找回密码
 注册
搜索
楼主: 源济

[人世间] 第三届非虚构写作大赛

[复制链接]
 楼主| 发表于 2020-9-15 10:04 PM | 显示全部楼层


我美丽的疯子母亲

 白朵 真实故事计划 2020-09-16

408BE008-478F-4EBB-8675-3D844E62A268.jpeg

DC4B18D1-1D88-4C9E-966E-CA104192AEDA.png



1


今年5月,医院来电话说,母亲已瘫痪在床,晕过去好几次,随时会走。

我去接母亲的时候,她被医院安排在重症病人呆的病房,医院医疗条件差,没有护工,母亲下体裸露着,只能旁边的人搭把手伺候屎尿。我感觉我的下体也被裸露在大庭广众下。

“好歹我是个女的,我也知道羞啊!”母亲偷偷对我说。“早就该接出去,太不孝!”一个男病人也厌恶地嘀咕道。

此时,母亲身上已经没有一块完好的地方可以扎针,脸部和针扎的淤青一个颜色,常年张着的嘴巴,如同腐烂的深渊,她已经不像人类。

母亲今年54岁,是一个精神分裂症患者。从我出生起,母亲就病了,她具体什么时候犯病没人知道,那时没有精神病的观念,母亲会一直听见各种声音,但是没有人相信,父亲常找村里的阴阳先生给家里做法,却不顶用。1998年,常常犯病的母亲干脆离家出走,开启了她流浪的人生。隔了两年,母亲仿佛从人间蒸发,父亲和继母生活在一起。

母亲没有任何身份,她仅用双脚,走遍甘肃、新疆、宁夏、内蒙古、陕西、山西等大半个中国。我在县城读高中时,母亲正是来去无影踪的时候,她可能随时出现,也可能随时消失。

一个春天,她出现了,从学校把我牵出去。我跟着她一路小跑,最后她带我到一个荒芜人烟的河滩,那里有条河,流着整个县城下水道的肮脏,却长着一些异常清翠的草木。

“妈,那么多地方,你干嘛带我来这么脏的?”

“其他地方都是人,太吵了,我跟你说两句话就走。”

我和母亲坐在河滩边,我瞅着那些异常美丽的花草,远望着缥缈的人间,听着母亲讲神神鬼鬼。在这个干旱的西北小城,除了在坟墓,我从未见过那么茂盛的花草。这个春天的阳光太漂亮了,我第一次以专注的神情,观看细微诡异的世界。

这是母亲给我带来的,我感觉她心里有那么明亮的东西,只是被人间的臭水河隔着,连我,她的女儿也被隔在岸边。母亲说完她的话,头也不回地走了。

2011年,母亲又忽然来了,父亲和继母领着母亲来到我的房间。她瘦得只剩一张皮,脸皴黑,只有两只眼睛亮着白光。她急急忙忙和我说:“我现在是神仙,能看到如来佛、耶稣、观音菩萨、毛主席。毛主席叫我打电话,把那些害我的人告到中央。你拿一支笔记下来号码,我叫别人帮我打,没人愿意帮忙。”

母亲眼睛盯着墙壁,把号码说出来,我数了数,是十五位。我拿我的手机拨出去,叫母亲说。手机传出空号的语音。

“那毛主席也骗我着呢……”母亲说完,背起一大包捡的东西就走。我拿起一点吃的喝的,翻出我所有的零钱追出去。母亲走得异常快,我小跑着才追上。

 “妈,你就不能等一下吗?”夏天那么干燥,她的嘴唇裂着口子。

“我给你说了,我今天晚上要走到县城!”

“我这有钱,给你买车票。”我把身上仅有的两百多块钱,塞到她手里。

“我不要,你又没挣钱,我怎么能拿你的钱。再说,都是你爸的钱。”推来推去,母亲只要了一百多。她指着不远处的一片树荫对我说:“要不在这里坐一下,我想睡一觉,乏了。”

我们在一块大岩石上坐下来,母亲打开她的包袱,里面都是她捡的衣服和碎布,衣服是湿的。“昨天洗了没晒干,趁这个时候晒一晒。”

我们把衣服搭在岩石和树枝上,母亲拿出干的衣服垫着,瞬间睡着了。正是中午,乡村一天中最安静的时刻,树荫里连风都没有,我守着婴儿般脆弱的母亲。她小小地蜷缩着,那么瘦那么黑。对于她的苦难,我一点解救的办法都没有,只能守她一会儿,给她翻翻晾着的衣服。

醒来后,她包起衣物就要走。我一把抱住她,感觉到她一顿,不说话了。很快,她安慰似的,拍一下我的背说:“不要哭!”然后她背着包袱,飞也似的,消失在白杨树夹道的转弯处,不见了。


2


和母亲的联系,就这样断断续续。2013年3月,我正在准备大学毕业论文,忽然警察告诉我母亲车祸的消息。这些年,我一直努力读书,想等自己有能力了带母亲治病,没想到她等不及了。

母亲在银川的高速路上被车撞了,负主要责任。几万的医药费,让身无分文的我开始到处借钱,结果亲戚都变成仇人,只有几个我大学认识的朋友和老师帮了忙。我也祈求老师们让我提前答辩,迅速结束了大学生活。

我跑了好多趟路给母亲补办身份证,当一切处理完,我们回到老家,我和父亲的关系也恶化了,他认为我不应该插手,就让政府去解决。但母亲腿骨折那么重,我不能扔下她不管,于是在县城偏僻的地方租了间房子照顾她。

在母亲养伤期间,我问她一些小时候的事,以找到她的病因。母亲一直罗列着她少有的愉快场景,忽然有一天,她悄悄和我说,她在7岁的时候被继父侵犯了。一直到现在,她小便失禁。母亲说:“这是我唯一的秘密。”

B263576E-BA70-4B75-9E21-1600C91ECA57.jpeg

图 | 母亲骨折时住的地方

等在北京找到图书编辑的工作,我将母亲从老家的医院接到北京。工作地点在北二环,工资3000元出头。我选择住在北五环外回南路一家自建的公寓里,房租每月600元。

虽然交通不便,每天路上通勤要花去三个多小时,但这地方人少,我可以整租十几平米的单间。每天上班前,我把房子锁了,把母亲和她的世界全关进小屋里。母亲不喜欢见人,也从没嚷着要出门,她好长时间都不知道我把门锁着。

母亲记忆力好,为说服她好好吃药,我用尽所有谎言,后面说话还要注意圆谎,为此我写日记记录。很多时候,母亲在仰头大骂,我心烦意乱地做饭、打扫、看书,尽量避免说话,我太害怕成为她的仇人。

慢慢的,母亲不好好吃药,生命的鲜活回到她身上,她不再反应缓慢,越来越密集的咒骂在空气中震荡,我像一面被不停敲打的鼓。母亲幻听中的世界,越来越真实地发生在周围。

“你听,那个嫖客骂我是骗子,旁边的婊子在帮他。她笑得开心死了。楼下的人听了这个男人的话,信了,也一同骂我是骗子。没人相信我了。”

“我相信你,也许人家不是在骂你。这里没有人见过你,他们根本不知道这里住着你……”我试图小心翼翼引导她。

“你不帮我骂!就知道大声跟我喊,骂你妈……”

我的世界轰然倒塌,什么也不敢说。母亲骂累了,睡去了。醒来后,她或许忙着应付骂她的人,我感觉我们的敌意淡化了。

“妈,你看阳光多好,出去转转吧!”我对已经有些臃肿的母亲说,她发胖得太快了。给母亲戴好帽子,穿好冬衣,我领着她像准备打仗一样出发了。这是母亲来北京第一次出门。

我们走进还未建成的公园,还带着野性的树木,将太阳光像波浪一样迷离地呈现,让人一下子得到快意。

我也看到了母亲的快意,她慢慢地走着,也许正在回忆曾经行走的酣畅。她说过,骨折后,腿不再像以前那么有力量。北京的楼太密了,这也使她害怕。

我和母亲在一条长椅上坐下来。几乎看不到人影,世界显得安静、宽大。我们坐在风里,慢慢感觉到自身的消失,乌鸦、麻雀们的声音异常宏大。


3


许多租客投诉了,房东终于不愿意收留我们。

我开始一日一日地找房子,北京那么大,哪里能找到没有人的地方?终于,我在广告栏上看到一辆房车出租,我很快去看了房。它在北五环外一个破败的园子里,园子深处藏着一栋栋独立的房子,一个月房租一千。房子前还有院子,可以种花种菜。

这里基本上是偶尔度假的人,才会住一段时间,我感觉它是为我定制的。没有人的地方,才是属于我们的。

通勤的路更长了,每晚我从繁华的北京二环一直北上,在路灯和车灯的转弯处,一下子进入猝不及防的黑暗、一条由葡萄架搭满的通道。

736B7C6D-F738-4904-97C7-FBB9AFCEBB1C.jpeg

图 | 葡萄架长廊

穿过葡萄架,我来到母亲睡着的窗口,轻轻地呼唤“妈,妈”,然后便听见“咚咚”的声音,像熊一样的脚步声,由卧室来到门口。母亲不开灯,她的两只眼睛就是灯。

我走进屋,打开灯,天气一天天暖和,母亲只穿着内裤,赤裸着身体。我拥抱她,吻她年老而幼稚的额头。她笑着,迫不及待与我对话:“我一个人心急,你来了就好。听到你的声音,我就高兴。”

她从厨房端来凉拌苦苦菜,是她白天从园子里摘的。她还在门前种上了几棵黄瓜,黄瓜很快爬上了小露台的木栏杆。

“今天老家的那个婊子不停骂我,我真想去杀她……我附体的毛鬼神今天说,你要结婚的对象在南方……”母亲照例无边无际地说着。

周末的时候,我们钻进树林里,母亲摘野菜,我躺着看书。我总是对着蓝天祈祷,母亲的病不要再恶化下去,我愿意永远陪着母亲走下去,愿意一生不婚不育,把她当做我的孩子。

2EAC0B8D-99BE-4585-85D3-FC9C6649F219.jpeg

图 | 租的房车

可母亲的药断断续续吃完了,病情不可遏制地恶化。我带母亲到回龙观医院看医生。医生随意检查了下,就开了药。我了解到在这住院的话,押金五万,每月得交八千。

刚取的药一吃,母亲的腿就抽筋,她马上翻脸,医院也不去了。我自己跑到医院,医生也不给换药,必须要母亲本人去。

母亲的幻听以迅雷之势加剧,我的话她听不见了,跟她吵架的人实在太多。一次,我还发现母亲睡在地上,她说:“来的神仙太多,床上睡不下了。”

有一天我回到家里,母亲正在门口对着天空磕头,她一看到我就喊:“赶快磕头,神仙发怒了,要杀了你。你买的《圣经》我也烧了,神仙现在不让我信基督,快磕头,跪两个小时。我已经磕了两百个头了。”

我被“烧了”这两个字惊到了,她要是放火把房子点燃了怎么办。见我愣着,母亲一把抓了我过去,叫我跪下。我怒了:“狗日的神仙,有种你把我现在就打死。”

母亲比我更愤怒,雨点般的拳头砸在我身上,抓着我的长发往地上撞。一瞬间,我所有的委屈、黑暗,都爆发了。我推倒母亲,掐住她的脖子,吼道:“不要活了,都不要活了,掐死你,我去自杀。”

我一直掐到母亲翻着白眼,流出眼泪,反抗的力气弱下去,忽然松了手。我久久地哭着,把到北京一年来的痛苦全都往外倒,像遇到车祸一样尖叫。

辞职后,我带母亲回到老家,把她哄进了医院。县城没有精神病院,母亲住进的医院是福利院性质的,住院费可以报销,家属只出生活费。

我已经没有任何力气了,便去了远在西藏阿里的男朋友那里,半年里谁也不见。


4


2016年,我到拉萨工作生活。有位朋友告诉我,他的父亲也是精神病患者,曾经也跟我一样跑了各种医院,没能治愈疾病,后来遇到一种营养学疗法,他父亲吃了两年多药,出现奇迹,现在可以正常生活。

这时我本对母亲的病不抱任何希望,忽然的光亮,让我又做了一次大胆的决定,把母亲接到拉萨来。结了母亲的住院费,取了上万块的保健药,我再一次身无分文,带着母亲坐上去往拉萨的火车。

“我已经来过西藏,好像是2008年吧,被一个男人带到他家里做女人,我不喜欢那个地方的风景,就走了。我没有身份证,班车不要我,火车也不要我,我只能步行走出西藏,走出青海,又去了我熟悉的银川……”母亲有点骄傲地说。

刚从医院出来,她还处于治疗后的呆滞状态,还没有更多的幻听幻觉占用她。

7B605C0F-0665-4324-9318-A6B70E201171.jpeg

图 | 母亲在拉萨

根据营养医生的安排,我每天准时给母亲喂药,并撒谎:“妈,这是我给你买的营养药片,帮助你恢复精神病药后遗症的。”她对利培酮、奥氮平、氯氮平等白色小药片很熟悉,看到我给她花花绿绿的好看药片,没有反抗地吃了。

