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太平洋漆黑的夜晚，王洪春站在船舷向远方眺望，钓鱿船的点点灯火如同低垂的繁星，在平静的海面若隐若现。
有人曾问过王洪春，这片海域会出现海盗吗？
王洪春反问：“海盗敢来吗？”
这里是位于秘鲁附近的公共海域，愿意常年在此漂泊的，是一群像他这样在陆地走投无路的人。
这是一段王洪春此生不太可能复制的海上岁月。他经历着几乎与世隔绝的日子，终日充斥着尘劳、琐屑和单调。
上船前，王洪春就知道自己接下来会有怎样的遭遇。但他还是义无反顾地登上这艘远洋捕捞船。因为这艘船能带他驶离人生的颓势，驶离糟糕的生活。
2018年10月，王洪春没有任何犹豫，拿着刚办下来的崭新护照和船员证，登上了从浙江前往秘鲁的远洋渔船。
60多米长的渔船与大陆渐行渐远，随后被海浪掌控。登船的第一天，王洪川被摇晃得天昏地暗，足足晕船两天，一口饭都吃不下。
但是他心甘情愿受这份罪。他说：“在陆地上时，我感觉很失落，对生活不抱什么希望，觉得出海遇到什么都无所谓。”
远洋出海分为两个月、半年、一年、两年几种工作时间。王洪春签下了时间最长的合同，一旦中途反悔，违约的成本会让他这趟出海一无所获。
渔船上总共有25人。除了开船、修船的5个人，剩下20个都负责钓鱼。年龄最大的老许，已经40多岁，在船上待了18年。
老许不喜欢下船，不知道当下流行的各类社交软件，也不用手机。他甚至不往家里打电话。老许曾告诉王洪春：自己喜欢安静一点的地方，没人烦他。
“我们觉得单调，他觉得是一种解脱。他娱乐的方式就是吹牛，聊聊天，但不想讨论陆地上的生活。”王洪春说。
有人视渔船为舒适区，也有人视渔船为考验人性的战场。
王洪春注意过另一位老船员。他本来工作挺好，一年收入12万，让公司每一季度准时往家里面打2.4万。他走的时候和老婆关系挺好，当渔船跨越太平洋在秘鲁靠岸后，他终于和家里取得联系，却发现老婆移情别恋，还提出离婚。他把自己关在船舱里成天喝闷酒，一直在抱怨生活不公平。
王洪春上船的理由，也有婚姻原因。
今年27岁的王洪春，生长在四川绵阳农村，从小父母外出打工，是爷爷奶奶陪他长大的。家里条件不好，王洪春读到初二就辍学了。成年后，他像家乡的许多年轻人一样，也开始了外出打工的生活。
在外闯荡数年后，王洪春回老家和朋友一起开养鸡场，养了上千只鸡。创业的启动资金是他跟朋友一起借的。但这行利润并不高，行情好的话，一只鸡售价10多块，不好的话就会亏钱。他养的1000只鸡最多就卖1万，利润只有几千元钱。市场不景气，后来环保部门来检查，说他的养鸡场环保不达标。养鸡场没开多久就关门了。
他当时已经结婚，身上背着五六十万债务，创业失败的王洪春经常心情崩溃，这时他就痛哭一场。夫妻经常吵架，最终以离婚收场。“当时我对人生抱着一种深深的失落。在家里，各方人过来要账，有时候我会躲起来。我因为欠钱还被起诉到法院了。我父母也帮我贷了十几万。”
驱散生活的阴霾，是众人选择出海的主要原因，“我们都在陆地上遇到了不如意的事。有的人感情失败，有的人离婚，有的人生意亏本。于是大家都选择出海，找一个安静的地方。”
王洪春很确定：“每个出海的人都有故事。”
适应了摇晃的渔船，王洪春度过了平静的两个月才到达目的地——南太平洋靠近秘鲁海域的公海。
