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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0年春节前夕,广州火车站站前派出所发生了这样的一幕:
一位斯文小伙走进接待大厅,直言不讳要自首。民警一时恍惚,没太敢相信自己耳朵。小伙于是开始交代犯罪动机和经过:
原来是小伙冤枉了别人,还爆了粗口,觉得给他人心灵造成了巨大伤害。
荒诞不?荒诞。
然而,这不过是春运期间,这个基层派出所要应对的诸多疑难杂症之一。
纪录片《差馆》,“差馆”为粤语里派出所的意思。
2010和2011年的春节前夕,导演周浩就带着摄影机来到这里,拍摄了纪录片《差馆》。
镜头下,各色人等出没其中,编织成一幅会呼吸的人间浮世绘 ——
一个你根本想象不到的世界。
人在囧途
那是十年前,12306还没上线,广州火车站也远没有今天的现代氛围。
广场上人头攒动,大喇叭不分昼夜地提醒旅客朋友保管好自己的随身物品。
相比之下,偏安于广场一隅的车站派出所显得清净许多,但上门的人仍络绎不绝。
临近大年三十,派出所走进来一个哭哭啼啼的小伙。
“一个大男人的,起来起来!“
原来,小伙打工一年攒下来的钱都被偷了,在火车站实在走投无路,哭着跪着求民警帮他一把。
民警给了他一点零钱,让他先搞点面包吃,又安慰小伙不要灰心丧气:
“才23岁,大把青春。只要努力,世界首富都有可能!”
没人知道,善意的谎言能不能抚慰失落的小伙。
但可以肯定的是,派出所里从不缺被生活痛打的面孔。相比起大案要案,这里的更多是来自他们的琐碎求助:
有蓬头垢面的小伙走进了派出所,找民警借两块坐公交,说是去讨薪。
一番拉锯后,耐不住磨的民警从兜里掏了张5块给小伙。
也有社会大哥刚出狱,没身份证住不了旅馆,希望警官给安排安排。
民警大姐很心疼大哥,但也爱莫能助,只能建议大哥在外面呆一晚上。
生活让人倍感疲乏,流浪的灵魂随处可见。
一位大叔困得眼都睁不开了,恳求民警让他在警局睡一晚。
但警局毕竟不是希尔顿,不能说睡就睡,没人知道浪子最终下榻了哪里,它成了广州火车站众多未解之谜之一。
更有大爷半夜来报警,说自己捡来的100多个瓶子,全被另一伙拾荒势力偷了,损失惨重。
民警表示这事公安机关实在是管不着,只能建议大爷诉诸最原始的生存法则。
捡破烂被偷、没钱吃饭、没地儿睡觉……
许多人想好好过个年,但现实却给了他们一闷棒。他们失落在火车站的各个角落,不知所措。
派出所成了他们最后的救命稻草。
为了处理各种问题,民警们每天比居委会大妈还操心,但很多时候却是徒劳。
一位民警无奈坦言:在春运期间碰上的问题,99%都是解决不了的。
毕竟,你不是在别的火车站,而是在广州火车站。
火车站周边生态实录
如果卡夫卡要执笔写一部关于中国的荒诞现实主义小说,那建议他来趟广州火车站。
作为全中国人流量最大、成份最为鱼龙混杂的火车站,这里云集了三教九流。
有时,他们就像一个无解的难题,为民警同志制造了无尽的苦难。
冬日晴朗的一个中午,一大神背着包,提溜着黑色塑料袋,大阔步走进派出所,在角落的饮水机边迅速蹲下。
“干嘛啊?”
面对民警的疑惑,大神满不在乎地回答:
“泡面!”
接着,他从塑料袋掏出了一次性塑料碗、筷子和面饼,熟练得就像走进自家厨房。
大神细心地分解方便面,手作感看着很香。
“你的面从哪来的?”民警大哥打趣地问道。
沉醉于美食制作之中的大神回过头来,说:
“救助站啦!”
*救助站,为流浪乞讨人员提供免费的食物和床铺,或为没有交通费的人提供乘车凭证的服务机构。
面饼没有佐料,大神也没在意饮水机上的热水灯亮没亮,接完水,就哧溜哧溜快活地吃了起来。
当你以为大神是个被社会抛弃的孤儿、无产阶级斗士、流浪天涯的苏乞儿时,他却骄傲地告诉你:
我打工能搞钱,月月搞两千。
只不过钱全部寄回家了,搞忘记留车费了。
但大神自有神招,否则他不配称作神。
与天斗,与人斗,不如薅社会主义的羊毛。
原来大神是故意把钱都寄回家。凭着救助站的接济,身无分无的他年年都能领到一张免费回家的车票。
民警这才恍悟过来:难怪我看你面熟,年年春运都见你来蹭热水泡面。
说完开始批评大神:自己有钱还要搞国家钱,给国家造成的负担不说,你这是浪费社会资源。
大神听完,只是憨笑着点了点头,不以为耻反以为荣地说道:
“我把钱寄回家,真一分钱没留!”
大神和战果(救助站提供的火车票)亲切合影,他的快乐是发自内心的。
在大神界,薅救助站羊毛只能算入门级,有大神甚至钻研出一套进阶讹钱法,比如钻车底:
原来是大神想坐霸王车,和公交司机起了口角。为了给自己争口气,大神一个猛子钻到公交车底,讹要500块钱,还扬言要用打火机把油缸点了。
但大神最终并未如愿,反而被警察一顿辣椒水伺候。
除了讹钱鬼才,大神圈里也不乏正直硬汉 ——
在广州站拉车的,无人不识酒神。
真正的强者不在于把别人打得多惨,而是看对自己下手有多狠。
那是一个普通的夜晚,酒神拉着车,带着老婆儿子遛弯,忽然他看到公安便衣正在抓小贩。
此刻已是微醺的酒神,主动上前要求警察执法:
警察你不抓我,是不是看不起我?
