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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世间] 苍衣社|【城市江湖】系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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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0-3-9 07:47 PM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中国最神秘的城市,没有名称,只有代号 | 城市江湖001

闫真 苍衣社 2020-03-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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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市江湖】为苍衣社纪实栏目。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脸叔汇聚江湖儿女,讲述城市与人的故事,旨在解读城市,记录人生。

大家好,我是脸叔。
我是个金庸迷,武侠片也是我的嗜好之一。宅家的这段时间,我常流连于平行时空下的武侠世界,借由那些行走江湖,放浪形骸的影视人物,钟情一座座陌生的城市。
其实,江湖不止存在于影视剧中。现实生活里,只要有人,就有恩怨,有恩怨,就有江湖。
在一座城市里生活,身边围绕数百万人,这些各行各业的人打着交道,彼此对立又互相容纳,发生矛盾又因此结缘。这个庞大的生态系统中,一个个小人物,不知不觉间就汇聚成一个大江湖。
城市作为人类活动的载体,城市的故事,也是人的故事。正所谓“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如今的江湖故事,不再是小说里的快意恩仇,是非纷扰,更多的是人情世故。

江湖多故事,为了记录这些带劲的江湖人、江湖事,我这次准备了一个全新的系列:【城市江湖】,汇聚各地江湖儿女,讲述不为人知的城市故生活,旨在解读城市,记录人生。

作为该系列推出的第一个城市,它堪称中国最神秘城市之一,没有名称,只有代号
404是各种页面错误或消失的代号,但真实的404是一座城市。它位于玉门关以西,是保密的核工业生产基地。1958年,为造出原子弹,全国各地的科技专家聚集起来,在戈壁荒漠上生生造出了一座小城。
第一批进404的人汇聚了全国各地的精英:厂里配钥匙的大爷只看一眼就能配出一模一样的钥匙,车工闭眼一听就能判断是车床哪个齿轮出现问题。还有顶级的厨师和糕点师。
这是大漠深处的江湖,一个"高手"云集的城市。
这是 城市江湖 的第 1 次探索
本期城市:404

记录时间:2016年

记录者:闫真,曾在404长大

全文 7237 字,阅读约需 7 分钟

小时候,我卧室挂着一幅覆着亮膜的中国地图,我一度以为那是我们404厂区地图。地图上有陕西,有东北三省,而我爸爸就来自陕西,妈妈是东北人,同一楼的邻居祖籍有山东也有上海。

三岁的我用手指贴在地图上划动,试着找404街心公园和职工俱乐部。可是我什么也找不到,想当然地说蓝色的一大块是我家,另一块绿色的部分是楼上发小家。 

其实,地图上压根没有404厂。过了几年,在我妈单位上网时,屏幕弹出的“404,网页找不到”曾令我十分诧异——它怎么知道404找不到?

404位于玉门关以西,是保密的核工业生产基地。1958年,为举全国之力造出原子弹,国家从各地招人,在戈壁荒漠上生生造出了这座小城。方圆二三十里无人烟,正是放射性工业所需要的。

爷爷一辈的人回忆,404初创年代条件艰苦,风沙肆虐。人们为躲避风沙,在地上挖坑铺上茅草,睡在地窝里,我们的火车站名现在还是“低窝铺”。

戈壁滩的年降水量只有50多毫米,钻井打到基岩都见不到水。最初施工生活用水都要靠火车、汽车拉来,一吨水的成本相当于一吨汽油。厂区连一棵树都没有,只有稀稀拉拉的骆驼草。工地孩子没见过树,工人便开车把他们拉到玉门镇。孩子们见到大树就喊起来,好大的骆驼草!

直到厂区建成很多年,风沙依然很大,小石子被风卷起,打在脸上生疼。天有时会因为沙尘变成桔红色。平静后,地上也是一层土,一踩就“噗噗”冒烟。

第一批进厂的人大多是来自全国各地的精英:厂里配钥匙的大爷只看一眼就能配出一模一样的钥匙,车工闭眼一听就能判断是车床哪个齿轮出现问题。还有顶级的厨师和糕点师,我现在还记得小时候吃过的点心味道。那时没有精密的数控机床,而原子弹核心部件的精确度要求极高,最后加工由上海汽车底盘厂的车工原公浦亲手完成。他4月在上海结婚,8月就到了大西北。

三年困难时期,厂区一度只剩几天的口粮,工人们陆续出现水肿。西北腹地交通不便,厂区人干脆辟出农场,自己生产粮油和蔬菜,又引来祁连山的冰雪融水,还组织打猎队进祁连山打猎。厂区渐渐自给自足,再往后404有了百货商店、电影院,还有自己的醋厂、冰棍厂。我出生时,一个不足三万人的厂区已经有了自己的动物园。

最初404建厂时提出的口号是“献完青春献终身,献完终身献子孙。”我是厂区第三代人。我出生的1991年,苏联解体,中国的原子弹已经爆炸了近三十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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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 | 儿时的我在动物园

404地处偏远,政治地位却很高。甘肃电视台播天气预报时,第一个报省会兰州,第二个就是“甘肃矿区”——404厂对外的名称。加之老一辈人是精英,小城又叫核城,我总觉得自己生活在某个中心。

404厂里的车牌是“甘A”打头,与兰州无异,我和伙伴聊天的时候说起:嘉峪关车牌是“甘B”,酒泉更不行,才是“甘F”。说完我们哈哈大笑:“还是我们牛逼。”

核工业厂牵涉放射性物质,404的生活区与工厂是分开的。工厂在西北边,需要坐近一个小时的火车。放射性最强的工作是“下大坑”,每人下坑工作半小时就必须离开。厂里的工人每天下班要洗澡,填埋防化服。我们这代人多数从没去过工厂,家长提起来只说很“脏”。

偶尔大人们也会谈起一些事故,有人“吃”了剂量,受到辐射,头发迅速掉光。

我有个同学时常过敏,去医院检查,共查出三百多项过敏源。还有一个同学一只眼近视,一只眼远视,两眼度数差了一千三百度。医生很惊讶,说一般这种情况是看不见东西的。这两个同学的父母都在厂里上班。

404的生活区以工人俱乐部和百货商店为中心,分成南北两个区,各建了一个市场、小学和幼儿园。生活区两头是公园,北边是养鱼池,南边动物园。

我家住在北面,附近有厂里最高的建筑——通讯大楼。大楼高七层,楼顶有四面大钟。在厂区任何位置都能看到楼顶的大钟,也能听见报时的钟声。

生活区很小,从头走到尾也没有两公里。我父母都在生活区工作,从我家往南,经过通讯楼就到银行,银行向东六十多米就是幼儿园。

三岁半那年,妈妈去北京学习,带上了我。离开厂区第一次出远门,我在火车车厢里又蹦又跳。看到天安门广场时,我惊喜到不知所措,擎着红色充气榔头疯狂奔跑。我成了广场上一道奇异的景象,被一群席地而坐的外国人拉去合影。

从北京回到404,我和邻居家的小男孩一起被送到了幼儿园。

幼儿园是个小洋房,我们在教室里,猪在外面,隔着窗户可以看到它们在院子里拱来拱去。我们吃猪,猪吃我们的剩饭。我总吃不下肥肉,就把肉攥在手里,趁老师不注意装进裤兜。我妈洗裤子时发现了。没几天串门的时候遇见了幼儿园老师,她是我妈之前的同事。我藏在我妈后面说我不喜欢吃猪肉,老师笑了笑。第二天幼儿园就吃了一顿萝卜粉条包子。

幼儿园里有个很壮的女老师,她喜欢的人不喜欢她,她转不过劲,就疯了。小朋友也不怕她,她拿长竹竿敲打地面让大家安静时,还有小朋友嘻嘻哈哈顺着竹竿爬上去。厂区闭塞,人也认死理,厂里因为失恋患上精神问题的人不止她一个。后来女老师头发白了一半,胖得夸张,每天在街上游荡,幼儿园仍然给她发工资。

小时候爸爸忙着打麻将,妈妈一直准备大专自考。我幼儿园时期最大的梦想就是当哥哥,和弟弟妹妹一起玩玩具。可因为计划生育,我妈再生会丢掉工作,只好依着纪律,把已经怀上的孩子打掉,我想当哥哥的愿望无从满足。

碰到不开心的事情,我会走上幼儿园二楼的露台,撩起衣服,把肚皮贴在冰凉的石墙上,自言自语说:哥哥想回家。等到肚皮变得冰凉时,我把衣服放下来,肚皮再次被焐热,我想要当哥哥的念头就会稍微平复一些。这样一来,我的肠胃开始变得很差,身形也从小胖墩缩减成了小竹竿。

我和发小楼上楼下住了13年,她上幼儿园大班时我在中班,吃完饭看见她在对面教室,我就嚷嚷着也要上大班。妈妈找到以前同事,我跳级进了大班,和发小睡对床。我见到她就一直咯咯地笑,她也是咯咯地笑,午休时间我俩拿着小糖纸笑个不停。爸妈来接我们的时候,老师批评我俩不守纪律,我们还是藏在爸妈后面咯咯地笑。

我们楼隔壁单元还有一个男生,我们三个常在楼前的槐树下玩耍。四五岁时,我被一个问题深深困扰——到底我们谁会和发小结婚呢?

后院的猪被吃完,我幼儿园毕业,升入小学。我的小学紧挨着幼儿园,学校门前凸起的方形水泥墩是防空地道入口。在我们厂里,学校、住宅楼、医院门口都有这样的入口。为了躲避空袭以及核打击,404厂地下是连通起来的防空地道。听父母说,1968年中苏冲突的时候,苏联曾经威胁要攻击中国的核基地。那时厂里经常做防空演习,警报一响,老师同学就往地道里跑。

我上小学时,地道早已废弃,成了小孩子玩耍的地方。我曾撑了一把伞从水泥墩子上跳下来,把脚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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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 | 已经废弃的小学和防空地道入口

那会儿有住户在楼前晾晒白菜,小学同学在一旁玩剪刀石头布,规定谁输一次就搬一颗白菜扔进地道。他们玩了一下午,楼前的白菜一颗都不剩了。 

小学八点半上课,我每天六点半就会去学校,孤零零的。有一次看错表,凌晨五点我就到了学校,却碰到隔壁班的小女孩,她比我到得还早。我们俩站在校门口无所事事,她就开始给我讲鬼故事,说滑梯旁边有一个常年锁住的房间,有人从窗户外往里看,看到一双血淋淋的眼睛。她压着脖子,用凌厉的眼神盯我,几乎使我哭了出来。 

404厂区福利很好,各单位经常给职工分东西,鸡鸭鱼、米面油几乎不用买,西瓜、哈密瓜一分就是一麻袋。舅舅家分到鱼就给我家拿几条,等我家分到鸡再送回。街坊邻居、楼上楼下也以人情作保,互通有无。厂里基本的衣食住行不太用得到钱,厂区职工之间贫富差距很小。

厂区生活没什么隐忧,我家的钱大部分用来买“玩具”。92年,父母工资总共500元,而买录像机花去3500元,97年买带“画中画”功能的电视则花费7400元。整个厂区最有钱的人是捡破烂的,90年代已经身家十几万。他懂得做生意,靠收破烂起家挣了大钱,被大家称为“破烂王”。

后来看到政治课本对共产主义的描述,我觉得404差不多就是。

厂区人好吃,经常下馆子。因为大家互相请客,在小学门前火锅店刚开张的一个月里,我去吃了17次。我爸单位附近有一家小小的锅贴店,叫百顺鸡。店里剁馅的木墩有二十公分厚,因为终日剁馅,刀落得密,案板中间陷出十公分深的坑。

百顺鸡最早是一家火锅店,位于自由市场中间,生意异常红火。大冬天店里热浪袭人,大家穿着短袖吃火锅。尤其在过年期间,人比往常多好几倍,乌泱乌泱都往店里挤。也就在某个新年的傍晚,火锅店门前塌陷,有人跌进两米深的大坑,摔成重伤。这件事登上厂区报纸,妈妈啧啧称奇,说404人太能吃,把地都踩塌了。百顺鸡门前搭起架子,围上绿色的网。再次开业遥遥无期,店里的阿姨就出来开了这家同名的锅贴店。

厂区小,日子也闲,最热闹的就是各单位组织的体育活动。印象中运动会就没有停过,从年头办到年尾,大家似乎随时都在准备体育比赛。因此,父母那代人大多是运动好手。灯光球场夜里灯火辉煌,父母在场中比赛,小孩子就凑到主席台交换水浒卡片。 

我恍惚记得,灯光球场还演过马戏。场子里高高架起秋千,演员拴上红绸表演空中飞人。舞蛇的人把很小的蛇放进嘴里,蛇会从他们的鼻孔里爬出来。

除了体育比赛,厂里人主要的休闲就是饭后遛大街。大家都在一条街上消食,碰到熟人就站在马路上聊天。我实在不喜欢和父母一起逛街,满大街都是他们认识的人,几百米的路常常要走上半个小时。

每晚工人俱乐部门前热闹非凡,大人三五成群,聚在主席像下聊天。小孩子爬到雕像底座上,沿着窄窄的边绕着主席像走。

后来,我在各地见过很多座主席像,就数404那座使用率最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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资料图 | 生活区中心的俱乐部及门前的主席像

工人俱乐部的斜对面是新华书店,这里早年曾订阅过八国文字的图书。书店二楼是理发店,地上堆起的头发有半人多高。里面的阿姨和医生一样,也穿着白大褂。店里面养了不少鹦鹉,都关在笼子里,放在地上,要绕过头发堆才能看到。

有次楼下的姐姐找我去她家玩,给我看她剪下的辫子。头发用丝带系起,放在精致的盒子里。我见了觉得十分奇异,回家便拿来“大大卷”盒对着镜子剪头发。我头发没多长,只剪出半盒碎渣,根本没法用上丝带。我妈回家发现,把我拉进了理发店。阿姨指着我哈哈大笑,说我头发跟狗啃似的。

我无法解释这件事,头发又很丑,就憋着气哭。我现在留着长发,依然痛恨多嘴的理发师。

404有一套完整的行政机关,包括财政局、土地局、电视台、报社甚至高招办。厂区还有自己的公检法系统,除了两三间房子的看守所,还有公安局和中级人民法院。

我的小学后面是山上平房,再往后走是后山,404的刑场就在那里。

厂里有个小孩欠台球室大爷桌钱,被大爷堵在学校,说不给钱让你念不成学。若是大爷告诉老师,这件事全厂都能知道。小孩找到大爷家,用斧子劈死了他。

小孩被抓住,庭审时法官喊着“死刑,立即执行”。很快,他脖子上插着牌子,被押到后山枪毙。用来遮盖血腥味的高粱酒洒在他脚下,酒味在戈壁滩上飘出很远。

去姥姥家的路上有一个大型变压器,上面挂着牌子,“高压危险,请勿攀爬”。可当年还是有人爬上去了。 

厂里经常有人打架,有次一个人把对方打到不省人事,警察以为人死了,抓住了他。在厂里闹出人命必死无疑,扭送的途中他猛然挣脱,一着急爬上变压器,手触到电流,两条胳膊被击穿,做了截肢手术。等被“打死”的人从昏厥中醒来,警察才知道是误判。

这件事政府机关有失职,打人的事不再追究,并且许诺帮他找老婆。政府张罗着从周边农村找来一个女人,说答应亲事可以给她城市户口。女人答应下来,进厂后开了个小酒吧,兼卖冰激凌。她把几个子女带大,给他们买了房子。

酒吧一直开到现在,名字是“大世界”。

初中时,我们几个玩得好的同学一起报了奥数。说是学习,主要为了能聚在一起,上完课就去自由市场的大坑牛肉面吃饭、抄作业,然后买一个“大世界”冰激凌带去动物园。不知老板娘从哪得的配方,冰激凌松松软软,棕色、白色两个球配在一起,味道极好。我们每次吃都要拍着大腿,大加赞赏一番。

离开厂区久了,我对很多事、很多认知都不再确信,可我始终确信,大世界冰激凌是世界上最好吃的冰激凌。

“大世界”再往南就是核城动物园。

动物园最初有青海的牦牛、东北的梅花鹿,以及孔雀、鸿雁等各种鸟类。最大的笼子里关着广西运来的猴子,猴笼里挂着索道,猴子在上面攀爬,发出哗啦啦的声响。动物园里还有花房、哈哈镜馆、游艺机,但都常年关闭,专门调配员工负责这些项目并不上算。

后来各种鸟渐渐消失,孔雀也没了,原本的孔雀笼里养起珍珠鸡和乌鸡,最后干脆变成几只家养的鸡,和我姥姥家后院养的一模一样。梅花鹿变成一只羊,羊吃了几年干草也下落不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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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 | 动物园入口处废弃已久的游艺机

我小时候动物园还有一只黑狗熊,终日在笼子里打转。后来它舔到一个小女孩的腿,女孩腿筋断掉,坐在轮椅上再也没站起来,熊被人杀死。

狗熊为什么会被杀,它不是动物吗?我不太明白这件事。听妈妈说起后,我心里想象出一幕场景:狗熊被反绑着,低头从动物园走过俱乐部,绕过小学和姥姥家,再被推到后山。押送的人把它颈后牌子一摘,开枪打死了它。像那个欠钱的孩子一样。

