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命运的最糟处境中,
有着情况改善的最好转机。”
——悲剧大师·欧里庇得斯
「逝于公元前406年」
代表戏剧:《独目巨人》
……
多年以后,王宝强在《今夜有戏》里跟岳云鹏搭戏,重现北漂生活时,说不定还能记起8岁那年去少林寺的情景。当时是夏天,宝强第一次坐火车,站票。车内腐气沉沉,一路晃得宝强头昏脑胀。车开到一半,宝强实在没忍住,“哇”地吐了一地,引来周遭厌恶的目光。
当时宝强就发誓,等哪天我混出来了,以后全买坐票,再也不买站票了。
宝强对“混出来”的想象如此贫瘠,完全不能怪他。8岁前,他生活在河北农村。父母六亩地,养活四个孩子。直到他6岁那年,爸妈才把盖房的钱还清。那年他跟母亲赶集,看中件褂子。母亲不给买,他扯着母亲哭了一路。懂事了才知道,不是舍不得,是真的买不起。
一年到头,宝强几乎没尝过钱的滋味。也就过年时给奶奶磕头,能落两毛钱到手里。去商店买一小挂鞭炮,放不到一分钟。
宝强只好拆散,一颗颗地放。
8岁那年,宝强跟爸妈说,书我不读了,要去少林寺习武。诱因是村里放露天电影《少林寺》,宝强看了,夜不能寐,脑中回荡着《牧羊曲》,心说去少林学武,以后我也能拍电影、当明星。他把这话告诉爸妈,保证不问家里要一分钱,以后挣钱,都给家里。
父亲不同意。他又央求母亲:
“让我去吧,等将来我拍电影,挣了钱,给家里盖新房,好好孝敬您。”
当妈的苦笑,看着儿子:
“你这是在说梦话啊!”
一句话,就把宝强说哭了。
结果没两天,父亲又答应了他。家里三个孩子上学,每到开学,连10块学费都掏不出。思来想去,他愿意学武,将来做个武术教练,也算是门生计。于是一张站票把儿子送到少林。
寺里的师父摸了摸宝强,说骨脉不错,就收下了。从此,宝强有了个法号,叫“恒志”。
拜师当晚,8岁的恒志给父亲打电话。父亲在那头说:“收下就好,你多吃苦,好好练。实在练不下去了,就回来上学。”
话音未落,宝强的眼泪夺眶而出。
02.
在少林头三年,宝强每天跑步、扎马步、练腿功。开韧前,练得双腿发麻,脚冒血泡。开完韧,一个下腰,脑袋能钻到裤裆里。也就是这时候,他发现一个大问题:
在少林习武,并不能拍电影。
李连杰也不是少林寺的和尚,人家是在北京武校练武,拿了全国冠军。
可开弓没有回头箭,事已至此,还得咬牙学下去。三年基本功,三年套路。这期间,有剧组到寺里取景。他才知道,有一种演员,叫群演。但剧组挑群演,从没挑中他。宝强问师兄,这么练武,什么时候才能拍上电影啊。
师兄说,做梦吧你,真想拍电影,得去北京。
春夏秋冬又一春,宝强在少林寺待了6年。12岁那年,他被师父选入武僧团,经常下山表演,靠翻跟头赚零花钱。每次表演拍照,他特别喜庆。老叮嘱师兄,记得把照片存好。
“将来我可能要当功夫巨星。”
师兄们都觉得这孩子痴人说梦。宝强却一点不觉得是梦,问师兄,去北京怎么能当群演?师兄告诉他,有个电影厂,每天蹲在门口等,被选中了,就能演戏。1998年春节回家,他告诉父母,少林寺不去了,他要去北京寻梦。
亲戚们听见,都赶来劝,说你一个十几岁的孩子,怎么敢去北京?再说拍电影、当明星是咱农村人干的事吗?老老实实种地,娶一房媳妇,比啥不强?七嘴八舌,宝强一句没听进去。最后还是父亲挺身而出,在桌子上倒了一杯酒,递给儿子:“你愿意闯就去闯,实在不行了,再回来想别的办法。”
临走前,母亲掏空家底,给了80块钱。
登上火车,宝强暗暗发誓:
“无论如何要混出个人样来。”
03.
