钮先铭在海军码头终于见到了一条小火轮,据说是总司令唐生智坐过去后放回来的。但这船又不能靠岸,否则容易被蜂拥上的人群扒翻,它就离岸数尺转悠着,等人一个个往上跳。钮先铭没跳上船落了水,在江里漂了半晌又回到岸上,烤干了衣服,往东向长江下游走,和几队散兵分分合合,到上元门又孤身一人。
第二天,他在幕府山撞见一座叫做“永清”的小寺,考虑到再迁延下去肯定要被日军捕杀,便央求寺里的和尚收留。一位法号叫做二空的和尚为纽先铭剃了度,拜了大师父守印,替他取法号为二觉,让他住了下来。
此时南京城已一片混乱,乌龙山炮台已于凌晨失守,日本海军舰队进逼下关江面,用机关枪扫射渡江官兵。向江北方向撤离的中国军队已被彻底打散,有的直接做了俘虏,有的重新逃回城内,等待大屠杀的到来。
这一天是12月13日,南京沦陷。中国军队失去了成建制的抵抗,日军开始进城展开屠杀,这一天,成了国难日。
日军在中山门附近举行入城式
从围城到陷落,南京保卫战的时间很短,尽管如此,日军也是经过一番苦战才得以攻下,一进城就大起杀心,便对中国军队展开了疯狂的报复。在总司令松井石根的直接授意下,日军各部在入城当天就开始了追歼和杀俘。第16师团第30旅团命令所部“消灭中国兵、不准收留俘虏”;第9师团第6旅团在“城内扫荡命令”中强调:“因考虑到逃遁之敌大部分换成便衣,要检举其可疑者,监禁于适宜之处”。
实际上,忙于劫掠和杀戮的日军根本没有心思安置战俘,往往尽速屠杀投降官兵,且毫无顾忌地波及到平民。
十多天以后,一队日军来到永清寺附近的石榴林里,去砍那些长直的树桠子。这是要做什么?纽先铭想破头也不得其解。又过了两天,几个日本人带着一个挂着红卍字臂章的中国人来办事,要纽先铭和二空和尚一起去帮忙。一行人走近燕子矶下的大湾子,铺天盖地的尸臭传来,纽先铭终于明白过来。早就听说日军在江边枪杀军民,想让尸体顺着长江漂走灭迹,但是大湾子是个凹向岸边的浅滩,附近流速又慢,尸体根本冲不走。日军折那些树枝,就是想当工具,把尸体往湾子外叉出去。
被日军屠杀的南京军民
尽管已有心理准备,纽先铭看到现场惨状时还是寒意森然,心痛如摧:这么小的一个湾子,密密匝匝全是已经半腐烂的尸体,多数穿着军服,至少有两万多具。这么多人,就算用机枪日夜不停扫射,恐怕也得好几天!多么绝望而屈辱的景象!
但钮先铭无疑是幸运的。他以和尚身份,惊险地躲过了那场惨绝人寰的大屠杀。
第一次面对日军来寺盘查,曾经留学日本的纽先铭用汉字按照日文语法写了一张纸,递给对方。纸条上写道: “四僧二百姓,皆良民,请阁下保护。支那兵无”。
日军伍长对他们的恭敬很是满意,也抽出一张军用报告纸,用红色铅笔写下一行日文:
“此系寺宇,皆为良民,应予保护”。
钮先铭拿到这便条,像得了张驱鬼符般好使。此后一段时间,他都靠这张便条应付一批又一批日军,不知省去多少麻烦,直到有天下午来了十几个鬼子,像是专门为搜捕军人而来。
这批鬼子的气势和先前来闲逛、拜佛的完全不同,一进寺门就分兵两边排开,把机枪架了起来,将僧众都赶到了院子里。为首的两人手据军刀,钮先铭暗自端详,年轻的是个少尉,年长的是个特务曹长。
粗粗排查完一遍后,钮先铭以为又能混过去,带着和尚们进了柴房,不想这两个鬼子又追了过来。曹长对少尉嘟囔着:“我看这个人就不像和尚”。他的军刀已经拔了出来,拍在钮先铭的肩膀上。
