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是最爱苏轼的人？

源济

谁是最爱苏轼的人？

原创 阿舒 山河小岁月 2020-10-26

故宫的苏轼展快要结束了，大家都去看了吗？

看过的小伙伴纷纷表示人太多，东坡真迹更是人从众，强烈建议大早进宫的时候先去看展。毕竟，苏·乐观开朗积极向上的摩羯座·羊蝎子荔枝红烧肉忠实爱好者·上可陪玉皇大帝下可陪卑田院乞儿·轼，这世界上还会有不喜欢他的男子吗？

走出文华殿的我只想剪一个“全员苏轼”的cp视频。

谁是最爱苏轼的人？是“我独不愿万户侯，惟愿一识苏徐州”的秦观？是会称呼苏轼为“有美一人兮”的文同（展览没有文同《墨竹图》还是很遗憾）？抑或是给苏轼寄茶叶的黄庭坚？

不知道别人是怎样，看完展览的阿舒，想要提名王诜。

源济

我对王诜最初的印象，来自他的那句“偷闲结个艾虎儿，要插在秋蝉鬓畔”，少年风流，不亦快哉。

他的画作也有那么一股子灵动，比如这次展出的《渔村小雪图》，那些侧锋短笔的山石勾皴，那些掺入水分的长锋毛笔触碰生绢，峰峦流泉和飞鸟木舟就此散漫开来，是流动的灵魂，在茫茫雪景之中烟波浩渺，扶摇直上九万里。

呈现在文字和画面上的王诜，显然比历史书上的可爱许多。

之前看电视剧《清平乐》，当讲到徽柔李玮婚姻不协的时候，就隐隐担心王诜大概也要挨骂：王诜也是驸马，他的妻子是宋英宗次女、宋神宗的妹妹宝安公主。

宋神宗对姑母是非常敬重的，福康公主逝世时，宋神宗亲临公主住宅，洒酒祭奠。后来召见大臣，宋神宗还大哭着指责李玮虐待公主（公主衣衾已生有虮虱，又需亲取炭生火，炭火伤及脸面）。

这个珍珠妆真的爱了。

为姑母仗义直言的宋神宗大概怎么也想不到，亲妹妹宝安公主的婚姻似乎也好不到哪里去。

王诜的罪行比李玮更过分，宝安公主去世之后，宝安公主的奶妈告状，说驸马“不矜细行，至与妾奸主旁”。这个我不细翻了，你们看字面也看得出来，一个词，实渣。

但我始终是有点怀疑这条罪名的，理由只有一个——宝安公主看上去一点也不怨恨王诜。

宝安公主属于封建王朝样本公主，搁现在完全可以入选“直男心中模范老婆”top5，王诜的妈妈卢氏寡居，公主每天给婆婆送饭；婆婆生病，公主亲自调和汤剂。不仅是婆婆的好媳妇，也是人民的好公主，有一年不下雨，宋神宗去祈祷，公主就要求减薪，理由是“我的俸禄皆出于朝廷，固应同喜同悲”。

那对王诜怎么样呢？讲一个例子就可以。1080年，公主弥留之际，宋神宗跑到公主家里，给公主喂了一碗稀饭，然后问妹妹还有什么愿望（“且问所须”），妹妹自己没什么需要，要是皇帝哥哥想要赏赐什么，那就恢复王诜的官职吧。

这不是真爱，啥是真爱。

所以我分析，要么王诜另有罪名，所谓虐待公主是乳母捏造，要么就是宝安公主完全被封建思想毒害了。

照理说不至于，公主的妈可是宣仁皇后高滔滔啊！高滔滔有多厉害？她的婆婆曹太后（对，就是《清平乐》里女德班优秀毕业生曹皇后）要给英宗纳妃，高滔滔直接开怼：“奏知娘娘，新妇只嫁十三团练耳，即不曾嫁他官家。”团练使是宋朝宗室的贵职，英宗排行十三，所以都叫他“十三团练使”，这句话真是锃光瓦亮熠熠生辉，把婆婆怼得没话讲，最终只得作罢。