1999年的北京,远没有日后国际大都市的气象。别说几万一平的商品房,不少大杂院都还没拆;三环以外算郊区,望京那真是远望北京;满大街跑的是黄面,2号线地铁票3块钱一张。尽管如此,在16岁的宝强眼里,北京已是繁华极限。满街的人、满街的车,姹紫嫣红,别有洞天。
不过这繁华并不怎么友好。刚出北京西站,一大婶拉着他说有最便宜的宾馆,问住不住。宝强问多少钱一夜,大婶说一百二。
吓得宝强赶紧走。
当时宝强身上就580块。500块还是在少林寺辛辛苦苦三年攒的。当晚宝强找了个地下室,住一夜20块钱。一觉醒来,就去北影厂门口,开启了群演蹲点生涯。
头几天,没剧组找他。为省钱,每天只吃五块钱的包面。幸好结识5位蹲友,大家相约北沙滩租房,一个月120。平摊下来,一人20。房子很烂,旁边就是臭水沟。没接到活,宝强不敢花钱,天天借人家酱油蘸馒头。后来又跟室友凑钱,买了一大袋土豆,天天水煮土豆。
省下钱来,6人合力买了个二手呼机,方便接活。这5个室友,每个都和宝强一样。有的想做武打演员,有的想做知名编剧,有的在剧组扛器材,有的给摄像铺轨道。
大家来自山川湖海,囿于昼夜、贫穷与梦。在这里,谁也不会嘲笑宝强,说他痴心妄想。
那年北京的春天来得晚,宝强的第一个角色来得也晚。第一次被选中,是在一个清朝剧里当背景。导演给他任务,从街这头走到那头。换了衣服,宝强兴奋无比,结果前后表演十五秒,连镜头都是虚的。
虚就虚吧,好歹算是开了张。此后,宝强每天能赚20块。运气好的时候,能赚一百多。比方说演逃荒的难民,路遇军官,被对方踹翻在地。那天,演员来真的,一脚踹在宝强胸口上,当时就给宝强踹得喘不上气。结果导演不满意,又接连被踹了两次。
从地沟里爬起来,宝强拿到一百块。
代价是胸口一个紫鞋印,疼了整整一星期。
生理上的疼痛,还在其次,关键还有心理上的屈辱。进剧组,一旦走错位,组里人冲上来就是一顿臭骂,赤裸裸的人格羞辱。一次,宝强不慎撞翻椅子,对方上来就是一巴掌。遇到这种情况,只能忍气吞声。
更大的痛苦,来自生存的压力。
虽然处处省钱,几百块也撑不了多久,吃着吃着就见了底。幸好经朋友介绍,宝强接到了武行。在电影《巴士警探》给男主做替身,爬上两米高的防火梯,从上往下摔,摔到导演满意为止。宝强脾气直,在毫无保护的情况下,愣是直直撞向水泥地。“砰”的一声,前后四次,摔得脑袋嗡嗡作响,身上磕出血来,给导演都吓了一跳。那天,他赚了50块。
此后,宝强声名在外,经常接替身戏。每场戏,他都摔得格外逼真。不足一月,就摔得关节肿胀,浑身剧痛,睡觉也不踏实。
为了50块钱,宝强都认了。
到北京快一年,他没穿过一件新衣服,没买过一双新鞋,头发又长又腻。走到哪儿都被人嫌弃。不但厌恶他的穿着,还厌恶他的味道。
当时宝强的心愿,就是能有一身新衣服一双新鞋,让自己变得体面点。
这时他才明白,物质的紧迫,根本容不下一个人追求更大更远的美梦。
在生存面前,理想会苍老得特别快。
04.
第一个被生活逼到墙角的,是5个室友里的大哥。大哥原本接戏频繁,收入很稳定。突然两个月没活,人变得易燃易爆,常和室友呛声。直到去黑市打假拳,被揍得满脸是血,才赚了500块,解决燃眉之急。
慢慢的,6人之间的空气变得紧张起来。谁要是一段时间没活,就会拿有活的人撒气。然后互相嘲讽、攻击,说话夹枪带棒,笑话对方白日做梦,明明一无是处,还想当明星。在这种气场里,宝强也被拖入漩涡。
一旦心情不顺,就会厌恶有活的人。
一旦自己顺了,就反感别人的苦情。
那些日子,宝强串剧组、找导演,一句“我是王宝强我来自少林寺我会武术”一天说八百遍,低三下四,见人就笑。
回到宿舍,却倍感压抑。
最压抑的时刻,宝强也跟人打过架。那是北京夏夜的大排档,大家吃着麻辣烫,双方莫名起了冲突。有人抄起啤酒瓶往宝强脑袋上砸,宝强顿时感到一股血往上涌。闪开后,一拳打中对方鼻梁。看到对方被打出血来,宝强不但不退,还冲上去猛补了一拳。
也就是那一拳,把自己给打醒了。
那一夜,宝强没睡,摸着手臂上的伤口,问自己到底为什么来北京。是为了赚那50块钱吗?是为了一身新衣服吗?
如果一直住在这个满是尿骚味的房子里,靠吃馒头度日,自己还能撑多久?如果永远为了一口饱饭讨生计,什么时候能拍上电影?
