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 曼 （化名）/口述
小 问 /撰文
我叫小曼，是个90后女程序员。假如没走出农村，我可能到现在都没坐过电梯和地铁。对于走惯泥土路的穷孩子，城市里的街道巷陌都有种魔力。
从小到大，我换过十一次住处，九年完成了“农村—县城—小城—大都市”三级跳。最终，28岁这年，我在上海买房定居了。
这当中没什么轰轰烈烈，和别人一样上班赚钱、下班过日子。只不过我起点太低，要付出更多努力。在上海打拼，最幸福的事就是，夜幕之中奔向那个属于自己的家。
这是我家所在的小区。
我1991年出生在安徽亳州农村。三岁时，父亲开印刷厂，厂子老换地点，厂子搬到哪，我们家就搬到哪。倒闭欠债后，父亲出去打工，母亲一人拉扯我们三个孩子。
没人照应，下地干农活时，母亲把我们也拉到地里，一起在烈日下暴晒。母亲的能干深深烙在我心里，小学时写作文“最崇拜的人”，我写的就是母亲，我想成为母亲那样吃苦能干的人。
家里收成不好，种地只够吃饭。过年走亲戚才能吃零食。有一次母亲去街上买了一把挂面，那是我一辈子最好吃的面条。能吃到肉是我的梦想，吃一次鸡蛋饺子也无比幸福。
老家现在的样子。
家里三个孩子差不多大，买东西就要买三份，仨人一学期360块钱学费要赊账，卖羊才能还上。我十岁时，家里房子塌了，盖房子问亲戚家借了几千块钱，就是天文数字了。我在村里读初中，一次期末考试，我成绩很好，得了一个大红脸盆，回家路上村里人都夸，这小孩怎么这么厉害？母亲特别开心，赶集去给我买新衣服。我第一次感觉到母亲以我为骄傲。母亲不识字，因为穷，她刚上一年级就被外公硬生生拉回家。看到村里考上大学的孩子，有小轿车来接，妈妈回来跟我说“你什么都不要管，只要好好学习，能考出去就行了”。
2007年，我的初中毕业照。
第一次进县城是爸爸带我配眼镜，看见商场里的扶梯好稀奇，怕它跑了，不敢上去。我快上初二时，妈妈也跟着爸爸出去打工了。接着，妹妹学习不好，就辍学在家，给我和弟弟洗衣做饭。大人忙着糊口，小孩子没人管，辍学很普遍。初二我开始住校，三十个人挤一屋。这是我第四次换住处。我初三时，弟弟也辍学了，和妹妹一起出外打工。这一整年，我一顿就啃一个饼。我学得很拼，天天饿着肚子读书。身体发育时没营养，个子没长起来，只到一米五，长大后一直得靠穿高跟鞋找自信。县城是农村孩子的大世界。2007年，我终于从农村，考进县城的重点高中，涡阳四中。整个初中只有七个人能考进去。成绩出来，我激动得失眠。校长来送通知书，母亲骄傲得不得了。成为村里的明星，背负全家人的希望，我绝不能失败。可和县城孩子比，我不算高分，按成绩我被分进普通班。
这是我后来回到高中母校时补拍的。
全县各镇两千多优秀学生，层层选拔，又分出个更优秀的实验班。当我知道还有实验班的时候，就拼命努力学习，第一学期结束，按成绩排名，我终于考进实验班。实验班里都是学霸，普通班里的尖子生，进到实验班立马不拔尖了。我每天第一个到教室，最后一个离开，回宿舍还拿手电筒看书，第一次月考就进入前五名。班主任说我是潜力股，自己掏钱买了个厚厚的笔记本奖励我。从此，同学私下叫我“神童“。那时的实验班，对重点大学都会神化。考上重点大学，你就会成为父母的骄傲，班主任的骄傲，学校的骄傲。
这是我在高中上自习。
本来离梦想越来越近了，结果高三抑郁了。当时，老师和同学都很肯定我能上211、985，我自己也这么想。根本不敢想失败的事，心理压力越来越大。连普通的阅读理解都不会做了，越着急越不会。每天只睡四小时，逼自己学，学不下去，天天哭。高三下半学期直接崩掉了，没敢告家里。有个同学带我去看心理医生，看了三次，没见好。我绝望了，临考前最后一个月我放弃了，不再逼自己，慢慢才缓和一些。