钮先铭强凝心神,且看对方作何盘问。这曹长先命他摊开掌心,自然是检查有无当兵的老茧,幸而钮先铭读书的时日比在战场多,拿枪的日子还不至于磨出来;然后脱他的僧帽,因为当兵的军帽常戴不脱,日晒便会留下色差的痕迹,但钮先铭所在的教导总队又是戴钢盔的,所以这一点也逃了过去。
“你的头发怎么是新剪的?”这个曹长的心思极细。
钮先铭用树枝写在沙地上回答:“三月无理发”。
少尉也插了一嘴:“逃兵是没有行李的,让他把行李拿来。”
恰好二空的衣包就在柴房,钮先铭拿来打开,里面有僧袍、经书、当票,还有那把给钮先铭剃头的剪刀,情况都对得上。
少尉不耐烦了:“可以了,我们回去吧”。
“等等,我还有一个问题,”曹长还不死心:“真和尚一定会念经的!”说着就用手指指向钮先铭的嘴。
钮先铭立刻会意,脚立八字闭眼合十,背诵起《般若波罗蜜多心经》。孩提时代,他常常匍匐在信佛的母亲脚边,听她念这一段,万万没想到今日,真成了他的救命符咒。
鬼子没等他背完就叫了停,收队离开,多疑的曹长最后还望了他一眼,虽然无懈可击似乎又觉得不对。看到鬼子真的走远了,一众僧人像被抽了脊梁一般瘫软下来,钮先铭坐在地上,冷汗慢慢流下来,恐惧带来的肌肉僵硬和知觉麻木像一层凝滞的皮,要脱很久才能恢复正常。
这就是在鬼门关前走一圈的感受吧,他想。
日军使用各种排查方法,在南京城大肆抓捕滞留混入难民中的中国军人,滥杀无辜者不计其数,一两个月后才开始恢复秩序。
一个中国老太来到部队长面前,说“我女儿被你的部下强奸了”。部队长说拿证据来,老太拿出一块布。部队长把全体集合起来说“有谁记得这块布吗?”“没有”,下一个,“没有”,他一个一个问下去。问完最后一个后他走向老太,说“你已经看到了,这个部队里没有”。
话音刚落,部队长突然拔刀将老太砍杀在地。然后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一样,平静地擦刀后收刀入鞘,下令全体解散。
日军砍杀战俘(日方自行拍摄)
老太的故事,是华中派遣军野战瓦斯部队第二中队步兵中士小津安二郎阵中日记的一段记录。
1939年回国接受《大陆》杂志采访时他说:看到中国兵,一点不会想到那是人,就像什么地方都能看到的虫子。从他们身上无法承认人的价值,只不过是狂妄反抗的敌人。不,看上去就像是个什么东西,再怎么扫射,也是心平气和的。
日本是个佛教兴盛的国家,在南京驻军地点又毗邻鸡鸣寺,于是每天都有一批接一批的日本军人过来烧香拜佛。这些杀人不眨眼的鬼子其实也怕死,不但要来拜,还希望得到寺里的印信、僧人的墨宝,认为这些东西能给他们庇护。寺里本没有章,也没有写字好的和尚,倒是纽先铭多才多艺,他替鸡鸣寺刻了一枚章,又躲在寺内接下和尚们被要求写的字,甚至借此赚了点钱,以供大家在贫瘠的战时买点食物和必需品。
1938年开春,百姓们开始陆续返回南京的家中,整理清扫,重启生活。守印、二空两位法师带着纽先铭,也在农历二十九前几天回鸡鸣寺,要赶观音菩萨的生日。
那时,后来的日本导演小津安二郎随部队驻扎在南京鸡鸣寺附近,他也不能免俗地前往寺院求签祈福,向二空法师乞要墨宝。二空将此事转交纽先铭,他那段时间最喜欢写一个“无”字。曾经的金陵多么繁华风流,经历过这场战争,昔日琼蕤玉树已成荒榛断梗,舞榭歌台只剩碎瓦颓垣,更在人心里留下无底的深渊。
纽先铭的这个“无”,最后成了小津墓碑上的唯一的题字。
小津安二郎的无字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