宝强哭了一夜,第二天醒来,狂练签名。被室友瞧见,所有人一拥而上,疯狂笑话他,想当明星想疯了吧?但宝强不往心里去。
练签名,是想提醒自己,勿忘初心。
然而生存之艰,并没给王宝强任何喘息之机。
寒冬来临后,剧组少了,很多群演接不到戏。最少的时候,一天赚7块。之前攒下来的钱,迅速被掏空。无奈之下,宝强只好去工地搬砖、刷墙,一天25块钱续命。即便如此,拿到工钱,还是要去洗照片。一洗就是上百张,交给大大小小的穴头、副导演,求他们多推荐,多给他一次机会。
那是宝强到京后最难的日子,赚得少,吃得更少。忍饥挨饿,还得干活。有一个月,因为打破一个洗手台,一分钱工资没领到。
就这,还是不忘拍电影。
工友们都觉得,这孩子魔怔了。
想当明星想瞎了心。
“你看看你,长得矮,人又丑,普通话都说不好,别说当明星,一般剧组谁看得上你?洗了那么多照片,人家路上就当垃圾丢了。”
都劝啊,孩子,老老实实回家种地吧。
“你做的那些梦,都不是你的命。”
可宝强脾气倔,死活不甘心。不但不放弃,还老催眠自己。冯导《大腕》剧组找他群演,就因为葛优摸了他脑袋,宝强就觉得这是上苍的某种暗示。那么多人,凭什么就摸自己?搬砖的那些日子,宝强内心极度挣扎,一方面觉得工友们说得有道理,自己条件这么差,有什么资格当演员?一方面又执拗地想,自己就是和一般人不同,注定会有一个光明的结局。
每当沮丧袭来,他就狂练签名。
不断鼓励自己:不能就这么认怂。
整整一年,他不敢跟家里联系,怕听爸妈的声音。结果工资被扣,大年初一,身上一分钱都没有了。在店里赊了五个馒头,才坚持走回宿舍,借钱给家里打了电话。几天后,父亲寄来300块钱和一封信,信上说:
“怪我没本事,钱不多,你要省着花。”
读完信,宝强边哭边想,这样的日子,什么时候才能熬出头?要是永远演不了电影,那可怎么办?回家种地,终了此生?
不敢想,越想越觉得自己不争气。
难道真像别人说的,活该种一辈子地?
就在绝望的悬崖边,老天爷拨通了他的呼机。
05.
2001年冬天,王宝强正在工地上干活。室友接到呼机来信,让宝强去面试李杨导演的《盲井》。《盲井》的角色,本来落在河南戏校一个孩子身上。结果那孩子临时有事退出,导演李杨不得不重新招人。
当时在宾馆,王宝强溜边儿站,一脸青涩的雀斑,连看都不敢看李杨。浑然天成的乡土气和傻憨无比的笑容,却正中李导下怀。
进组后,宝强才知道制片方没什么钱。不少演员抱怨,说这是他们见过的经济条件最差的组。跟矿工一起吃、一起住。下井戏,连保护措施都没有。头几场戏,宝强吓得要死。更倒霉的是,开拍不久,井下塌方,砸死两个人。
很快,几个演员走了,连女主都跑了。
一帮群演都上来劝宝强:
“一个破戏,别把命折进去。赶紧走吧!”
可宝强没走,在剧组最困难时,他选择了留下。三百多米深的井下,一拍30多个小时;冰天雪地里,发着高烧坚持拍摄。整部电影拍完,他只拿到一千五百块片酬。但他觉得值,有了这笔钱,可以继续留在北京。
结果老天爷给的,比他想得更美。
2003年,台湾金马奖,王宝强因《盲井》斩获最佳新人。他生平第一次坐飞机,看见海,看见那么多大明星。等他回北京,柳云龙因为看《盲井》,请他演了《暗算》里的“阿炳”。冯小刚要拍《天下无贼》,也是因为看《盲井》,选中他出演“傻根”。
那正是冯导如日中天的日子。
演完电影,当初穷到赊馒头的少年,迅速引起关注,签下冯导的工作室。当时很多人觉得,他也就一阵风,跟魏敏芝差不多。一个出身农村的非职业演员,能掀起多大水花?岂料一年后,康洪雷拍《士兵突击》,死活找不到“许三多”。冯导夫人,演过康导《青衣》的徐女士,赶紧把宝强推给了他。
2006年,《士兵突击》横扫各大卫视。
宝强用一股韧劲儿,实现了啪啪打脸。
差点跌落悬崖的他,牢牢抓住了《盲井》这一根救命稻草,逃出生天。
紧接着,荣誉、财富纷至沓来。这个笑起来憨傻无比的农村小子,一跃成为全民皆知的青年偶像,入选“80后十大影响人物”。
而那一年,同样是1999年抵达北京的岳云鹏,还在德云社打杂,刚拿到固定工资。他想的不是什么当明星,而是怎么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