虎妈焉得犬女！

不管真假，宋神宗最终采纳了奶妈的告状，完全不顾公主遗愿，把王诜再度贬谪均州。

王诜究竟是因为什么被贬斥的呢？

是因为苏轼那小子。

源济

元丰二年（1079年），“乌台诗案”案发。苏轼以“讪谤君上”的罪名入狱，坐了一百三十多天牢，最后逃过一死，发配黄州。

苏轼算是主犯，被牵连的人当中，判刑第二重的就是王诜——他的判罚居然比苏轼的弟弟苏辙还要重。

王诜的罪名主要有两条，人们熟知的是第一条“结交苏轼”，当时有人弹劾他“收受轼讥讽朝政文字及遗轼钱物”。不过，第二条罪名明显更为关键：“狱事起，诜尝密属辙报轼”。也就是说，当朝廷决定逮捕东坡后，获知消息的驸马立即派人速往南都通报了苏辙，让子由转告苏轼早作准备——这算泄露国家机密了。

王诜爱不爱公主我们无从知晓，但他肯定是爱东坡的。

熙宁二年（1069年），刚当上驸马的王诜认识了刚免父丧的东坡。他请苏轼到家里来玩，时常送礼物给小苏，所以说他“遗轼钱物”倒也不假：

“熙宁二年，轼在京授差遣，王诜作驸马。后轼去王诜宅，与王诜写作诗赋，并《莲花经》等，本人累经送酒食茶果等与轼。当年内王诜又送弓一张、箭十只、包指十个与轼。”——东坡乌台诗案·与王诜往来诗赋

苏轼帮朋友借钱，拿了自己家里的犀牛角作为抵押，“称是柳秘丞犀，欲卖三十贯”。王诜说：“不须得犀。”直接送钱。熙宁六年（1073年），正在杭州通判任上的东坡为了出嫁外甥女，向王诜借钱二百贯，也直接给了，并不求还。

苏轼去徐州当官，王诜也送礼：

“羊羔儿酒四瓶，乳糖狮子四枚，龙脑面花象板裙带系头子锦段之类”——乳糖狮子是啥，我也好想要啊！！！！

不仅送礼物借钱，还把自己家拿出来当小苏的party举办地——故宫苏轼展中的《西园雅集》所描绘的“西园”，就是王诜家。西园雅集算是中国知识分子最爱津津乐道的雅集之一，这个题材也被很多作家拿来画过，历代以此为题而作的《西园雅集图》有上百幅，其中马远、刘松年、赵孟頫、钱选、唐寅等绘画名家都曾画过。故宫这次展出的是丁观鹏的《西园雅集图轴》（另有朱耷的《西园雅集》），其中“着乌帽黄道服捉笔而书者”是苏轼，旁边坐着的便是驸马都尉王诜。

展厅中展出的六件苏轼真迹中，有《题王诜诗词帖》。这恰恰写在王诜因为被苏轼牵连被贬之际。

开篇便是满满内疚：“晋卿为仆所累”，“亦贬武当”。

我们穷书生，饥寒穷困也就罢了，可是你是贵公子哎，“罹此忧患而不失其正，诗词益工，超然有世外之乐”，值得表扬，值得表扬。

元祐元年（1086年），苏轼与王诜先后回到汴京，两人在宫殿门外意外相遇，感慨万千。苏轼写下了《和王晋卿（并叙）》：

元丰二年，予得罪贬黄冈，而晋卿亦坐累远谪，不相闻者七年。

予既召用，晋卿亦还朝，相见殿门外。

感叹之余，作诗相属，托物悲慨，阨穷而不怨，泰而不骄。

怜其贵公子有志如此，故次其韵。

源济

如果有时间，我特别建议你仔细看一看《渔村小雪图》。

除了充满诗意的画面，画卷后的题跋同样有趣。一个个名字，一段段往事，仿佛一把把钥匙，让我们了解过往一千年来，这幅画卷的主人面貌。《渔村小雪图》创作于王诜被贬之后，第一任留下墨宝的主人是我们最为熟悉的宋徽宗。