我上初中时,动物园的猴笼空了。很多年没有新猴子引入,猴子近亲繁殖,悉数疯掉。我见过最后一只老猴子,它嘴里吐着沫子,眼睛血红。

动物园荒废后,由于防空地道的原因,厂区地面出现部分塌陷。先是自由市场,接着是附近的田径场。

也大概在那时,上级决定“生产与生活要分开”,于是厂区整体搬迁。由职工家属投票去酒泉还是嘉峪关。矿区卫视播报这条新闻时,我站在电视旁边,对父母说,搬就搬吧,不去酒泉就好,我不喜欢酒泉。 

2008年,八十辆军用卡车开始行动,每天三趟。半年时间,我们陆续搬进嘉峪关,还赶上了看北京奥运会。那是保密的404头一次登上中央台新闻联播,一个大妈对着镜头说,“我从没住过这么大的房子”,接着捂嘴笑起来。我和几个朋友说她太丢人,404平房哪个没有上百平米。

搬进嘉峪关第一年,物业还没跟上,全厂只有上新闻联播的那位大妈一人交了暖气费。身边人说她傻,她就去讨要。未果,大妈因此好几天没出门。随着404搬迁完成,嘉峪关房价在几个月内翻了一倍,许多濒临倒闭的餐馆也起死回生。

相比404,嘉峪关已算是繁华的大城市。厂里一批孩子撒开了收敛多年的性子,把头发烫得根根直立,逃学,出入网吧和各种娱乐场所。

姥姥家对面的小孩加入帮派,跟着混混一连十几天不上学也不回家。父母抓住他,用铁链把他锁在家里。后来他还是借口参加作文比赛逃跑。他妈妈心情低落,终日闷在家里。有人劝她去打打麻将,散散心。她去了,身边人就指指点点,说她儿子都那样了还有心思打麻将。 

到了一个新地方,404的大人小孩都有些无所适从。我大部分要好的同学进了酒钢三中,我和另一个同学进了市一中。晚上我俩趿着拖鞋在校园里走。他说,“要在厂里,穿成这样肯定被人看不起。”

“在这里,穿成这样还可以看不起别人。”他又接了一句。

我们完全不适应新的生活,很快,我的成绩一落千丈,仅存的骄傲成了妄想症。加之寄人篱下,高一那年我险些抑郁。高中毕业,我选择到外地上大学,毕业之后来到北京工作。 

去年十月,我和爸爸回了一次404。厂区的入口有几个身穿迷彩服的武警站岗,他们端着枪,审查每一个人的身份证件。我的身份证没换,还算404人。

进厂后,我们从南向北走去。时隔八年,动物园被大片野草占领,动物笼边上立着塌陷警示牌。动物园门外有几栋居民楼,窗户玻璃覆着泥土,很多玻璃都破了。我和爸爸捡起路边的石块向窗户扔去,玻璃被砸出洞,发出闷响。我爸兴奋地喊叫,我们砸了很久,直到胳膊酸软才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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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 | 动物园里空空的猴笼和大片蒲草

自由市场已被封死。厂区里我走过无数遍的主街道被刷上白线,看上去像是一条公路。红楼、俱乐部和创业场也被重新粉刷,二十几年过去,它们看上去比我最初见到时还要新。 

我路过曾经气派的厂区医院,那是当年苏联专家主持修建的。医院后面有个爱国主义教育基地,大门时常紧闭。小学组织爱国主义教育时我进去过一次,里面介绍了404建厂的历程,有不少资料和老物件。我当时并不明白为什么要看这些,只记得黑白照片里人的神情像老电影里的英雄。

后来,有位老大爷不知缘何进了教育基地,看见了自己当年建厂时的照片。“这是我啊,这人是我啊!”他含着眼泪喊出来。七十岁了,他头一次看到自己这张照片。

不像那位老人,我似乎没有在厂里留下任何印记。我曾爬到毛主席雕像的底座上绕了一圈又一圈,在动物园拱桥坡上跑上又跑下。而现在,我对这些行为感到不可思议,甚至怀疑我是否真的这样做过。

走过医院和通讯楼,我站在小时玩耍的槐树下,看到我家窗户的玻璃破了,单元门被砖头砌死。

我的404真的找不到了。

—END—

本期为城市江湖第一期

 楼主| 发表于 2020-3-22 12:33 AM | 显示全部楼层

中国匪气最盛的城市:香港电影里的反派大boss,一半来自这里 | 城市江湖002

镇守海 苍衣社 2020-03-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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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市江湖】为苍衣社纪实栏目。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脸叔汇聚江湖儿女,讲述城市与人的故事,旨在解读城市,记录人生。

大家好,我是脸叔。
我曾看过一部电影,改编自1990年代香港“三大贼王”张子强、叶继欢与季炳雄的犯罪经历。里面有个情节很有意思,剧中人物叶国欢被捕后,卓子强在一个叫海陆丰的地方,购买了一吨炸药,打算做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
如此轻巧便能交易到这么大量的军火,实在惊掉了我的眼球。除了这个情节,片中社会大哥们谈判时,也频繁出现“海陆丰”这个地点,可以说,这三个字赚足了我的眼球。
我经常想,这个在港片中几乎无处不在的地方,到底是什么样子?
海陆丰,是汕尾市的旧称,是一座饱受争议又极具传奇色彩的城市。这里民风彪悍,黑帮盛行,悍匪叶继欢、五亿探长雷洛、澳门崩牙驹、向华强、林奕志、冰毒教父蔡东家都来自这里,但又英雄辈出,不少烈士也在海陆丰留下了浓墨重彩的痕迹。
一座城市,两个世界。本期城市江湖,脸叔将带你们领略海陆丰的独特魅力。
这是 城市江湖 的第 次探索
本期城市:海陆丰

记录时间:2019年

记录者:镇守海

全文 6798 字,阅读约需 7 分钟

“砰”
枪响,是枪响。
这天是2019年2月11日,大年初七,家外边没听到鞭炮声,听到了枪声。
“出大事了”,我心想。
出于好奇,我穿了件防风外套就出去了。
案发现场就在我家附近,持枪的是一名年轻小伙子,此人姓卢,拿一把上膛仿“六-四”式的手枪,周围全是警察。
“持枪拒捕,这小伙子倒是不怕死啊。”旁边修车的老师傅一边围观,一边说道。
这老师傅在本地修车多年,人很朴实,懂的也多。
我初中时,马路上有人出了车祸,开车的小伙摔得七荤八素,趴在地上,围观的群众围过来要扶起他,老师傅从店铺冲出来,叫嚷着:“你们走开,别围着,也别扶他,让他缓缓。”
这次警匪遭遇,就在他家边上。
民警持枪警告,卢某持枪拒捕,双方僵持不下。不多时,一名警察打破僵局,将这名亡命之徒当场击毙。
搜查发现,卢某家中有手枪1支,弹药5发,疑似冰毒1.7公斤,以及满屋子的金银手镯,令人震撼。
民警敢于击毙罪犯,底气来自一个人。
此人叫林奕志,当地赫赫有名的人物,时任副市长,市公安局局长。
一年前,他在表彰大会上说道:“你开枪合法,我给你记功、奖励甚至得到重用,或者提拔。”
有这句话,面对穷凶极恶的犯罪分子,民警开枪就更有底气。
广东省三大民系并存,一个是广府人,说粤语(白话)的;一个是潮汕人,说潮汕话的;还有一个是客家人,说客家话的。
曾经有人这样形容三大民系:广府沙龙,潮汕怒汉,客家神棍。
虽是讥讽,却又不无道理。
简单地概括这三大民系的特点:
潮汕近海,多敢拼敢闯的人,好经商,被称为中国的犹太人,中国好几个首富,如马化腾、李嘉诚、黄光裕都是潮汕人;客家人好做官,广东省当官的,客家人尤多,开国元帅叶剑英就是客家人;广府人则分布在广东最富饶、最中心的地带,生来就是地主的命。
其他省份的人,一提到广东,多只知道白话“咩咩咩”。
但很多兄弟省份,甚至广东人也不知道,在广东还有这样一块魔幻的地方——这里既不属于广府人,也不属于潮汕,当然,也不属于客家。
此地东接汕头,西到深圳,毗邻港澳,地理位置非常优越。
意外的是,这里的经济并不发达,人口并不众多,面积也不算大,甚至在这里发生过的事件,也并不光彩。
但一件件,却都是轰动一时的大事件。
当你开始了解这个地方时,你会惊诧地发现,在深圳这样的一个国际大都市旁边,竟然还存在这么个魔幻而奇异的地方。
外面的人,一般把这里叫做“汕尾”,一个很多线的城市。但我们本地人一般不这样叫。
我们把这里叫海陆丰。
天上的雷公,地下的海陆丰。

1998年,惊天大贼王张子强被捕,死刑。
同一年,我出生于海陆丰。
这个绰号为“大富豪”的惊天大贼王,是香港最著名,也是最轰动的一个亡命之徒,他做过的事情,在后来,被多次翻拍成电影电视剧。
其中,包括绑架李嘉诚的儿子。
而和张子强合谋的悍匪,还有一个人,他叫叶继欢。张子强以智取胜,而叶继欢是心狠手辣。
叶绰号贼王,小学学历,曾经摔破瓶子,倒持作为武器越狱,后来在香港物华街连环作案,十分钟内连续抢了五间金铺,极其嚣张。 
警方赶过来时,叶很淡定,手持AK-47当街射击,轰动一时,是全香港第一个使用AK-47步枪的悍匪,此后成为香港头号通缉犯。
叶,就是海陆丰人。
后来,当人们每次提起海陆丰时,都会觉得这里民风彪悍,不敢轻易靠近。
可见,想管好这地区,难度多高。
跛豪一度被传为海陆丰人。
跛豪是香港响当当的一代枭雄。
经典电影《跛豪》将他说成是来自“汕头陆丰”的,事实上,陆丰以前被汕头管过,后来又被惠州管过,都管不住,就自立门户,设了汕尾市。
现在看来,跛豪应该是汕头达濠的人。
跛豪不是海陆丰人,但雷洛是。
雷洛也是香港一个时代的风云人物,彼时他是最牛逼的华人总探长,被称为“五亿探长”,呼风唤雨,一手遮天。
前两年,王晶拍了一部《追龙》,演绎了跛豪和雷洛是怎么一步一步走上巅峰,吃掉黑白两道的故事。
一个时代,两个枭雄。
彼时,雷洛曾说,新义安、义群、和胜和、十四K就是香港黑道四大帮。
其中,跛豪是“义群”的人。 
后来,廉政公署(Independent Commission Against Corruption)的出现,让跛豪大伤元气,义群衰落。
再过几年,新义安成了香港第一大帮。
这个帮会牛逼,创始人是向前,国民党少将,戴笠的得意门生,因为有军方背景,这个帮会在香港经济实力最强、组织最为严密。
顺便说一下,向前有13个儿子,其中最有名的向华强排名第10,向华胜排名13,关于这些人的传说非常多,稍微了解香港电影的人都不应该没听过,略去不表。
但有一点值得一提,向家也是海陆丰人。
我初中同桌,姓向,我们这里大多姓林、卓,向姓不多,他就一直吹自己是向华强的远房亲戚,至今不知真假。
但由此可见,黑(向前)白(雷洛)两道,海陆丰人都走到了巅峰,可见这里的人的手段。
再后来,向华炎(又一说是向华强)回来陆丰,那是大事,据说当地敲鼓鸣锣,阵仗非常大。
海陆丰就是这样,这里当然有阴柔之美,但比起这个,这里更信奉蛮力和权力。
能用蛮力解决的,一般不会商量。
这点我感触甚深。
小时候在我们拜神的地方(圣人宫)见过死人,那人被砍得满地是血,死不瞑目,成为我很多年的阴影。长大后又听说村庄之间曾经有过“械斗”,非常大型,又惶恐了几分。
史料记载,广东、福建两地,民间最好械斗。
但能把这种陋习,保留到新世纪的,不多。
初中那年,因为土地分配关系,盛德寮一村长带一群社会人士,持枪对村民进行无差别扫射,连顶楼看热闹的11岁孩子也挨了几枪。
自此,这种印象深入脑海。
再后来,高中同桌说,自己家门口有人枪战,也见惯不怪了。
说到这里,有一个人该登场了。
海陆丰分成海丰、陆丰,相比之下,海丰低调点。
我高中就读于龙山中学,当时已有273年历史,是陆丰第一学府。距离学校不远处,有一家号称陆丰最豪华的KTV,叫“钱柜”。
我去那里玩过,配置一般,但服务态度不错,高中生也承受得起它的消费。
这家KTV背后的老板,却不简单。 
此人姓蔡,叫蔡东家,彼时我还没注意到这个人,等我再次听说他的名字时,他已经轰动全国了。
但彼时最令我印象深刻的,是学校的横幅,我从来没有听说过,哪个学校的横幅,不是“好好学习,天天向上”,而是“珍爱生命,远离毒品”。
但我们高中是。
另一点,每年我们学校都会定期召开禁毒大会,宣判大会,向学生们、市民们表明决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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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这一切,都和蔡东家有关。
陆丰最有名的一块地,就是“三甲地区”,包括甲东,甲西和甲子。
怎么形容这个地方?当时我有一同学,姓蔡,就是三甲的,他邀我过去玩,老实说,即使我是陆丰本地人,也不敢去。
当年,三甲之中,甲西最乱。
甲西镇有个村,这村叫博社,村民姓蔡,约1.4万人,陆丰的村庄喜欢分“房头”,这村就分成了3个房头。
蔡东家就是村中头房代表,威望很高。
故事起于1996年,蔡东家无意中充当了制毒的保护伞,随后,他意识到,一扇巨大的财富之门正在敞开。
在他的带领下,博社这小小的一个地区,生产了全国的三分之一的毒品,博社一举一动,甚至影响全球冰毒价格。
博社打个喷嚏,全球都得感冒。
三甲距离普宁很近,普宁流沙镇赤水村里,曾经也出过一个大毒枭,此人叫陈炳锡,当时他和另一个大毒枭刘招华,制造了一场世界最大的冰毒案,共计竟达到12.36吨,被称为“冰毒之王”。
陈炳锡、刘招华和“缅北毒王”谭晓林三人,并称三大毒枭。
谭04年被判处死刑,陈、刘09年被判处死刑。
然而,这三个史上有名的大毒枭,所贩的毒,全部加起来竟还没有蔡东家指导下的博社村,来得多。
也因此,蔡东家不叫“博社毒枭”,也不叫“陆丰毒王”,他被主流媒体称为“冰毒教父”。
教父,何等称谓啊。
在此人巨额财富下,陆丰市公安局前局长,汕尾市公安局副局长,特别行动队队长等人,全部被打通。
此外,蔡东家手下,还有一批穷凶极恶的小弟,在博社村里,成立了一批“摩托车队”,陌生人进村,都会被紧密盯上,博社村自然成了一座严密的堡垒村。
黑白两道,通吃。
香港四大黑帮中,还有一个帮派,叫十四K。
其实十四K主要活跃在澳门,帮派老大绰号“崩牙驹”,江湖人称驹哥,当年他权力一手遮天,比澳门总督都大。
关于他的传说非常多,从任达华主演的《濠江风云》中可见一斑,但崩牙驹有一个特点,那就是他只做赌场生意,不做毒品生意。
他亲弟弟注射了过量毒品而死,所以他对毒品深恶痛绝。
不知道崩牙驹听说自己的家乡,竟是中国制毒第一区时,心中是什么想法。是的,崩牙驹自己曾透露,他也是海陆丰人。
但省公安厅禁毒局可不容你在这片土地里嚣张。
崩牙驹于2012年从监狱里出来,同年,一支侦查小分队慢慢摸进了博社村,对村里大大小小的制毒窝点全面侦查。
2013年,我考上龙山中学。 
我有两个舍友就来自三甲地区,平时聊天时,很少有人会问你来自甲子,甲东还是甲西,因为很多人其实分不清这三个地方。
我们更喜欢调侃一句“你家卖不卖毒啊?”
后来,舍友当了一名摄影师,偶尔在朋友圈里晒晒自己的作品,比较清贫。
相比之下,当时博社有小学生利用寒暑假,将“康泰克”剥开倒出粉末,就可以月入过万。
这是两个世界的人。
但嚣张是一时的。
彼时,我们还不知道,一张天罗地网,已经在博社村四面八方悄悄张开了。
这一年,林奕志还是一名禁毒支队政委。
在我们这里,时常会有关于他的传说,比如蔡东家曾经提着一麻袋的钱,到他家,说:“你要人还是要钱,随便你挑。”
林奕志回他:“你且看我手段。”
大概意思就是这样,但虚虚实实的,谁也不知道哪些可信哪些不可信,只知道此人风评甚好,民间说到他都说好。
而当时,蔡东家既有保护伞,也给他人当保护伞。陆丰治安非常乱,飙车、抢劫、嫖娼非常猖狂。
甚至,我一同班女生,早上开车来上课,在非常热闹的金碣路都被抢了。
我读高中那几年,看过听过的大事,两只手也数不过来,高一时,学校出去的那条街,警匪枪战;1.5广东陆丰枪战事件,30多名男子火并。
这些大事件,都发生学校出门的那条街上。 
警察不作为,一度成为本地人对当地政府的印象;而警察也有苦难言,一方面,要时刻面对一群亡命之徒,另一方面,还得遭受百姓的误解。
当地警察,迫切需要一场硬战,来换血,来正名。
经过几个月的摸查,以及和这个宗族的生死较量,时机基本上已经基本成熟了。
对我们来说,2013年12月29日那天晚上,很宁静。
和往常并没有什么不同,浅浅的鼾声,积水一样的月光,和偶尔传来的猫叫。
而距离我们46公里外的博社村,迎来了一个载入史册的夜晚。
这个晚上,省公安厅指挥中心大楼灯火通明,副省长屏住呼吸,盯着面前巨大的电子显示屏。
电子显示屏上,来自汕头、惠州、梅州、河源四个城市,抽调了3000警力,分成了109个抓捕小组,数百辆警车,在夜色中悄悄集结。南部海域架设关卡,海上边防快艇,天上两架直升机,海陆空三头并进,密不透风,无路可逃。
天罗地网,悄然而至。
就在前一天晚上,蔡东家起了疑心,加紧离开了博社村,逃往惠州的华斯顿国际酒店。
三千军警,兵临博社,这是一场中外关注的大行动,绝不能有半点损失。
于是兵分两路,一路扼头,一路捣尾。
博社村的制毒人员们当然没有想到,他们还在酣睡时,村里已经布满了漫山遍野的警察,还来不及拿起AK-17,警察们已经破门而入,将他们制服。
直如神兵天降。
这个夜晚,博社无眠,天上是轰隆隆的直升机,海上是严防死守的快艇,洞亮的车灯,满街的警犬,连地缝都钻不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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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点,天刚蒙蒙亮,宿舍里已经有人窸窸窣窣,洗漱完毕,准备去上早课了。
“喂,我们家那边出大事了。”
突然一个舍友说道。
太阳升起来了,这场名为“雷霆扫毒”的行动,一举剿灭了18个特大制贩毒团伙,抓捕成员182名,捣毁制毒工场77个和1个炸药制造窝点,缴获冰毒2925公斤、K粉260公斤、制毒原料23吨、枪支9支子弹62发。
同时,冰毒教父蔡东家在惠州落网。
这个他一手搭建起来的,巨大的地下冰毒王国,在数千警力的清剿下,终于覆灭。
陆丰经历过几段混乱的阶段。
本地人一般将这几个阶段,叫“十年走私,十年假币,十年冰毒”,顾名思义,就是每十年,陆丰就要陷入一个怪圈。
我成长的那些年,就是冰毒十年。
据说在雷霆扫毒之后,陆丰民间的传言是,这里又进入了另一个十年,叫“十年涉枪”。
当然,现在治理力度越来越强,手腕越来越硬,这个曾经被“遗忘”的地方,也慢慢越来越有序。
事实上,陆丰历史上曾经非常辉煌。
这里曾经是我国第一个工农政权的诞生地,敢为天下先;这里产生过很多英雄人物,如澎湃、张威;最口口相传的是,彼时周总理染病,陆丰人民舍生忘死照顾他,护他周全。
即使被妖魔化的博社,历史上也出过不少英雄烈士。
史料记载:
“革命烈士蔡世少、蔡钦镇、蔡昌宸、蔡大妹、蔡世纳、蔡乃池、蔡儿、蔡坎、蔡世珍等,于一九二四年至一九二五年间,先后从事革命事业,至一九二八年春革命受挫折。上述九位烈士先后在陆城、甲子两地壮烈牺牲,烈士为革命事业而献出自己生命的崇高革命精神永垂不朽。”
八十年代,陆丰被称为“小香港”。
彼时,深圳还没崛起,陆丰经济发达,教育蓬勃向上,我们高中当年被称为“高考小宝塔”。
遗憾的是,岁月淘沥下,竟只剩下这么多渣滓。
如果没意外的话,和我年龄差不多的年轻人,很多都大人被教育过,出去外面,不要说自己是陆丰人。
因为有色眼镜会盯着你。
当然,这话我没听,我是土生土长的陆丰人,骨子里流的就是这些血,改不了。
时间回到雷霆扫毒前。
彼时,林奕志还不是如今的地位,他单枪匹马,骑着摩托车化妆进入博社村,被村民发现。
霎时间,4辆摩托围堵上来,对他进行拦截,砖头瓦块往他砸过来,生死线上走一趟,至今留有淤青。
雷霆扫毒后,前任局长下马。
邪不压正,在这场清剿中,广东警察取得举世瞩目的成绩,拔掉了毒牙。
在林奕志的带领下,近几年陆丰也变得越来越有秩序了。
1月17日,蔡东家执行死刑。
在博社村里,另一名姓蔡的老人家,也行将就木。
他叫蔡光臣,是村里老人会的理事,60多岁,生性老实,当同村的人一个个暴富时,他不为所动,恪守本分,坚持做了一辈子的小学老师,一生都是好人。
记者第二次去拜访他的时候,他已经卧床不起了,动了三次结肠炎手术,只剩下十多天的生命,奄奄一息,甚是凄凉。
他向记者感慨:“我一生讲德,本分做人,到头来落得这般下场,要钱没钱,要屋没屋,看看那些坏人,一夜暴富,高楼大厦,现在世人只认钱。” 
听到这话,唏嘘不已。
其实你看到了吗,这个地方早割裂成了两个世界。
一个世界,是外人看到的世界,被当场击毙的卢某、悍匪叶继欢、五亿探长雷洛、澳门风云人物崩牙驹、向华强、林奕志、冰毒教父蔡东家......
贫穷与暴富,野蛮与法律,善良与邪恶,生存与死亡的世界,毒品、枪支、走私和假钞的世界。
另一个世界,是大多数陆丰人生存的世界,修车的老师傅、向姓同桌、来自三甲的舍友、被抢车的女同学、当了一辈子老师的蔡光臣,还有我。
这才是陆丰的大多数,有的人甚至一辈子也没有什么故事,平平淡淡地活着。
有的人,目睹周围的人一个接一个出人头地,但依然兢兢业业做自己的生计。
有的人,和外面的年轻人并没什么不一样,善良,安分,偶尔叛逆但不至于走上邪路,他们在朝阳下成长。
所不一样的是,他们承受了太多的误解,和目光。
这个世界,有时候就这么不好理解,坏人做的事,好人却还要担一份,但展开来说,又是一个很大的命题了。
可出去后,又慢慢意识到,我这二十一年目睹之怪现状,在哪里都不过是换了个形式出现罢了。
关于欲望的故事。
*本文参考资料: 
[1]《博社:超级村庄的宗族与毒品》,三联生活周刊
[2]《央视披露广东陆丰扫毒细节:3000警员大多从外地调配》,凤凰资讯
[3]《汕尾市公安局禁毒支队支队长林奕志:深入虎穴智斗毒枭迎难而上雷霆扫毒》,中国禁毒网
[4]《广东陆丰一村长带人持枪打伤14村民 小孩也不放过》,南方日报
[5]《广东“冰毒教父”震撼内幕:4000警力围攻地下王国,全村1/3家庭制毒》,中国法制报
[6]《遭遇战警匪街头驳火》,今日一线
[7]《广东陆丰怪圈:十年走私十年造假币十年制贩毒》,南方日报
[8]《周恩来三到海陆丰》,汕尾市民网