高中时代和同学合影，中间最矮的那个小个子是我。
高考成绩出来我哭了，感觉没考上重点大学就没了希望一样。可是我又不得不接受这个事实。班主任很失望，让我复读，他不知道我一直在抑郁。
我想过要不要去复读。可心态不好，保不齐下次成绩更差。之前我的梦想是复旦，不知道它具体什么样，只知道是个名校。
没有复读，2010年，我去上了一所二本大学——安徽滁州学院。人长大了，就要学会接受现实。至少我通过考学走向更大的地方了。
全家打工供我一人读书，一学期给我两千块。为了少问家里要钱，我就做兼职赚生活费，找到什么做什么。第一份是做辅导员，一小时二十五块钱，要去一个偏远小镇，只能晚上去。一次回家路上有几个骑摩托车的小混混围住我，强行拉我走。我吓得钻进出租车逃跑，再也不敢去那了。
这是2010年我兼职上辅导班教课。
周末我在超市门口举广告牌，一小时六块钱。八小时站在风口举着牌，冻僵了。给超市上货，一大袋土豆得自己搬，我个子小，很吃力。大二时，坐公交车时包被偷，吃饭没钱了，不吃我也不想张嘴借。父母知道了，打电话给在同城打工的叔叔，叔叔骑三轮车送钱给我。当时，我已经饿一整天了。
兼职一直做到快毕业，每学期能赚两、三千块钱，给家里减轻不少压力。转眼到了大四，我男朋友叫我来上海玩，他是我大学同学，已经在上海找到工作。第一次来大上海，我傻眼了。
这是2014年3月份，我第一次来上海。
平生第一次坐地铁，第一次见摩天大楼。不敢相信，一切遥不可及却近在眼前。逛外滩时，东方明珠只是看看，没上去，上去是要花钱的，三百多呢。在南京路吃顿麻辣烫，花二十块钱都觉得贵。那时我根本不敢想要不要来上海，就我这学历，来上海肯定竞争不过人家，待两天就回去了。大学毕业后，第一份工作在江苏昆山。我专业是电子信息工程，做硬件测试员，住公司宿舍，六人间。
这是我第一份工作，在昆山。
刚毕业，对一切都迷茫，没想过以后。直到有一天听到室友给家里打电话，说出来工作六年没存下钱，很后悔，如果每个月存一千块钱现在就会有不少钱了。当时我就想，不能像她那样，我要开始攒钱。公司包吃住，还有补贴和加班费，天天穿厂服，就算自己买衣服也只买那种二十块的T恤和一百块的套装，每个月基本没啥花销，在昆山工作一年半，我攒下八万块钱。身边有同学结婚了，我和男朋友也该结束异地恋了。昆山这份工作一眼能望穿，只需付出两三成的状态就能应付了。青春太宝贵，我想要一个新工作，那种有上升空间的。上海就像一座蛊惑人的堡垒，所有的外省青年都准备向它进攻，我也不例外。
这是男友异地恋时寄给我的鲜花。
2015年下半年，我上网投了五份简历，请假坐火车去上海面试。那是第一次体验上海的地铁高峰，别人走路那么快，我得跑才行。男友问：上海地铁这么挤，你还来吗？我说来呀，我没有怕嘛。输不丢人，怕才丢人。面试两家都没成，对方要软件测试员。回去我就查软件测试和硬件测试的区别，拼命学。隔两周我又去面试另两家，又没成。一连四家不要我，那天我很丧。下午我到火车站，准备回昆山，突然接到一个电话，第五家公司经理要英语面试我。聊了一会儿，又安排了第二场面试，对方当场录用了我。薪水是昆山的两倍，吃饭有补贴，公司就在人民广场大世界。
这是2015年底我学写代码时的电脑。
都说上海人排外，可同事都是上海人，对我很照顾。那时的我什么都不懂，不敢乱说话，只管闷头工作。得到这份工作太不易，被淘汰立马被打回原形。我必须加班加点地活着，必须和时间赛跑。我花六千元报了周末培训班，学习写代码，不舍得休息，有空就去图书馆。
我刚到上海不久。
