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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哲史艺丛] 甲午年,媒体制造了一个巨大的「信息茧房」 | 短史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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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0-12-18 10:30 AM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甲午年,媒体制造了一个巨大的「信息茧房」 | 短史记

 陈慕谭 短史记-腾讯新闻 2020-12-18

作者陈慕谭

编辑吴酉仁


说一说甲午年清军大胜日军”这个问题

2014年5月份,日本国立公文书馆亚洲历史资料中心(JACAR)与大英图书馆合作,在其网站上了举办了题为《绘画中的日清战争锦绘·年画和公文书》的网络特别展。展示的235件图画中,有56件出自中国画师之手,绘制于甲午战争期间。①

众所周知,甲午年清军海战不敌日本海军,陆战更是全面惨败给了日本陆军。但这56幅中国图画的内容,却几乎全是在表现清军如何所向无敌,如何大败日军

比如下面这张版画,题为《高丽月夜大战牛阵得胜全图》。画中,狂牛角上绑有利刃,背上负有灯笼,直冲日军而去,日军士兵或瘫软在地,或仓皇返身逃跑,清军将领左宝贵端坐骏马之上,一派指挥若定之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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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高丽月夜大战牛阵得胜全图》

再比如下面这幅图画新闻,题为《刘大将军擒获倭督桦山审问》。画作署名“上海吴文艺斋”。与绘图配套的文字说明是:

“厦门各商号来信云及,倭总督桦山氏彼(原文如此)刘军擒获。倭奴见主将彼获,随即恳请西国大员向刘帅恳,情愿出五百美金赎回。刘帅不允,定要和约见还,方可赎回耳,倘和约不还,将倭逆审明首级示众。”


意即,日军在台湾,不但被刘永福率领的清军打得屁滚尿流,连后来日本殖民台湾的第一任总督桦山资纪(1837~1922),也遭清军捕获,受审后被浇上火油活活烧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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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刘大将军擒获倭督桦山审问》

这五十多幅图画的内容主旨,大体如此,笔者不再一一列举。感兴趣者,可前往日本国立公文书馆亚洲历史资料中心网站免费阅览。②

对这批图文新闻,中文网络世界广泛流传一种错误的解读,将之视为清廷官方刻意为之的宣传。实际情况是:这批画作不是执行清廷规定动作的产物,相反,它们全部来自民间,是民间自发生产出来的东西。

概括而言,这批画作可以分为两类:一类是年画,主要来自上海旧校场和苏州桃花坞;另一类是新闻画,主要来自以《点石斋画报》为代表的上海新兴图文媒体。清廷当时的底层控制力极为有限,没有材料显示官府曾介入过年画生产、规定年画师们只能画什么不能画什么。《点石斋画报》等媒体设在上海租界,更是清廷鞭长莫及的所在。

此外,尽管清廷在甲午战争期间,曾试图通过控制电报系统,来对战事的进展实施信息管制。但这种管制的目的,只是防日本间谍利用清廷的电报系统传递信息,并非要求民间商家和媒体只能报道清军大胜的虚假消息。③

这批与事实背道而驰的“假图文信息”,实际上是媒体和商家“媚俗趋利”的产物。简单说来就是:用户喜欢读什么内容,他们就选择生产什么内容。

《点石斋画报》与《申报》是同一个老板。早在1880年代的中法战争期间,《申报》就已见识过清帝国的报纸用户,对不符合自己心理预期的新闻报道,会采取怎样的态度措施。据担任过该报主笔的黄式权回忆:

“自越南用兵,与法开战,他报皆讳败为胜,以掩一时之耳目。美查(《申报》老板)则雇一俄人随法营探报,备录无遗,而无识者反谓偏袒法人,几以《申报》为集矢之鹄矣。是时与之相角者有《沪报》,《沪报》专用笼络阅者之法,《申报》独守正不阿,自石浦沉船,基隆失地,华军之儒弱不任事,几于道路皆知。”④


《申报》说前线的清军不敌法军,与报纸读者的心理期望大相径庭。于是乎,这些读者将自己的愤怒情绪,由法国入侵者调转向《申报》,给该报扣上了一顶“偏袒法人”的大帽子。可想而知,《申报》的订阅用户数也会因此受到很大的冲击。

尽管黄式权说,当《申报》的报道被事实证明之后,报纸的销量变得更好了。但该报的拥有者英国商人美查(Ernest Major),从这场风波中吸取到的教训,却是虚构的鸡血远比真相受欢迎,也远比真相更容易挣到钱。他随后便投资创办了《点石斋画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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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点石斋画报》封面

在总结创办《画报》的缘由与成功经验时,美查说了这样一段话:

“近以法越挑衅,中朝决意用兵,敌忾之沈,薄海同具。其好事者绘为战捷之图,市井购观,恣为谈助,于以知风气使然。不仅新闻,即《画报》亦从此可类推矣。爰倩精于绘事者,择新奇可喜之事摹而为图,月出三次,次凡八帧,俾乐观新闻者有以考证其事。”⑤