—END—

本期为城市江湖第二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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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0-3-28 04:46 PM | 显示全部楼层

深圳最后的堕落天堂 | 城市江湖003

苍衣社 2020-03-28

以下文章来源于谷雨实验室-腾讯新闻 ,作者故事硬核

谷雨实验室-腾讯新闻
谷雨实验室-腾讯新闻

腾讯新闻出品、谷雨工作室旗下栏目,聚焦深度图文内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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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市江湖】为苍衣社纪实栏目。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脸叔汇聚江湖儿女,讲述城市与人的故事,旨在解读城市,记录人生。

大家好,我是脸叔。
在一部纪录片里,我看到过很生动的一段对话。一位记者在某处人力市场做调研,被访问的男人笑着面对镜头:当了大神后,生活轻松很多,但肚子还是饿的。
肚子饿不饿我不清楚,但他说这句话时,确实是放松极了。
这里提到的“大神”,就是三和大神,一群混迹在三和人力市场的打工青年。他们大多没有学历,没有技术,只能做一些最累、最低廉的体力活。认清现实后,在懒惰、放弃、无奈的催化下,很多人失去了挣扎的动力和野心。
他们开始做最轻松的工作,秉持“干一天可以玩三天”的理念,拿到工资就泡进网吧或者买几根散烟;或者不工作,忍饥挨饿,瘫在床上。他们没有欲望,也没有希望。
三和人才市场坐落于深圳郊外的龙华新区,离深圳的繁华区仅一步之遥,却建筑残破,环境恶劣。同时,这里有全深圳最廉价的旅店和网吧,是大神们的颓废圣地。
2017年夏天,作者杜强在深圳三和实地体验了四十多天,打小时零工,睡廉价床铺,小腿被臭虫叮咬至流脓,力图融入“三和大神”群体。
他本以为是一次窥探之旅,却意外发现了自身生活的脆弱:从体面的城市生活脱离,变成彻头彻尾的废人,乃至脱去文明外衣,也许仅有一步之遥。
这是 城市江湖 的第 3 次探索
本期城市:三和人力市场

