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中毕业之前,除了身份证、准考证、团员证之外,我没有一张属于自己的照片。
镇上开了照相馆。
我家没钱,拍不起。
同学聚会从来没去过,因为初中 AA 制,每个人要 10 块还是 20 块的份子钱。
我初中生活费一天一块钱,攒不下。
想去,妈妈说家里没钱。不让去。
就我一个人没去。
高中学乖了,生活费也涨到了一周 100(我一周是 7 天,不是 5 天,每两周可以回家半天多,生活费包括食堂吃饭、文具、路费、习题册、老师要求每个人都订的报纸、杂志,生活用品等)。
高考前一个月攒下了 20 块钱准备去参加同学会,后来才知道高中的同学会,要交 50 块钱份子钱。
也没去成。
班主任喝醉了,在同学会上说:「难受,我最心疼,最上心的学生今天居然没来。」
2014 年的事儿,现在还记得。
但就是,没去成。
就算很难受,就算当时知道很难受,还是没去成。
家里有个小卖铺,《士兵突击》里面许三多村长家开的那种,加起来都没有两间房。
小学放学回到家,同学会买辣条和雪糕吃。
我也想吃,没钱买,问妈妈要,妈妈不给。
同学笑话、可怜我。我吧唧嘴。
吧唧嘴也不给。
吃了,就不能卖钱了。
(写到这里我眼泪全下来了,现在还是特别委屈。)
我没有一张属于自己的书桌,作业要么在柜台上,要么,爸妈摆摊的时候,蹲在地上,用小凳子做桌子,眯着眼写作业。
我可以很熟练地报价、算账、找钱。
旁人都夸我懂事。
其实我一点也不懂事,我就想要一张小书桌,一盏白色灯光的台灯。(当时家里只有灯泡。)
但我没要过,因为要了也没有,还要挨骂。
爸爸会带着我,用他那辆轰隆隆的三轮摩托车去赶大集。
我坐在斗里,路过同学家就恨不得趴下来,怕被人看见。
被精明的主妇们砍价的时候,我只能慌张地说:「已经很便宜了。」
不止一次害羞的想跑,但也没地方可跑。
不止一次尴尬的用脚趾抠鞋底,但也不敢用力。
虽然十几块钱一双的鞋子底儿特别结实不怕抠破。
但潜意识里总担心自己太费鞋,会挨骂。
小村子没有书店,大集上有书摊,那是我唯一能看课外书的地方,所以「白嫖」这个词儿,我可能十几年前就在干了。
成绩一直非常好,小学年级前五、初中几乎次次都是第一,最多的一次可以超过第二名三十分。
高中全县前 20。
但高三毕业,高考结束就去打工了。
每天工作 16、17 个小时。80 块钱。每天晚上做到 11 点。
老板说了,十点就关店,但是 11 点来了客人要接待,12 点吃不完的客人要等着,客人走了要收拾剩菜、洗盘子、擦桌子、把转盘刮干净、换桌布、拖地、摆餐具纸巾。
每天盼着,就是客人可以多喝几瓶啤酒,可以赚点提成。
帮客人开酒的时候,如果中了再来一瓶,我们就自己留着。
高考出成绩那天,午饭之后。
收拾好饭店的卫生,颤颤巍巍地去前台借电话,打 168 声讯台。
660 多分,山东 24 万文科考生,前 100。
顾不得高兴。
只觉得,可以不用一辈子都受委屈了。
说起来你们别笑话。
我第一次吃肯德基,是高中毕业,在饭店打工赚了钱之后,成绩又下来了,所以才敢在开学前,走进那座红色的快餐店。
大学。
学费贷款,2020 年才还清,自己还的。
爸爸给我每个月 600 块钱生活费,包括买衣服、日常活动、包括从杭州回山东的车票。
但我从没见过这多钱。
我从没见过这么多钱。
说起来,
大学,是我第一次出省,
第一次痛快的吃瘦肉,而不是强迫着必须吃肥肉。
第一次吃砂锅粥,
第一次吃浙大的大鸡腿,
第一次有一张属于自己的小桌子,属于自己的台灯。
有了人生第一台智能机,
有了第一个化妆包,第一只口红,第一支眉笔。
当饿了么、美团、口碑让我可以吃到那么多好吃的垃圾食品时。
我觉得我有了全世界。
但别人看起来,我还是什么都没有。
毕业那年,拖着箱子去男朋友家。
我大学四年所有的家当,不过是两个纸箱的书,一个皮箱+一个纸箱的衣服。
皮箱轮子还不转了。
这些东西都没用上货拉拉,一辆后备箱挂着储气罐的出租车都可以拉下。
但确实是我这辈子拥有过最多的东西了。
说起来又想哭了,第一次见他,衣服是室友借给我的。
第一次去他家,穿的大衣,是浙大二手市场 34 块钱买的。
一直到大四,我全身上下都很少能全部穿上新衣服。要么是买的旧的,要么是室友送我的衣服。
想送闺蜜一支 170 块钱的 MAC 口红,都得纠结一个下午。
我的傻狗男朋友,第一次收到我送他的礼物,都是我们在一起后,第三年的事情了。
最难过的是,浙大毕业的那年,说起以后的工作。
妈说:你得回家,最远就去个县城,我们还要你照顾呢。
我问:那弟弟呢?
