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子，既是无数家庭遮风挡雨的庇护，也可能成为分崩离析的祸端。年轻的房产销售小唐，见证了这样一起「因房崩坏」的家庭闹剧，而他的善意与同情，却导致自己引火烧身。
1
“您好，买房子吗？我们新推出一套楼盘，经济开发区，地铁学校旁，不管是自己住还是投资用都非常好，您要不要考虑一下呢？”我一边看向通话时长记录，一边把脑海中滚了无数遍的标准营销话语吐了出来。
我在一家房产销售公司上班，每天的工作就是打电话。大多数电话根本不会有人接，就算接了也会迅速挂断，但总有一两个人愿意多说几句，这时，我们就会判断他的买房意向，评级，ABCD，基本上都是愿意了解一下的D，偶尔有个愿意来看看的B，我就心满意足了。
“不用了，没钱啊。”阿姨操着一口浓重的南京口音说道。我刚想挂断电话找下一个人时，发现快到下班时间了，还没达到公司要求的通话时长，便恳求阿姨：“不买不要紧，我们聊聊天吧，二本学生找个工作不容易。”
“唉，我孩子也是二本毕业的。” 阿姨自然而然说起来。
我显然低估了阿姨的寂寞程度，只提了一句，她就絮絮叨叨说起了自己的过去和家庭，阿姨是南京本地人，因为拆迁得了一大笔钱，那时候没分房，就在郊区买了房。子女在外地工作。她每天的生活就是和姐妹们打麻将。
这样的生活让我无比向往，可惜下班时间到了，我也就没和阿姨聊下去。因为这通电话时间长，我把阿姨的电话号码记了下来，当作D级客户交差。反正公司对于D级客户并不在乎，也不会有人打扰阿姨的生活。
< 图源《桃姐》>
第二天，我又给阿姨打去电话，准备继续聊天凑时长。这一次，阿姨没有说自己的故事，反而问起我的生活。于是我就把二本大学，毕业卖房的凄惨生活说了一遍，阿姨似乎很满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优越感说了一句，你们生活也不容易啊。
趁阿姨对我有好感，我便恳求她，周末能不能来公司看下房，不需要买，还有小礼品送。阿姨犹豫了一会儿，最终抹不开面子和小礼品的诱惑，在我的再三恳求下答应了。
周末，等了很久也没看到她。我习以为常，也不在意。准备回去继续打电话时，同事小李找到我，说有个阿姨在前台找我，我连忙跑过去，露出一副笑脸，跟阿姨介绍自己。阿姨连忙解释，自己不认识路，找了很久，又不知道我电话。
我连忙道歉，让阿姨加了微信。
带她看了一圈房，向上司证明有客户后，我多给阿姨拿了两个小礼品。准备送她回去时，阿姨似乎对买房有了兴趣，拖着我在茶水间坐下，询问房价。我没想到能弄假成真，便介绍一番，知道她的家庭情况，便捡了个便宜的说，一平米一万二，40年，做商铺极好，儿女想做生意，开个小店倒是不错。
阿姨想了想，问买房有没有优惠。优惠自然有，老板培训我们时，话术都是一套一套的，我当即表示可以便宜一点，要是阿姨真心想买，交点定金还能更便宜。阿姨低头想了想，最终不好意思地说，我回去问问我女儿。
2
过了几天，因为新开楼盘，业绩有了起色，我不在乎那个阿姨了，也没给她打电话凑时长。又过几天，她主动给我发微信，说是女儿想买个商铺，问我哪里地段好一点。
越贵的地段自然就越好。但他们肯定买不起，便说有许多好商铺，还约阿姨和她女儿一起来看看，毕竟眼见为实，耳听为虚，自己看，最放心。实际上这里都还没有开发，地铁和学校还在规划里，就算绕着逛三圈也看不出所以然，就算有小道消息，未来的变动大着了，谁也不好说。
不过，只要交易成功，我拿到提成，未来就跟我没关系了。
< 图源《季春奶奶》>
第二天，阿姨带着她女儿一起来了。女儿看上去三十多岁，戴着墨镜。我们三人一起吃了午饭，阿姨主动请客。她女儿一直没说话，似乎对买房不怎么上心，我当即吹起来，什么地铁经过，商业圈，经济新区，未来开发重点。