大概一周左右,药物反应出现,都是医生所提前告知的状况,腹泻呕吐、头疼昏睡。母亲很快不吃不喝,说我在谋杀她。

我工作的地方距家有8公里,午休的两小时,我也要跑回去照顾母亲,晚上也不得安眠,很快我撑不住了。

看着迟迟不见好的母亲,我把她送到西藏军区总医院,这是西藏唯一有精神科门诊的医院。西藏不相信精神病,这是一个充满了信仰的地方,但是信仰拯救不了母亲。

我拉着骂人的母亲,来到精神科女医生面前,女医生笑眯眯且同情地听了我的叙述,说:“可能这是高原反应,我建议你去先检查排除一下。再说我们这里几乎没人看精神病,也没有住院部,我也只能给你开点药。”

在拍了肺部和脑部CT后等待的几个小时里,怕影响别人,我带着母亲到医院一个长满荒草的大坑里,她一会坐着,一会躺着,不停地对着天空咒骂,引来无数惊奇的目光,我局促地待在她身边。

医生反复看了片子,说:“什么事都没有,但我总不能不开药吧,那开几片健胃的药调节调节。”

为了说服母亲吃药,我开始和母亲同时服用。晚上工作完回来,我在小区门口就能听见母亲狮子般的怒吼,她想睡就睡,睡醒了就骂人,嗓子哑了,幻听却一日强似一日。她开始跟越来越多的神仙鬼怪吵架,跟所有的动物说话,唯独听不进去我的话。

吃饭前,一定要给她的众多神仙献上饭,如果不小心忘了,结局都是我跪着给她的神仙磕头赔罪。

总是在夜里,她忽然推门而入,叫我不要去上班,她听见周围有人要杀我。

总是在夜里,她忽然叫我给中央领导,给她的情人、仇人写信。

到2017年3月,我害怕自己变成母亲的样子,将母亲再次送回老家的医院,去北京给自己做了检查:中度抑郁症、中度强迫症。

吃药吃到月经不来,我立马丢掉所有的药,也决定让母亲在医院过完余生,我要调整好自己。


5


今年再次接到医生电话时,母亲已经在医院待了三年多。

每次去看她,我都很害怕,她必定要我接她出去,说有人要杀她,我只能找各种理由拒绝,带着被撕开的旧伤回家。母亲在只能看见水泥和灰色天空的每一天,都想着出院,现在终于要实现了。

救护车开了一百多公里路,颠簸着又痛苦又兴奋的母亲。经过父亲和继母的同意,我将母亲接到荒败已久的老家。家里的房子还是母亲在的时候盖的,二十多年了,现在它长满了青苔,长满了伤口。

我将母亲放在朝南的房子里,那里可以看见对面的青山,墙头的草,院中的梨树。母亲躺在我给她买的护理床上,看着玻璃外面说:“这里可以看风景,真好!”

0CB9309B-F592-4324-A419-6A6753CAD3E2.jpeg

图 | 老家院里的梨树

母亲要吃什么,我给她做什么,但是她能吃的东西太少了,我只能给她煮得很烂,剁碎,用勺子小口地喂。她所有的力气只够她转动脖子。

我曾经想,母亲跑不动的时候,才是我最轻松的时候。现在我确实轻松多了,但母亲却痛不欲生。她大小便失禁,因为小便疼,她不敢喝多水。我给她擦屁股的时候,她更是疼。母亲总是说,她晚上难受得睡不着。

但我相信,只要好好照顾母亲,她会一天比一天好的。我快速地拔掉院子的荒草,种上各种蔬菜,就像小时候母亲种菜给我一样。

母亲并没有等我,在出院的第24天,她吃早饭的时候对我说:“今天是我的日子,你不要怕,该吃的吃了,该喝的喝了,我该走了。不要把我送到医院。”黄昏时,她忽然没有力气说话。我在慌乱中叫来村医,村医给母亲量了血压,说:“准备后事吧,熬不过今晚。”

我在该不该送医院中煎熬,终于等来了父亲。父亲只是默默地开始准备人死前的仪式,我们这里,人死在医院是不吉利的。最终我选择让母亲解脱。她受了那么多年的罪,我不想再延长几天。

这次,她可以做回快活逍遥的神仙,不用在常年的流浪中,捡垃圾卖钱,不用在风雪地里的洞里过夜,被光棍的男人带回家。

她出院后没有好好睡过一晚,那让她现在好好睡吧



白 朵

爱草木,爱写诗,爱自由

回复 鲜花 鸡蛋

使用道具 举报

 楼主| 发表于 2020-9-26 12:29 PM | 显示全部楼层

成为贼

 张子鲤 真实故事计划 2020-09-26

F1BBE750-4B47-4968-90D2-C0937876FD2F.png

C3D5A71F-C71C-4BF0-8D99-2D6C9C58EB99.jpeg



大盗



2019年7月,张子鲤因酒后闹事,获寻衅滋事罪,被送进了昌平看守所。
欺凌、侮辱、体力劳动,起初,他跌入了人生的至暗时刻。在这个聚集着诈骗犯、纵火犯、盗窃犯、毒贩的看守所里,他也收获了一些狱友的帮助、友谊,和他们的故事。一个博士强奸犯向他建议,不如进行一场长达一年的田野调查。
2020年7月,即将出狱之际,他一共收集了522名犯人的数据。监狱里的信息几近透明,他在不停更换的狱友嘴里获取到了看守所近一半犯人的信息。
其中一项有趣的发现是:在他所统计的60余种罪行中,盗窃罪人数最多,占比14.75%,盗窃犯前科次数最高达到15次,有前科的占比55.84%——这代表了二次犯罪、职业犯罪的可能。这不能不说是一个可怕的数字。
在监狱的一年里,他慢慢知悉了江洋大盗们的前半生。

1

“在你这个年纪,我就从没为钱发愁过,真的。”45岁的刘明海看着我,以为我不信他,一连说了几个真的。
2020年5月,在昌平看守所4区9号,对我讲起往事,刘明海掩不住兴奋。
夜深人静,刘明海和团队摩拳擦掌,他们闯进钢铁厂,运走钢条、铁块、成吨的铁粉;翻进电器厂,将尚未封箱的电视录音机一箱箱装上车;溜进汽车厂,一点一点,蚂蚁似的搬空所有零件……
有一次,在一个极其破烂的厂子里,他们发现了金疙瘩。其中一个同伙,仅仅将他们遗弃的金皮偷偷带走,就卖了五六万。
他记不得偷了多少厂子,多少次翻墙进入却发现空无一人,便像主人一样大摇大摆走出去,也算不清到底赚了多少钱。也许得有数百万,或者更多。
这次入狱,却是栽在一桩作案价值7800元的小案上。他是因为偷工地的卡扣进来的。他叹了口气,向我解释这次“失误”:“如果不是那傻娘们,根本进不来。”
卡扣有三千多个,一辆金杯车装不下,他不得不骑三轮车来装。结果,空的三轮车被监控拍了下来。两个同伙早刘明海20多天被捕。依他的判断,光凭空三轮车是不能定罪的,只要咬牙撑着,37天取保期一过,一定能无罪释放。
但人算不如天算,警察攻陷了同伙的老婆。警察说,坦白从宽抗拒从严,没多大的事儿,要是不说,那性质就严重了。
“傻娘儿们不懂”,刘明海说,刚一下车,就被抓了。当时,他刚刚回到河南固始县的老家。警察在他村上布控,惊动了村长,村长赶来替刘明海说好话:“这人在大牢里待了十几年,老娘80多了,一定要少判点,否则出来都见不到人了。”
按照市场价格,他盗窃的卡扣价格在7到8元,6000多个卡扣,大概在5万元左右。
固始派出所将村长的话带给了昌平派出所,昌平派出所又递到了检察院,检察院同情他,在刘明海的起诉书上打了7800块的作案价值。
法院开庭,宣判。拿到判决书的那一刻,刘明海很高兴,刑期10个月,很少,按他的预期,至少得判一年半。

2

对成为贼这件事,刘明海刚开始只有朴素懵懂的感受:“那时候哪知道这个,家家都穷,都出去干……”

老家固始,河南省人口最多的县,承载着近2000年的厚重人文历史,被刘明海情绪化地表述为:“全县人都出去干。”

事实或许并非如此,但这不妨碍刘明海做出选择

从河南固始县到北京莲花池客车站,行程1227公里,用时11小时56分。上世纪80年代末,刘明海被邻居带上这趟客车,踏上了前往北京的淘金之路。邻居说,带他奔前程。前程,是钱程,也是贼程。

此刻,刘明海既紧张又兴奋,迷迷糊糊地,他似乎知道人生将翻开新的篇章,而其中书写的,并不是一个普通人该有的生活。

两个哥哥比他早几年来北京,干仓库管理员。1987年,他们偷走了厂里的8台进口电子设备,包括录像机和录音机。回到村里后,他们得到了一致的羡慕和赞美,不出意料地成了英雄。

到达北京,刘明海没有心情欣赏首都的名胜古迹,他必须开始打拼自己的前程了。

“害怕呀,能不怕吗?”回想起第一次工作的情景,刘明海至今仍心有余悸。

朝阳区的呼家楼、国贸,是他们的主业务区。邻居和刘明海分工明确。邻居负责撬开自行车的车锁,刘明海骑车离开。

“一直骑,别回头。”邻居对他说。

骑着自行车,刘明海的速度越来越快,树木被一棵棵甩在后面。心脏胸腔里剧烈跳动。他试图让自己保持清醒,便默默重复着邻居的话:别回头——其实,“也不敢回头,感觉有很多人在看。”

等发现回不了头,他只能那样过下去。他说服自己:一方水土养一方人,这个县出婊子,那个县出毒贩,这个县专门造假鞋,那个县专门干盗窃。做生意、讨生活罢了,违法不违法的,有什么关系呢?反正“全村人”、“全县人”都干,抓得了吗?抓得完吗……

等远离了密集的人流,车停下来,刘明海才松了一口气,擦擦浑身的汗。这次盗窃,价值一百。他还年轻,拿得少,但能挣到钱,这让他感到高兴。干了几次,钱像雪球似的越来越多,习惯了,就不怕了。

“哪天能少得了十辆八辆?”他有些得意。

普通自行车转手卖只能拿到一百左右,而山地车可以拿到双倍的价格,干了一年多,刘明海和邻居的主营业务从普通自行车拓展到山地车,收入一下子翻了两翻。

但随后的一次同乡同行聚餐后,刘明海跳槽到另一个团队,目光转向国营、集体、民营的工厂,开始了另一种生意。工作地点由国贸、呼家楼面向全北京,时间从朝九晚五调整到半夜三更。

人往高处走,没什么能拦住刘明海由小偷的“小”变成大盗的“大”。

小大的变化,不是文字游戏的切换。二者之间,在业务方向和产出利润上,有着明显的差别。自行车、手机、电动车、钱包等业务本身价值低,偷一个,”撑死了也就一万”;而工厂、字画、奇珍异玩、保险柜、轿车等业务,利润可能是前者的数倍、数十倍。

“没有人管,随便拿。”游荡在北京城的90年代,刘明海很难用挑剔的词汇形容它。在他的脑海中,这是一个没有边界、没有束缚,只能靠纯粹道德去约束个体的时代。

野心肆意生长,欲望遍地开花。


3

2020年6月6日中午,刘明海在生日这天等来了一碗寿面,吃了一口,便再没有动筷子。
他想起80多岁的母亲,她曾开过早餐铺,能蒸人间最美味的包子、做最好吃的面条。
但让刘明海记忆深刻的是她的性格,慈悲、宽容,这也为家族中的许多孩子带去了幸福和温暖。受母亲影响,成为贼后,刘明海依旧把慈悲、宽容当做箴言。
1995年,团队的钱越赚越多,野心越来越大,偷了那么多工厂,不仅没有被抓住,甚至连最初的冒险气息都消散得无影无踪。
有人便觉得,什么都偷,业务太过分散,光是踩点就耗去大量的人力成本。
有人提议,只撬保险柜,搞入室、抢富人、生意人的钱,提议得到了赞同。
保险柜业务的对象依旧是工厂、公司,工作时间定在半夜。而入室业务相对特殊。如果趁着做生意的主人不在家,那依旧是盗窃。
团队对该业务的定位是抢劫,只能趁着主人在家去。后来,经过实践,他们将入室的时间定在了黄昏晚饭时,偶尔中午也工作。
从95年到被抓,在撬保险柜和入室抢劫的来回切换中,刘明海和团队陷入了疯狂。
团队在业内有了名气,昌平某中学的混混也想加入。他们20岁左右,正处于荷尔蒙无法发泄的阶段,不要钱,“给钱也不要”,只是想让刘明海带着他们玩,包吃包喝包打台球就行。
“这几个小子下手狠,一进去就打。”刘明海对他们的业务能力勉强肯定,但采取暴力的方式违背了他的原则。
“只要我一去,就让他们别打。”在无数次工作中,刘明海恪守着母亲对自己的教育,慈悲、宽容,少用暴力。
正因为此,1999年末,北京中院在对其团伙的审判中,判处其中两人死刑、1人死缓、3人无期,刘明海是团队骨干中唯一被判处20年有期徒刑的。
看守所最不缺的就是时间。刘明海会将一段人生、一个往事截断成好几个部分,每周说一点。我花了两个多月的时间听他的故事,以为自己已经了解了他。
95年到98年,三年时间,刘明海的团队还是积攒了3条人命。
“有一次,翻进一家工厂,我们被一个看大门的发现了,老头,我们几个打他,往死了打他,让他别喊,又不是他家的东西,可这老头越打他越喊,我同案就拿起钢管,这么粗——”刘明海比划着,大概大拇指粗,“从他后脑勺敲,敲了两下,敲死了。”
又一个晚上,他们摸进一个宿舍,进了屋,就发现一排武警衣服。灯突然开了,队长坐了起来。他们这才发现里面睡着五个人。“我的同案上去一刀,就把这个队长捅死了,然后对其他人说,‘没你们的事,都躺下。’剩下的四个人就躺下了。我们关了灯,走了。”
回忆到此处,刘明海微微低垂着头,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他的眼睛不大,朦朦的黑褐色,浑浊,这一笑,混沌的眼睛里多了几丝诡谲。
我忽然警觉,一个将慈悲、宽容当做人生信条的人,在同案残忍地屠戮生命之时,为什么无动于衷。
几分钟后,刘明海又走过来,脸上重新露出讲述老头被同案敲死的愤怒,看着我说:“真的,那老头就该死,多管闲事。”
我陡然一惊,浑身哆嗦起来,那之后的几天里,我都没有敢再和他说一句话。我深刻地感觉到,我们活在两个完全不同的世界里。
4244F755-A9B3-4C23-BEB5-9490E1255EDE.png