作者:杜强

来源:谷雨实验室-腾讯新闻 

未经许可,不得转载。

全文 10487 字,阅读约需 10 分钟

2011年临近春节,为了给曾祖母上坟,我回到村里,在大路口遇到了儿时的伙伴王朗。自从去了北京读大学,我害怕跟他们遇见,总觉得无论说什么都不对劲。
“你去广东打工了?”我问他。
王朗从袖管里抽出左手,做了个数字“8”的手势,见我没明白,又翻了面,“手指头没了,一根赔一万”。
小时候,王朗为了打小霸王,常带着馒头赖在我家,一听见他爸的脚步声,立刻像只猫似的钻到床底下。他技术差,玩《双截龙》《超级玛丽》,三两下就掉到火坑里,只能坐在板凳上观看。可能他太专注了,每次到了凶险的关卡,总会情不自禁地脱了短裤,用黑乎乎的双手猥亵自己。
王朗初中没读完就出门打工,而我从农村学校考进了省重点,但始终无法适应,常常因为没有鞋穿而苦恼。一次期中考试,我在作文里说宁愿离开城市,回到农村种小麦和玉米,语文老师给那篇作文满分,但在空白处劝我,“千万不要回去。”
7年后,我有了一份还算体面的工作,跟身边的朋友们一样,像模像样地生活着。我不再为过去感到羞耻,以为自己摆脱了出身的捆绑,成了“自由人”,可每当看到打工者的新闻,我总会想起王朗弄丢的三根手指,意识到一种未能成真的人生,曾与我仅有一步之遥。
2017年夏天,我从衣柜里翻出最脏的T恤和最破的鞋——一件优衣库的绿色短袖,胸前印着黑色的恐龙;一双匡威的新款,因为踩了雨水,只穿了一周左右——打算换上它们,到深圳去体验打工者的生活。
这当然是一个非虚构作者的工作需要,但从准备行李开始,我明白自己无论如何也摆脱不掉虚伪的嫌疑:我也许会抑制不住地觉得庆幸,心里有清理不干净的优越感,鄙视他们,矫情地以为自己负有某种义务,或者未料想到的别的什么。后来的一个月里,这些想法并未成真,但更令人气恼的东西代替了它们。 
临行前我并非毫无把握,农村的生活经验至少不会让我轻易露馅,可一踏进三和人力市场,我知道此前的想象全错了。
传闻三和大神三餐不继、精神萎靡,日子过得落魄,但他们实际上全然不是苦哈哈的模样:招工大厅的人群中,只有拖着行李的新打工仔才皱着眉、含着肩,生怕踩了雷似的,走路犹犹豫豫;真大神气定神闲,腆起肚子、趿着拖鞋,走路姿势带着四海飘零、天下我有的自在劲儿。
我也知道不应该压抑说脏话的冲动,但只能放在一句话的头尾作为感叹,“他妈的,一小时才12块钱,哥们有什么好日结没有?”
我站在招工广告前,试着跟打工者攀谈,却发觉对方拿脏话当副词用:“***我今天**去那**工厂,***的中介**跟我说不累,不累**的**!”
表达效率虽然不高,但胜在情绪饱满。骂完脏话,他问我,“你刚来三和吧?”我支吾着说我来找我弟弟,他一年多没回去了。
后来我才听打工者说起,三和大神不仅能一眼认出同类,甚至能透过衣着的表象,看出他有钱没钱。后者大概也不是什么难事,因为基本都没钱。但为保险起见,在三和游荡时,我随身只携带身份证、破手机和30块现金。
一条三联路横穿三和而过,最北端的人力市场是打工者周游的中心,用以找工作或假装找工作,尽南边的景乐新村则是乐园,廉价网吧里人头攒动,饭馆老板从我背后挤过,捏着菜单和对讲机大声叫卖。
网吧唯一的缺点是厕所不好用,肮脏倒在其次,总有人在里面洗澡或者干些不可描述的事情;沿着三联路走到最南端,中式牌楼的后面便是打工者落魄时的最后据点——龙华公园,石凳上、树底下躺满了人,但蚊子太多,入夜之后难以久留。
我返回城中村,找了一家廉价旅馆——店名就叫“廉价旅馆”。老板听清来意,夺了身份证,“十五一天。”随即领着我上了四楼,指着屋里的双层铁床,“上铺是你的。”
狭小的房间里,一盏风扇在墙上吱扭作响,十二个铺位里躺着三个,两人呼呼大睡,醒着的一个正观看色情电影,手机里传来一阵阵娇喘声。我艰难地蹦上铺位,才发觉臭味不仅来自屎尿横流的卫生间,床单也很久没洗过,沾满了棕黑色的污渍。
三四天之后,我自以为外形已经融入了三和:头发粘在一起,T恤上透着大片的白色汗渍,膝盖以下被臭虫咬了十几处,这两天已经流了脓。但我仍然难以接近三和大神,我凑到打工者跟前,“哥们哪里人?”刚开口,对方扔了手里的瓜子皮,起身走了。
我不知道哪里出了岔子。
每天清晨天刚亮,我迫不及待地爬起来,多半原因是感到嫌弃和不适。从窗户望出去,偶尔能看见睡在路边的打工者,这让我有些自责,随即又感到羞耻,总之不能多想,否则无以自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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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和街头,打工者睡在路边。
白天穿行在三和的人流里,我时常想起王朗,想起村里的伙伴,甚至有一丝迎面撞见他们的微弱念想。在我进入高中后,他们大都出门打工,只有春节时才能见到,个个梳着亮亮的头发,熟练地弹一根烟塞到嘴里。
村庄曾经是属于他们的——抽烟、打架,将摩托车骑得像匹野马,在高高的树顶搭建舒适的窝棚,牵着细犬、在雪地奔走一百里追撵野兔——所有时髦的事情都属于他们,但此后过着怎样的生活,那画面从未在我脑海中出现过。
我想象自己跟同伴行走在人力市场,在电子厂、玩具厂、酒店、快递的招工广告里费力寻找,询问中介工时和工价。但那情景太过浮浅,我无法知道当我们犹豫地望着对方时,是怎样的心情。
“要不要去富士康?”人群里,一个瘦瘦小小的打工者突然问我,“不去的话在这里也是等死。”
秘密据点
直到一个月之后,我才明白这个叫小曾的打工者实在是个了不起的家伙,那时他终于鼓起勇气,说出了早该被我们听到的话,他说,你们这群废物,活得跟狗一样,什么事都做不了。
倒不是说他的见解有多发人深省,毕竟我们早就习惯了“垃圾”“人渣”“挂逼”这类称呼——挂逼,就是废了瘫了、完蛋操了的意思;而是说,小曾一身无可救药的毛病,最终竟能奋身一跃,离开这伤心绝望的地方,多少让人有些意外。
“你不去富士康看一下?”小曾问道,“管得比较严,干活不累,没事的。”
不过那时,我来三和前的豪迈劲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只回答他说,“先等等看”。
“你脏不脏?”聊过几句,小曾又问我,他的一双迷离眼在浓黑眉毛底下眨巴着,说罢扯了扯汗涔涔的黑色T恤,把破了洞的下摆塞进因为消瘦而显得宽大的牛仔裤,“不脏的话可以睡在我那里”。
小曾领着我拐过巷口,钻进了一栋民房,快步上楼的样子像是赶去搭救什么人。一个星期前,他在城中村四处搜索,发现了这处满是瓦砾的楼顶,于是扯了居民的被子和床单,铺在楼梯间做了床铺,此时卷作一团,扔在一桶乳胶漆上。
他走到平台,一脚踩在破烂花盆上,指着眼前的大片民房,“只要楼顶没人,都能睡,比路边好多了”。
瞅着这状如狗窝的地方,我不明白小曾问别人“脏不脏”是什么用意,可他始终一脸得意,叮嘱我,一定要记清楚是哪栋楼,要是他下午过了富士康的面试,此处秘密据点便交由我来继承。
出了居民楼,小曾问我什么打算,我指指马路对面,“到网吧转转”。他摆摆手,朝着公交站踱去。
城中村靠近三联路的一面,干净整洁,商店一字排开,可内部完全是另一番光景:一捆捆线路像曲张的静脉似的搭在头顶,网线拐进网吧,电线接着饭馆,手忙脚乱地越过窗边的空调,又向着巷子深处延伸而去。三两个大神坐卧在墙根,全然不顾路人的脚步和饭馆倾倒的污水,清洁工正举着皮管冲刷路面,即便如此,暑热还是夹带着酸腐的气味四处弥漫。
大家乐网吧门口围着一圈居民,原来,一个打工者刚从里面抬出来,两位村中妇女望着远去的救护车聊着天:
“那天有一个靓仔在这里,饿得走都走不动,站在老板娘那里,口水都出来了,老板娘给他炒了一碗粉,他不敢吃,老板娘说不用钱,你拿走,我不看你。左看右看不敢。我说没得救了,还是自卑。”
“你看路上睡了多少个,我真想拿衣服给他们,脏兮兮的,你说父母生的,这是干嘛?”
“我拿了十块钱给他,他不敢要,问他怎么了,说东西掉了。”
“晚上拼命上网,白天去找事情能有精神吗?(打工)回来的时候靓靓的,从网吧出来都跟鬼一样。”
同情心抒发完,她们中的一个转身回了网吧,另一个继续在路口吆喝起旅店生意。
网吧少有冷清的时候,即使下午时空位也不好找,我在角落的电脑前坐下,却不知道该干点什么。左边的大神操纵着英雄在草丛里飞来蹿去,右边的家伙正旁若无人地浏览色情网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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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夜在网吧里玩游戏的人。
大约两个小时之后,背后有人拍了拍我的肩膀,是小曾。“回来了?面试没过?”
“他妈的。”他咒骂着打开了电脑。那阵儿龙华富士康正赶着造iPhoneX,缺人,有手有脚就能进,中午跟小曾一起去的大神总共十七个,蹭顿饭走了十五个。他狠劲摁着键盘,说,妈个逼的,老子还没干活先欠中介两百多,什么体检什么路费,干,拿了身份证老子就跑了。
他新开了一局《英雄联盟》,拉上我一起打,起初场面很不顺,队友很快点了投降认输,小曾自言自语地算了算,“不要放弃,我们能赢”,他瞪着屏幕,手指飞快地敲着,冲我大喊大叫,逆转获胜的一刻,啪一声摔了鼠标,“爽不爽?!”
“走,出去抽烟。”小曾推开椅子,走到吧台要了两根“南京”,一根五毛,出了门靠在电线杆上。马路当中车来人往,像一架兀自运转的机器,精确、冷酷,无需谁来操心。小曾默默地抽烟,情绪似乎一下子掉到了地上,“今天又废了”。 
龙城派出所
两天后的晚上,我刚脱了短袖铺在床上准备躺下,小曾发来信息,说一整天没吃饭,觉得自己很没用,想死,此刻正站在楼顶。
我赶忙起身,拎了包子和矿泉水,找到小曾叫我“千万记得”的居民楼,走上漆黑的楼道,看见他瘦瘦的影子站在楼梯间门口。
“不行就回家吧。”我劝小曾。
“回家?赚不到钱。”
“赚不到钱的人多了,不用成天这样。”
“回去也没用,过日子而已。”小曾说,“我哥坐牢了,出来就好了,我就可以跟他去干大事了。”他的哥哥小时候在乡里贩毒,后来在市里,总之赚了很多钱,一沓沓钞票摆满一整床。哥哥被抓后,他怕受牵连,孤身一人跑了出来,去过武汉、北京、天津、上海、杭州、温州,什么活都干过,最后落在三和。家里人知道他挣不来钱,两年多没联系,小曾也无所谓。
“小钱很容易搞,”他嚼着包子,脸上鼓出一个疙瘩,“在一线城市好多人说带毒,现在只是没有那个心,要是逼到绝路,肯定就去干了。”
就这样,小曾把自己的秘密透露给了我,虽然我不能投桃报李地说自己是个冒牌货,但经过那次聊天,我们从萍水相逢的打工者变成了“朋友”。
往后的十多天,我们一起通宵上网、骑着没有坐垫的共享单车四处晃悠,他教我三和什么活能干什么活不能干,结论是都不能干,还告诉我村里的姑娘不能娶,因为没见过世面,QQ炫舞上的妹子可以约出来,但嘴巴得机灵。
有一天中午,他涨红了脸欲言又止,我问他怎么了,他说,“你能不能先借我10块钱吃饭,回头还给你。”
我非常珍惜跟小曾的关系,那是一种非常明确、直接的“我对别人有用”的体验。当然,我也疑心自己其实只是享受那种“强于”别人的感觉,但这念头并没有很频繁。
一天下午,小曾坐在极速网吧门前,指着另一个身穿蓝T恤、眼神飘忽的打工者说,“这屌毛跟我在龙华汽车站认识的。”那天晚上小曾无处可去,在车站醒来时,有好心人扔了两块钱,他买来矿泉水,顺手分给了身旁的家伙。
“哥们你叫什么名字?”我问。
对方迟疑了,当我打算聊点别的时,他才嗫嚅说,“张伟伟”。
小曾从椅子上起来,“就这里。”他抬起左脚,指着一坨黑乎乎的止血棉。
前一天晚上,有两个落魄的三和大神向小曾求救,声称一整天没吃饭,想去干活,但没有身份证、也没有鞋。小曾领着他们上了天台的秘密据点。天亮后,小曾还在睡着,楼道突然传来咚咚咚的响声,他惊醒后摸摸口袋,立刻光着脚追下楼,但跑出楼门没多远,脚底被碎玻璃划出一道口子,瞬间血流不止。
手机被偷后,小曾报了警,不过案由是抢劫。“从今天开始,对天发誓,我不会救助一个不认识的人,警察对我说,尤其是穿得脏脏的人,你们要小心。” 临走时,警察见小曾可怜,给了他200块钱应急。
作为后见之明,我发觉小曾非常渴望友谊,甚至不惜用仅有的一点点东西来交换,对三和大神来说,这不寻常的举动有时显得很仗义,有时又很愚蠢。但小曾的热情并非毫无目的,每认识一个打工者,他照例都要问问对方,要不要一起进厂。
他说,“一个人跟木头一样干活,真没劲。”
小曾一瘸一拐地走着,决定到人力市场去看看行情。张伟伟骑着只有右边脚踏的小黄车跟在后面。“三和真不能呆,”他说,“越过越死越过越死,我来之前还没这么懒。”他以前在惠州干催债,给欠债人家里寄棺材,一天挣几千块,后来遇到黑吃黑,这才跑到三和,两个月来几乎没怎么干过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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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力市场一角。
人力市场里熙熙攘攘,打工者一圈圈地围着工头,迟迟拿不定主意。下午时分只剩下快递、酒店还在招人,小曾说:“要不先去看看?”
张伟伟一脸苦相,快递他干过,“分到大件都是重的货,一箱怡宝,一箱酱油,还有贵的红酒,打烂要赔钱”。与其累得要死,他宁愿老老实实地瘫痪。
小曾有些失望,“妈的,又过一天。”
我们三人各自找来一辆小黄车,沿着三联路朝着龙华公园的方向骑去,经过空旷的工地和巨大的广场,经过神情匆忙的深圳市民,拐进不知名的道路,在狭窄阴凉的巷子里一遍遍摁着车铃,当回到大路时,傍晚的凉风已经吹了起来。
我回忆起高中三年级,在备考最紧张的4月,我也常常骑着自行车,独自在县城里漫无目的地游荡。那时县城还很凋敝,最高的大楼仅有13层,却起了“国际贸易中心”的浮夸名字。那时我仍旧跟城市毫无关联,未来也模糊渺茫,却也由此感到从未有过的平静。在深圳街头再次体验到那种情绪时,我试图搞清是怎么回事,但毫无头绪。
路灯亮起的时候,小曾、张伟伟和我徒劳无功地回到网吧,还没打开电脑,警察站在门口喊了一声,“小曾!”
原来,“抢劫者”跑掉后,在天网下窜来窜去,走得气喘吁吁,但到了晚上就被抓获。
小曾坐在警察电动车后座,去了趟龙城派出所,回来后眉飞色舞地说:哈哈哈,那两个傻逼跟我道歉,丢人啊,他们要关几年,三年起步。可恨至极,当时还哭了,跟老子说对不起有屌用,有人让我打我没打,下不了手,我说,懒得跟你说,*你妈的*。
销赃废品站
台风正从海上赶来,深圳的天气突然变得阴沉,五天里晴雨无常。
自打认识小曾之后,我床位睡得坦然、脏话说得顺溜,走到大街上还时常光着膀子。更加融入三和大神时,粗鄙不仅可能,甚至变得必需——它是一种反抗,当文明人投来鄙夷的眼神,你不仅不会感到羞愧,反倒变得正当、强横,似乎某样东西终于得到了维护。
临近中午,我照例去找小曾,他蹲在便利店的台阶上,看一个打工者正在求签问卦,“算一算我有没有牢狱之灾。”小曾抱着胳膊蹲在一旁,捡起地上的铜钱,捏在手里看了又看。
算命先生搔了搔花白的头发,他在三和闻了太多马路上的烟尘,也见过太多迷茫的眼睛,为了改变命运,人们几乎愿意做任何事——据他说,曾有人花十万块请他挪动院里的一块石头,也有人听了破财免灾的建议,将100万现金抛撒在附近的河里。他收起铜钱,嘴里念念有词,大意是说:入室盗窃的劫数已经渡过,发财上岸也指日可待。
打工者将信将疑地付了钱,仍是一脸茫然。仅仅半年之前,他还是央企的员工,却迷上赌博,扔下巨额债务逃到广州,跟同伙潜入民宅,盗走两万多的财物,从此活在惴惴不安中。
“真的想做一个有用的人。”他告诉我们,本打算今天卖了血,到关内送外卖,但没有找到门路。“卖吧,我卖血就会死,”小曾说,“我没有多少血了。”
五天来,小曾花光了警察给的200块钱,这才忽然意识到,他需要一笔钱才能进厂,否则没法挨到发薪水的日子。眼下连吃饭的钱都没了,他饿得头晕,心脏疼,疑心自己快死了,可他既没带毒,也没干活。
三和的确有这种魔力:让人的意志变成一摊烂泥,不管是雄心还是恶念,统统无从施展。他用最后两块钱买了包子,递给张伟伟一个,一起到龙华公园喝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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睡在公园凉亭里的三和大神。
公园的石凳上躺满了流浪汉,十米外的小广场断续传来提琴声,居民在下象棋、练歌曲。张伟伟笑哈哈地拍了视频传给我,画面里,小曾躺在凉亭中,饿得睡不着,嘴里念叨着,废了,我们废了。他突然跳起来,趁四下无人,凑到一辆电动车跟前,抓起电瓶猛地一蹬,抱在怀里往城中村跑,“快走!快走!”
我放下手机出了旅馆,楼下的巷子里,几十个村民堵在警察身前,齐声喊着:“我们要生存!”政府受不了三和的坏名声,打算再次清理整顿,规定网吧不许通宵、民房不能群租。“你们说村里有逃犯,我们可没看见!”村民情绪越来越激动,撺掇围观的大神往前冲,小曾和张伟伟从公园回来,跟我站在一伙,嘿嘿地笑着,哪里指望得上。
小曾提着电瓶,领我们路过超市,他提议进去看看,也许有食品可以试吃。在三和久了,突然走进超市是件很奇妙的事情——视线里一片红红绿绿的色彩,头脑不断蹦出“太多了、太多了”的自白,货架摆的是什么完全顾不上看。试吃食品除了半碟面包屑外,什么也没有。
超市里人多手杂,小曾突然兜起三个西红柿,冲我们使眼色。他溜进人少的货区,双手捧着西红柿,三五秒吃完,鼓着嘴巴盯着我。我感到他的眼神是一种考验,于是狠狠心,也抓起一个塞进嘴里,像有意把汁水涂在脸上似的迅速吃完。
我从未想过成为小偷会如此轻易和自然而然,扭过身看时,张伟伟正涨红了脸,始终下不了手。离开时他遭到小曾一通数落,“不甜,不然我再吃一个”。
从公园东面的巷子朝北拐,在龙济医院路口左转,小曾终于找到了销赃的废品站。电瓶上了秤,26斤,一斤3块。小曾又重新拥有了钱。他递给我10块,“前几天借你的。”说罢痛痛快快地跨上小黄车,骑到巷口时又突然停下,“要不要避孕套?计生服务站可以免费领。”他笑哈哈地凑到自动售卖机跟前,领出来拿在手里,冲着路过的女士使眼色,“哎,要不要?10块一盒。”
小曾提起女性的事情,来来回回只有那么一件:“上回胖哥请我去嫖娼,在沙尾,80块。”但渴望从未消失,他时常望着走过的年轻女性,痴痴地自言自语,“女孩子身上怎么那么香啊?”
回到人力市场,小曾请我和张伟伟喝挂逼啤酒、吃挂逼香蕉。哥哥贩毒的那几年,小曾承认也跟着做过,“那时候我们一起,超级嗨,什么事都不想,就是抽烟打牌看电影,那日子过的。妈的。”小曾一脸苦涩,没喝完的酒一甩手摔碎在墙角,白沫泛起又迅速消失。
临近傍晚,更多的打工者来到人力市场,工头们又开始叫卖,“快递快递,14一个钟,先吃饭后干活。”
小曾站在告示板前,看了一阵,犹豫着转过头,“去不去?”
“很累,六个小时啊。”张伟伟不大乐意。
“先看看,分的(岗位)好了就干,先吃个饭,不好就不干。”小曾盯着我们,眼神里几乎是祈求的神情。
在当时,我并不能体会他眼神中所包含的意思,直到后来小曾与我们决裂、破口大骂,我才明白他经历的是世上最孤独的一种斗争:在一片灰暗、令人作呕的气氛当中,你根本看不清自己的对手是谁,自我的意志太过脆弱,常常沦为可有可无的东西,你所能寄望的仅仅是一丝脆弱的人间的瓜葛,而它又时有时无、稍纵即逝。
张伟伟和我站在小曾对面,谁也不说话。伟伟并非懒得干活,而是害怕有钱——身上超过500块,他会像毒瘾发作似的浑身发抖(并非比喻),因为金沙赌城的入场门槛是500块。我怀疑张伟伟分不清哪个更令他痛苦——连续两天挨饿,还是无法自控所引起的强烈悔恨。
小曾有些生气,“就去吃个饭,懂不懂?”
“你不做凭什么吃饭?跟修车(嫖娼)一样,修完不给钱?”张伟伟一点不示弱,“你没遇到狠的,吃完不做事,揍你一顿。”
这是小曾和张伟伟第一次爆发矛盾。