跑到上海从零开始，我成了“漂一代“。老实讲，一开始感觉这地方像另一个世界：楼高车多，走路用小跑，物价高得离谱。在昆山吃饭五块钱，来上海要二十块。楼下门口有个千里香馄饨馆，六块钱一碗，馄饨特别小，吃不饱，我每天就吃这个。我对自己说“这比小时候吃得好多了”。每天进地铁看见小姑娘都好洋气，感觉自己太土气，就偷拍她们回去偷偷学。还是不舍得买牌子衣服，就在网上买便宜的，穿几次就变形那种。我搬到了男友单位宿舍，不到十平米，活动空间只有一条过道。这够了，有地住不花钱还挑什么？两年后，公司不给续租了，我们不得不搬出去。这是我第十次搬家。
这是2015年底在上海住的男友公司宿舍。
好不容易找到一间房子，离我公司不太远，3300元一个月。第一次就交了13000元，好大一笔钱。每次没到日子房东就要钱，工资刚到手就得转给他，心就像滴血。那房子四户合租，吵得很。厨房共用，我们的碗筷经常被人拿去用，用完还不洗，我只好扔掉。我们一日三餐能简就简，啥也不添置，买了也放不下。房东还时常说弄坏了他东西，扣押金。租房子永远提醒你过着一种“临时性的生活”，你的房子是租来的，你的生活也一定是。
这是2017年3月份，我们在上海租的房子。
在他乡，心里最需要安全感。因为合租，有人出出进进总不关大门。男友有段时间出差了，有天早上七点多被客厅动静吵醒，我没想太多，以为是室友在做瑜伽。突然有人来敲我的门，我问是谁，对方不说话一直敲，我壮胆说你再敲我就告诉房东了，然后就没动静了。后来房东来了，警察也来了，原来隔壁室友钱包和手机被抢了。多亏我没开门，想起来就后怕。心里像发生了场大地震，从那之后我一个人住特别怕，回来就关门反锁。住12楼，窗户也反锁。心理有阴影了，精神一直紧绷。直到男友回来我才睡个踏实觉。多想有个自己的房子，能安安心心住。那时人事让我去办居住证，说以后在上海买房用得上，我说在上海买房？不可能！我不会在上海买房的，买不起。干了十五个月，加上之前的积蓄，我手头一共已攒下二十万，该学的都学到了，又没什么发展了，想跳槽见识新东西。我很快找到一家新公司。工资又翻倍了，地点在市区，还是做IT。项目赶进度，没日没夜做，连续十五天班，中间没休息，每天干十四小时，比996还996。
这是2019年，我和男同事一起加班写代码。
回家就闭眼，睁眼就上班，两点一线。技术部就我一个女生，我快撑不住了，还在坚持。有时通宵加班写代码，熬到早上七点才能回家。有一次，加班到凌晨一点，地铁没有了，打的打不到，在路边等一小时，手脚冻麻了，很绝望。不敢回办公室，人都走光了，很害怕。站在寒风中，我猛然惊醒：原来我一直漂在这个城市。太想有个自己的窝了，十平米也行啊。
这里面是我工作以来的所有工资条。
那时我经常在地铁里拿手机看《欢乐颂》，樊胜美说的话句句扎心，“一个普通人，想要在上海这样的地方，有一个自己的窝，是多么不容易的事情”，而“房子才能给我安全感”，外省青年来上海打拼，心底都有这层焦虑。有些人能靠自己努力留下来，但有些人用尽全力还是留不下来。我想靠自己，我一直在攒钱。工作五年，我手头已攒下四十多万，男友在名企，薪水比我高，他已攒下五十多万。闺蜜劝我在昆山买个房再租出去，我总还拿不准主意。家里无力帮我们，我们也没资格问家里要。我和男友说结婚领证就可以了，可他大男子主义，说没房不结婚。我们就攒着钱打算回老家买房。2016年上海房价飙高，脱缰野马似的，拦不住。2018年底突然听说上海房子降价了！2019年元旦我们就商量，看看能买得起哪个地段的房，能拿出多少首付。赶紧找房子，看了两天就锁定了松江一个次新房，89平方米，离公司不太远，小区环境好。我们马上签协议交了十万定金。无意中和同学聊买房，她们好吃惊：哇！那得多少钱啊？好偏啊，能住吗？买了干嘛呀？
这是2019年初签的购房合同。