图 | 看守所


4
在看守所,刘明海生活得很不舒服:“跑马都要被骂。”
跑马是看守所的术语,即遗精。那个晚上,刘明海跑马了,他脱下内裤去洗。因为只有一条内裤,洗完后,他光着身子上板睡觉,这一幕被监控发现了。监控室传来声音,命令他穿上内裤,他想解释自己没有内裤,会裹紧被子,但口音太重,对话在“什么”“啊”“听不清”的词汇里变成争吵。
“屁大点事儿都管。”刘明海很生气,他怀念在长春铁北监狱的生活。
1998年,团队中有人被抓,刘明海嗅出危险的信号,为了隐藏身份,他逃出了北京,投奔在长春扎根的二哥。
躲了半年,他还是被抓了,关进了看守所。他很后悔,一个商机和他擦肩而过——在收破烂中,他发现塑料瓶用机器打成塑料粒,从长春运到北京,两毛变成8毛,可以卖出4倍的价格,而长春汽修厂专用的塑料箱,两毛收6毛卖,利润有3倍。
干了半年,他已经赚到不少钱。“要不是进去,现在至少有几千万了。”刘明海唏嘘不已。当时,在长春,只有他一家做这生意。1999年末,刘明海被投送到长春铁北监狱服刑。
“跟家似的,除了没有自由和媳妇。”刘明海多次这样形容长春铁北监狱。
刚进去的头五年,他不想减刑,什么活都不干。躺在监室里,饿了,就下去拿现金买早点,包子、油条、豆浆、豆腐脑、馄饨,什么都有,楼下有两家摆摊的,互相竞争,所以东西做得很不错。
B45928B1-D4D4-49C1-9E71-7766AB95E414.jpeg
图 | 看守所里的食谱
吃完东西,他就睡,心里想20年怎么过,睡不着就起来看录像,看完了接着睡。
2004年,妻子寄来离婚协议书,他签了,没什么感觉,像行尸走肉一样。 
2005年,一个死缓犯成功越狱,夺车杀人,轰动一时。之后,监狱从严管理,刘明海也开始了两点一线的减刑生活。
电焊、炼钢、打磨钻石,他都干过,工作生活的状态,“就像在富士康。”和富士康不同的是,监狱里似乎更有人情味。
监狱里开运动会,得了名次能挣分,挣来的分能减刑。每年两次,监狱里请女子监狱的犯人来表演节目,又唱又跳,搞得跟联欢会似的,很温馨。管教对他也挺好,少减了半年刑。
高墙和铁网围成的这一方世界里,大盗刘明海,从最初的绝望、抗拒转变为接受、融入,继而习惯、依赖,完成这体制外向体制内的蝶变,总共花了六七年时间。
正当他试图享受监狱生活带来的乐趣时,2008年,家人探视带来消息:父亲去世了。

5
父亲去世,在他混沌麻木的心中狠狠划开一刀,伴随着鲜血淋漓的疼痛,他总算活明白了,决心出狱之后,踏实做人,正经做事,平淡生活。
然而,2014年末,真正出狱后,他再次陷入了混沌,现实和想象的完全不一样,变化太大。
他无法适应。
兄弟姐妹给了他8万,让他先不要工作,好好放松放松。但在相当长的时间里,刘明海不知道把钱花到哪里去;儿子已经成年,他缺席了儿子的整个童年、少年期,该好好补偿补偿,可儿子似乎不愿意和他说太多的话。
北京城到处是高楼大厦,到处是噪音,到处都人满为患。他去了呼家楼,去了国贸,那是他确立贼的身份的地方。
但,那里已经变成CBD,首都经济最繁荣的地方。曾经,他是这里干盗窃最出色的那个,人人最恨的那个。现在,他被时代抛弃了。
刚出狱时,头上还是密密麻麻的黑头发,两三年过去,天天发愁,一把一把掉头发,中间秃了顶,剩下的几缕头发也全白了。
盗窃不能再干,他只好先跟着姐夫,做收破烂的工作,姐夫给他开工资,每个月一万五。
干了不长时间,他觉得又苦又累,最重要的是收入不高。干脆自己单干,收矿泉水瓶、铁皮、酒瓶。二锅头酒瓶利润最大,一毛五收,三毛五出。足足九个月,累得脱了相,总算赚了十几万。
儿子还没到结婚的时候,钱留着手里,似乎变成了负担。他的同行、同乡陆续找上门来,推筒子,斗地主,很快,他将这笔钱挥霍得一干二净。
一天晚上,刘明海正在睡觉,手机突然响起,他接过,是同行的电话,让他赶紧过去,干票大的,发财。
时间定格在凌晨一点半,收破烂的刘明海,重新回到了大盗刘明海的躯壳。
新的团队依旧以地域为纽带——都是老乡。拉石头,在一个破旧的厂子里,团队有人发现了两块奇石。石头拍照,接收方鉴别后,一块为真,一块为假。
石头很重,不得不用圆木棍垫在石头下,靠最基础的物理运动,让它更快地滚进车里。开车,拉到指定交货地点,那边车已经在等待。
从偷窃到完成交易,走的是流水线。
事后,这个大家伙卖价22万。刘明海抿着嘴一笑。
他们曾经去偷一个价值百万的大石头,因为太重,叉车也弄不上去,
“只能算了。”刘明海不无遗憾地看着我,我则从他眼睛里看见了一个巨大的黑洞,很难说清楚黑洞里隐藏着什么。
直到盗窃卡扣,他又被扔进了监狱。对当前的中国形式,他做出了两个判断:
一.现在是经济社会,没啥别没钱;
二.现在是法治社会,干啥都别犯法。
以前在铁北监狱,刘海明吃了14年零10月的馒头,他曾发誓,再也不吃馒头,没想到,这次进来,又吃了10个月的馒头。
“再也不能犯法了。”刘明海对我说。
他喜欢做生意。当初被邻居带上那辆客车,他原本以为就是去做生意。不过,做生意赔本——坐牢,也没什么关系,做生意嘛,谁没个起起伏伏?
刘明海无数次劝儿子,“哪怕赔了,也是经验啊。”可儿子就喜欢上班,“一个上班族,能挣几个钱?”
他也想把亲侄子拉来做生意,侄子本科毕业,在山东一家国企工作,1个月工资七八千。他气不过:“这么点钱,大学都白上了!”
侄子有点犹豫,哥哥始终不同意,说国企稳定,但刘明海觉得,自己的观念才是现在的主流。
出去之后,他要先回趟固始老家,陪陪老母亲,养身体。3个月后,重新杀回北京来,做生意。
不过,现在是疫情期间,生意不好做。临出狱前,这个残忍又善良、精明又坦率、狡诈又真诚的大盗犯起了愁:
“嗯……看看吧,做点啥好……要是都不好做,就再狠干1年,攒够了,就再不干了。”
他眼里的黑洞从没有消失过。

*文中人物皆为化名。

—— 未完,明日继续更新



张 子 鲤

总是走在岔路上的人。

回复 鲜花 鸡蛋

使用道具 举报

 楼主| 发表于 2020-9-27 12:56 PM | 显示全部楼层

贼的道德

 张子鲤 真实故事计划 2020-09-27

F5BA4873-53D1-4C28-B854-3B4B577F6CDD.png

40B38DB4-E6E1-4E63-823D-8CB46F87D08C.jpeg


上文回顾:《成为贼》

小偷


1
一月十五号,接近睡觉的时间,号门突然打开,文东进来了,管教和副所长都站在门口。
“链,都打架了干嘛不链,这不是规定嘛!”文东说,他摇晃着脑袋,像是在说一件事不关己的小事。接着,他被拷走了。几分钟后,他被戴上手铐脚镣,拴在墙上的铁环中。
和其他犯人30平米的活动范围相比,现下,他被压缩到直径不到10公分的范围,未来3天都将如此。
他打了4区8号的广东仔,广东仔是因为碰瓷,被判诈骗罪进来的。“实在可气!”东哥说,他打广东仔是要教教他怎么做人。
广东仔仗着自己明天要被调走,明目张胆拿他桶里的东西,他质问广东仔,广东仔却甩出挑衅的话语,这让他很难堪。
作为监狱的常客,他明知道打人的后果。“就是咽不下这口气!”对于打人被拴,东哥丝毫不后悔,他说,要是不打,他得后悔一辈子。东哥在外面也是有头有脸的人,道上朋友很多,都给面儿。
文东,1975年生人,家就在昌平看守所附近的村里,是一名职业盗窃犯。
看见我,他冲着我笑,我也冲他笑。我们实在很有缘分。2区2号,4区2号,现又在4区9号见面了。我自告奋勇看护他,但他为了不麻烦我端屎端尿,进行了绝食。
在墙上的前48小时里,他一滴尿也没有尿出来,但在上墙后的第12个小时里,他就已经有了尿意。我多次说给他拿饭盒接着,他示意说不必,但他的脸,已经被尿憋得通红。
他按墙上的呼叫器找管教,说要上厕所。从早上等到下午,没人来给他解链。
东哥最终接受了我的好意,他拿着饭盒,面对着墙,过了很久也没尿出来,他又让我把饭盒拿回去。到晚上,东哥的脸由红变紫,尿憋得他坐立不安,身体也不由自主地痉挛,阵痛一波一波来袭。
半夜里,他又坐了起来,脸上大颗大颗的汗往下掉。
我背着他躺着,不敢动一下。从东哥的种种行为来看,这是一个豁达洒脱的人,在内心深处,却安放着一个过于谨慎、内敛的灵魂。
我将饭盒换成水桶,他坐在上面,却依旧尿不出来。夜深人静,我不敢动,是给他传递信息:没有人盯着他看,放心尿吧。
然而,直到次日的半夜,他坐在桶上超过半小时,才完成了这项旁人轻而易举的排泄行动。我将水桶放到大窑时,看到里面全是血。在看守所,我从没见过这样的人。

AAC776FA-08D7-4051-B04A-A2E2AEDEE154.png

图 | 作者在狱中收集的数据

2
我问东哥,这一行是不是像传说中那样,要将双指插进热水里夹东西,他摇头说用不着,那都是电视剧里虚构。我又问他们这一行有没有公认的贼王,他又摇头。
“那你一定很有名气吧?”
东哥眯着眼睛,不摇头,不点头,后来他说,在石家庄他们的家,方圆数十里,都知道有这么一号人。
在东哥的形容中,盗窃是个传统大行业,能细分出数十个专业,每项业务,对职业技能的要求并不一样。精通某项业务,不亚于读一个专科。真正入行,文东花了半年时间,成为技术全面的“精英”,他则用了20年。
观察同行工作是职业化的第一步,公交车站提供最专业的平台。
在这里,文东看见过同行两两配合,掩护对方偷钱包;利用报纸遮挡顾客视线;利用司机刹车造成的惯性贴身掏口袋;利用人的警惕心制造假象瞒天过海。
胖子行动缓慢,反应能力差,容易下手;穿着体面的人口袋里钱多;农民工可能会将钱缝在裤子里;抱孩子的女人双手被占,是完美的猎物;睡梦中的男女,永远都是待宰的肥猪……
总结盗窃心理学,学会使用兵法,掌握侦查与反侦察能力是基本的职业素养,而心思聪慧、记忆力好、随机应变,代表着一个职业小偷能够走多远、走多高——这属于老天爷赏饭吃。
毫无疑问,文东是老天爷眷顾的那个。
绞链一般在夏天干,女人穿得少,戴了金项链、金手链的,一去买菜挑拣蔬菜得低头,一低头,项链的下端就离开了脖子,就这时候,把医用剪刀伸出去,咔,另一只手接着项链,绞了就走。
“要是超过一秒钟,那就不专业。”
“他们手抖,一哆嗦,人家发现了,就干不成了。这个只有我能干。”东哥说,2010年夏天,他和3个朋友一起干了一个半月,赚了60万。
基础业务从钱包开始,再拓展下去,但凡人身上跨的挂的背的戴的提的拿的,和钱有关系,都属于文东的工作范围。
东哥的描述,让我恍惚间产生了在观赏一种工匠精神的错觉。
21世纪的前10年,是文东的黄金时代。偷钱包,效率最高的一次,在长途车上,有个睡着了的家伙,他很轻松地从他怀里拿出包,不到20分钟,三万五到手了。
智能手机出现后,主营业务调整为手机。
“毫不夸张地说,我偷的手机,得用一个卡车装。”文东用手比划着。这些偷来的手机将全部被运送到深圳的华强北手机二手市场——中国最大的电子市场——在那里被漂白后,卖向全世界。
职业巅峰,也许是在2008年,文东和100多个同行组成了声势浩大的盗窃军团,从中原腹地河南某县出发,一路向北,以摧枯拉朽之势席卷华北平原。
他喜欢一掷千金的生活,喜欢交朋友,喜欢四海之内皆兄弟、快意恩仇的江湖。他的江湖,由分散在全国各地的朋友构建。
同行遵循传统的地域观念,自动将小我镶嵌到某个省市的版图中,形成辨识度较高的河南帮、四川帮、黑龙江帮、江西帮,新疆帮……帮派通常散化成三五个人的小团队,分工合作。
这是文东最怀念的日子。