妈妈沉默。
我不止一次做噩梦,梦见自己考得不好。
不是别人意义的不好,是也许就刚刚过了一本线,也许就二本,也许就二本刚过线。
我家里,是不会允许我去三本的,因为付不起钱。
如果不能考到省外的好大学,待在省内的话,毕业就一定要被爸妈揪回家。
在村子里,镇子里,县城里,
仗着自己有些姿色,嫁个还不错的殷实人家,安安生生的过一辈子。
如果不是考了一所好大学。
我的人生就是没有童年,没有少年,没有青年。
毕业那年,也许就是父母亲安排结婚的那年。
但幸运的,我出来了。
现在。
我在杭州市,找了一个体制内的工作,去大学做个教员。
虽然每天要早起,但还是觉得,日子过得有希望了许多。
我买了很多好看的衣服,买了很多喜欢的书,买了最好的手机,租了大大的房子,可以蹭着撸室友可爱的猫。
双十一买了六十块钱的辣条,偶尔也吃得起钟薛高。
也有了一张属于自己的化妆桌。
那些我小时候期盼的,终于被我拿到了。
我也有了朋友,可以不卑不亢交流的,想保护她们、对她们好,也有底气对她们好的朋友。
有了爱人,可以不卑不亢享受他的爱,也有底气爱他的爱人。
这张不好看的照片,是我高三暑假,做服务员发了工资之后,买了一台智能机。
就在饭店里,画着老板要求的眼线。
7 月的某日,给自己拍了一张照片。
这是我人生中第一张自拍。
那年我 18 岁,有了人生第一张,除了证件照之外的单人照。
这是今年夏天,放学之后坐在床上看剧,被男朋友抓拍了一张,整理相册时又发现上面一张。
恍若隔世。
我在一篇文章里面写。
对于很多女生来说,读书是唯一的出路,
你不走出来,就永远不知道世界不是你眼睛所看见的巴掌大。
并不是所有事情,都是你最开始出发的地方的人,眼中的司空见惯。
我知道这句话很绝对,但对我们这种没有资本的人来说,学习,通过高考/考研来改变人生,是唯一可以握在手里的通路。
如果不是考上一个还不错的大学,
我的一生都会是那个躲在柜台里,看着别人吃雪糕却不敢要,也没资格要的小姑娘。
瘪着嘴巴想哭,但不敢哭。
这一生都会像那个地摊上的小姑娘,趴在一张凳子上艰难地面对砍价的人群。
只是我如今长高了。
再也不能把头缩进三轮摩托的车斗里面。
只能把自卑拿出来,无处可藏。
如果不是考个好大学,
我对读书、学习的认识,将会开始于傍晚集市上的小凳子,结束在每晚晚自习后的熄灯。
而不是浙大比我们村委会还高大的图书馆、穷尽我想象也不能想象的浩瀚书海。
我对美的感知,将会停留在墙上的挂历,县城商场里面花花绿绿的衣服,和妈妈给买的红头鞋。
而不是如今可以看见的画展、电影、浙大的管弦乐。
我对消遣的定义,将会局限在村口的牌局、小姐妹的压马路、地摊上成捆卖的过期《知音》,手机里无休止的抖音快手。
而不是如今书架上的琳琅满目,和眼中所见的五光十色。
当我与人谈论教育,我不再和父辈们一样,抱怨现在的老师都是在坑学生,而是与朋友研究杜威、斯宾塞、赫尔巴特、裴斯特洛齐。
当我与人谈论医疗,我不会向过年遇见的同学一样,觉得医生都是在骗钱。
而是去研究医患关系背后究竟是什么,在没有结论之前不张口。
当我听说有人月薪三万,我不会像十八岁一样觉得这个人是骗子,而是觉得这事儿很正常,心里想着,也许我也可以。
所以。
浙大给我的,除了一纸文凭之外,
还有让我知道,除了那个黄河边的小村子,小镇子,小县城之外,还有其他的世界。
除了按照父母的规划,嫁个殷实人家,好好照顾爸妈和弟弟之外,还有别的选择。
并且给了我,可以选择的权利。
给了我,当接到妈妈打过来「你赶紧回家找个工作,嫁人」的电话时,
我可以说不的权利。
给了我面对世界的风波险阻,相信自己可以走下去的勇气。
一所好的大学,帮我撕开了巴掌大的一块天,让我变成了更好的人,同时,带我去见了很多很多很多很好的人,把我从那个黄河边的小村子带出来,走出了面对世界的第一步。
只是。
如今吃起辣条和雪糕,还是会有些失落。
如今想起来那五十块钱,还是觉得有些委屈。
如今想起来,那个高中最照顾我这个穷人家的小女孩的班主任,当天失望的样子,
还是会觉得很难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