创维厂面包车
卧底采访的中途,朋友来了深圳,得知我在三和的落魄经历,请我到五星级酒店住一晚。
我可以放纵自己的虚情假意,告诉朋友,“感觉自己背叛了小曾和张伟伟”。可实际上一点也不,那点摇摇晃晃的心思在走进自助餐厅时就垮塌了。我真的很享受。
食物的享受倒在其次,重点在于告诉厨师“现烤的牛肋排一份太多,只要半份”时,那点不自我观看的诚心诚意。微信朋友圈里也一如往常,朋友们晒出美食、画展,诉说清浅的焦虑,甚至琢磨逃离过于精致的生活。
一位作家朋友收留的流浪狗咬坏了宠物龟,他打算花500块钱修补龟壳,没过两天,又玩笑说,要为乌龟举行一场葬礼。
等我回到三和,张伟伟不知去了哪里,留下小曾独自坐在人力市场的门店里,跟大神们一起观看香港黑帮电影。
前一天下午,他已经坐上了电子厂的大巴,临近开车一刻又跳了下来,“妈的,我都精神崩溃了,招去又回来,招去又回来。”上车之前小曾想拉上张伟伟,质问他,不干活怎么上岸?
“昨晚又叫他去酒店他不去,他要是去我分分钟跟他去,妈逼,就他不去,他不去老子心里也不想去,跟着他挂逼。”
几天来小曾已经对张伟伟充满怨恨,后者一次次地以“太累”“黑厂”为由劝阻,小曾终于怒气冲冲地说,黑都要干,累也要搞,我想吃苦,我再也不能听别人指方向。他指责张伟伟害了他,“我相信我是正常人,不会真的死在三和”。
正在播放的黑帮电影里,小弟阴谋篡位,被老大训斥,一阵压抑愤怒之后,突然抽出刀杀死了大哥。大神们被剧情震惊,瞪大了眼睛,小曾自言自语地说,“再不走就废了。”他挪到人力市场的窗口,交了身份证。“穿无尘服无所谓,干七天,然后找正式工干,不然连水钱都没有。”他扭过头问我,“去吧?一起去,一天一天在这里跟狗一样。走吧,不要犹豫了。”
“走!”他作势搂着我的肩膀,“一起去吧。你不去吗?”
他见我不作声,又说,“没办法啊,我只能去了。”
看到小曾的表情黯淡下去,我心里感到难过。在这样的时刻,他需要一个朋友、获得一点也许微不足道的力量,但我并不能成为那样一个人,只能欺骗他,“我要回家去了。”距离上车时间还有五分钟,我担心小曾随时又要放弃,而且明白那最终意味着什么。他坐在台阶上,点了根烟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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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和人力集团,无所事事的人们。
人力市场永远是同一幅景象。无所事事的人群里,一个半裸的胖子蹲在小黄车旁边,一次一位数地试着密码锁,反正他有的是时间。天空突然飘起雨,还没等打工者躲到凉棚下,雨又停了,招来一阵阵咒骂。
小曾转过头,对我说,他在楼顶的窝被人端了,昨天下雨时他去拿行李,被子和床单不见了,没有那个他没法睡觉。上次去他的秘密据点时,小曾说谁要是敢把他的东西扔了,“妈逼老子弄死他”。那时我就明白,那处狗窝对他来说不只是个睡觉的地方。
“老是看见三和大神,看腻了。”小曾扔掉了烟头。要去的创维厂开始点名,小曾答了一声“在这”,跟着老太婆朝马路的方向走去,“走了,回头跟你联系”。
他抬起脚把自己塞进狭窄的面包车,刚坐下时司机问他,检查屏幕噪点伤眼睛,没问题吧?身旁的大神告诉小曾,这活儿他干过,没几天眼睛就受不了。“不知道以后会不会有问题?”小曾问。大神有些不耐烦,“我怎么知道以后会不会有问题。”
那一刻小曾的表情很奇怪,不说话看着我。我在脑子里琢磨,想找些话说,但也没什么话可以告诉他。汽车开动了,拐过铁门,消失在三联路上。小曾的离开是件小到不能再小的事情,三和也许永远都会是它本来的样子。
台风掠过奇迹之城
台风登陆的晚上,政府担心三和大神睡马路有危险,开放了龙华小学给流浪汉睡觉。我乖乖地站在街道办领导旁边,表情僵硬地拍了照片,领上矿泉水和八宝粥,穿过地上明暗错落的小水洼,进了篮球馆。
北面靠墙的地方,横七竖八地躺着近百个大神,张伟伟看到我,招呼我躺到他旁边。几天前他发了信息给我和小曾,声称有那么一瞬间,他真的想死,感觉活着没有什么意思,如果当晚死不了,他一定要重新振作起来。第二天他好歹进了厂,可是分配到了“飞机拉”(注:快速流水线,好似飞机拽着跑),他干不过来,零件堆了两层,拉长看到了又开始大骂,张伟伟忍不住,一把掀翻了桌子。前女友知道他落魄,竟然打来1000块钱,不过很快又被他赌没了。
“小曾请你吃饭了吗?”张伟伟问我。
“没有。”
张伟伟搞不清楚小曾这是怎么了,只是觉得他“不够意思”。
干了几天活之后,小曾在QQ群里发来小视频,他只穿条内裤跟工友躺在床上,笑哈哈地闹腾。工作确实不轻松,来了好几批人几乎都走了,但小曾能坚持。去超市偷西红柿时他只有85斤,现在长到了91,要是再过一个月没有95斤,小曾说他就吃屎给我们看。
可是他对三和大神的怨气还没消,说,“我在三和给那些狗逼带坏了,天天去找工作,这不做那不做,把老子拉下水,带我玩,给我吃,弄得我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由于请过小曾吃饭,我怀疑他骂的人里也包括我在内,但确实为他感到高兴——至少这一次,因为我也没多少把握他不会再回来。
篮球馆外的风声越来越大,场内的大神鼾声四起。汽车从东面的马路驶过,一道光晕扫过窗户,照亮了顶棚上装饰着的各国国旗,我们恰好每人躺在一面旗子的正下方。西班牙说自己曾在殡仪馆洗尸体,20天赚了一万六,半夜时还听见过嘤嘤的哭泣声,不过这样的好工作不容易找。蒙古国说,我们好好聊聊天,培养一下兄弟感情。我作为英国,问他们打算什么时候上岸,蒙古国接了话茬,为什么要上岸?我觉得有一天过一天挺好。
我躺在地板上,想起小学六年级时,城里老师来支教,女老师姓童,穿着棕色的风衣,跟我们又黑又瘦的王老师简直天差地别。早晨交作业,看到同桌满是冻疮又脏兮兮的爪子,童老师做了个奇怪的表情,我不能理解。此刻回忆起来,其实只是嫌弃,我想当时自己只是没有胆量理解。
支教结束,她简短地告别,“你们好好努力,一定能改变命运。”后来黑瘦的王老师回到讲台,她说,“童老师骗你们的。”
临近十二点,角落里传来一个声音,“天气预报,台风正在登陆。”轰隆隆的雨声在球馆顶棚响起,大神们安静了下来,陆续睡去。
在台风掠过奇迹之城的夜晚,这些对自己无能为力的灵魂,暂时找到了一处栖息之所,等到明天来临,他们也许还有事要做。

—END—

本期为城市江湖第三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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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0-4-10 10:31 PM | 显示全部楼层

秦岭扫地僧:这个和尚看起来很好吃 | 城市江湖003

杨家辰 苍衣社 2020-04-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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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市江湖】为苍衣社纪实栏目。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脸叔汇聚江湖儿女,讲述城市与人的故事,旨在解读城市,记录人生。

大家好,我是脸叔。
读过金庸的朋友,一定对《天龙八部》中的扫地神僧印象深刻。无名无姓,无职无位,但他对佛法的参悟和世界的理解,远远超过其他高僧。
扫地僧,几乎成了隐士高人的代名词。
生活中好像也总有这样的人,无论是英语8级的宿管大娘,还是随手画出惊艳粉笔画的电工师傅,他们看着不起眼,可一旦接触,你立即会被他们的魅力所折服。
今天要讲的志峰,是一位半路出家,隐居在深山的和尚,没有皈依证,靠在农家乐帮厨混饭吃。作者和他相处的日子很短暂,却被他干净纯粹的修行所震撼。
另外,因为某些原因,《深圳最后的堕落天堂》这篇文章被删除了,想看的朋友可以在后台回复【堕落天堂】自行查看。
这是 城市江湖 的第 3 次探索
本期城市:秦岭深处

记录时间:2016年

记录者:杨家辰,手工艺人

全文 5066 字,阅读约需 5 分钟

老张是个三流画家,为艺术献身了大半辈子,突然顿悟,丢下画笔,跑到秦岭深处,寻了块荒地开农家乐去了。老张的农家乐叫“柿子林”。名字浑然天成,此处确实有一大片废弃的柿子林。
老张是我朋友的朋友,朋友常带我去老张的柿子林蹭吃蹭喝。老张做的辣子夹锅盔好吃,晒的挂霜柿饼也好吃,比他画得那些翻白眼的美女图好多了。
一来二去,我和老张也成了朋友,也开始常带人去蹭饭蹭茶,临走还要带柿饼。
老张一边给我装柿饼一边咬牙道,遇人不淑啊,这就是群狼,就是鬼子进村了,连吃带拿,带风带屁的,你们咋不把志峰这野和尚也带走呢?
志峰是个和尚,是隐居在秦岭的修行者。秦岭号称七十二峪,隐士三千,志峰和尚就是其一。
志峰不是他的法号,是他的俗名。他和老张五百年前是一家,全名张志峰。柿子林总能听到有人喊他:
——志峰,端个板凳!
——志峰,豆腐盛出来!
——志峰,志峰,志峰,你死了吗?
任谁一喊志峰,他就应了。大部分时候都是老张在喊。老张是柿子林的老板,志峰和尚在这儿打零工。
一喊,志峰和尚从厨房钻出来,他光头,浓眉,蛤蟆嘴,披着一件宽宽的僧衣,脚底下踩着一双黑不溜秋的李宁球鞋。志峰和尚推开厨房的门帘,不正眼看人,用懒洋洋又亮堂堂的东北口音嘟囔:干蛤呀,干蛤呀!
老张眼睛珠子一鼓,骂道:干啥?叫你出来念经呀!或者:
——干啥?给你割双眼皮呀!
——干啥?给你介绍对象呀!
——干啥,干啥?给你戴个马叉!
马叉是啥不知道。是马具或者农具?反正不是啥好话。
不管怎么骂,志峰和尚都很受用地深低头颈,难掩娇羞,仿佛是在接受表扬。
老张骂人名堂多,花样百出的,表情也很到位,眼神犀利,气势磅礴,配上一口霸气的户县土话,比听郭德纲的相声还过瘾。我有时候觉得柿子林的生意好,不仅仅是因为辣子夹锅盔和挂霜柿饼,主要是可以欣赏到大型真人秀综艺节目——“骂和尚”。
志峰和尚多在厨房忙活,除了端盘子端碗,还负责刮洋芋皮,敲变蛋的泥壳,撕笋衣,切辣子,打面糊……
老张在屋后的阳坡种了一大片黄花菜和线线辣子。摘黄花菜和辣子也是志峰和尚的活儿。
志峰和尚摘黄花菜容易,挽起僧衣袖子,拣没有开花的花苞轻轻一掐,抖抖上面的蚜虫,就可以扔进篮子了,一会子功夫就能装满一篮。
摘辣子就犯难了,志峰和尚是色盲。
辣子有红有绿,还有半红半绿的。志峰和尚分不清红辣子和绿辣子,每次都要老张给他一个“模范辣子”。
需要摘红辣子了,老张要先摘一个红辣子交到志峰和尚手上。志峰和尚紧紧攥住这个红辣子样本,去辣子地里一一对比。没错,一丝不苟,一个一个地比!那认真劲儿就像姑娘绣花。比呀,比啊,太阳都下山了,这才勉勉强强摘回一筐红辣椒。不过,真红,找不出一丝半点的绿。
要摘绿辣子,同理。
于是,柿子林有了另一个大型真人秀综艺节目——“红绿辣子摘摘摘”。
来吃饭的客人大半是熟客,他们总会故意对着辣子地里的志峰和尚喊:志峰,今天摘的是红辣子还是绿辣子?
志峰和尚高高举起手中的“模范辣子”,像革命者高举着胜利的火炬。他高声回应道:大家自己瞧,就是这个眼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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剧照 | 和尚与飞鱼
志峰和尚把“颜色”的“色”发shǎi的音,听上去就像是“眼屎”。
大家忙作恍然大悟状:哦,是红眼屎。或者,哦,是绿眼屎。
辣子夹锅盔一上桌,红辣子和绿辣子切碎后混在一起,红红绿绿煞是好看,我忍不住要骂老张这个驴日的,既然混在一起,还让人家辛辛苦苦分开摘,这不是在消遣人呢嘛!
老张一脸委屈,我的好弟弟哩,不让这货摘辣子不行嘛!
原来,志峰和尚所在的“菩提寺”离柿子林不远,算是老张的邻居。老张见志峰和尚没啥吃,饿得像个鬼,时常多做一些花卷和锅盔给志峰和尚带过去。志峰和尚吃了老张的花卷和锅盔,渐渐有了些气力。周六周日,柿子林的生意最好,志峰和尚就跑来慌手慌脚地打下手。老张提出给开工资,志峰和尚摆摆手,不要钱。只要了客人剩下的饭菜,挑出干净的不带荤腥的,装在一个罐头瓶里,欢欢喜喜带回菩提寺去。 
本来这也是互惠的好事,志峰和尚有点不同于常人,用老张的话说就是“神痴鬼颠的,做啥都做不来”。
叫他端一盘凉拌的灰灰菜给客人,客人在院子的凉棚底下等着呢,志峰和尚走到一半就停住了,客人喊快端过来呀,他就说:不行啊,吹风呢,我怕树叶飘进盘子,我等风停了再过来。
让他切腊肉,只看志峰和尚闭着眼睛,提着菜刀,纹丝不动,似乎已经入定。老张问他在作什么怪,他说不忍心,切腊肉他觉得疼。
刮洋芋皮的时候,志峰和尚又开始念经,什么五蕴皆空,蜘蛛马蜂,嘟嘟囔囔,说个不停。厨房的王姐心脏不好,最听不得这个,说是听了就胸闷,头痛,像孙猴子听了紧箍咒。炒洋芋丝的小唐见炒锅都冒烟了,洋芋半天刮不出来,就不停地催志峰和尚,还嫌弃他一念经嘴角有白沫,看着恶心。厨房里吵吵嚷嚷,乱成一团。
老张让志峰和尚干脆洗洗手回庙里念经去。志峰和尚端着洋芋盆,歪着光头,就是不去。老张就骂:赶紧避,避,避!
避在陕西话里发“霹”的音,就是滚蛋的意思。志峰和尚不避,蹲在厨房,口里说一些“不劳不食”的话,赖皮得很。
老张灵机一动,拿来个筐子:去,摘辣子去。
志峰和尚喜滋滋地:红辣子还是绿辣子?
于是乎,只要志峰和尚一犯痴,就被派去摘辣子,远远地摘辣子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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剧照 | 和尚与飞鱼
老张感慨道:志峰和尚一去摘辣子,整个厨房都清净啦,厨房一清净,整个世界都美好啦!
志峰和尚也凑过来说:蟠桃叔,蟠桃叔,我爱摘辣子,摘辣子好,是修行,是参禅!鬼知道他如何知道我的网名。
我忙推辞道,你快不要叫我叔了,我看你比我都老。
志峰和尚皱着粗眉毛,我才三十一,面老。我是罗汉之相。
我乐了,哈哈哈,你这个罗汉,上能降龙,下能伏虎,闲了还能摘辣子。
志峰和尚拍手笑:手摘两把辣子,心藏一段菩提。不辨朱红绿碧,只因眼有琉璃。
我夸他说得好,老张也笑:哈哈哈,猪尿泡都能吹成避孕套,这野和尚嘴能翻得很!我有空了要画一副《野和尚摘辣子图》,到时把这几句题上去。
志峰和尚挥挥袖子:别,我会骄傲的哇。
去年重阳节,我带女儿去柿子林,正好遇到老张他们削柿子皮挂柿饼,就拍了几张女儿的照片,配了文字发到朋友圈。
配文为:久在城里住,得闲山中逃。重阳看菊,别忘吃糕,耳畔阵阵有松涛。快活呀,就差手舞足蹈。拿来倚天剑,抽出屠龙刀,将那柿子皮儿削削,绳儿捆捆,一串一串挂林梢。风来了摇摇,雨来了浇浇,蚂蚁爬上来咬咬。只见那,小鸟飞过老树,嫽嫽跑过小桥。
我一通胡写。老张看到了,却很喜欢,疯狂转发,还举着手机,强制性地让柿子林的员工齐齐瞧了一遍,自然也包括志峰和尚。
别人看了也就罢了,志峰和尚看过又发痴了,以后见了我就不叫我蟠桃叔了,叫我蟠老师。
我无奈,什么老师啊,再说我也不姓蟠啊。
原来,志峰和尚是个披着僧衣的文学青年。后来,他就邀我去菩提寺坐坐,喝喝茶,谈谈文学。
谈文学倒谈不上,不过我好奇菩提寺是个啥样子,跟着他去了。
一路上,熟透的柿子落了满地,都烂掉了,志峰和尚提醒我仔细脚下,小心滑倒。穿过柿子林,再绕过一道溪水就是志峰和尚的菩提寺。
说是寺庙,其实就是简简单单一土房,墙上用红漆写了一个“佛”字。
院子有块大石头,上面刻了“菩提寺”三个字,石头后面是一株巨大的商陆,结着紫黑的果实。此外还有一些西红柿南瓜之类的蔬菜。
屋檐下有一水缸,水缸上飘着一巨大的葫芦水瓢。进山的驴友可以取水自用。
门没锁,志峰和尚推开了,我看见屋子里有佛龛,有床有桌,还有几个装杂物的化肥袋子。
屋子没通电,有油灯。里面黑,我就没有进去细瞧。
志峰和尚搬出一个老木根让我在院子里坐了,烧水泡茶,忙乱了一通。茶是普通的茉莉花茶,应该是老张给他的,柿子林招待客人也是这种茶。
喝茶时,他拿出几片通红如血的柿子叶让我瞧,上面有毛笔字,简体字和繁体字混写的。
我感叹志峰和尚的毛笔字写得真好,仔细一读,是诗!可惜我记性不好,只记得有一句是“十万海风吹衣裳”。落款是“某某年愚僧心虎于狮子林”。
狮子林想来是柿子林,不知道是他笔误还是有意为之。心虎应该是他的法名或者法号,听惯了玄慈、圆觉,我觉得这个心虎很怪,也不知道是啥讲究。
我夸他的字和诗写得好,可惜我不懂,没法夸得细致具体、别致典雅些。
估计志峰和尚听得不过瘾,我们开始拉家常。
一聊才知道,志峰和尚家里做农资生意,卖种子化肥农药一类,经济条件还不错,他在老家县城有房有车,父母给买的,他上面还有俩姐姐,二姐嫁去了韩国。
我问他大学学什么专业,他说是修飞机的。毕业后,没找到工作,又失恋了,二姐叫他去韩国,他不爱吃泡菜,没去。因为没见过大海,干脆跑到海南,到景区卖椰子,顺便看泳装美女,三天就晒成了黑人。有一天碰见一东北老乡,是个老太太,对他说:你有慧根。别卖椰子了,过海往西走吧,能遇菩萨,对你有大好处。
志峰和尚说:说来也怪,老太太一走,我一个椰子也卖不出去了,白送都没有人要。我突然就明白了,老太太不是凡人,是在点化我呢。我头发一剃,打算去少林寺,又学参禅,又学打拳。结果少林寺不收。不收就不收,修行靠自己,心里有佛,进蓝翔技校都能成正果。我到这菩提寺做野和尚也是这几年的事。
我让他少听老张胡说,什么野和尚啊!
志峰和尚正色道,老张哥说得对,就是野和尚,我没皈依证,社会不承认的。
我说,和尚不分家的野的,只分真的假的。真正修行的人,谁还要那个狗屁证?我没有“人证”,难道就不是人,是畜生了?
志峰和尚称赞我这话说得通透。
我说,心虎大师,听老张说,你很有才的,还会吹口琴,刻印章。
志峰和尚又是很受用地深低头颈,难掩娇羞。
菩提寺对面山上有一团淡淡的雾气,山谷底下也有,上下呼应,秋风一吹,隐隐地雾气流动,山上杂树红黄相间,煞是好看。我禁不住赞叹,这地方真好。
志峰和尚望着山对面的云气和秋树,面带欢喜,缓缓说了声“阿弥陀佛”,真是个恬淡自然的好和尚啊。
再去柿子林的时候,志峰和尚送了我两块印章,一枚刻的是“嫽”,一枚刻的是“辽父”。水准很高,颇有古意。
“嫽”是我女儿杨之了的小名。“辽父”就有趣味了,“之了”合起来就是一个“辽”字,“辽父”就是杨之了爸爸的意思。
章料不是青田石也不是寿山石,一问,是他在溪边捡来的一种半风化的石头,自己磨的。
志峰和尚用心了,我很感动。
我让女儿谢谢他,志峰和尚看我们喜欢,说要是不嫌弃,他再给我们刻。山上有的是石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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剧照 | 和尚与飞鱼
我赶紧摆手,哎呀,不敢太贪心,不敢太贪心。
老张在一旁很鄙视,兄弟,拿柿饼的时候可一点都不客气呢!
可惜的是,女儿非要把印章装到衣服口袋里,我千叮咛万嘱咐不要弄丢了,结果她在山上乱跑,还真丢了。
妻子也觉得可惜得很,带着孩子在草窝里找了半天,无果。
真对不住志峰和尚,也不好意思跟他说,就悄悄地压在心里。
后来再去柿子林,给志峰和尚拿了几把刻刀、书和两罐无花果干,还有两盒抹手的凡士林。山上冷,上次见他手上有血口子。
结果老张说,这野和尚,前几天去给他送棉衣牙膏肥皂,见门上贴了个纸条,说是去华山看朋友去了。
不想志峰和尚还有华山上的朋友,令狐冲?
我春节后因为腿摔伤,行动不便,在家静养,老张打电话叫我去柿子林玩,我说去不了,又问志峰和尚回来了没有。
老张说,没有,找都没法找,也没个手机,你说会不会是不是从华山上跌下去了?
我心里一慌,不会,不会,那么大的人了,可能过两天就回来了吧。
老张叹了口气,唉,这野和尚!
一转眼大半年了。前几天,西安暑热,我带老婆孩子去柿子林避暑。明知道志峰和尚没回来,还是忍不住带着女儿散步到了菩提寺。
院子那株商陆又结果子了,一串一串沉甸甸地沉下来。
远处,雾气罩住山头,风吹不散。
志峰啊志峰,阳坡的辣子红了绿了无人采摘,你也应该快回了吧。