3
现下,这一行到了瓶颈期。
2018年8月,他和3个合伙人开车到农贸市场。进了市场,看见有人将手机露出了口袋,他四处观察,确定没有便衣后,迅速凑过去,伸手,掏出手机,转身便走。
整个盗窃过程以秒计时,然而,就在他转身的时候,一个老头正拿着手机拍摄。
总结这次入狱的原因,文东认为,还是职业素养不够。法律日趋完善,警察打击盗窃力度持续增大,天眼摄像头四处遍布,搜集证据的手段越来越先进。
小偷行业由中风险超高收益变成了超高风险中等收益。
“投入和产出不成正比。”重庆江津籍职业小偷王明清道出了实情。从业20多年,最近5年,王明清几乎年年都折进来,进监狱率远超过其他时期。
他的同行老乡,刘满银和老冯,释放几个月也先后折进来;黑龙江籍职业扒手汪明,19年释放数月,于当年10月再次落网;齐齐哈尔,1993年出生的小庄,19年8月盗窃罪刑满释放,10天后再次落网;黑户竹子今年19岁,但已经三进宫……
毫无疑问,小偷行业的风险还在持续增加。有人叹息,北京打击盗窃的力度,正在把人(小偷)往河北周边驱赶。
工作环境发生了很大变化,以前主要是公交车站、地铁、火车站、公园等地,现在,这些地方高密度的摄像头、无处不在的便衣使得业内人士越来越谨慎,转而选择相对低风险的农贸市场、街头、集市。行业精英如文东者,也以商场为主要的办公地。
反扒大队有专门培训业务的老师,而全国数百万的盗窃军团却没有一所正规的大学进行专业课培训,这让小偷们普遍感到可惜。

在他们看来,并不是反扒大队的有多厉害,而是小偷行业出现了断层,手艺无法通过系统的教学传授出去;过于陈旧的师父带徒弟的传统模式依旧是主流,而且,师父往往抱着“教会徒弟饿死师父”的旧观念,很多技艺已经失传……


4
半步桥头,雾霭氤氲煞气稠。獬豸抚角忧,魑魅魍魉吼,飞花难锦绣……”东哥能背很多诗,岳飞的、白居易的、李白的、苏轼的。

7BB10975-5191-4B94-9412-CF7CA2FF1FD9.png

图 | 文东家挂着的书法作品
东哥念的这首,据说是一个在七处的老教授写的诗,七处是北京第一看守所。老教授被判死刑,在绝望之际,写了这首《七笔勾》。
“咫尺飘尸臭,一入斯门此生便罢休,因此上把浪子回头一笔勾。”
我沉默着,东哥也沉默。
某种程度上说,文东成为贼,和他的爱情不无关系。他与妻子荣慧相识于童年,相恋于初二。
荣慧1976年出生,比文东小一岁。两人早恋被父母发现,分居二地时,文东每月两次从北京到新乐见她。少年穷,攒不到钱时,逃票、扒火车都干过。
肚子饿得实在受不了,就走到了一个面摊前,要了一碗面。看见面摊车上的一盒钱,趁着老板不注意,文东跳起来,直接冲过去,抓了两把钱就往外面跑。这是1992年,文东第一次犯罪,抢劫,因为爱情。
荣慧家人的暴力威胁,是这段校园爱情的又一道障碍。被打得遍体鳞伤,爬不起来,文东并不在乎。
文东赢了。1995年,给岳父打下5千块欠条做彩礼,订婚,他带着荣慧前往北京谋生。
学历不高,没有一技之长,北漂的小情侣只能靠体力劳动换取收入。
给江苏人打工,装修,每天的工作是拿砂纸打墙灰,一天下来,整个人都是白的。夜里下了班,整个人瘫在床上,无法抬起胳膊。
荣慧哭着劝文东别干了,然而,她的工作更辛苦,做串串,每天晚上一根一根串好蔬菜、丸子,凌晨四五点起床,挑着担子,辗转数趟公交,到车站去卖。夜里回来,又得继续串蔬菜。
工地干活,文东被派去搬手脚架,加起来重六吨,从这栋楼挪到那栋楼,累得浑身虚软。
工作总在换,租住地总在换,饱尝辛酸,看不到任何希望。在气馁和极度的疲惫中,文东歇了几天,石榴庄的出租屋待不住,他到附近的公交车枢纽站溜达。
枢纽站龙蛇混杂,文东很快发现了隐藏在其中的暴利行业。“紧张,害怕,手心出汗。”成为贼,文东再次体验了抢劫面摊的情绪。
用了半年时间,文东才真正入行。工作的旺季,往往在11月到次年2月份,早上出去干活,快则半小时,慢则两个小时,结束工作,剩下的便是快活的休闲时光。
在歌厅,在KTV,在夜场,在工体,在三里屯,在后海,在北京夜夜歌舞的酒吧、坐台小姐聚集地,文东体验到了人生的另一种乐趣。
这种乐趣,是金钱、酒精、性、暴力、冰毒的混合体,在大分贝香港流行曲和电子音的轰炸下,变成纯粹的发泄。
赌、毒、嫖、是大多数职业小偷暴富后都会沉溺的爱好。生活极速膨胀,越过了文东想象的边界。
一入斯门,此生便罢休。

5
东哥游离在法律意义上的好人坏人的标准之外。
东哥及其合伙人默契配合,从业生涯都超过了十年,盗窃美学的重要篇章是契约精神,他们彼此信任,没人出卖朋友。“谁进来都不乱咬人,出去了还一起干。”
我得以猜测,小偷团伙的团建活动也许是到关帝庙烧香。关二爷不拘黑白,只问忠义。
跟妻子搬到分钟寺租住时,荣慧到火车站卖麻辣烫,而东哥就闲在家。
他的房东是一对老夫妻,丈夫瘫痪在床,妻子无心打扫,院落肮脏零乱,东哥爱干净,打扫得干干净净,甚至替老头端屎倒尿。
“我们搬走的时候,老头老太太特别不愿意,他们的儿女也都来劝,愿意不要房租让我们住。”东哥自豪地说。他干的赡养父母的义务劳动,连房东的儿女们都没做过。
在跟各行各业打交道的三年,文东看见了许多黑色交易,参与的人中,黑道白道都有。“太黑了!”东哥苦笑着,他并不觉得我能理解他所说那个魔幻的世界。
停顿片刻,他又开口:“我不偷老人,不偷学生。”
“所以你刚进来,我特别愿意帮助你这种人,上过大学,受过高等教育,可太单纯了,都没被社会污染,我很不希望你们受到一点点伤害。就在你们的人生轨迹中活着就挺好,体体面面的,千万别看到这些……”
复述东哥这段话的时候,我热泪盈眶。
入狱是我生命中的至暗时刻。监狱里等级明确,犯人们命令新人多干活,却用刻薄而恶毒的话辱骂他们。
我曾目睹狱友被要求替头板(管理犯人的犯人)捏腿、按摩,或者被迫当众表演射精。当头板心情烦躁时,他会受到更严重的惩罚,往往一边哭一边哀求,希望头板放过他;头板心情好的时候,会让他多吃一个馒头。
东哥用他的江湖地位让我免于遭受欺凌,又在我对人生、未来彻底失去希望时宽慰我。
“人不能用好坏去分,这世界上没有好人坏人。”在和他面对面的交流中,我能看到在东哥喉结的抖动间,他的身体、他的心灵也在颤抖,也在怀满希望地呐喊。但很快,他让自己矛盾的心灵又滑入深深的黑夜里。
2020年1月23号早上,东哥终于被解链,调回隔壁的8号。走的时候,他没有回头。2月19号,他刑满释放,临走前,他冲我喊话,说记着我的情呢。
我感动又自责,他被链在墙上的那三天,我什么都没有做,可他却觉得欠了我很大的人情。
他给我留下了联系方式,邀请我到他家里做客,并许诺给我做他最拿手的猪肉炖粉条。

D7917410-31B5-4691-83E7-85677E284EB1.png

图 | 出狱后,作者前往文东家途中

6
文东于2020年2月19日出狱。出狱以来,他一直待在新乐市的家里。
凌晨1点,9楼的家中,灯已经熄灭。钥匙放在门口的鞋中。女儿已经睡熟,荣慧躺在床上,睁着眼等待丈夫回家。丈夫已在回家路上,暂时没有任何危险。
这是这个家最安详的时刻,荣慧不必再时时刻刻绷紧神经、为丈夫担忧。
这么多年来,每每撑不下去,她会想找个人倾诉。但她不能,也无法对任何人诉说。
“哪一天,突然接不到他的电话,那就是出事了。”荣慧平静地说。她能做的,只有收拾好行李,偷偷摸摸地前往某个看守所、某座监狱。
一年、两年、三年,漫长的等待后,再偷偷摸摸去一趟监狱,接回那个心灵、肉体相当陌生的男人。
荣慧也曾想过离开,他吸毒,他出轨,他干坏事,偷别人的东西,不仅违法,还伤天害理。
但文东拒绝签字,他清楚,妻子是个好女人。自己不在家里,老人和孩子都由她一人照顾,艰辛自不必说。母亲是北京人,毛病多,说话冲,不留情面,对所有的亲戚朋友都当面数落过,唯独对妻子,“没有一点点挑剔。”
文东坚决不离,发誓、作保证、软磨硬泡、威胁、搬出父母和孩子当筹码……为了挽留荣慧,他用尽了手段。
“说不吸毒他就戒了,再也没吸。”对丈夫的决心,荣慧点了点头,表示肯定。
数十年的感情,并不像加减乘数那样简单直白。“这么说吧,快30年了,我们两个人已经活成了一个人,不用说话,一个眼神,一个动作,就知道对方在想什么。”她说,“人到中年,已经不是爱不爱的问题了。”
我没法想象荣慧的情感世界。但也许,在内心深处,她依旧对那段电影似的恋情残存着一丝希望。
15岁的女儿在隔壁房间时,聊起小偷话题,夫妻俩下意识地露出了紧张的神色。
荣慧将声音压得很低:“他干什么,她应该猜出来了,毕竟隔两三年就进监狱,怎么看也不正常……但她从来不说。”
女儿是声乐艺术生,为了让她进入当地的好高中,家里花了四万元。 
1997年,文东成为贼后,荣慧劝过他,不要做这行,但文东根本不听。
直到今天,荣慧对丈夫的职业依旧不赞同,这并不只是传统道德认知里,贼就意味着坏人,意味着蒙羞和耻辱;也不只是现有法律体系和社会运行中,它被定义为违法。
“(女儿)上学的时候,别人都介绍自己的爸爸是做什么做什么的,你让她怎么说?她爸爸是干这个?你让别人怎么想,还有谁愿意和她交往呢?”
文东也经常被这个问题所困扰。文东想过放弃,可放弃并不容易。
20多年来,他没干别的,就是偷,自己所有的职业技能都和偷有关,社交圈子也几乎是完整的小偷王国。自己已经“半个身子埋土里了”,“没有学历,没有文化,拿什么养家?”
当年,成为贼是主动选择,艰苦的体力劳动并不能换来和劳动相匹配的报酬,反而在日复一日的机械劳动中变得挫败、绝望。而偷,轻而易举得到丰厚的物质报酬。
但获得高额收入后,文东并没有选择收手,而是继续偷。这让我无法理解。
“干我们这行,就好比草原上的狼。光有羊不行,草原很快就被啃光了,羊也容易生病,有了狼呢,哎!老弱病残的羊被吃了,草原也还是绿的。有了狼,各种动物都能生存。作为食物链中的一环,它能维持一个平衡。”
文东大口大口地抽着烟,不到半小时,他已经从烟盒中取出了6根烟。猛吸一口烟,他吐了出来,大团的蓝色烟雾将他的脸完全遮蔽了。
显然,文东在23年的职业生涯中,实践、总结出了一套生存的完整理论,我不可能影响、也不可能说服他接受我作为普通人的观念。
在文东的职业规划中,北京依旧是工作重心,说不好哪天会来。
当这个最强的职业小偷踏进北京的那天,所有的人:
请攥紧自己的手机。