那里的景色总是碧海、蓝天，一望无际的海面仿佛把人丢弃在荒芜的原野，生活单调、枯燥，任你如何呐喊都得不到回应。但也有例外。他曾拍到成群的海豚在渔船附近嬉戏，还拍到了太平洋上壮丽的日出和彩虹。
“一个人有时候情绪很低落，累了就在房间里哭，吃不下饭。”王洪春说，船上没有娱乐设施和娱乐活动，休息时，大家就聚在一起，聊彼此的经历。酒和香烟就成了船员们最能缓解疲劳的东西。
对王洪春来说，还有一样东西支撑着他熬过每一天。那就是拍摄短视频。
他会把手机架在工作位置旁边，记录捕鱼的场面，分享渔船上的各类生活。对他来说，“没有信号是最难熬的日子。”船在公海时，手机没有信号，他总是默默拍视频，留着有信号时再上传到快手。船上的卫星电话到是随时通着的，但他们每半年才有机会打一次。一次通话一到两分钟，只够给家里报个平安。
王洪春所在的渔船是专门钓鱿鱼的。钓鱿鱼得勤快，守在船舷一刻不停地盯着，“把绳索垂下去，很多情况下鱿鱼自己上钩。”但这里面仍然有很多技术讲究。
一开始还是新手的王洪春摸不到门道，很着急。看着老船员完成工作回舱休息，他却还得一刻不停地加班加点。王洪春慢慢发现，怎么去换线，怎么去挂钩子，多大鱼用哪个钩子，全都是门道。老船员在200米之内就能凭钓鱼的线定位鱼。他们也能知道当前水下有多少鱼。
老人和新手存在竞争关系。他们只教新手怎么使用机器，别出现意外事故。但不会主动去教新手如何钓鱼，因为教了之后对他们的业绩有影响。新手只能偷看、偷学。王洪春会等老船员下了班，去偷看他们钓鱼的方法，然后按照别人的钓鱼配置做调整。经过一个月的偷师，王洪春才学会全部技术。
按照合同，每个船员一年要钓65吨鱼。钓不够就要扣钱，超过就拿奖金。鱼多的时候，超出王洪春的想象。一晚上二十多人钓了两三百吨鱿鱼。但这样的情况很少碰到。一般情况下，他们每次只能钓七八吨。渔船老板将鱿鱼批发卖出，一斤只卖几块钱。但在国内市场上，鱿鱼一斤卖20块左右。钱多数落入中间商腰包。
在这条船上，只有鱿鱼是他们的目标，属于公司的财产。如果钓到其他鱼类，都算是船员的，可以选择自己吃掉或者另外卖给公司。有些老船员额外加班，一年钓金枪鱼能赚十多万。
王洪春钓到的最大的鱼是一条三百斤重的金枪鱼。捕到金枪鱼的那天晚上，王洪春在睡觉前布置了筷子粗的钓鱼线，通过窗户连接到了卧室的床上。线的一端拴着瓶子。
他被一阵瓶子的摇晃声吵醒，翻身起床快步出门，到船舷边去拉鱼线。一位印尼船员也来帮忙，足足忙活了半小时，他们才钓上了那条巨大的金枪鱼。由于被印尼船员用刀划过，不好卖，王洪春把邀请大家一起吃掉了那条鱼，他因此换到了别人的香烟和火锅底料。
他们白天休息，晚上钓鱼。准确地说，船上没有上班时间。有鱼就钓，没鱼就休息。有时候，因为工作关系，他们三四十个小时不睡觉。王洪春最长坚持过46个小时。那天下班之后，他非常疲惫，看什么东西都眼花。那段时间鱼特别多，睡眠时间保证不了。他往往睡几个小时就会被叫起来干活。
“总体来说，海上这个活是很心酸的。很多人受了委屈也没地方去说。船上也没人管你。有时候，我一个人躲在房间吃饭，边吃边哭。”王洪春回忆。
有人因为过度疲惫受了重伤。今年他乘运输船回国，发现一个人在过包时把手指弄断了。过包就是把鱼从渔船搬运到附近的运输船。因为鱼特别多，这个人当时连续工作了三十多个小时，人处于一种不清醒的状态。那天浪也有点大，挂铁钩的时候浪一打，工人的手指不小心挂在机器上给拉断了。