—END—

本期为城市江湖第三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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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0-5-25 02:58 PM | 显示全部楼层
本帖最后由 源济 于 2020-5-25 03:17 PM 编辑

中国最社会的城市:大金链子小手表,一天三顿小烧烤 | 城市江湖004

苍衣社 2020-05-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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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市江湖】为苍衣社纪实栏目。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脸叔汇聚江湖儿女,讲述城市与人的故事,旨在解读城市,记录人生。

大家好,我是脸叔。
说起喜剧明星,你第一个想到的是谁?其实这个问题很魔性,因为不用猜,我就知道你的答案大概率是个东北人。
前活跃在的主力军几乎全是东北籍。有时我也在想,东北人怎么就这么幽默呢?
东北,的是中国东北部的一个理区域平日里代表龙江、吉林和辽宁。严格地说,还应该包括内蒙的东北部分。这里地大物博,资源富饶,历史上著名的人口迁徙“闯关东”更是让这里汇聚多元文化有着说不完的故事。
东北人的幽默细胞携带在基因里,随时随地,自由发挥。哪怕是一样的内容,经东北人抑扬顿挫的口音传达出来,好像都会变得自带喜感,而且这种喜感,加上特色的口音加成,还会传染。
人群中只要有一个东北人,最多几个礼拜,保证所有人说话都带一股“大碴子味儿”。

我社的作者“镜子”也是东北人,她的朋友圈充斥着浓浓的东北式幽默。前几天,她在地图上发现距她家20公里处有一座叫“老母猪山”的地方,当场笑出猪叫。

诸位拖鞋手牌拿好,假期的第四天,咱们今晚再快乐一把。
这是 城市江湖 的第 4 次探索
本期城市:东北地区

记录时间:2018年

本文来自公众号:黄一刀有毒

微信号 :yidao8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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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0-5-25 03:03 PM | 显示全部楼层

神秘的温州帮:富翁扎堆,敢怼意大利黑手党 | 城市江湖005

馆长 苍衣社 2020-05-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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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市江湖】为苍衣社纪实栏目。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脸叔汇聚江湖儿女,讲述城市与人的故事,旨在解读城市,记录人生。

大家好,我是脸叔。
我在宁波旅游时,每次听宁波话都如同天书。和朋友吐槽,他们大多会哈哈一笑:”那你怕是没听过温州话哦!“
温州话,号称”恶魔之“,方言难度指数排行榜上位居第一,甚至达到"三里不同调,十里不同音"的复杂程度。
那时的温州对我来说中的一个地或是吐槽段子方言难度排第一的城市。其实温州人最出名的,不是语调复杂的方言,而是温州人的商业头脑和冒险精神。
温州人经商,在世界范围内都是极其出名的。他们凭借白手起家,敢为人先,敢于创新,善于创新的精神,创造了不少商业界的传说。
你永远想象不到,你的温州朋友多有钱。2018胡润百富榜,20亿元的上榜门槛,过40位温商(家族)上榜、总财富达2794亿元
我记得七八年前有部热播剧,剧里的温州父亲为了让女儿去意大利学经商,变卖了家中的一切。我并不理解这种执念,但这种赌徒精神,恐怕也是温州商人成功的一个因素吧。

这是 城市江湖 的第 5 次探索

记录时间:2020年
本期城市:温州
来源:城市档案馆(ID:cityarchives)
一个深度挖掘每座城市特质和性格的公号

2018年1月18日凌晨,意大利华人圈疯传这一条消息——意大利华人黑帮“教父”张乃中被捕。
这场名为“China Truck”的抓捕行动,谋划已久。
意大利警方对张乃中的电话监听了数月之久,终于掌握了他的行程,决定利用他在普拉托视察的机会采取行动。
被捕前一天,张乃中辗转于普拉托工业区的华人公司和仓库,在贴身保镖的陪同下展开巡视。为了掩人耳目,每出入两三家华人公司后,他就换一辆车,当天一共换了八辆车。
每到一处,华人们都像朝圣者一样,向这位黑帮老大鞠躬致意。
随后的当天夜里,十几辆警车、近百名警察倾巢出动,突袭华人黑帮,逮捕了张乃中。意大利当地杂志公布了张乃中被捕时的照片。照片中,他目光平和,丝毫没有惧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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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几天后,张乃中被无罪释放,安然无恙。
检方以证据不足为由,取消了对他及其团伙成员的指控。这场追捕行动,最终以“中国黑帮不胜而胜,警方不败而败”的局面收场。
他对手下人说道:“我在欧洲是最有实力的。”
杀不死的中国人
在意大利华人圈,没有人不知道张乃中。
这位“大佬”的奋斗史背后,是一部温州人在意大利的发家史。
上世纪80年代中期,改革开放的浪潮带着以浙江温州为代表的中国移民蜂拥来意大利淘金。
张乃中,就是其中一员。
起初,温州人主要做服装、皮革生意。狭小的厂房里,一台缝纫机、一张床垫就是事业的开始。
初来乍到的年轻人,经过简单培训后马上开工。在没有暖气的厂房里一干就是十几个小时,困了就在工作台上眯一会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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尽管异国他乡的生存异常艰难,但温州人素以“不怕吃苦”而著称。他们在尝到赚钱的甜头后,以各种各样的方式,将儿子、妻子、小姨子……相继接到意大利来。
而最常用的手段,便是“偷渡”。
以张乃中为代表的温州帮发家史,就是从“偷渡”生意开始的。
正如张乃中所说:“偷渡风险大,但利润高,成为蛇头才能挣到钱嘛。”
当时的中国大陆,洋溢着走向世界的热情,很多人为了出国赚钱,不惜借钱购买一张“出国考察邀请函”,将出国视为一次只能赢、不敢输的“赌博”。
而提供那张“出国考察邀请函”的,正是在国外的华人黑帮组织。他们借助国内旅行社公开招募有外出务工需求的人员,价格从5万至10万元人民币不等。
但这些偷渡人员到达意大利之后,情况就不是之前所说的那样了。
像张乃中一样的蛇头,露出了凶残的一面。
“男性全部被送到当地的制衣工厂;女性则被分情况'处理'——年轻的被送进黑帮控制的地下妓院卖淫,年老的或者同样进入制衣厂,或者做家庭工度日。”
他们的护照一律被收掉,由所谓的老板统一保管,这些护照的去向,则成了一个谜。
后来,在意大利开始流传起了各种关于中国移民的传说:中国人杀不死。
这件事的起因是,据意大利国家统计局在2006年的统计,意大利人的死亡率是9.9%,而在1997—2001年间,中国移民的平均死亡率只有0.6%。许多“活着”的中国人年龄已经高达150岁。
著名的意大利黑帮文学《那不勒斯的黑手党》中曾写过一个桥段:“箱门没有关好,突然敞开,像下雨一样掉下来十几具尸体……是永远不死的中国人。
警方后来发现,中国的黑帮集团把死去的中国人尸体处理完后,把证件倒卖给偷渡客以牟取暴利,偷渡客拿着这些证件,顶替死者的身份,继续活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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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了“杀不死”的传言,温州人超强的生存能力也让当地人害怕。
在意大利人看来,这些中国人“像蟑螂一样”,在任何地方都能轻易扎根,群居繁殖。
一个狭小的仓库,一百多号人挤在一起制作皮鞋或衣物,厨房、卫生间、卧室都在这个仓库里,稚嫩的孩子在堆积如山的货物间跑来跑去——一个仓库,就是一个社区。
深夜12点,普拉托内城的居民已经入睡,而肩上搭着毛巾的中国工人才三三两两下班回家。
“我们肯吃苦,再小的钱也赚。”
做一条裤子赚8欧,是雇佣意大利人价格的1/5。
正是靠着这种拼劲,短短三十年,温州人便从小作坊式的服装厂里走出来,“霸凌”了几乎整个意大利的服装生产业。
在意大利服装之都普拉托,4万华人在这个总人口22万的小城,占据着极高的比例。以至于,当地人将普拉托称为“圣·北京”。
“广场上的一块广告牌跌落,砸伤三个人,其中一定有温州人。”
击败黑手党
上世纪90年代初,意大利人对看似谦卑内向的温州人很有好感。楼下的意大利邻居,会上楼为那些来自异乡、父母全部外出工作的孩子送上面包和糖果。
然而,眼看着温州厂房纷纷拔地而起,当地的工人开始排队等待下岗,意大利人开始对温州人产生敌意,认为是他们从自己手里“夺走了面包”,温州人的勤劳也变得“不可原谅”。
同时,温州人迅速鼓起来的钱包,也引起了意大利本黑手党的注意。他们开始找上门——收保护费。
但当两名意大利黑手党成员来到找温州帮收保护费时,令人意外的是,这些瘦小的“东亚猴子”居然敢向他们开枪。
“啪啪,两声枪响之后,一名黑手党成员倒地,像被枪击中的样子。剩下一个则无心回击,狼狈地逃走。”
面对黑手党可能随时而来的报复行动,温州帮购买了大量的武器,并且召集了大量的温州青年——准备与黑手党打一场硬仗。
“嘣的一声巨响,几颗手榴弹在人群中爆炸,不远处密集的枪声,像是在进行一场小型战争。”
不怕死、敢拼命的温州帮直接扔了手榴弹,与黑手党之间发生了激烈的枪战。最终,黑手党损失惨重,皇而逃。此后,他们再也不敢收温州人的保护费。
经此一役,温州帮一战成名,成为当地势力最大的黑社会。
意大利官员直言,华人黑帮会打败意大利黑手党。没想到这一担心,已成为事实。
不仅仅在意大利,华人黑帮在国际上的影响力也与日俱增。
华人黑帮有这么厉害?
1984年,美国政府就预测称,美国黑社会将屈服于华人黑社会,渐渐成为华人黑帮的小弟。
“在美国,如果要让一个人粉身碎骨,找‘华青’!要一个人生活在永无止尽的恐惧,找‘华青’!”
2003年,美国国会图书馆下设的研究机构出台了一份名为《中国跨国犯罪集团报告》,列举了华人的黑帮组织:大圈帮、四海帮、14K、竹联帮、和字头、联字头等。这些华人黑帮组织的活动范围涵盖了世界上绝大部分地区。
以阿根廷的华人黑帮为例。2016年,中国警方远赴阿根廷,与当地警方合作,一举捣毁当地最大华人黑帮——貔貅帮。这次活动共逮捕40人,缴获4辆轿车以及数量巨大的毒品。
同样,意大利的温州帮“白鹿联合会”也让当地警察苦不堪言。
2010年,普拉托发生一件惨案。三个年轻人在一家饭店吃饭时,突然闯入六个年轻力壮的中国人,在三人毫无防备的情况下,拿出凶器一顿乱砍乱捅,随后四散逃走。
当警察调查发现这是温州帮所为,就再也不敢采取进一步行动了。
他们宁可血战左右双轮AK47或手榴弹的本地黑帮,或与普拉托街头混混互骂人渣、打群架,也不想和这群东方大佬们有所牵涉。
但随着张乃中主导的“白鹿联合会”势力不断扩大,意大利警方终于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
2016年7月,意大利警方对普拉托的九个华人社区展开突然搜查,引发了华人和当地警方的激烈冲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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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鹿联合会”随即介入,600多名华人举着“This is China,Not Italy”(这里是中国,不是意大利)的横幅硬核抗议,有人还高呼:
“意大利人滚出普拉多!”
新的温州帮
虽然为恶,但不得不承认的是,多年来,黑帮都在意大利华人世界里充当着“老大哥”的角色,筑起了一道护墙。
温州帮将中国传统帮会的“狠劲儿”和“江湖义气”延续到了意大利。“为兄弟两肋插刀,对敌人绝不手软。”
张乃中曾说过:“当一个兄弟和一个敌人打架时,他用枪指着敌人,我会告诉他扣动扳机。”
然而,随着近几年国际形势的变化,特别是从2016年开始,中国警方与意大利警方开始联合执法,“老大哥”成为了被打击的对象。
在这种形势之下,温州帮也逐渐转型,走向“正轨”。
盛极一时的偷渡、卖淫、洗钱、赌博等黑产,如今已变得不再受欢迎。在新时代的帮会里,“蛮横”和“暴力”逐渐被“策略”替代。
上一代华人,在意大利主要做实体,比如:开工厂、餐馆、酒吧、超市等;而新一代华人,则转向时尚圈,做摄影、化妆品、奢侈品相关的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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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一辈大多把中国货往意大利倒,新一代大多把意大利货往中国卖。行业在改变,货物在流转,产业在升级,温州帮地位也在提升。
2016年,意大利中部佩鲁贾地区地震之后,白鹿联合会捐款2万欧元,援助当地华人渡过难关。
2018年,温州帮打出了人才引入的“组合拳”,希望将来自米兰、都灵等地的顶尖设计人才引入普拉托,帮助解决当地意大利人就业问题。
2020年,意大利成为欧洲新冠肺炎疫情爆发的重灾区,温州帮“出人、出资、出力”,全方位帮助意大利抗“疫”。
“白鹿联合会”正在成为一个商帮,而非黑帮。以张乃中为代表的上一代黑帮正在被新生的温州力量替代。
这股力量更积极,更阳光,更向上。
“宁肯睡地板,也要做老板。”
“温州人连头发都是空心的。”
也许,你听过太多对温州帮的形容,或褒或贬,或明或暗。
他们聪明勤奋、懂得变通,他们团结一致、抱团取暖,他们敢于冒险、精打细算……
无论你喜欢与否,如今,“温州帮”作为一股不可忽视的商帮力量,依然在书写着自己的传奇。

—END—

本期为城市江湖第五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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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0-6-26 06:48 PM | 显示全部楼层

中国戏精最多的城市:左边宫斗右边谍战,路人甲一天能死8回 | 城市江湖006

唐晓 苍衣社 2020-06-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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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市江湖】为苍衣社纪实栏目。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脸叔汇聚江湖儿女,讲述城市与人的故事,旨在解读城市,记录人生。

大家好,我是脸叔。
前几天重温了老电影《满城尽带黄金甲》,这部戏褒贬不一,但里面有个数据挺有意思。说导演张艺谋这部电影时,请了近20000名群演,数万人同框,可谓大场面,大制作,视觉效果拉满
除了参演人数外,那些影视剧里精致的古代宫殿,也让人有种时光穿梭的错乱感。那时我在想,在现代社会,大片的古代建筑是在哪儿取的景呢?
答案自然是横店。横店影视城位于浙江省金华市东阳市,是全球规模最大的影视拍摄基地,始建于1996年,有十余个不同风格、不同时代的影视基地,堪称东方好莱坞。目前市面上的影视剧,一大半都在这里取景。
围绕着魔幻的横店,有数十万群演在此讨生活。这里充满着一夜爆红的机会,同时也摧毁了无数普通人的明星梦。