*文中人物皆为化名。

上文回顾:《成为贼》




张 子 鲤

总是走在岔路上的人。

回复 鲜花 鸡蛋

使用道具 举报

 楼主| 发表于 2020-10-2 09:30 PM | 显示全部楼层

工厂文青的流动爱情

 肖斌 真实故事计划 2020-10-03


2A91605C-CA3F-4F30-8213-8FCA49DC5E11.jpeg
F01CD882-3EF8-47F4-B4D1-13C576037DAB.png



1


林政喝着酒,抽着烟,乱糟糟的头发盖住一半耳朵,对我说不行。我们是普通工人,完全不知道当官的怎么想。你那一篇,我最不喜欢的就是写厂长那部分。面对一件事情,厂长会怎么想、怎么讲话,都不像你写的那个样子。
虽然被批评不舒服,但林政说的这一点,击中了我,我无法反驳。他继续说:
“这些还不算致命的!可以把厂长拿掉,换成车间主任,车间主任我们就熟悉啦,天天看见。致命的是——”
我看着他。我和林政从初中起就是同学,高中毕业一起进电炉厂,一年实习期结束,1989年,我们搭档了,他冷作(注:将各种型材按照图纸和技术要求做成产品),我电焊,我们都住在厂里单身楼,他住在楼上右边第一间,挨着楼梯,我住在最里面,挨着厕所。
我们初中时就喜欢写作,从诗歌开始,然后武侠,再到小说。先短篇,短篇没有发表,就中篇。我们是对方作品的第一个阅读者,读完就交流,交流时从来没有客气话,直接说,你这一篇哪里好、哪里不好,结构、人物怎么样,语言、节奏怎么样。
80年代末到90年代初,文学风起云涌,男女老少都是文学青年。走上文学这条道不是我和林政的自主选择,贫瘠的80年代没有娱乐,我们只好看书,读书的起点是地摊小人书和图书室。图书室里都是革命文学,后来在地摊上看到梁羽生的《云海玉弓缘》等武侠小说,才看到一个崭新的世界。看多了,我们也试着写。进厂后,我们梦想着作品发表,被厂里的人刮目相看,或许能从工人转成干部也说不定。
林政写小说常躲在屋里写,我还参加文学班。1988年,我看到《株洲日报》上“汽笛”文学班的招生广告,希望林政同去,他不愿意交钱,我交了25元钱,成为了文学班的学员。在文学班,我接触到《诗歌报》、《中篇小说选刊》等文学报刊杂志。读到翟永明的诗,“月亮像一团光洁芬芳的肉体/酣睡,发出诱人的气息”,大胆的比喻和贴近生活气息的文字,让我看到文学不可思议的诱惑。我在文学班得到的杂志也给林政看了,后来我开始订阅报刊杂志,林政老看我的,过意不去了,他才开始订阅。
我和林政的创作还处于模仿期,我们疯狂地写作,没有谁教我们,读过的每一首诗歌、每一篇小说就是我们的老师。那些文学报刊都被我们翻得“糜烂”了,拿在手里是软踏踏的,一摸,上面似乎有一层毛。

9E27356F-D6B5-44B8-9FF1-9B910A78CE32.jpeg

图 | 我当时订阅的《诗歌报》
林政特别喜欢《中篇小说选刊》,一门心思往小说里钻。他原本不喝酒,不知道怎么写人物喝酒时的状态,才开始学习喝酒。
我看着他抿一口酒,撇一下嘴,再眯眯眼睛。他就是这样,一句话说一半,要你问他才接着往下说。我其实很烦他这套,故弄玄虚。但还是追问:“什么是致命的?”
“我们是男的,小说中有男有女,女的那方面怎么样?”
“女的哪方面?”
“味道啊,女人的味道是怎样的?写到发生关系,只能猜测,而猜测不准确啊。所以我想好了——”
我笑:“那你就和罗瑜贞好一回嘛。”
罗瑜贞在电炉厂厂门口外的商店上班,她爸是工会主席,从车间调到商店也是她爸安排的。我们是同龄人,说得上话,罗瑜贞挺漂亮,我先认识她,又将她介绍给林政,罗瑜贞看上了林政,但林政不理她。她只好常来找我,她很佩服我和林政,说单身楼这么多男青年,或者吹乐器,或者打鸟。你们看书,还写文章,你们真了不起。
但林政不喜欢罗瑜贞,林政喜欢灏灏姐。灏灏姐和我们一个车间,钳工, 30出头。厂里人都知道,灏灏姐相亲多次,都没遇上对她感兴趣的男人。我怀疑林政是严重自卑,选灏灏姐他才心安理得。
我愤愤不平:“那你和灏灏姐好一回吧。”
林政叹息:“她不喜欢我。”
林政25岁了,还没试过女人滋味,我经验多些,但最后关头,没一次成功过。林政告诉我,火车站有鸡,他准备这个月12号发了工资就去火车站,哪怕需要一个月的工资,他也一定要试一下女人的滋味。
“女人是谁不重要,”他说:“重要的是女人的滋味是什么,这个要弄,才清楚。”

2
转眼到了12号,我惦记着林政的事情,吃过晚饭就到处找他,单身楼、他家里,都找不到。到晚上9点了,我忍不住,在小卖部买了两瓶啤酒,带着啤酒,坐在池塘边的草地上等他。夜里快12点,孤零零的马路上,结结实实的小矮个林政回来了。
我们坐在池塘边、小树下,每人一瓶啤酒,他把一切告诉了我。
——没有车从单位通往市区。林政走3公里的路去市里,接着坐公共汽车到火车站,在火车站附近转悠,逛到一个巷子里的路边店,店名叫“忘忧”,门口站着一个40多岁的女人,林政隐晦地说明来意,跟着女人进到店里的一个包间。
不久,女人带了个女的进来,说这个女的叫兰兰,18岁,包你满意的。林政看看兰兰,觉得她28不止。但他还是随兰兰来到楼上一个昏暗的小房间。兰兰引导着她,到最后一步了,林政紧张,总不射。不知道弄了多久,兰兰求他,算了吧?她还有客在等。事情最终没有成功,林政一个月的工资也花得差不多了。
我还想追问,林政说很晚了,回去睡吧。
干了最后一口啤酒,我们把空瓶子扔进池塘,“波”一响,沉下去又浮上来。林政穿着圆头衫,一身汗臭,两撇小胡子,我们从黑暗中走进单位院子,上单身楼。一路上他意兴阑珊,嘴唇紧抿,进自己的房间马上锁门。我到自己的房里不久,听见他又走过长长的走廊,经过我门口,到我隔壁的厕所洗冷水澡。
他两个桶子轮着接水,把一桶桶水举过头顶倒下来,破裂的水砸到地板上,除发出叫旁边的人听了感到撕心裂肺的声音外,世界一片清静。
我相信,去火车站的事,林政从没有和第二个人说起过,日子平平淡淡地过着。这天,林政拿着新一期《中篇小说选刊》,兴冲冲地跑到我的房间来,这期《选刊》上有一个故事不错,说的是抗日时的传奇,他兴奋地和我讨论这个故事的漂亮之处,他一激动就乱弹烟灰,都弹我床上了。我一笑而过。当时通俗文学和纯文学地位是不一样的,故事出奇制胜,就等于通俗文学。通俗文学好看,可让人瞧不起,我是练纯文学的。
半个月后,林政拿了他新写的中篇来了。他这个中篇,是模仿《选刊》上那个通俗文学的。林政新编了一个故事,故事说关羽的“汉寿亭侯印”在抗日期间被挖出来了,国民党、日本人、土匪,围绕这个印展开保护、夺取,里面以土匪为主角,漂亮的女主角兰兰为了保护印,和青年土匪阿正之间发生了缠绵的爱情。
阿正和兰兰直接的身体接触,是我没有写过的,我觉得很刺激。
这个中篇林政投向《湖南文学》,两个月后,车间办公室来了《湖南文学》编辑部的电话,林政接了电话,和什么人都没说,就一个人跑到长沙去了。

3
我比车间里的人更晚知道发表的事情。钳工班来了个技校毕业的19岁姑娘,小马。这段时间我有事没事,常常到钳工班找灏灏姐说话。灏灏姐平日不管开心不开心,总板着脸,本来我从不跟她聊天的。
灏灏姐开玩笑,你到底是找我还是找她啊?小马在旁边听灏灏姐这么说,抬起她那对无辜的大眼睛,往我们这边瞟过来。我是喜欢小马的。小马一张小脸像朵小花,别人的头发都是黑色,她下面半截是外国色。她还化妆,那时厂里没几个女孩化妆。化妆的女孩怎么这么好看,无辜的眼睛特别无辜。
“林政发表小说了,你看过吗?”灏灏姐问。
“啊?”我晴天响惊雷。
“你们都写文章的,又是最好的朋友,你会不知道?”
我一点都不知道,只知道这段时间根本看不到林政,他很少来上班,或者报个到就跑了,领导也没问过我。我和他是搭档,他冷作的工作不做,我电焊的活都快干完了。
几乎是立刻,我的心沉下去,沉到深深的水里。我们从诗歌起步,诗歌我写了不到一年,1989年就在《株洲日报》发表了诗歌处女作《星期六的约会》(原作品名)。林政一首诗都没有发表过,哪知道突然,他发表小说了。对于文学爱好者来说,发表诗歌和发表小说,那可不是一个重量级的关系。

40E4A803-F6A6-43A1-B46D-A512842AB75C.jpeg

图 | 1989年,肖斌发表于《株洲日报》的诗歌《约会》
“他给了我一本刊物,你要不要看看?”
灏灏姐从工具柜里,拿出一本《湖南文学》给我。我查找目录,一下子就看到了小说的名字和作者林政。我翻阅小说,很容易地看到林政把初稿给我的时候,我通篇帮他删除、增添的段落,修改的词句、标点符号。铅字就是美丽啊,最普通的铅字,也比名家书法漂亮。
小马吵,问能不能先给她看,我给她。灏灏姐说小马别把书搞坏了,我要还给林政的。小马本来蹲在地上干活,拿着书,活不干了,跑到角落的铁长椅子上看去了。小马穿衣服和我认识的女性不同,不知道为什么,哪怕是工作服,穿在她身上也特别好看,合身,该凸的地方会凸出来。她背对着我们到铁长椅子那边去,小屁股鼓鼓的,扭动的姿势都跟别人不同。
灏灏姐说林政稿费拿到了,700块,今天晚上林政请车间的年轻人到化校去吃宵夜。这段时间他忙一点,刚刚加入株洲市作家协会,他偷偷往外面跑搞写作的事情,也没有跟车间领导请假,如果领导问,你帮他担待一点。
我看着灏灏姐这张寡淡的脸升起光辉,问:“你同意了?”
灏灏姐笑:“同意什么,别乱想啊。”
她又掉头喊小马,先别看了,做事,等下今天做不完,你师傅要你加班的。小马遗憾地合上杂志,放到她师傅的工具柜里,过来对我说:“好想看啊,把你写的也给我看看,行吗?”我点点头,心情复杂地离开。
晚上有十几个人,主要是我们车间的,包括罗瑜贞等,我们在家里吃完晚饭后,约在厂门口过去一点的地方汇合。人到齐了,一起走路去化校。灏灏姐陪在林政身边,林政步伐轻快,谈笑风生。小马、罗瑜贞,都陪在林政身边。我跟几个哥们走。
走完一公里左右的马路,我们上了铁路——株洲是一座火车搬来的城市,到处是铁路。走水泥枕木不像走马路,枕木之间的距离,比平常走路的步伐要宽一点。高个子像我还好,矮个子走,要跳,所以小马和罗瑜贞就像两只窈窕的麋鹿,围着林政跳来跳去。她们越跳,我越青筋暴露。
这个夜宵他们都吃得高兴,大家都看出了林政和灏灏姐的关系比以前进步明显,不断举杯祝贺,真为他俩高兴。灏灏姐相亲不顺,曾反复说过,这辈子要独善其身。这回好了,把她解决了。而我看到林政的目光老在小马身上探究,从里到外。罗瑜贞和我一样寂寞,像夜空的星。
灏灏姐多老练,她也看见了林政向小马漂移的目光,在桌子底下,她把林政的手抓住了,还摸林政的大腿。这一夜的林政,真是春风得意马蹄疾,王朝马汉在身边啊。
发表了这个中篇之后,不久林政又在《株洲日报》发表了一篇报道,歌颂我们单位书记兼厂长的文章,一时之间,他风头无两,睥睨一切。干部工人都议论,认为林政应该会转为干部。毕竟,厂里还没有人在报刊上发表过文章。
林政接下来又参加了省文联在株洲办的笔会,他常常不在车间,我不知道他如何请假,他好像得到了车间的默许,这更佐证了他会变为干部的传言。
林政不在车间,我在车间也没什么事做,我报个到,马上就跑回单身楼看书。林政单身楼房子的门总是关着的,以前我路过这张门,可以随意推一推、喊一喊他的名字,现在我俩关系尴尬,我低着头,默默地走过他房门。
几次,我看见过灏灏姐从林政的房子里出来,她已经有了林政的钥匙,他们也偶尔在这里做饭吃。门外面放着个小煤炉,煮饭炒菜,弄好了饭菜端进去,两个人关上门快快乐乐地吃,举案齐眉的样子,就差早生贵子了。