除了“王诜渔村小雪”，画尾还有“内府所藏王诜四卷中此为第一”。

再次出现题跋，居然已经是明朝末年，“四王”之一的画家王翚曾经短暂拥有，而这之后，这幅画的主人赫赫有名——年羹尧。

我也是在看展时，才第一次有机会端详年羹尧的题跋：

米元章每笑王晋卿多收藏赝物，以宋论之如此手笔，亦具绝顶智慧，其赏鉴当不大谬，岂米老好为颠语耶，双峰年羹尧题。

年羹尧号双峰，这里的米元章就是米芾，他经常嘲笑王诜收假货。顺便说一句，米芾估计不怎么看得惯王诜，在《画史》《书史》里，他经常diss王诜，并且经常披露“后晋卿借去不还”。年大将军显然为驸马爷不平，所以写了这样一段，这样的年大将军显然和我们所想象的威猛形象不大一样，感觉非常可爱。

年家获罪之后，《渔村小雪图》流入清内府，所以我们在年羹尧旁边看到了熟悉的大猪蹄子御题。神奇的是，乾隆皇帝就题写在亮工旁边，似乎没有因为年羹尧的罪臣身份有所顾忌。

《渔村小雪图》最后一任私人主人是张伯驹。

尽管米芾等人看不上王诜的收藏水平，但王诜收藏书画的宝绘堂仍旧是北宋艺术史上不可回避的一章。有趣的是，1077年，宝绘堂建成，王诜向苏轼约稿，写一篇《宝绘堂记》。结果，苏东坡很不客气地在这篇命题作文中中说：“桓玄之走舸，王涯之复壁，皆以儿戏害其国凶此身，此留意之祸也。”

这就尴尬了，桓玄因企图谋反兵败伏诛。他带军讨平后秦姚兴整理行装时，不忘把书画带上船。王涯是唐文宗宰相，他收藏的书画在甘露之祸时尽被人破壁取去。如此不吉利的句子，也难怪甲方王诜要提出修改意见，能不能改一改，哪怕就这一句？

苏轼回说：“不使则已。”

可以不用，但是不改。

然后就默默用了。

这样的王诜，我真的不能相信会欺负公主。

王诜和东坡，还在不知不觉当中改变了北宋的命运，这个故事来自《挥麈后录》。话说东坡去河北当官的时候，曾经把一名小史送给了王诜，王诜颇为满意。某日，端王和王诜发生了如下对话：

端王：今日偶忘记带篦刀子来。欲假以掠鬓，可乎？

王诜借给端王。

端王：此样甚新可爱。

王诜：家里还有一副新的，马上派人送给您。（近创造二副，一犹未用，少刻当以驰内。）

到了晚上来送篦刀的，正是苏轼送给王诜的小史。来的时候，端王正踢球，小史在一旁看着，“睥睨不已”，端王感觉这是个练家子，一试，球技不错，小手一招，于是叫人传话给王诜：

篦刀和人，我都要了。（可往传语都尉，既谢篦刀之况，并所送人皆辍留矣。）

端王便是后来的宋徽宗，而这名小史，名叫高俅。

封面图素材源自电视剧《清平乐》

1、杨雅晴，王诜绘事—王诜的绘画及其鉴藏研究，江苏大学2017-06-01

2、张荣国，王诜生平事迹考略，南京艺术学院学报(美术与设计版) 2010-04-15

3、王开，王诜《渔村小雪图》研究，广州美术学院2017-05-22

4、张星云，西园雅集，士人理想化归宿，三联生活周刊2017年1月第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