她女儿似乎也听过很多，身经百战，并不在意。我立即明白她是个老手，这单生意不好做，果然，她吃过午饭就拉着阿姨走了。
原本我以为这单生意吹了时，阿姨打来了电话，那天吃饭时，我特意给了她名片。电话接通后，阿姨情绪有些激动，似乎刚刚哭过一场，她对我说，小唐啊，有什么便宜一点的铺子吗？
我说道，有的，地段也不错，但是比不上那些上好的。想了想，还是没忍住问，阿姨怎么了。
阿姨长长呼出一口气，说女儿要她把房子卖了，买个商铺。
这种家务事最难处理，而且看她女儿态度，也不一定会在我这里买，便和稀泥劝说，一家人好好商量一下。
刚准备抽身出去时，阿姨又絮絮叨叨说起来，她有一个儿子，一个女儿，都已经成家在外工作。因为疫情工作不顺，现在都想回家。儿子想和她一起住，顺便照顾她。女儿想着把房子卖了，让她盘个铺子，母女一起生活。
我没敢说话，静静听着。
阿姨越说越激动，普通话越来越不标准，夹杂越来越多的南京话，我听得云里雾里，越听越头大。只知道目前儿女在家天天吵架。儿子指责女儿不孝顺，要母亲卖房。女儿指责儿子没用，专门啃老。
说了许久，阿姨问我，小唐啊，你说我该怎么办。
凉拌呗，我心想，我又不是金牌调解员。
我知道阿姨也没指望我能说出个正确答案，毕竟，手心手背都是肉，说什么错什么。刚想找个借口挂断电话，又觉得阿姨不容易，心一软说道，阿姨，你还是得为自己考虑，儿女未必靠谱，把房子留下，老了也有依靠。
我家那边有个老人家，生了三个儿女，晚年没人给她钱，只能去捡垃圾，最后年纪大了，几乎是饿死在家里，菜园里的菜根都吃没了。当时有儿媳妇给她送饭，都被儿子阻止。
作为一名房屋销售，这样的话已经超出职业范畴，不该说。也许是因为和阿姨接触多次，一想她可能沦落到那种地步，我生出恻隐之心吧。
良久，阿姨没有说话。挂断电话后，我有些后悔，要是她女儿知道这件事，会不会闹到公司里来。电视剧里不都这么演的吗？就在我头疼时，领导把我叫了出去。
先是说了一堆大道理，回顾自己的光辉过去，又说起公司的困境。我明白过来，刚想表忠心，他轻飘飘留下一句，要是再没有业绩，公司也不会养闲人。
回到办公室，阿姨发来微信，邀请我去她家做客。我本想婉拒，但想起领导的话，决定硬着头皮上一次，毕竟这种时候，工作难找。
没想到，等待我的不只有阿姨。
< 图源《桃姐》>
3
刚到阿姨家，她就热情地接待了我，拿出果盘，端来热茶。我连忙感谢，阿姨拉着我的手说：“小唐，我也不知道怎么办。如今为了一套房子这么闹心，他们都快打起来了。”
看着阿姨一脸愁苦，我安慰她两句。阿姨看着我，叹了口气说：“开发前这里就是普通农村，后来拆迁家里才有钱。没想到……”话音未落，门开了，她女儿走进来，看见我当作没看到的样子，径自回房间，片刻后又走了出来，坐在阿姨对面，没说话。
气氛一下子冷下来，阿姨也不再说话。过了一会儿，一个瘦瘦高高戴着眼镜的男人走了进来。他的眼角长了许多皱纹，看上去三十多的样子。看见我穿着西装，他似乎一下子想到什么，冷笑：“这年头不要脸的人真多，都跑人家家里逼着卖房子了。”
“你什么意思，谁逼了，这是妈说好的事。”阿姨女儿望向自己的弟弟，声音顿时提高了八度。
“妈说好的事？什么时候说好，我怎么不知道。”阿姨的儿子瞪大眼睛，扔掉塑料袋，苹果砸在地板上，从塑料袋里跑出来，滚到角落里。阿姨的儿子一摔门，伴随着“砰”的响声，来到客厅，身体前倾，一动不动的注视着母亲。
“也没说一定要卖，”阿姨苦笑，看着剑拔弩张的儿女，一时间声音小了下去。她看向我，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是不是你要妈卖房子，我跟你说，你这种人我见得多了。”阿姨儿子指着我，咬牙切齿地说：“欺负老人家没文化，儿女不在身边，骗他们买保健品，卖房子，自己拿提成。真是个东西。”