4
车间团支部书记找到我,说领导批准车间青年出去搞一次活动,费用大家平摊,地点是衡山。星期五下午车间放假,我们坐火车出发,星期五晚上住山下,星期六一早爬山,在山上住一晚,星期天回来。
这真是天大的好消息。1995年5月1日起,全国开始实行“大礼拜”(注:双休日工作制)。大礼拜一实行我们就想出去玩了,都到秋天了,才梦想成真。
全车间年轻人都参加了。我们登上火车,林政和灏灏姐坐的是两个人的位子,小马想靠近林政,她跟人换了位子,隔着走廊,坐在林政边上。
她跟林政说他的那个小说,她列举了很多小说当中她喜欢的词句。我听她说的词句,有不少是我改的,可林政都忘记了,他的小胡子翘起,细细分析这一句为什么这么写,他真的忘记了,那是我造句的风格,是我的独一无二,可惜是在他的文章里。
我和林政一直是对方作品的第一个读者,林政看完,会在最后写一两段话,我看书喜欢手头拿一只笔,随看随划重点,看林政的文章也一样,随看随划,对不好的句子立刻修改。所以我一认就认得出哪是我的句子。我把头扭向窗外。
林政告诉小马,这个小说是写故事,人物要为故事服务:“譬如说手啊……”林政向小马伸出他的两只手,叫她把手伸过来,林政拿着她的手:“你看你这希望纹、羽毛纹,婚姻线事业线,天纹地纹,啊。”小马叫起来:“你还会看相啊?这么博学多才!”
我看灏灏姐,她和林政之间隔着宽宽的距离,都可以再坐一个人进去了。她紧紧地靠着窗户,窗户幸亏不是墙壁,如果是墙壁,她就融化到墙里去了。她望着玻璃上印出的林政和小马。林政弯着腰,小马也弯着腰,他们两个隔着过道,头都挨到一起了。小马时不时哈哈笑,林政说话的声音细细的,他故意的,他的声音只有小马听得清。
火车咣里咣当,摇摇摆摆,令人想昏睡。不真实的车内的灯光,走在过道上左倾右倾、走走停停的人。本来大家都心情愉快,林政和小马的肆无忌惮,令大家都了无生趣。林政是火车的核心,我和灏灏姐是两个边沿人,有一回无意中对视,勉强笑笑,人生是一场梦啊。
车到了衡山站。我们下车问衡山在哪里,才发现衡山是衡山,衡山站是衡山站,衡山在南岳,衡山站在衡山县。明天白天才有去南岳的汽车,火车站附近没有住宿的地方。一行人决定坐过渡的船,先去县城。
我还在失望,想再抱怨火车“ 为什么没有提示?”,林政问明坐船的地方,和小马一起,带着大家一窝鸭子一样跑下台阶,去江边赶船。我赶紧撒开腿追。
还好,最后一班船,我们过了湘江。即便出了这样的故障,大家的情绪依旧分外高涨。找好房子吃饭,很晚大家还不想睡,我问当地人,附近有什么可以旅游的地方,他们说没有,只有一个烈士墓。跟大家通报,居然都同意了。
当地人说烈士墓离县城不远,我们决定步行。这一步行,走到快中午才到。火辣辣的太阳,晒得口干舌燥,小马脱掉外衣,我看见小马露出她早该露出的骄傲,只有我有相机,小马这边喊,那边叫,我不停地帮她拍。林政本来拿着小马的外套跟着我跑,他一过来我就换地方,他跟几次只好不跟了。
灏灏姐清醒过来,她绝地反击,对林政坚壁清野,寸步不离。先是把小马的外套丢给了我,我乐滋滋接着。林政要靠近小马,灏灏姐就把他拖开。当初我明确反对他追灏灏姐的,可他一条道走到黑。走到黑追到了,小马偏偏像流星闪现,流星为你林政而来?想换人,哪有这么容易的事情?小说发表了,灏灏姐追到了,天底下的好事不能都归你吧?
大家其实都压着火,不赞同表现出来,就是把小马往我身边推。灏灏姐不用盯着林政了,所有的眼睛都帮灏灏姐盯着,在烈士墓那里已经这样,上衡山途中,更是如此。小马还想再问一下放纵线爱情线的问题,大家坚决反对放纵,不要放纵,要稳如磐石。
晚上住宿,打牌时,我想打一下,小马不打,他们就不要我打。林政不想打,灏灏姐已经上桌,他们拖住林政,林政就是有三头六臂也逃不开。
当晚我和林政住一个双人间,他们去打牌,我和小马在房间聊天。聊了几句,小马建议到外面走走。我知道晚上山上很冷,披着我的被子出来了。
我们往高处走。夜凉如冰,起雾了,这里一块那里一团。路上也有和我们类似的一男一女,一起披着被子。路边也看得到,草地上、被子里露出的一双男性腿,在路边滚动。这情景越来越暧昧。
还没到山顶,真不能再上了,会冻死。我和小马面对面抱着,开始接吻。我的手马上从她的裤腰带后面插进去,摸到了小马鼓鼓的屁股。
小马喘息,说回去吧。
我们回到旅馆,关上门,被子盖在两个人身上。门响,林政来了,他发现了床上的人,鼓得太高的被子,和床边小马乱七八糟的衣服。他站在门口犹豫,又关上门走了。
坐火车回去的时候,小马和我坐在一起,就像林政和灏灏姐坐在一起一样。灏灏姐冲我神秘地笑,林政也没有像来的时候那样给小马看手相了。林政垂头丧气,像吸完后刚刚丢掉的烟头,不看我,也不看灏灏姐一眼。我看着他,相貌普通,身高一米六多,身体矮胖。这个自己不知道自己要什么的人,
衡山回来不久,我和小马完全正式了。有天在单身楼倒垃圾那个角落,我在楼上看见林政和灏灏姐在争吵。灏灏姐由情绪激动,到哭哭啼啼,再到无话可说蹲在地上,最后看一眼一直背对着她的林政,站起来走了。
他们,分手了。

5
1996年,下岗这个词出现了。株洲市是工业城市,万人工厂东南西北林立,工人面临艰难的选择。电炉厂的下岗是签合同,自愿,一年一签,按工龄每个月发生活费,我8年工龄每月能发120元。年轻人不懂事,下岗就下岗,正好四海漂流。后来才知道其实下岗的都是年轻人,老同志要养家糊口,不能下岗。我和林政都下岗了。
那时候社会号召“转变思想观念”,鼓励擦皮鞋也是就业,报纸上经常报道“捞偏门”的下岗青年不靠单位养活自己的故事,但电炉厂绝大部分下岗的年轻人都没去找事情做,就在家里白吃白喝待着。株洲市第一届服装博览会要开幕了,招聘工作人员,我应聘了,到组委会混吃混喝了一段时间。
和我们单位相邻的“荷花公社”驻地有个粮站,那里空房子多,林政在那里租了厂房,办了个家具加工厂。这是罗瑜贞告诉我的。
罗瑜贞还告诉我,林政的小说被转载了,就是那个小说,被《今古传奇》转载了,稿费300。
她知道林政这么多信息,我以为他们好了,罗瑜贞苦笑,没有好。林政那里需要票据、纸张什么的,他让罗瑜贞从她就职的商店偷偷拿出来给他。罗瑜贞做不来这样的事情,感到为难。林政家里在他们老家那个农村给他介绍了一个女的,见过面了,在谈。林政向厂里申请了结婚住房,可能不久会结婚了。
“他都要跟别人结婚了,你还帮他偷个屁呀?”我忿忿不平。
我更忿忿不平的是,我和林政都是工人,只想靠写作改变自己的命运,但我们都失败了,尤其是林政。他都在《湖南文学》发表中篇小说了,还是当工人,还是下岗。《湖南文学》,月刊,一期只发一个中篇,林政这个中篇的含金量厂里领导懂吗?为什么单位对林政不能破例,作为人才提拔呢?不提拔工人,光说工人是领导阶级,领导阶级都下岗了还领导谁?
我下岗一年,只谋到过服装博览会一个职业,博览会一结束,我就失业了。1997年到续签合同时,车间要我回去,我顺台阶下,回到了车间。
回厂后有个考警校的机会,我和林政等厂里的大部分青工,不管是下岗的还是在职的,都去考了。不久有到郴州汝城大山里的出差,安装电炉,我出差去了。
快安装完的前几天,我家里来了一个电话,妹妹告诉我两件事情。第一,《湖南文学》来了一个稿费单子,300元。第二,警校我考取了。
两件事突如其来,我应接不暇。首先是小说,我写了这么多中篇给《湖南文学》,他们发的是哪一篇?林政的中篇给的是700元,3万来字,我的中篇一般也是3万字左右,只给300元?
心底里更严峻的是考取了警校带来的震荡。这意味着我就不是工人了,即将成为干部。
从郴州回来罗瑜贞告诉我,林政的家已经安顿得差不多了,林政托她转告我,叫我去他家里坐坐。我不想去,但罗瑜贞坚持去,她后来没为林政偷票据了,满怀歉意。我们就去了。

E3FCF931-1481-4543-8C75-077770A47155.jpeg

图 | 肖斌和林政(右)
林政对我来表示出高兴的劲儿,先恭喜我发表了小说,问小说的情况。我告诉他写的是单身楼的事情,一男一女,没什么故事。我不会编故事,只是记述真实发生过的事情。林政赞扬了我,说他那个小说情节离奇,可是离真实生活远,还是写周边熟悉的东西更有成就感。
他跟我说了一件事,我才明白他刚刚发表小说的时候风生水起,为什么后来偃旗息鼓了。原来他认识了杂志社的一位女编辑。有次开笔会,那位编辑喝了几杯后,对他表示了那个意思。
他说的这位编辑,我在杂志上看过她的照片,清秀端庄,虽然比我们大个二十来岁。林政说那天晚饭后他陪她散步,散完步,她邀请他到她的房间谈文学。两个人喝酒,女编辑忽然说,男人都不是好东西!说完倒在他怀里,嘤嘤哭泣。
女主编告诉林政,中篇小说,不是你们这些文学爱好者可以发表的,林政的能发表,是太巧了。林政发表处女作那期的自然来稿,作家中篇来了四个。编辑部约的是湖南的一位作家,改稿几次了,还是不行。眼看时间到了,林政这篇来了,林政这篇比其它四个好看。她想发林政这篇,限定时间叫那位作家改出来。时间一到,那位作家没有改好,她就打电话叫林政过长沙。等到清样出来,那位作家来了。她说实话,作家的稿子改得不错了,麻烦的是林政的稿子又挡在这里了,最后她下决心,作家的稿子留存,先发林政的。
女编辑泪水涟涟,抬起头,闭上眼,虽然是四十多岁的人了,但长年待在编辑部晒不到阳光,白得很。他们接吻,吻到女主编衣衫不整去洗澡的时候,林政跑了。林政说,跑是突然的冲动,不是深思熟虑,也没有左右权衡,自然跑了。
“要是你呀肖斌,肯定就那个了,你看看他!”罗瑜贞眼睛里涌出泪花。
林政看着我,“其实四十多,并不显老的。”我从他这句话里,读出了他无穷的悔意。他说,自他那次拒绝女编辑,后来就很难再发表文章了。
不久我参加了林政的婚礼,摆了很多桌,新娘子很漂亮。再不久,我去读警校了。
读警校后,我跟林政基本断了联系。一个月或者两个月,我才能从长沙回来一次,每次回来,就是焦急地和小马上床。
1998年年底,小马告诉我林政生了个儿子。林政的家具加工厂早停了,现在林政学会了开车,在帮人跑客。电炉厂到市里没有公共汽车,她听说林政准备买辆面包车,来跑厂里到市里这条线。
1999年警校毕业后,我离开了株洲,到另一个城市工作。陌生的环境很难适应。这里像警校一样,几个月才有一次休息。小马来过一次,后来再也没有来了。
偶尔回株洲一次,碰到林政,他问我是不是还在写,最近发表了什么?我说写还是写了不少,但不怎么投稿了。
我也问林政,他说如果有时间,还是会想动笔,但是——哪里有时间呢?孩子慢慢大了,到处要用钱,老婆没有工作,他要养家糊口。这时候都有手机了,但我们没有留号码。
我再见罗瑜贞是几年后。我回去参加一位长辈的丧礼,刚好饭桌上跟她坐一起。我们亲切地打招呼,她说我一点没变,可她完全变了,她变成了当初的灏灏姐,一个妇女的形象。她结了婚又离了婚,孩子归男方,她一个人又回到了电炉厂,和母亲住,她父亲早过世了。
我离开株洲没多久,2001年左右,厂里很多人买断工龄,离开厂,失去了我们父母曾看得比天还大的固定工作,成为靠自己才能活的无业游民。十几年的工龄,当时只能卖四五千元人民币。林政也买断了,他跑了厂里到市里的客运线路,跑了几年,没有钱赚,到驾校当教练去了。小马也买断了,在株洲一家药企,现在到北京去了,生了个儿子。大家都不跟灏灏姐玩的,灏灏姐的情况一无所知。
电炉厂没什么变化,但电炉厂旁边的荷花公社变了,以前林政开家具加工厂的地方,现在是株洲市开发的“秋瑾故居”。前几年我去看了一次,那口塘——林政第一次去尝试女人的滋味,我深夜里等他回来的那口池塘,还在那里,一模一样。
那是2016年,微信上一个电炉厂平常不联系的朋友,发了一个消息告诉我,林政死了。
“怎么死的?”
“病吧。”
“什么病?”
“不知道。”
“丧事办了吗?”
“早办了。”
我问过电炉厂的哥几个,林政的墓地在哪里?他们说那要问她妹妹,他们不知道。
林政比我小一岁多,他凋谢在45岁。他发表中篇小说,应该是1995年。他的人生在他25岁时达到高潮,就像浪花,忽然跳起来,跳那么高,然后马上砸在地上。
我想林政的墓地,适合写墓志铭的人,应该是我。虽然我们分别多年,后来关系也不好。但林政的青年时代,是和我一起度过的。我们是80年代末、90年代初的文学青年,我们参加朗诵会,结诗社,读文学班,被漂亮姑娘吸引,给姑娘们写诗,引得姑娘们泪水涟涟。
如果要我为林政写墓志铭,怎么写?
“这世界我来过,爱过,我是个文学爱好者。”
——这样行不行?