美查的观察是:中国的报纸用户,更喜欢购买阅读“战捷之图”,也就是表现清军大胜法军的图文报道,然后以之为谈资。所以,他创办的《点石斋画报》,也是以“新奇可喜”的图文内容作为报道方向。所谓“可喜”,自然正是指那些表现清军英勇无畏、战无不胜的版画。

从中法战争到甲午战争,时间虽然过去了整整十年,但《申报》这些媒体所处的用户环境,并没有多少变化。甲午战争中后期,《申报》通过编译英文、日文媒体,刊载了不少清军战败的消息,即被人指责为“助敌”。甚至有士绅个人出资,将自己耳闻的清军大败日军、“倭兵……尸积如山,伤者无数”⑥的假消息,以广告的形式,连续两天刊登在《申报》上。该士绅显然深信、且愿意深信该消息是真实的。

《申报》当时已是一家站稳了脚跟的大报,所以对新闻的真实性多少还有点追求。它的竞争对手《新闻报》还处在努力吸纳用户的阶段,经营者英国人斐礼思(J.F.Ferries)遂彻底放飞自我,全力制造各种清帝国士绅喜闻乐见的假新闻,“主笔房日撰一论,昌言日军败绩,捏称清军胜局”,甚至还编出了清军用“夜壶阵”,在黄海之上,将日本海军戏弄得焦头烂额的低劣故事

结果便是《新闻报》最受市场欢迎。“各报贩易于脱售,未午即均已告罄。越日增印若干,而销数亦如之”⑦——推送报纸的小贩最喜欢卖《新闻报》,往往不到中午,当天的《新闻报》就全买完了,次日再印一次旧报纸,销售情况几乎一样,可以说“长尾效应”极佳。《新闻报》因此很快就挤进了上海报纸的前三甲。

前有读者责备“助敌”,后有竞争对手毫无底线,《申报》与《点石斋画报》也只能“从众”。《申报》不愿丢掉“求真”,所以常报道清军战败的消息;但它也不愿丢掉那部分“读报求爽”的用户,所以行文时常刻意给这类读者做心理按摩。比如在报道清军战败对日求和时,配发的评论文章却是在歌颂光绪皇帝,说什么“以中国幅员之广、人民之众、饷糈之厚、兵卒之多,与倭国相较,虽三尺童子亦知其非我敌”,清廷之所以选择与日本议和,其实是光绪皇帝心地仁慈,“不忍两国生灵屠戮之惨,故欲以玉帛化干戈”。⑧

作为新闻媒体的《申报》与《新闻报》,尚且如此这般为了获取用户而“媚俗”,而不惜放弃真相;不以新闻媒体自居的各种画报,与各种年画商家,其内容选择的方向,自然更是可想而知。于是,也就有了留存至今、令人瞠目结舌的《朝鲜水战得胜捷图》《高丽月夜大战牛阵得胜全图》《刘大将军擒获倭督桦山审问》等等。

这些报纸、刊物与年画商,并非不知道清军战败了,也并非不知道李鸿章去日本议和是一种巨大的屈辱。但他们知道,表现李鸿章屈辱求和的图文与年画,在甲午乙未之际,是没有销路的。所以,就又有了下面这幅以《迎迓李傅相》为题的年画(应是出自上海小校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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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迎迓李傅相》

画面中,以伊藤博文为首的日本代表团成员,个个毕恭毕敬,点头哈腰;李鸿章拱手为礼,随行的大清代表团成员,个个昂首挺胸,气势凌人。年画里一派喜气洋洋,但真实的世界已天翻地覆。

晚清媒体与文化行业的这种“用户爱看什么,我们就生产什么的”媚俗行为,取悦了用户,收获了用户,同时也将用户推入了最感舒适的“信息茧房”。后来做了北大校长的蒋梦麟,小时候读到的五彩图画,内容即是清廷在甲午年“打了大胜仗”。在很长一段时间里,蒋对此深信不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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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唐权,《清末版画中的甲午战争》,21世纪经济报道,2014年9月9日。这56件版画的内容,部分存在重复雷同。

②网址:https://www.jacar.go.jp/jacarbl-fsjwar-j/gallery/index.html

③《申报》1894年7月30日刊文《禁传暗电》称:“目下中国各电报局出一新章,凡暗码之电,概不传递,盖虑有意外之事也。”

④黄协埙:《本报最初时代之经过》,收录于《最近之五十年》,申报馆1923年编,第26页。

⑤《点石斋画报》初集甲册序文。

⑥《胜倭确信》,《申报》1895年3月5日、3月6日。

⑦马光仁主编:《上海新闻史(1850-1949)》,复旦大学出版社2014年版,第94页。

⑧《论和议有可成之机》,《申报》1895年2月9日。

⑨蒋梦麟,《西潮•新潮》,岳麓书社2000年版,第41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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