我意识到大事不妙，刚想闪人，阿姨女儿看了我一眼，恶狠狠地说：“别走”，接着对自家弟弟说：“你什么意思，丢人丢到别人脸上了是吧，自己没用，这么多年没赚到一分钱，怨别人，你又算什么东西啊。”
阿姨儿子冷笑着看我一眼，昂起下巴看向自己姐姐，“是我没用，你就联合外人搞咱妈的房子，以后她老了，你养她啊。当初你不是很厉害吗？”他得意洋洋地看着姐姐，不屑地说：“怎么如今又求到咱妈头上了，我可记得清楚，你说的，一辈子不求我们。”
阿姨女儿狠狠地看着弟弟，一时间说不出话来。阿姨曾经说过，当时儿女一起考上了大学，但家里贫困，只能让一个人上大学，儿子学校好一些，选了儿子，女儿气得离家出走。现在女儿回来了。两个人就这么冷冷的对望着，像是一盘象棋上面对垒的两方军队。
夹在这一家人中间，我实在不好受，想着这单生意不能做了。就算勉强做下来，以后都是无尽的麻烦。客厅死一般沉寂，我屏住呼吸，大气都不敢出。阿姨看着儿女，急得快要哭出来，手脚不时摆动，不好偏向任何一方，就这么坐在那里，嘴巴嗫嚅着上下翕动。
她的目光越过儿女，望向我，眼睛里有一块白。阿姨曾经告诉我，那是她小时候不小心掉进火坑里烧的。从那以后，这只眼睛就不怎么能看见了。我突然想到，她的儿女知道这件事吗？
阿姨对我说过，以前她家里穷，丈夫死得早，为养活孩子，她曾经不得不偷别人家的红薯。那时候，一家三口挣扎求存。她说她还记得，儿子去河边捡柴火被打时，女儿拖着家里的菜刀去和别人拼命。一口热饭，家里人要让三遍才吃下肚。
儿子曾经发誓，要赚好多好多钱，买一栋大房子，让母亲和姐姐享受荣华富贵，再也不受别人家欺负，想捡多少柴火就捡多少，不够就去砍树。怎么如今变成这副样子呢。
我又想鼓起勇气说，不要把房子留给儿女，保证自己的生活最重要。可就在这时，阿姨突然指着我说，“都是你的错，都是你。”嘶哑的喉咙迸发出强大的力量，她站起身，恶狠狠地看着我，仿佛是我拆散了她的家庭。她拿起刚刚端来的果盘砸向我，“都是你要我买房子，都是你。”
我一个侧身躲过果盘，不敢相信，昨天还跟我掏心掏肺聊天的阿姨，突然变得这般凶狠。顿时愣在原地，想对她说的真心话都咽回肚子里了。
她的儿女一起望向我，似乎突然形成了统一战线，不管家里斗得多么凶，得先把我这个外人赶出去。原本濒临破碎的家庭突然团结起来。望着三人凶狠的目光，我不再说话，打开门，像条没讨到骨头的流浪狗一样，逃走了。
回去的路上，懊悔、愤恨，各种情绪涌上心头。我真不该多嘴，更不该到她家里去。好心好意为她着想，却没想到换来这样的结果。如同在街上遇见男女吵架，丈夫要打妻子，上去拦阻，却被夫妻双方携手唾骂。
也许，我还是太年轻了。
< 图源《卖房子的女人》>
4
离开后，我第一时间拉黑阿姨的微信。后来，我因为业绩不佳被迫辞职。一个月后，偶遇同事，他告诉我，我辞职没两天，那家人就闹到公司来了。阿姨女儿想买房，儿子不让，老太太还到处找我，说我是闹得他家分裂的罪魁祸首。
同事翻出阿姨的微信给我看。以前，阿姨是不怎么发朋友圈的，如今朋友圈充斥着心灵鸡汤和营销号文章。什么子女遗弃年迈父母被谴责，什么做人要有狠心，遇到这三种人该翻脸就翻脸，也不知道是发给谁看的。
发给谁看都无所谓了。她昨天发了一张和姐妹旅行的自拍，照片里，她和姐妹们拿着丝巾，背后是起伏的山脉和幽深的山谷，大风吹来，丝巾迎风飞舞。
同事说，老太太锁上房子，任由儿女争，自己出去旅游了。我有点感慨，也许阿姨从没信任过我，不过是想借外人之手解决点什么，只是把我当作一个普通的销售而已。
我确实也是。
-END-
作者 | 藏泷
狗仔卡
发表于 2020-11-28 10:12 P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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