肖 斌

像鸟划过天空,我要留下那痕

回复 鲜花 鸡蛋

使用道具 举报

 楼主| 发表于 2020-10-4 09:15 PM | 显示全部楼层

牡丹园里,男人爱上男人

 李西月 真实故事计划 2020-10-04


20409D73-05DB-452F-A3F3-483C9E6CA094.jpeg

85BF2309-9EA5-444E-9DEC-A1B258784C8E.png



牡丹园没有牡丹花,是菲菲后来才发现的事。

2010年,菲菲听朋友说起北京城北有个公园,里面都是“那种人”,菲菲想去看一看。他在牡丹园站下了车,站在一个麦当劳门口,不知道该往哪里走。这时候,菲菲注意到不远处一个男人的视线,这种打量的目光他很熟悉,他知道自己碰到了同类。那个男人随后穿过马路,走入街对面的树荫下,菲菲跟上了他。
这个下午,菲菲第一次走进牡丹园,他没有看到想象中成片的牡丹花海,但这座叫牡丹的公园彷佛有一种魔力,菲菲不想离开。


1


从地铁牡丹园站C口出来向东走,走过一条小河,就进入了公园。一辆灰色面包车常年停在河边,车里的人叫陈琛,是这里的艾滋检测志愿者。每天下午六点钟,陈琛结束工作,趁着日光将尽前走进公园,在牡丹园的夜色里,他有另一个名字——丽丽。
这里的人们不会透露自己的姓名,彼此间以外号相称。一个新人要想长期留在牡丹园,首先要起一个名号,有了名号,就算是在园子里正式出道。
没人确切地知道牡丹园在何时兴起,丽丽只能从前辈的讲述中得到只言片语,它是北京元大都遗址公园的一部分,因附近有牡丹牌电视机厂而得名。在2003年左右,牡丹园作为同志交友场所出现,北京各地的同志开始在此地聚集。

D06A2D6E-A27E-4539-94A8-02F6CCB950B6.jpeg

图 | 牡丹园西园区

2008年,24岁的陈琛从老家盘锦来到北京,在翠微商场做服装销售,他不忙的时候会到附近的公园散步。夏天的晚上正是牡丹园最热闹的时候,公园门口的空地上有人支起设备,唱露天KTV,喜欢唱歌的陈琛和其中一个男人熟识起来。
陈琛知道自己喜欢男人,在开始有模糊欲望的青春期,他就发现自己对女孩没有渴望,但陈琛不知道在哪里还能找到自己的同类,少年时期暗暗喜欢过的男孩们,最后都纷纷牵起了女孩的手。
来到北京的第一天,陈琛去了天安门广场,站在全国最宽的街道上,他觉得自己的好运气就要来了。北京这么大,人这么多,他只需要找到一个人去爱。
发现牡丹园前,陈琛不相信世界上有这样的公园,他在广场上看到穿裙子的男人、寻找机会接客的moneyboy(向同性提供有偿性服务的男性),看到男人跟男人在树丛的隐僻处拥抱、亲吻,陈琛的心里也好像有什么东西蠢蠢欲动,他一个人保守多年的秘密,就在这座公园里成为公开的展览。
公园里的每一处地点被同志们再次命名。北太平庄路将牡丹园分为东西两部分,东园入口处的一片树林叫“快活林”,里面的广场叫“方块大厅”, 入口处有几排长椅,广场旁边树木茂密的山坡叫“好汉坡”,西园则有“伏魔山”。
白天的活动集中在东园,方块大厅的长椅上总是挤满了人,偶尔遇到喜欢的人就相约去快活林走一走。西园在夜幕降临以后变得热闹,寂寞的心灵在“伏魔山”碰撞,那是一段元代的夯土城墙,茂密的树木遮掩着纷纷的情欲,山顶的地面已经被急切的脚步踩得寸草不生,用过的避孕套被随意丢弃在山坡上。
在伏魔山脚下,有一个石板砌成的桥洞,旁边的石碑写着“元大都北城垣水管遗址”,这个700多年前排泄废水的洞口,仍然隐秘地排遣着一群男人难以言说的情欲。

E8D075E8-BAED-4336-8E0A-A358D37FFA5A.jpeg

图 | 元大都北城垣水管遗址

陈琛总是远远地看着方块大厅那边热闹的谈话,却不好意思加入,他总是在露天KTV消磨时间。直到一来二去,那个一起唱歌的男人和他熟悉起来,经常开玩笑似的和别人讲“陈琛是我老公”,陈琛才终于对他说出了自己的秘密:“我也是这类人。”
那个男人把陈琛带进了方块大厅,在这里,他以丽丽的名字正式出道。丽丽也知道了那个一起唱歌的男人叫武当,人们都说他是牡丹园的园长。
每个进入牡丹园的人,都有一个引导者,那些年的很多人都是在武当的带领下入园的。


2


在方块大厅,丽丽见证了武当第一次化妆。他画了眼线、眉毛,涂了口红,丽丽觉得很好看,显得武当的眼睛很有神。
武当也好像突然爱上了这样的打扮,再也没摘下过那顶烫了大波浪卷的假发,每次出现总是画很浓的妆。他开始一年四季穿短裙,露出黑色网格丝袜下一双又长又直的腿,冬天最冷的天也这样在长椅上坐一天,有人问他冷不冷,他就说不冷。
老姨也是在那几年来到牡丹园的,他和武当很要好,包里经常装着化妆工具,来到方块大厅,看到武当,就说 “你的头发怎么乱糟糟的,我来给你弄弄”,或者拿出一小盒眼影。有时候看到武当穿的衣服不好看,也要掏出剪子给他改一改,“这儿绞两个洞,可以去米兰时装周走秀了”。
老姨觉得牡丹园有种特殊的气质,就像北京这个城市。这个城市这么大,好像什么样的人都能找到自己的位置。
老姨第一次认识到自己喜欢男生,是上卫校的时候,一个很高很壮的男生睡在他上铺,有的时候老姨跟他聊天,就让他坐在自己的床上。这是大学宿舍里再正常不过的事,但只有老姨知道,他想要的不仅是这样。两人不经意间的肢体接触,让老姨无数次渴望做点什么,又觉得这样的想法是变态。
从卫校毕业以后,老姨回家开了诊所,有了份让父母满意的工作。那段无疾而终的暗恋却演变成无法消解的执念,他渴望一个男人的爱。在家乡的小村子,老姨是很多长辈眼里最懂事的孩子,他不敢和任何人说自己的想法,只能一个人承受。
在家里安排下,老姨有过一段短暂的婚姻,生了一个女儿。结婚后妻子总觉得老姨冷淡,几年后就离了婚,女儿判给了女方。内心的痛苦让老姨度日如年,他决定离开家,到外面打工。
29岁那年,老姨离开了黑龙江,抛弃了家里的生活、诊所的工作,“我就是想出来找一个男人,找个真爱” 
来到陌生的洛阳,老姨认识了一个女装者,也在这个人的帮助下化了第一次妆,当时他什么都不懂,用的粉底、口红、眼影全是别人的,假发套不是他喜欢的颜色,裙子也不合他的尺寸。可化完妆来到镜子前,老姨发现镜子里的自己,真的就是个美丽的女人。
那以后,老姨决定自己投资,他去市场买来长裙、短裙、假头套和各种化妆品,刚开始还需要别人协助,几次之后全都自己搞定。每天出门前先拔胡子,在阳台上冲着阳光用镊子把新长出来的胡子拔掉,不能用刀片刮,每天都刮容易把脸刮坏。拔完胡子把服装穿上,就开始化妆,先抹一层润肤乳,再打一层粉底,之后开始上眼影涂口红,最后粘睫毛戴发套,穿上高跟鞋。
洛阳几个化女妆的朋友经常约着一起逛街,老姨是几人里最漂亮的,总有男人找他搭讪,老姨觉得自己作为一个女人被爱。他和很多男人吃过饭,也带人回过家,但他从来不会留人过夜,过夜就有暴露的风险。一起女装的朋友有次留男人过夜,半夜被对方发现,挨了一顿打。
老姨很享受作为一个漂亮女人的特权,他有本事让男人对自己言听计从,在男人想要脱衣服上床的时候,就推脱说这两天不方便。
只有一次,他带人回家,在沙发上拉着手聊天,对方突然说 “你是男的” 。老姨赶忙否认,那个人依旧不相信,“我感觉你就是” 。看着对方就要上手摸他,老姨只好说自己是搞变装表演的。
他确实是一个男的,那天老姨穿着旗袍,在一个男人面前承认了这一点。
在洛阳的街上,老姨遇到过很多男人,得到了他们目光、金钱和短暂的温暖,却没有他29岁那年离开家寻找的爱。老姨听人说北京的牡丹园什么人都有,他觉得自己是为了找男人出来的,就应该去北京看看。
2010年,老姨来到北京,在沙河开了一家纹身店。来到牡丹园的第一天,老姨就被方块大厅里的宏大场面震撼了,有女装的人,有外国人,有穷困潦倒的,也有精英人士。老姨确信他真的来到了北京,在别的城市如果做点出格的事,比如穿女装、染红发,人家就会觉得比较另类,但在这里没人觉得特殊,他可以放松地做自己。


3


法海来的时候正是牡丹园最鼎盛的几年,白天里长椅上坐满了人,一个人坐下了就不敢起来,只要离开一会儿,座位就要被别人抢了。2010年有人统计过,牡丹园一个周末的同志流量,可以达到2000人次。
有一段时间,法海不明白,为什么别人都喜欢女生,他却喜欢男生。他去图书馆找资料,在网络上收集信息,一本关于疾病的书上说,男生喜欢男生是错误的。法海想知道,为什么错误的事情还会发生。
来到牡丹园,法海觉得这是一个天堂,自己好像“关在笼子里面的一只老虎,被放回山里面”。他能在公园的长椅上坐一整天,每年白天最长的时候,差不多九点钟天空才完全暗下来,法海还舍不得走。
空气好的时候,牡丹园抬头也能看见星光,法海见到过北斗七星,也看过三颗星连成线。有的时候星星不多,但是有一个红色的星星在闪烁,从左往右。法海说,那颗星星真漂亮,牡丹园的朋友笑话他,他们说那个红色的不是星星,是飞机。
法海从没坐过飞机,他想象不出自己能在天上飞,在他心里,只有上帝才能体会那种感觉。
原来上班的时候,一个人告诉法海附近有一个教堂。法海喜欢教堂里的氛围,就报名参加了学习圣经的课程,牧师说学完就可以受洗。法海每个周末都去教堂,课程结束后领到一张登记表,在受洗原因那一栏,法海把“那个事情”写上去了。一个学习班60多个人,除了法海以外都能受洗,唯独他的申请被退回了。
《圣经》里说,人若与男人苟合,罪要加在他身上。法海不知道他应该选择改变自己还是欺骗上帝,放弃了受洗。
2018年,法海第一次坐飞机,他特意挑了窗边的座位,看到地面上的汽车变得像玩具那么小,飞机在棉花糖一样的云朵里穿行,最后,升到比云朵还要高的地方。这里离上帝更近一点,他发现自己在天空中飞,好像上帝的天使。
法海最喜欢的电影是《蓝宇》,他也希望有电影里那样的爱情。每一次看,他都要等家里人不在,一个人偷偷放。三十岁以后,家里总在催促法海结婚,他觉得压力很大。
形婚在牡丹园的群体里面很普遍,法海相信他们各有各的原因,但他不会选择和一个不爱的女人结婚。一天晚饭的时候,法海突然心血来潮,在饭桌上告诉父母自己不喜欢女人。想象中的家庭暴动没有发生,法海的家长只说他们知道了,一切都平平淡淡。 
法海怀疑父母可能早就有所察觉,他每天都坐车去牡丹园,他藏的光盘、上网查的资料,都承载着他的秘密。出柜没有给法海的生活带来太大改变,父母依然会给他介绍对象,相信法海将来还会和一个漂亮的女人结婚,然后生小孩。 
出柜后,法海不用再躲避家人,他会选父母在家的时候放《蓝宇》。奇怪的是,那种看一次哭一次的感觉消失了,法海发现他好像没那么笃信世上真有那样的爱情了。
和朋友一起逛商场的时候,看到抓娃娃机,他的朋友每次都要买币玩上几次。法海就在旁边默默看着,朋友让他一起玩,他就连忙拒绝,知道自己肯定抓不到,还不如把机会留给别人。 在牡丹园呆久了,法海觉得爱情和抓娃娃也许是相通的。对于爱情,如果是他觉得很渺茫的事,他连试都不想去试了。
曾经有一段冬天的时间,法海期待过爱情,那年春节前后下了一场雪。他就坐在牡丹园的凳子上,看到很多人来来往往,想着“如果其中有一个人是我的爱人该多好”。