父母不出钱也不反对，“你们自己搞定就完了”。当时上海限购，男友的个税还差一个月满五年，房主是绍兴人，在上海豫园开酒店。他说你们两个小年轻在上海买房不容易，他也是年轻时白手起家的，他愿意等我们一个月。房款三百零七万，我们手里已攒下一百万，首付加税一百二十万，只差十八万。幸福就在眼前了，却好像还有一点远。那时我还没想过问人借钱，以前我倒是经常会借给别人钱，从没要过利息。可等到自己要借钱时，那个难以启齿啊。没人说要帮助我，都尽量躲着我，生怕我借钱。硬头皮问亲戚借，他们怕我们还不上，找各种理由：他们在开店啦，或者你们在上海买房能买得起吗之类的。我心里很难过，可没什么好抱怨的，谁也不欠我们的，谁都不容易。终于有一天，特要好的一个大学同学和男友的一个同事出手了。
这是2019年4月份，我和男友（左一）请那个借钱给我们的同学吃饭。
刚买了房子，又不能辞职，工作吃不消了还要一直撑。加了一个通宵班，第二天付首付，我浑浑噩噩，睁不开眼睛，钱都不知道怎么付的，脑子已经不在状态了，这房根本是拿命换来的。交完首付，我和男友站在没拿到钥匙的房子前，久久不愿离去，我们都没有说话，我看见他眼里有泪花。5月份办完手续，6月份入住，这是我第十一次搬家。
这是2019年6月搬进的上海新居。
28岁这一年，终于，我有了自己的家。房子装修几乎全新，房主很大方，把所有家具家电都送给我们了。入住那天，我感觉到巨大无比的幸福。9月份回老家办婚礼后，拿到礼金就和后来攒的钱一起，在10月份赶紧把借的钱还上了。虽然每月还贷八千五，但有五千多公积金，还起来很轻松。
这是2020年的一天，我和老公还有我们的猫在家宅着。
现在太开心了，虽然要还三十年房贷。但在偌大的上海有一小块落脚的地方，心就有了归宿。不用到处找房，被房东催租、挑毛病扣钱、不让住赶紧搬、做饭排队、洗澡计时、东西没地方放...受够了，有自己家，想怎么布置就怎么布置，睡到几点都不会被别人吵醒。工作之余享受下厨乐趣，把日子过得热气腾腾。一屋俩人，三观一致，事业上共同进步，薪水够花，平时没事网购，周末宅家拾掇小屋，偶尔出去搓一顿，上下班挤一小时地铁，回家柴米油盐过日子，我就想这么简单平淡和自在。虽然我在上海安了家，但是没有考上我的理想大学仍然是遗憾，如果成绩一直很差也就算了，就是那种成绩本来很好很好，被给予厚望却突然抑郁没考上，觉得好不甘心。每年一到高考日我还是会难受，后来我就去了我梦寐以求的大学看了下。
我专门去了复旦大学，看看那个梦想没实现的地方。
对农村孩子来说，读书真的是改变命运的唯一途径。不上大学，就进不了门槛，艰难的生活就没有头。到今天，我的努力坚强都来自母亲的一部分造就。现在，弟弟靠小生意维持生计，妹妹嫁人早，在工厂打工，日子很紧巴。她有难处问我借钱时，我从不用她还，能帮尽量帮。母亲现在逢人就说，养女儿好，女儿是贴心小棉袄，说我给她买这个买那个。今年，我们还攒钱买了车，可以带家人逛上海了。我工作有挑战性有成就感，心里非常有底气，高跟鞋都不用穿了。
这是不久前我们开车出去玩。
有的沪漂可能会有各种格格不入：弄不懂方言、吃不惯食物、摸不透习性、挤不进圈子……这些对我都不是问题，有了自己的房子，大都市，小日子，很心安。之前一无所有，现在每多一点就是收获。不需要大房子、豪华车，不想和别人攀比。什么高阶层啊，富二代啊，别人一出生就比你起点高啊，为什么要和别人比呢？有什么本事就过什么日子，自己挣来的幸福最踏实。
狗仔卡
发表于 2020-11-27 04:44 P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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