差不多。“艺术生”后来走运,竟然考了个“同进士出身”。但,这并不表明他的生活就很励志。他的人生态度,一如既往的丧。在日记中刻了个“早”字。然后,就没有然后了,照常睡到天昏地暗。他曾休假四十多天,在这四十多天里,写了几封家书,作了一篇祝寿文,其余时间全在喝酒、应酬、吹牛逼中度过,导致天天没东西记日记。做京官那会儿,他的理想是外放。但不是做督抚之类的封疆大吏,而是做个学政或主考之类的小官员。目的也不是为了成就什么大功业,而是学政或主考是肥差事。这样,他就可以不用天天哭穷。他希望得到江西主考的差事,结果被别人得了去。于是,很郁闷地写信说:后来,在与太平天囯的生死搏斗中,他基本上一吃败仗就想到自杀。真是丧得不要不要的。镇压了太平天国之后,已经位极人臣的他,终于,终于……失去了继续生活下去的勇气和意趣。
他是个典型的“药罐子”,一生中几乎有一半的时间在与病魔作斗争。35岁起,他得了牛皮癣。此病特难缠,几乎伴其终生。每当军事不顺,身上就奇痒难耐,以至于搔得全身上下出血不止,痛苦万分,只觉“无生人之乐”。他的日记中,“遍身疮癣,且痛且痒”的记载不可胜数。晚年,耳鸣、失明、失眠,各种病魔折磨着他,让他生不如死。更悲剧的是,他看不到自己效忠的王朝,前途何在。但他老了,不可能再肩负起“挽狂澜于既倒”的重任。他明白自己已落后于时代,不再属于他所生活的这个时代。但他,又不愿消极地等待时代的淘汰。意思是说,修行好的话,禽鸟也能投胎成人,想内心平静,先要敬重周围的人事。死中求活,在绝境中不放弃希望,看淡一切功名,才能享受人生。看到这里,你以为他们活得如此不堪,活得万念俱灰,就一无所成了吗?他留下了伟大的诗歌,生命的色彩,以及温柔反抗的技术。清初以后的画家,都得承认他的江湖地位。他的任何一幅画,现在都值一线城市好几套房。1960年代,美国一帮后现代艺术家看了他的画,惊异于300多年前中国画家的表现力,进而开始探索自己绘画的变化。所以,他的负面情绪,其实隐藏着极其正面的人生态度。就像他的落款“八大山人”,在书写上,总是可以呈现出“哭之”“笑之”两种形态与理解。至于曾国藩,更是用一人之力把人生之苦提升到了成功学的高度。他从穷乡僻壤起步,在一无家学、二无家族背景的情况下,一路丧下来,竟崛起而成“晚清中兴第一名臣”。他获评的名头都很吓人:旷代圣相、古今第一完人、传统社会最后一个圣人……有人说,曾国藩存在的意义是为了证明:一个资质平平的人,在意志力的推动下,可以达到什么样的高度。真正绝望的人生,是无声的。绝望者的声音,谁也听不到。面对生活中的郁闷和暴击,我们也许会想起阮籍,也许会想起朱耷,也许会想起曾国藩。他们教会我们的人生哲理,用来对付日常的愁与苦,不多不少刚刚好。这个世界就是这个样子。你要么让它变得更好,要么让自己变得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