A7FA50E9-D703-458F-B3A9-DBD5E2A7E635.jpeg

图 | 被称为“办公室”的公共厕所

有一年夏天,法海在椅子上坐着,有个人主动过来拉他的手,然后又摸他的腿。法海看他也不错,就起了感觉,和那个人进了附近的公厕。
他感到害怕,又想要去做,很多感觉交织在一起,既惧怕有人敲门,又享受着这种隐秘的兴奋。那是一次疯狂的行为,是法海在牡丹园这些年唯一的一次性爱。


4


一到晚上,牡丹园就热闹起来,人们可以在广场寻觅对象,也可以去好汉坡上的小树林发泄欲望,一个男人走进这个区域,就有可能成为moneyboy的目标,要承受很多埋伏下的打量。
菲菲是moneyboy中年轻又漂亮的一个。在园子里面待久了,菲菲的眼睛变得敏锐,先看一个人的穿着打扮,再寻找他的目光,就用眼神交流,圈子里的人,一个眼神大家都懂什么意思。最后,菲菲会单刀直入,告诉对方一个价钱,接受就成为今晚的客户,不接受就继续寻找新的目标。 
菲菲没想过自己会入行。2012年,菲菲失业了,积蓄也快要花光,别人说菲菲长得这么好,不去做“那个”可惜了,给了他一个客户的联系方式,菲菲觉得不能接受,可过一段时间,他还没找到工作。菲菲拨出了那个客户的电话。这一次的经历让菲菲发现moneyboy和想象中并不一样,比上班要好玩,还可以挣钱。
在牡丹园,菲菲结识了几个一起做moneyboy的男孩,白天就和其他人一起在广场笑笑闹闹。菲菲知道园子里有人瞧不起做他们这行的,有人会在私下里嚼舌根,但他还是喜欢在牡丹园的广场消磨时光。
到了晚上,菲菲会去牡丹园旁边的网吧,在一个叫北京男孩聊天室的网站寻找客户,moneyboy需要备注身高、年龄、体重和类型,放上自己照片或视频。这个行业竞争激烈,26岁就可能被嫌年龄大,如果超过27岁、相貌难看的,几乎没有市场。
菲菲长得好看,和一些来者不拒的同行相比,菲菲会自己挑选客户,如果对方的长相不是他喜欢的类型,他会漫天要价。遇到特别喜欢的,菲菲也可以不收钱。 
有一次,菲菲遇到一个他觉得好看的人,菲菲扯了他一下,就被一把抱住,两人开了房。第二天早上,男人让菲菲把他的包拿来,掏出500块给菲菲。菲菲很伤心,他发觉到对方并没有把他当成一个喜欢的人。菲菲告诉男人他不是moneyboy,不收费,男人还是坚持给钱,来来回回推了好几次。
有时候菲菲很好奇,这些人为什么会嫖,但做这一行最重要的规矩,就是不能打探客户隐私。客户不给moneyboy留电话,只能用QQ或微信联系,空间和朋友圈一律屏蔽。 
朋友给菲菲介绍过一个只找学生的客户,菲菲以学生的身份加了他,说自己最近缺钱,客户问怎么了,菲菲说要买复习资料,客户立刻转了1000块,说以后有空再找他。菲菲和他保持了三四个月的联系,后来就断了,也不知道他的身份。
少数时候,也有客户主动讲自己的故事。那次,菲菲见到客户就发现自己被骗了,对方发来的照片是好几年前的,还修了图。菲菲对真实的脸没有感觉,起不了反应,客户就让菲菲留下来陪他一天。
客户把菲菲带到了自己的别墅,屋子里乱七八糟,奢侈品像地摊货一样散落在各处。菲菲先帮他收拾屋子,客户又把菲菲带到客厅,给他泡金骏眉、大红袍。喝完茶,客户让菲菲陪他唱歌,别墅的地下一层被装修成一个KTV的包厢。唱到下午4点多,客户带菲菲去超市买菜,回来一起做晚饭。
客户问菲菲是做什么的,菲菲说他是北京师范大学的学生。客户改讲英文试探他,菲菲听不懂,露馅了,客户很快聊起别的,完全不在意菲菲骗他。
那晚他们在一张床上睡觉,但什么也没发生。菲菲觉得客户是一个寂寞的人,一个人住这么大的房子,想要的是别人的陪伴。 
在不同的床上醒来时,菲菲经常想自己为什么变成这样。他数不清多少次下了离开这一行的决心,过几天有客户约他,就又去了。
做moneyboy来钱快,但花钱更快,菲菲没能攒下钱。2016年的一天,他想买个东西,发现钱不够,找朋友借,朋友却 拒绝了,他又找圈子里的好闺蜜,他们都不借。菲菲觉得自己该找个班去上了,他在这一年正式退出。
离开牡丹园以后,菲菲没有对任何人提起过牡丹园的故事。


5


每个同志来到牡丹园,最初的梦想可能都是寻找真爱,过一辈子,但随着时间的推移,都会怀疑同志间是否就没有真爱。一个人可能前天还对你表达好感,第二天见面就装作不认识。
丽丽经历过一场意外。那次,朋友帮拍了段艾滋检测车的视频。视频在网上发布后,丽丽收到一个好友申请,来自叫小魏的男孩。小魏在意大利,才20岁,看了视频很喜欢丽丽。丽丽觉得两人相差十几岁,又是跨国恋,不会有结果,没说几句就删了对方的微信,没想到第二天小魏又来加他。 
丽丽已经很久没遇到这样直接的示爱。几个月后的情人节,小魏竟然瞒着父母偷偷跑回国,丽丽去了沈阳见他。两个人在一起玩了三四天。在牡丹园的这些年,丽丽太知道在这个圈子找到真爱的渺茫,可遇到小魏,丽丽感到一颗心重新跳动起来。
回到意大利后,小魏向家人出柜,说要和丽丽在一起。紧接着,小魏的母亲和丽丽通了电话,希望他能来意大利生活,还要出钱帮他办签证。
“丽丽即将远嫁意大利”的消息,很快传遍牡丹园。有人担心丽丽到了意大利被骗,丽丽自己也不知道为了追求感情,放下北京的一切是否值得。
老姨来检测车找到丽丽,劝他抓住机会,一定要去:“你去意大利就和爱人在一块儿了。”至于牡丹园里丽丽放心不下的检测车,老姨也让他不要担心,他愿意先接管几个月。
老姨真心希望丽丽离开牡丹园,和爱人过上幸福的生活,虽然他已经不相信两个男人间能有长久的爱情。
老姨觉得自己早就变了,刚到公园的时候,他特别矜持,见到有好感的人连打招呼也不敢。他唯一一次去快活林,是刚刚去牡丹园的时候,对环境还不熟悉,他在广场里和一个男生互有好感,对方就把他领到快活林的一个角落。
夜色笼罩了整座公园,茂盛的枝叶在地面投下一片更浓重的阴影,随着夏夜的微风在一对恋人赤裸的皮肤上晃动。但在此刻,他们不再关心这个世界上动荡的事物,只有片刻的欢愉是唯一真实的。老姨不喜欢在这种时刻说话,一说话感觉就消失了。他直接让身体去体验那种感觉,想象自己是一个女人,在黑暗中承受着爱。

F61D9FC5-FD93-4CEA-A926-9518A925E6EE.jpeg

图 | 伏魔山上的避孕套

现在老姨基本是主动的一方,看到五官端正、身材挺好的男人出现在公园,老姨就想试一试。一次他注意到一个喜欢的男人,就走过去摸了他一下,让对方留了QQ号。
老姨觉得他已经喜欢过太多人,那些或深或浅的感情没留下任何结果,他不想再纠结喜不喜欢,只把找人当作一种欲望的发泄。 
他知道,牡丹园里有人可以一边接吻,一边掏对方口袋里的钱包。有段时间,牡丹园的快活林里经常发生抢劫,人们报警以后,树木被砍得稀疏,近些年又逐渐长起来。快活林里疯狂的“野战”反而比以前多,也许是现在的人更开放了,来快活林的以20多岁的年轻人为主。 
老姨已经感受到自己在衰老。二三十岁的时候,每天都需要肉体,每天都要找人去亲吻、拥抱、上床。但是现在,看看对方,聊聊天,抱一会儿,然后分开睡,就已经很满足。随着年龄的增长,心理的满足会更占主导的作用。 
回想在牡丹园这些年遇到的人,老姨说不出最爱的是哪一个。最长的一段关系维持了六七年,那是一个在广场偶遇的男人,老姨看他穿得不错,人也正派,两人加了QQ,隔一段时间就见一面。有一次老姨感冒,他来家里煮了一锅粥,又拿了药给老姨吃。“可能是一点小小的爱,谈不上太多爱”,但老姨也觉得自己有点幸运,在牡丹园里,六七年的感情已经很少见。
分别三个月后,丽丽出现在牡丹园。老姨想过丽丽和小魏也许会分手,但没想到这么快。丽丽回来后状态很差,整个人像抑郁了,老姨又把检测车的工作还给了丽丽,让他不用担心找工作。
对于丽丽重回牡丹园,私下里流传着很多说法。不管别人怎么说,丽丽已经不想再讲这段伤心的回忆。
丽丽想让老姨给他做个纹身,纹一个小孩的意大利语名字,老姨设计好了图案。第二天见面,丽丽却告诉老姨,他不想纹了。老姨给丽丽设计了一个新纹身,是一个带翅膀的皇冠,这个图案最终纹在了丽丽的后颈,老姨说这个图案的寓意是自由飞翔的女皇,“现在做好了,你要飞啦!”

8909857E-D768-4707-89CE-9F76D1362E03.jpeg

图 | 方块大厅

丽丽回了牡丹园,也有不断从这里离开,只留下一个个成为江湖传说的名号,人事细节已无处可考。
在牡丹园门口的麦当劳里,法海最后一次见到武当。武当一个人坐在椅子上,没有化妆,穿着他自己的衣服,头发乱七八糟。 
后来,有人说武当得艾滋病死了,有人说他自杀了,还有人说他找了一个有钱老公,不来公园玩了。不知道确切是从哪天开始,武当再也没有出现在牡丹园。
法海不知道这是不是一种巧合,武当的消失,彷佛也带走了牡丹园最光辉的部分,作为一个同志公园,牡丹园不复昔日的盛况。
法海也从新人变成了园子里的老人,他记得《甄嬛传》热播那年,牡丹园的姐妹见面就喜欢学剧里的台词打招呼,说“姐姐吉祥”、“小主吉祥”,演皇上的假装发怒,各路妃嫔就赶紧求皇上开恩,大家每次都笑作一团。
有时候,法海觉得牡丹园就像一个宫,“一入宫门深似海”,宫门就是牡丹园这个圈子,很多同志来了就走不出去。
对于牡丹园的大多数人来说,“成为同性恋”仍是一个难解的谜题,将他们聚集在园子里,也将他们与“正常人”的生活隔绝开来。
老姨也觉得自己离不开牡丹园,这里有他的天性。如果不来牡丹园,也要去月季园、芍药园,他这辈子就是这样的人。但如果有下辈子,他想当一个真正的女人,真正地找一个男人结婚,她可以为他生孩子,为他做任何事。
丽丽觉得自己也许会离开牡丹园,如果他找到一个爱人,人家不让他再去里面找男人,他就不去。丽丽的家乡也有海,但他见过最漂亮的海在威尼斯,如果那个翅膀纹身真的可以飞,他还想去一次意大利。
*文中菲菲、陈琛、丽丽、武当、老姨、法海为化名。



李 西 月 

牡丹园地头蛇。

回复 鲜花 鸡蛋

使用道具 举报

 楼主| 发表于 2021-5-5 06:43 PM | 显示全部楼层
640.png
回复 鲜花 鸡蛋

使用道具 举报

您需要登录后才可以回帖 登录 | 注册

本版积分规则

手机版|小黑屋|www.hutong9.net

GMT-5, 2024-4-26 03:28 PM , Processed in 0.203958 second(s), 15 queries .

Powered by Discuz! X3.5

© 2001-2024 Discuz! Team.

快速回复 返回顶部 返回列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