这是 城市江湖 的第 6 次探索

记录时间:2017 年

本期城市:浙江东阳市横店镇

2017年夏天,我决心从杭州的工地离开去闯荡世界。从技术学校毕业后,我找不到工作,去建筑工地开起了吊塔。
在离地30米的高处,待了600多个日日夜夜后,我开始厌倦,内心渴望脚踏实地。
世界很大,我的下一站是一百多公里外的横店。不是我贪恋横店作为影视城的浮华,而是它离工地近,坐车就两个多小时,车费也少。
去横店的顺风车上,我遇到了肖兰,她的某些侧面长得像周冬雨,斯斯文文的。
聊天时,她说自己要去横店当群演,问我去做什么,我一时语塞,只好说:“这么巧啊,我也是。”
车到横店镇,我们加了微信。
大概是接送群演有经验,司机路过镇上的演员工会时,一口气说道:就在这办演员证,但得先租房,再拿着租房合同办暂住证、本地号码和银行卡。
在横店,成为群演不需要门槛。
司机把我们送到十里街,就停了下来,他说这里房租最便宜,离演员工会20多分钟的步行时间。十里街一带,一个单间只要280块,一月一结,没有空调,就天花板挂了个老式吊扇,一层8户共用卫生间。
看到两间挨着的空房,肖兰提议:“我们一起租吧,两人有个伴。”
我同意了。晚聊天时,肖兰她说以前做幼师,每天就哄小孩睡午觉:“在幼儿园,其实是喜欢看孩子的文艺表演……心一横,就来了横店。”说完,她抿了抿嘴。
灯光下,我看得见肖兰白皙皮肤下青色的血管,她的脸很小,眼睛弯弯。而我长得普通,脱口说:“你有条件,像我这样的,就不敢说什么梦想。”
肖兰仔细瞧了我一会:“其实你长得像年轻的黄渤。”
我开玩笑:“就是有黄渤的脸,也没他的命啊。”
第二天奔波后,成为群演的最后一道流程,是听一场课。浑身加起来不到200块的我,左边坐着一个院校毕业生,右边坐着个年近四十的秃顶男人。老师讲“不能在片场随处乱跑”的时候,我注意到她背后的墙上写着“我天生就是演员”。
成为群演的我们,领到一张写着六位数编号的演员证。现在一般在微信群里报戏,老师把我们也拉进了一些群。听说男群众的最佳身高是180。在身高那栏,我多填了两厘米。
课后,我和小兰回到了工会服务部。一些胡子邋遢,目光涣散的男人在下象棋、打台球,肖兰从他们身边走过时,男人们眼神聚焦起来。
我有点明白,她为什么要找个伴了。
在这呆上一年,还跑不上有几句台词的特约演员又不走的,基本上可划定为“横店大神”。他们没报上戏时,就坐在服务部消磨。
工会旁边是横漂大酒店,酒店门口的停车场,就是群演集中营,早上大家在这里点名。七点半前集合,就能领到早餐:馒头包子发糕加一个鸡蛋,配包豆奶。
点完名,剧组一辆车,群演一辆车。有时还有车费补贴,近的5元,远的10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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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图|横漂大酒店

据说2016年,横店群演人次达到57万次。但我们呆了一个星期,一个通告都没接到,肖兰带的两千块钱,现在只剩一半。
在工会里,我盯着墙上大写的“梦”字发呆。肖兰手里紧握着手机,盯着屏幕,但群里偶尔出现的通告,还是都被秒抢了。
晚上从工会出来,我和肖兰顺路走到隔壁的横漂广场,发现许多人在这里才艺展示。人群被分成了好几堆,我一屁股坐在石凳子上,准备欣赏一个小伙跳鬼步舞,突然听到肖兰叹气:“再这样下去,怕是连饭都吃不上了。”
我突然想起《喜剧之王》里的剧情,说了句:“没事,我养你吧。”话一出口我就后悔了,还好肖兰只笑了笑。
没想到第八天,转机出现,我终于演了场战争戏。跟我们住一层楼的老横漂,叫大海,贵州人,他跑武行,看我几天没报上戏,喊我跟他一起。
我发现在横店,一切仿佛颠倒,有点荒诞。冬天他们拍夏天的戏,发一件短袖加衬衫。到了天热时,反而穿棉袄。很多盔甲戏都喜欢在夏天拍,估计做好后期正好赶在冬天播。
那天拍的两军交战,四周山岩险峻,两拨人分别站在平整的杂草地两端。等导演喊“开始”,我就牟足劲冲向对方,举刀厮杀。
气温三十多度,我穿着厚重的盔甲,在导演的指令下跑了十几遍,汗如雨下。讽刺的是,半小时前我还穿着这身盔甲,沾沾自喜地自拍。
休息的间隙,我赶紧卸下了盔甲透气,突然发现马队里竟有个女孩。她取下了头盔,甩出一头长发,但身上不敢脱,捂得严严实实,让人心疼。
这边剧组大多是战争戏、盔甲戏,基本只要男群众。女的更常演走大街的百姓或宫廷侍女,大概因为这样,这个女孩只能女扮男装,来跑马队,在男人堆里冲锋陷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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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图 | 饰演丐帮弟子

在横店人来来去去,唯一不变的,可能是晋升等级。龙套中,那些在身高、颜值方面有优势的人,才容易被挑出来做前景、特约,离说台词的小角色更近一步。
前景底价180元,小特约演员220元,中特750元,大特一千多元。
在片场,也是人以群分。主演有单独的休息室,各类配角会聚在一个区,武行、马队又有自己的区域。虽然剧组也没明文规定,但大家心照不宣。
听说超过六点,剧组就会提供晚饭,但当天,就卡到了傍晚六点收工。群头发给我们120元钱。群演的工资是八小时以内80元(公会抽成10元),超过八小时的部分按十元一个小时计算。
120元,这还没工地上一半的工资,但我想是好的开始,只要挣够生活费跟房租,以后一定会好起来。
回去的路上,大海把我拉进了许多报戏群,说“剧组通告一般在晚上七点到九点的时间段发得最多”。我记在心里,赶在7点前快速冲完澡,之后每晚整整两小时,我就坐在椅子上,一动不动盯着手机。
幸运的是,我马上报上了一个民国戏。集合时,看到了不少女孩,我心想一定要帮肖兰也找到报戏群,不然她就得离开了。  
在拍摄现场,领队问大家,有谁愿意当车夫,可以加十块钱。问了两遍没人应,我跑过去说,“我来吧。”领队给我发了一顶小毡帽,一条汗巾,然后在手机上记了我的名字。
我注意到车轱辘上全是铁锈,街道石板凹凸不平。一个穿旗袍的高壮女人,还一屁股坐了上来,我只得在心里叫苦,又不好意思说,免得导演说我挑肥拣瘦。
以前看电视,我都没注意后面的群演,原来翻来覆去就是那么一群人。像我拉的这个车,乘客都没换过。
主演坐在茶摊上喝茶聊天,我的活动范围就是他们面前的这条街,来回地跑。每回擦汗前,我都要再拧一下毛巾。然辛苦,好在过女群演,我帮肖兰要到了女生通告群的二维,终于能跟肖兰一起跑戏了。
我们的第一场戏,是在清明上河图的景区,我和她饰演行走在平民大街上的百姓,肖兰穿了件绣着粉色碎花的淡黄纱裙,说我也像公子哥,我说:“没想到穿越到现代变成吊丝。”
我们三三两两地被安排在摊位、茶铺旁边,我自然跟肖兰走在一起。拍了一会,天开始落毛毛雨。周围的群演小声欢呼了起来。正好天气热,下小雨大家还能多拿10元的淋雨费。
看摊位上正好摆着油布伞,我挑了一把撑着。只不过伞有点小,我们必须挨得很紧,我就把伞朝肖兰那边倾。
不停地走大街,我不觉得有多累,但肖兰有点吃不消。每次换机位或者拍演员近景,她就赶紧找地方坐下。我跟肖兰都没买折叠椅,就在回廊里坐着。
大概是累了,肖兰先是靠在后面的栏杆上,没过一会身子一斜,将脑袋靠在我肩膀。这样一来,我却没什么睡意,她好像是我第一次近距离接触的女孩。
等雨停了,剧组重新开始拍摄。我们继续扮演路人甲,在主演的身旁来回穿梭。那时候我突然明白,无论戏里戏外,主角永远是少数,大多人都是像我们这样毫不起眼的过客,扮演着属于自己的平凡角色。
虽然同一天来,我和肖兰的差距越来越大。现在,我们很难在同一个剧组里相遇了。
肖兰因为外貌突出,在跑戏的同时还做了A4纸版的简历投给工作室,加到了特约群,开始不缺通告。而我还在跟大海做最普通的群演。
我开始恐惧,自己会变成一副行走的活道具,离肖兰越来越远。一次导演要求群众来点表情,表演在走路时看到河边来了个美女,而大家做了七八遍都达不到要求。
而且跑群演,受伤有时候也难免。每天呆在爆破现场,踩炸点得算好时间。拍枪戏时打一枪拉一下枪栓,声音巨响,每天结束后,我的脑子还会嗡嗡作响一整晚。
一次拍战争戏,导演安排了十几组人在狭窄的战壕里同时对打。我的脸上被涂得漆黑又抹了血,手上黏糊糊地抓着刺刀,准备跟饰演日军的武行先拼几下,然后扑上去抱着他一起滚进战壕。
试了两遍正式开拍。但我刚刚摔下去,旁边那组的人就从上面跳下来,一个人的大皮靴实实在在地踩在了我的耳根子上。天黑后收工,回家后我躺在床上感觉都动不了。
我还发现,混剧组的人不管男女,烟瘾都很大。作息不规律是一个原因,有的通告凌晨2、3点就得起,而且片场里大多数时间都被一种高压的氛围笼罩。导演动不动爆粗口骂人,群演也精神压力很大,吸烟可以麻痹紧张的神经。
有时候看着简单的一场戏,可能会来回拍二三十遍。四五台机器变换着各种机位。
一次,我们拍了场长途奔袭的戏。马队骑着马走在前头,后面跟着百十号扛旗扛长枪的宋兵。天气热,漫天尘土飞扬。拍了三遍后,大家开始骂一个扛旗的群演。每次他都掉队了。
导演只好让他呆在一边。中午休息时,女一号请大家吃冰棍,大家排队领。掉链子的群演远远坐在城门边不敢过来,也没人喊他。我看不过眼,帮他拿了一根。他接过冰棍时眼眶红红的,说了声谢谢。
我心想,在这里没有人过得容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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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图 | 收工后舒展筋骨
又一次收工后,刚换好衣服,肖兰就给我发来语音:“哥,我躺一天了,头疼。回来给我带点感冒药。”
虽然自己也不舒服,但我拜托大海赶紧带我去药房,看到路边水果摊上卖葡萄的,也买了两串,花了15块。回到住处,看到肖兰满头大汗。我问她:“昨晚拍到几点?”肖兰说:“凌晨三点,回到家快五点了。”
我心疼地看着她有些发干的嘴唇,赶紧剥了两颗葡萄递给她。肖兰咬了一口,然后看着我,眼睛里有泪花。
我问她:“怎么啦?”
肖兰摇摇头:“你们今天又是拍战争戏吗?脸上黑乎乎的。”
我说:“嗯,在剧组随便洗了一下,等下再说。”
她沉默一阵,哭了出来:“来之前跟家里大吵一架,他们从来没问我过得怎么样,就像忘了我这个人……只有你还关心我。”
我赶紧安慰她:“先别想不开心的事,身体要紧。爬到顶的,只是少数人,我们在戏里演龙套,但在自己生活里是主角啊!得对自己好点。”
肖兰用力点了点头。我心想我也会对你好点,终究没出口。
过了半个月,我和肖兰都领了工资。这里剧组的工资半月一结,我领了一千多,肖兰无论如何要请我在外面吃饭。
我发现混在横店的人大都这样,一到发工资,所有的群都开始约饭约唱歌。怪不得听人说,不管是在横店漂了几年,到离开的时候,钱永远都只够一张火车票。
我开始怀疑,这是一条没有出路的路。
而且在片场一天死上七八回的时候,我总会觉得“活着”本身,就很幸运。我清楚看见,对面战壕的“敌人”在对准我开枪,枪声响起,我就按下手上的“开关”,身体直直向前倒下。
“开关”是一条连着血浆包的引线,我提前在衣服上划了一个小口子,血浆包用胶布粘在衣服里层。听到导演喊“咔”后,我迅速爬起来,准备换另一件衣服,奔赴下一场戏,日复一日。
龙套,也只是一种活着的方式而已。就像没有农民工就盖不了楼;没有快递员就无法网上购物;没有群众演员就拍不出供人打发时间的影视剧。
一天,肖兰突然说,想另外找地方住。她的演艺生涯有了飞跃,而我并没有什么提升。愣了好久,我才说:“是啊,这里条件太差了。”
我阴差阳错来了横店,其实不知不觉间,肖兰已经成了我工作的动力。记得《如果爱》里有句台词:每个人的一生都像一部电影,他以为自己会是别人电影里的主角,其实不过只是个配角。
我觉得自己就是那个连镜头都被剪掉的配角。
想到没有肖兰的未来,我萌生了离开横店的念头,准备买点特产带回家。逛街时,我在超市看到一个小猪佩奇造型的台灯,肖兰属猪,就想买来送她,拍夜戏还可以用。正准备回去,肖兰来了电话。她的声音有些不安,说刚才有个人跟着她,把她吓坏了。
我说你别怕,然后立即打了车回去。刚刚打开门,肖兰就跑了过来,紧张地问:“楼下那人还在吗?”我说没看到人,肖兰才放松了些。
她注意到我买了一堆东西。我拿出小猪台灯。她看了我一阵,说想看看我的袋子。看到一堆特产,她把头别向一边,半天没转过来。
我不敢吱声,肖兰用手迅速抹了一下眼睛:“如果我不问,你是不是打算连招呼都不打一个就走?”我低着头,不敢看她。
我正没主见,肖兰突然伸出手臂将我搂住。短暂的手足无措后,我回抱住她。过了一会,肖兰说手酸了,想去凳子上坐坐,我正尴尬,她说:“今天在秦王宫,给贵妃娘娘扇了一天扇子。”
我马上接:“给你捏捏胳膊吧,在戏里你是丫鬟,在生活中……你可以是公主。”肖兰笑了,像我们认识的第一天一样。
我们并排坐在床上。虽然窗外乌漆一片,什么都看不清,但天亮之后,一切都会变得明朗起来。

—END—

作者 | 唐晓,龙套演员
本期为城市江湖第六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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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0-6-26 06:49 PM | 显示全部楼层

中国最魔幻的城市:年轻人在这个欲望之地,逃避孤独 | 城市江湖007

苍衣社 2020-06-26

以下文章来源于摩登中产 ,作者摩登中产

摩登中产
摩登中产

用摩登视角,解读复杂时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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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市江湖】为苍衣社纪实栏目。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脸叔汇聚江湖儿女,讲述城市与人的故事,旨在解读城市,记录人生。

大家好,我是脸叔。
重庆这个城市,一直充满着传奇色彩。无论是火辣的饮食习惯,还是世界闻名的浓雾,粗犷的码头文化,浓厚的江湖气息,都给这座城市打上了魔幻的标签。
重庆的魔幻现在特殊的地理环境。很多人说重庆是立体的,很多建筑都是依山而建,轨道交通也是错综复杂。在重庆,会看到穿山穿楼而过的轻轨、盘成团的立交桥、横跨两座高楼凌空修建的公路等,一切匪夷所思的设计,在这都变为现实。

进入重庆,还仿佛闯入一个奇幻瑰丽的动漫世界。各种梦幻的建筑和景色,都让你仿佛置身宫崎骏笔下的童话世界。

今天的故事,发生在这座城市的一个角落,年轻人们在这狂欢,也在这迷惘。

这是 城市江湖 的第 7 次探索

记录时间:2019 年

本期城市:重庆魔方大厦

重庆江北观音桥,繁华至极,红尘在此可以丈量。

3000米步行街,20万平方米公共景观,商场百货一应俱全,浩荡人潮总随夜色倾泻而下,填满每一条街巷。

人潮直至深夜方褪,留下狼藉的餐桌,半掩的酒廊,与衣衫凌乱的服装小店。小店古老的模特木偶,斜倚门前,如同刚刚经历一场海难。

红尘旋涡的中心,坐落着红鼎国际。红鼎国际分ABC三座,A座共48层,高160米,十三年前落成时是观音桥第一高楼。

它的躯壳已随时光老去,但内里世界却不断进化。

今年8月,台湾作家廖信忠的文章令其名声大噪,被封为“重庆第一魔楼”。它的魔性在于,当下时代的前沿娱乐,都可以在楼内找到投影。

A座48层中,至少开有20间桌游店、20间私房菜、10间以上猫咖狗咖、10间以上小酒馆、10间以上私人影院,以及琳琅满目名目各异的小店。

大厦人流旺季在每年寒暑假,巅峰时楼内顾客过万。大厦仅有4部客梯,等电梯便成为无数故事的起点。

红鼎国际的大堂日夜人流熙攘,最忙时,等电梯要30分钟。

大堂五十多岁的保安,有时会拉起红色警戒线,维持队伍秩序。

年轻人无聊时会找他搭话,他木然不理,只是偶尔会抱怨:

这些个鬼迷日眼的店哪些人会来消费哟。

电梯门打开,年轻人嬉闹涌入,门再开时,便是别样的次元世界。

红鼎国际电梯,如地铁般,每层都停靠。每一层在混乱中自然演化出主题。

兄弟茶楼相伴着八一纹身,棋牌机麻搭配着小额借贷,川菜湘菜与日料牛排,各有各的地盘。

老顾客追忆,2008年,楼内日料私房店的菜单上,还曾印有人体盛。

几乎所有年轻的欲望,都在这里找到了出口。

桌游小店可以呼朋唤友,猫咖狗咖可以慰藉孤独,ins风的茶室可以拍照发朋友圈,散落楼内的私人影院,关上门,就可提供廉价的梦境。

廖信忠将这里称为“重庆堡垒”,《南方周末》将这里称为“商业丛林”,而楼中人更爱自比为欲望之城,还有八零后过客,将这里比作魔方大厦。

魔方大厦出自郑渊洁笔下童话。少年钻入魔方,迷失其中,每一个方块,都藏着一个世界。

在逼仄又喧嚣的楼中,每一家店铺,都是一个方块小世界,年轻人藏遁其中,浑然忘返。

层层叠叠的方块,最终摞成了红鼎大厦。大厦中空,中间是黑漆的天井。

午夜时,或醉或醒的年轻人,从小世界抽身而出,伏在栏杆上抽烟,火星落入极深的黑暗中,消失不见。

天井中只有寒冷的夜风,年轻来客有些恍惚,仿佛刚才的喧嚣,都是假的。

每一位魔方来客,都有所求。

最近一个月,24岁的唐唐每天都来红鼎大厦玩桌游。他每天都按照上班作息来店里打卡。妈妈并不知道,儿子已经失业一个多月。

唐唐有时通宵麻将,打电话给家里谎称留宿女友家。但实际上,女友也早已和他分手。

他把桌游店当做避风岛,他说,他怕孤独。

来桌游店的人心事各异,其实许多人并不在意游戏。

广场舞的年轻领舞,来此只为听同龄人的声音;年轻的小女生,来此只为桌游按铃时,碰下心仪男生的手。

还有两个00后少年,每天来此只为看别人玩游戏,听别人聊天,别人什么时候打完,他俩什么时候走。

周末时,桌游室还迎来一对九零后小夫妻,夫妻俩推着婴儿车,带着刚满百天的孩子来狼人杀。游戏高潮时,婴儿哭泣两人也顾不上哄。

同局玩家逗他们,孩子重要还是桌游重要?

两夫妇几乎同时回答,谁还不是个孩子了?

红鼎大厦藏着这一代年轻人的切片,他们渴求社交,抗拒长大,惧怕都市中的孤独,也因此对温情无从抵抗。

红鼎大厦的猫咖狗咖,人气总居高不下。

那些店里总有柔和的灯光,微笑的店员,以及毛发温暖柔顺的小动物。

年轻的学生,疲惫的白领,安静地坐在一角,表情放松享受。

一家猫吧店员说,有次店里来了个大三女生,盯着布偶猫看,看了十分钟,也不敢主动抱起。

直到店主把猫送到她怀里,她才小心翼翼接手,满眼温柔。

逃避孤独,追逐温暖的故事,每天都在楼中上演。而在楼的高处,则充斥着炫耀和宣泄。

位于40层的婚纱下午茶体验店,是年轻女孩来红鼎必去打卡地。那里窗外有都市的楼群,窗内有浮华的摆设,极易构筑幻境。

店中访客多是一些中学女孩,她们大多不为喝下午茶,只为拍照。

13岁的小熙是店中常客。她穿着GUCCI鞋,提着LV包,虽然只是初中生,但妆容已精致成熟。

每次到店,她总是从包中拿出一系列名牌化妆品,老练地补妆。

2个小时内,她自拍近百张,换不同造型时,几乎不停顿,瞬间就可完成。

离店时,她朋友圈里多了一套九宫格照片,倾诉着她对成人世界的想象。

婚纱下午茶体验馆,店主是96年出生的小葵,然而新一代小顾客,让她感觉自己已经老去。

小葵添加许多顾客的微信,那些小姑娘朋友圈几乎都是旅游,名牌和美食。

她说,年轻女孩间,一岁就是一个代沟。是否留过学,家庭背景好坏和男友数量成为新一代比较标签。

店里一位熟客,19岁女孩,今年刚上大学,正以一周换一位男友的速度更迭着小葵的恋爱观。

十一前,女孩来店里找小葵,小葵劝说,谈对象好好谈,希望放假回来还是这个男友。

但十一后,男友又换了其他人。

小葵的店里人来人往,照片美轮美奂。物质进入一个繁华的时代,但情感却仿佛进入一个廉价的时代。

婚纱店楼下,唐唐爱去的那家桌游吧,老板寥寥,同样是位90后女孩。

帮来客逃避孤独的寥寥,自己却时常感觉孤独。

开店之前,她原以为这是个热闹欢乐的所在。陌生人在几回合游戏后,能成为朋友。而实际中,客人对寥寥客气礼貌,但很少聊天,偶尔大家一起宵夜,酒醒后,大多没了来往。

她偶尔会去同层店铺串门,帮旁边麻将馆数现金,去隔壁美容店做眉毛。

后来,来了客人,她甚至想让他们去别家拼桌玩,这样还可以早点下班。

最后,她明白孤独是这代年轻人通病,她甚至动念想把店铺转让。

其实开店的收入和正常的工薪族也差不多。虽然自己做生意没有老板的压力,同事的勾心斗角,但回去上班至少作息能正常,况且,上班还可以交到新朋友。

猫吧的老板小琪,同样受到外面世界诱惑。

小琪今年21岁,开猫吧前,她曾做过网络主播。

做直播的房间很小,她每天对着手机屏幕,要想尽办法和各种奇怪的人尬聊。

她时常断播出去玩。这是女主播大忌,但她不在乎。

她一些女生朋友在观音桥附近的夜店陪酒,一晚上喝几杯酒就能挣到几千块。

朋友开始不停整形,小琪劝不住。她说,浸泡在那样的环境中,人会变的真空。

相比外边的世界,她还是喜欢红鼎里的小房间。她关起窗,抱起猫,外面的夜色和诱惑就都与她无关。

凌晨2点,红鼎国际一天的故事谢幕了。

那些对孤独的恐惧,对爱情的试探,对理想的追求,对诱惑的逃避,都暂时沉下,等待第二天的泛起。

红鼎国际大厦的玻璃窗上,形态各异的星星灯或者羽毛灯亮起,那是每个小世界的独特标志。

魔方暂停扭动,或者魔方从来不动,有错觉的是我们自己。

—END—
本期为城市江湖第七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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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0-7-14 08:02 AM | 显示全部楼层

工体西路的夜店,有什么

唐超 苍衣社 2020-07-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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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市江湖】为苍衣社纪实栏目。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脸叔汇聚江湖儿女,分享城市与人的故事,旨在解读城市,记录人生。

这是 城市江湖 的第 8 次探索

记录时间:2017 年

本期城市:北京工体西路

作者:唐超,曾为夜店服务生

晚上10点

2015年8月,我第二次北漂。听说夜店的收入十分可观,便去工体西路夜店当服务员。我很少拿到小费,一个月下来,我的工资全店最少,还没有清洁工多。
晚上十点,对于大多数北京人来说,一天即将进入尾声。但在工体西路的夜店,躁动才刚刚开始。
此时店里放着舒缓的音乐,DJ台后的显示屏播放着维密秀。四十多岁的客服经理丽姐正在给三十多位陪酒姑娘训话:“陪客人期间绝对不准玩手机,去洗手间不允许超过十分钟。” 
几个白领早早就来到夜店,她们不太会喝酒,只点了两瓶干红。看到她们气氛有些冷清,我说:“要不我陪你们玩会色子?” 
她们摇头,问:“这里怎么没有人呀?”
“你们来早了。等会人挤人,根本都走不动路。” 
十点半,四个穿着丁字裤的东欧少女走上舞台围着钢管跳舞。气氛变得热烈,黑暗处传来几声响亮的嘘声。她们跳完一首歌后,在内保的护送下离开。
这是一批乌克兰美女,夜店每晚给她们每人300,目的是让客人以为店里常有外国美女出没,给人一种会有国际艳遇的错觉。但事实上这种机会几乎没有,她们多半是留学生或者模特。
除了跳舞的乌克兰美女,店里还找来一群外国男生,他们在店里可以免费喝酒,虽然是我们用其他客人喝剩下的酒兑的。我们在夜店听着外文歌,看着外国人,喝着外国酒,有时候我差点忘了自己还在中国。
总经理说过:“夜店没有外国人,根本就没有顾客来。”
又过了一阵儿,几个女生走进店里,很快和几个黑人男生打成一片,一群人在沙发上玩得热火朝天。
在洗手间,我碰见黑人领着姑娘一起进入同一间格子,赶紧报告给内保。四个内保刚开始细声细语要求他们出来,无果后直接砸门。过了五六分钟,他们才走出格子间。
出来以后,她一直责问我们为什么砸门。
我忍不住问了她一句:“你们为什么喜欢外国人?”
她冷冷地看了我一眼,“关你屁事,你就一waiter” 。

晚上11点
十一点,团购的客人必须到夜店。这个时候夜店客人并不是很多,需要更多的顾客烘托气氛。每逢周一至周四,我们会在网上发布团购信息,打出的噱头是猎艳。
一个参与团购的客人扯过我问:“你们这里有艳遇吗?”他看上去三十五六岁,穿着不太光鲜。可毕竟是客人,我不能打击他,只好说:“夜店哪有这么多艳遇,人家女孩子都是跟朋友来的。不可能给你机会搭讪。”
他叹了一口气,又问:“那你们这里有陪酒小姐吗?”
夜店里人头攒动,气氛,这样的事情太常见了。
团购客人离开后,阿为凑到我身边说:“唉,我发现你们店里的美女越来越少。”
和阿为认识纯属偶然。那时他准备追求我服务的卡座上的一位女孩,但桌上有几对男女,他没有理由上前搭讪。于是他给了我100小费,让我去介绍一下,说他是经常来夜店的富二代,问问能不能拼桌一起玩。
当晚阿为成功把那个姑娘带回了家,他其实是个房产中介,不是什么富二代。
“那是你要求高,我一眼过去全是美女。”我一边对着其他顾客微笑一边小声回他。 
十分钟后,阿为被人打了。原因是阿为搭讪姑娘,人家的男朋友去洗手间回来刚好撞上。
几乎在他被打的同时,我听到一个姑娘大声说:“先生,我是陪酒小姐,但请你尊重我和我的职业。” 
客人随即从包里拿出一沓钱递给她。随后,一只肥大的右手伸进了她的衣服,她没再阻止,反而迎了上去。
坐在隔壁桌的小康叫我给他拿个白兰地杯。小康是97年的,干过两年美发,现在是店里的男公关。每天上班前,他都要要花一个小时给自己化妆、弄发型。他和我同一天进入夜店,我们住同一间宿舍,他睡我上铺。 
我给小康拿了白兰地杯。小康附在我耳边说:“你下班后,帮我把包拿回宿舍。”
“你这是要跟大姐出台?”
“什么出台?就是出去吃个饭。” 
凌晨12点还差十多分钟,舞台徐徐升起,几个演员开始登台表演。人们停止玩游戏或聊天,站起来看是否有自己想看的内容。十二点一到,舞台上会准时喷出彩带或者细碎的白纸片。 

午夜0点
零点,夜店的气氛进入高潮。Apple走上DJ台开始喊麦。他来自尼日利亚,八年前来到中国,起先准备当一名歌手,但最后学会了喊麦。他去过中国很多城市,能说一口较为流利的中文。
夜店经常会来些富二代,某国民老公来过一次,随行的有好几个人。其他服务员告诉我,我才知道是他。
一次我倒酒时,不小心把酒洒在了一个富二代身上。我赶紧道歉,心想这身衣服不会要几万吧?他倒是很大方,笑着说没事。
老何正在陪客人玩色子。客人输了只需要喝一小口酒,但他输了必须喝完整整一杯。夜场销售这个行业没有保底,完全凭个人能力,不到三十岁的年纪,老何已经得了酒精性脂肪肝。他曾经当着客人的面一口气喝完一瓶白兰地,客人刚刚鼓完掌,他就瘫倒在沙发上爬不起来。
“等会我喝醉后,你记得五分钟叫我一次。”老何今晚对我说。
此时服务总管小林喝完了一杯酒,又自己给自己倒满一杯。我赶紧抢了过来,这是在上班期间,喝醉了肯定要被领导骂。
有一次小林问我:“你说我女朋友漂亮吗?” 
“挺漂亮的呀。”我见过小林的女朋友几次。虽谈不上特别漂亮,但是个挺可爱的姑娘。 
“你别蒙我,她一点儿也不漂亮。比不上夜店里任何一个姑娘。”
后来,小林开始和夜店里的姑娘玩暧昧。女友逼婚不成,最后回了四川老家。 
小林追回四川,可女友已经和别人结了婚。


凌晨2点
凌晨两点的夜场,播放着欧美流行乐。夜场里很少有中文歌,除了前一两年播过几次的《小苹果》。
小何今天叫了一位女性朋友来陪客人。她喝了不少酒,起身准备去洗手间,但站起来摇摇晃晃,像随时要倒的样子。小何叫我扶着她,免得她不小心摔倒。她推开我,“我没醉,你不用扶着我”。
在上台阶的时候,她一个趔趄,还好我拉住她的手,不然她隆过的鼻子可能要错位。她重新站好,喷着一口酒气,“谢谢你,等会儿我给你找客人要小费”。
“没事,应该做的。” 
“好吧,但是你千万别想泡我。”
我笑了一下没有接话,继续扶着她去厕所。
当晚她得到了一千小费。看见客人是有钱人,她暗示过客人可以带她回家,但客人说工作很忙,独自离开。
凌晨两点半。部分客人陆续离开,一些客人则没有去意。此时销售会从外面叫来一些少男少女烘托气氛,唯一的条件是女生要比男生多,如果男生比女生多,会拒绝他们进入。她们一样可以免费喝酒,一样也是兑酒。
其中一个女孩拉过我问:“服务员,你们这里来过明星吗?”
“当然有,但是他们大多进包房,在大厅一般看不见。” 
“我还为能遇见明星呢。”她有些沮丧地说。

凌晨3点
凌晨三点,夜店音乐再次变得舒缓。本以为没有生意再来,但一个有钱的常客晃晃悠悠地在销售的带领下坐在我服务的卡座上。 
我半蹲在大哥面前,拿起台灯照着酒单,问:“大哥,您今晚喝什么酒,要不马爹利?” 
大哥吐出一口酒气,大手一挥,“行。”
后来大哥点了10瓶马爹利XO,以及三个六层大果盘。六个姑娘叽叽喳喳坐在大哥身边,举起酒杯向大哥敬酒。
大哥指着身边的姑娘,对我说:“这是大嫂,这是二嫂……”我依次叫了六个嫂嫂,并且每人敬了一杯酒。
大哥问她们:“你们会唱歌吗?”
六位嫂嫂异口同声地回答:“会!”
“那来首《爱拼才会赢》?” 
嫂嫂们面面相觑,居然没有一个人会唱。大哥似乎很失望,他抽着烟,突然指着我说:“来,坐这里。”他拍着自己身边的沙发。 
我小心翼翼地坐在大哥身边,他拿起一根烟放进我的嘴里,亲自拿起火机给我点燃,然后对着六位嫂嫂说:“今天这位是大哥,我是二哥。”
剧情反转得太快,这让我有点眩晕。我抽了一口烟,呛得差点喘不过气。
大哥对着我身旁的三个姑娘说:“把大哥给我陪好。”
三个姑娘同时举起酒杯,向我敬酒。身边的一个人小声安慰我:“你喝吧,没事。”

凌晨5点
大哥要来麦克风,对着话筒讲道:“我是干房地产的,但我开始是一个泥水……泥水工人。干活的时候是整天风吹日晒,吃的完全不是菜,里面他妈的还有老鼠屎……”
姑娘们有的在聊天,有的偷偷拿手机刷朋友圈,只是到大哥停顿的时候,她们会使劲鼓掌。
大哥说了很多,一开始铿锵有力,后来声音变得含混不清,直到他睡了过去。
凌晨五点时候,我把大哥叫醒,他看起来清醒了一些。大哥当天一共消费六万多,他很爽快地结帐。四瓶没有喝完的酒,经理给存了起来。大哥给姑娘们每人一千小费,我也得到了一千,这是我拿过的最多的一次小费。
大哥醒来后好像不认识我一样,没再和我说过一句话。
凌晨五点多的夜店,开始变得静悄悄的,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零星的几个服务员正在收拾沙发上的彩带和酒渍,清洁工则忙着打扫地下的纸片和污物。好像是所有来过的人一起做了一场梦,醒来后只剩下空虚。
—END—
本期为城市江湖第八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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