警察自然不会辜负他,于是当场把他拘留了。
在派出所回忆起广州站的风云往事,情到深处时,酒神掀起了他的衣袖,那是曾经战斗过的痕迹:
喜羊羊手套才是硬汉的标配。
事实上,火车站大神只是这片神奇土地的其中一个子集。
0.6平方千米的辖区内,还暗中涌动着混乱与罪恶:
“你们广州的小偷太厉害了!”
千禧年后,经过广州警方的重拳出击,曾经有“人间修罗场”之称的广州火车站,治安有了明显改善。
然而噩梦并未根断,小偷小盗仍不时发生。
曾经就有人不知天高地厚,连东北大妈都敢偷:
他的下场自然很惨,直接被大妈一套凌厉的军体拳猛踹,警察拦都拦不住。
如果说广州火车站是一个大丛林,那么弱肉强食就是心照不宣的规则。
午夜时分,一个小兄弟哭哭啼啼地走进广州火车站警局,说自己在垃圾站正好好耍着,一群人就把他给揍了。
小兄弟说有人叫他偷包,他不听,于是就被围殴。
委屈之余,他还跟民警大哥商量,想把自己混道上的gangster大哥叫过来以暴制暴。
总之,在这片弹丸之地,你需要时刻谨记:
他人即是地狱,即是永恒的威胁。
即使是见多识广的民警们,也时刻要为自己的性命担忧。
回忆起警局里的一次袭警事件,保安大哥至今还心有余悸:“好危险哦那天,那场面真跟拍电影一样。”
那么问题来了,既然是个地狱,为什么人们还要频频前来冒险?
冒险家的失乐园
在90年代,受惠于改革开放,广东掀起了一股淘金热。
“东西南北中,发财到广东”的口号响彻全国,一时间人人都有广东梦。
顺着潮水的方向,一批又一批的寻梦者背着五彩编织袋来到这片热土。
广州站,梦开始的地方。
然而,梦想中的canton dream和现实的落差,却不止一次地让广漂们生畏和迷茫。
讨薪,是派出所最常见的主题之一。
春运期间,一大姐拉着一伙人,吵嚷着冲进警局,因为老板欠薪不发,大家都没拿到钱,实在是走投无路。
老板灰溜溜地跟着,在民警面前也很实在:
公司今年没周转好,就是没钱发。谁都拿老板没辙。
外面的世界很精彩,外面的世界很无奈。
广东人常说的“搵食艰难(粤语,意为“谋生很难”)”大概就是这个意思。
寄生在火车站周边,靠摆卖矿泉水、小板凳讨生活的小商贩们,对此也深有体会。
他们赚着微薄的利润,每天却如同打游击战。
不少人因为在广场非法摆卖,被扣留成了家常便饭。
除夕夜的前几天,卖馕饼的大哥就被逮到进了局子。
大哥表示,卖200个饼才赚100块钱。
这是大哥二进宫,问他为什么要违规摆摊,他摸摸自己干瘪的肚皮说:“这里要吃东西的嘛”。
如果说馕饼大哥是明知故犯的老江湖,那么安徽女孩就是涉世未深的愣头青。
这天,初来乍到的她因为在火车站摆卖开心果,被关押到派出所。
一开始,大家都兴高采烈地相互交流生意门道。
女孩说自己车票早就买好了,趁着回家之前赚点外快,没想到第一天就卖进了局子。
被问到第一次进来是什么感觉,她笑着笑着就哭了起来,感慨钱真的太难赚了。
在广州火车站,普通人想谋生,就是一场修炼。
坐牢18年的天涯浪子,看不到未来,试图自杀寻找人间净土:
手腕上的血口,是他风干的绝望。
也有走投无路的父亲,带着女儿在火车站偷东西,面对民警的训斥时埋头痛哭,说自己两个孩子还小,老婆也吵着跟自己离婚,人生一片灰暗。
就算是局子里的片儿警,也不怎么好当。
超时加班是家常便饭,遇到的也大都是负能量。
民警们早已被一地鸡毛和屡教屡犯的小贩耗空了心。
临近春节,看到值班表的民警们终于忍不住发牢骚:
年年都这样,能安排就是不给你安排休假。
太多无能为力的时刻,最后却只憋出一声淡淡的“草”,直指排班表。
众生皆苦,也许这片土地只是属于少数人的乐园。
但生活还是得继续。
纪录片的最后,广场上的叫卖声照常响起。
从派出所释放出来后,小贩们像往常一样,继续打游击,讨生活。
活着,有饭吃,有觉睡,有家回,就是他们想要的所有。
“你别抓我,我再干几天就回家了!”
“也许你管我叫做渣子,但我只想和你一样活着。我不知道活着的意义,但是我期待每一个春节的团圆,每一个美好的明天,和你一样。”
参考资料 -----------------------------
[1] 《差馆Ⅰ》,周浩
[2]《差馆Ⅱ》,周浩
[3]文末引言来自微博用户@GAGA_UIUC2019
截图 《差馆》《差馆2》 | 撰文 提花
综合 李启越 | 编辑 简晓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