王洪春看到他将一根断指泡在酒瓶子里，避免腐烂，也是为了留下证据打算回去找老板索赔。不过，王洪春解释，连续工作不是强制性的，是自愿的，“出海的都想出去多赚点钱，都是拼命地干。”
2019年8月4日，王洪春所在的渔船停靠在一片有鹧鸪栖息的海岸——秘鲁港口城市卡亚俄。在这里，渔船将进行15天的维修保养，王洪春则在登船一年后久违地踏上了陆地。
“当地容易买到枪，一把枪就一两千块钱。”在下船之前，王洪春已经听闻了城市糟糕的治安。他几乎是提心吊胆地走下舷梯。
枪战事件在这座城市并不鲜见，2017年，当地雇凶杀人的案件达12起。就在今年四月的疫情中，一些人为了争夺政府发放的食物发生了枪战。过海关时，他遇到一个中国业务员，名叫“小伍”，专门负责中国渔船和秘鲁有关部门的业务对接。
一见面，小伍就叮嘱他们“晚上不要出门”。
后来王洪春再也没见到过小伍。只听说，当时另一条渔船因为安全违规上不了岸，小伍拿了5万人民币找当地负责人疏通。一个礼拜后，传来了小伍被枪杀的消息。
周围的人议论纷纷，说小伍私吞了这笔钱。真实情况成谜，却增加了这座港口城市的恐怖气息。这15天里，白天王洪春和船员们结伴在城里逛。在他眼里，卡亚俄是个很穷的地方，城市破旧，出租车和国内的报废车一样破旧。让他印象好的是这个城市的物价，牛肉折合人民币10块一斤。
他发现到了晚上街头小店都不开大门，一到天黑就把门外面的铁护栏拉下来。晚上买东西，顾客把钱从铁护栏塞进去，店主再把东西从铁护栏递出来。只有一晚，他们在当地宾馆留宿。其中一个住单间的船员，在夜里听到陌生人敲门，吓得他整夜睡不着。
上岸后，王洪春干的第一件事就是用50元买了一张手机流量卡，有20G 流量。他在快手连续上传了积攒的短视频，其中一条钓鱿鱼的视频，播放量高达一千万，迅速为他吸引了数万粉丝。
但连接外界的同时，也意味着王洪春回到了自己想躲避的生活。他收到家里的消息，说前妻快要结婚了，询问孩子由谁来抚养。一听这话，王洪春当时就想提前返回国内，争取孩子的抚养权。他归心似箭，但船上的领导说渔业马上进入旺季了，要求他再坚持三个月。
王洪春等不了了。由于中途违约回家，未干满两年，他在船上的总收入只有两万多。他登上一艘运输船，向家、向陆地航行。
“走时人好像解脱了一样。我今后不打算出海了。”这种体会和海明威《老人与海》中的主人公圣地亚哥在大海中返回的感受类似。当看到岸边灯火时，这个老人喊道，“我走得太远了。”
与老人圣地亚哥不同的是，王洪春还面对着时间留下的废墟——离异和债务。
这个年轻人必须重建留在陆地上的生活。
最近，王洪春加入一家捕鱼公司，从事招募船员的工作。在快手直播时，一位在东莞打工的年轻人与他连麦，询问起当船员的情况。
王洪春没有急着介绍船员的待遇或是海上的困难。他想要年轻人回答一个问题：为什么要上船？
年轻人说，自己在工厂打工很辛苦很无聊，但是赚的工资却总是攒不下来，自己都不知道每个月的钱是怎么花光的。他想，上船也许可以强迫自己攒下一笔钱。
王洪春告诉他，在工厂打工赚的钱不会比渔船上少。“能不上船就不上。如果你在陆地上，还有选择。”
狗仔卡
发表于 2020-9-28 02:59 P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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