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罪案现场】是法治记者白鸥在苍衣社开设的故事专栏,记录她采访的重大犯罪案件。她在一线挖掘独家猛料,和当事人深入交流,希望透过罪案看人性。
前段时间,我和白鸥聊到日本的“孤独死”。这个现象多发生在高龄独居老人身上,他们是容易被社会遗忘的群体。其实,在国内,独居的人越来越多,孤独反而成了这一代年轻人的困境。
白鸥想起她曾做过的一次报道,一位与她同龄的男孩长期关在出租屋里,与社会脱节。这是一个关于抛弃的故事,也是白鸥最意难平的选题。
孤独的背后,往往潜藏着更大的风险。
时间:2018年
地点:江北市(化名)
人物:徐斌浩,徐美娟,岳山,刘秀清
全文 9890 字,阅读约需 10 分钟
国庆之后,主编喵哥专门腾出一间办公室,放了一台热线电话,以后观众可以直接联系上栏目组,我们的选题不用再从台里转过来了。
电话安好后的第一天,喵哥派我值班,我才知道接热线电话是如此劳心劳力。有人让我们帮忙找走丢的狗;有人男朋友不洗袜子,让我们帮忙调解;甚至有人因为家门口白菜涨了一毛钱,想投诉无良商家哄抬物价。
我说得口干舌燥,可一个值得报道的选题都没捞着。好不容易等到下班,我准备起身开溜,却接到了一个女人的电话。女人叫刘秀清,因为楼上漏水,她家卫生间的天花板不停渗水。
又是家长里短的事情。我并不感兴趣,但为了这个月的绩效,我还是强忍着听完。奇怪的是,刘秀清声音颤抖,像是在害怕什么。我隐约意识到这件事情不寻常。
刘秀清说,她家住201,晚上夜深人静时,经常听到301的住户穿着拖鞋蹚水。她去301敲门,不管是白天还是晚上,任何时间都没人开门,但她分明听到屋里有动静。
她去问3楼其他住户,大家表示从来没见过301的人。302的住户神秘兮兮地告诉她,之前201就是因为楼上经常发出奇怪的声音才搬走的。
“这样的情况持续多久了?”我越来越好奇。
“我搬到这个小区不到一个月,住了没几天这样了。”
“有没有找过物业协调?”
“找过了,物业说楼上不开门,他们没有权力强行闯进去。”
我约了刘秀清第二天见面,准备进一步了解情况。一般前采我是不带摄像的,但这次为了壮胆,特意叫上了三水哥。
刘秀清租的地方在建华大街,是一个老小区。斑驳的墙壁,杂乱的楼梯间,随意堆放的垃圾,给这个小区渲染了几分阴森恐怖的气氛。
上楼时,我跟在三水哥的后头,让他先探路。到了刘秀清家里,我们简单看了一下,房顶确实有大块被水泡过的痕迹,有的地方都起皮脱落了。因为长期潮湿,墙面还生出了霉斑。
漏水的屋顶
刘秀清皱着眉头说:“这房子都是木地板、木家具,再严重的话,把家具泡坏了就麻烦了。”
我们试着去敲301的门,果然没人应答。我们问了问302和303,得到了两条关键信息:一是301的房主不住这里,房子委托给中介租出去了。二是301的租户搬来快一年,谁都没见过这名租客的真容,偶尔能听到里面发出刺啦刺啦的声音。
三水哥凑到我耳边小心翼翼地问:“里面真的住着人吗?”
我白了他一眼,刚想开口,就听到301里面传出“呜——呜——”,像是动物在嘶吼,吓得三水哥往后退了一大步,满脸惊恐。
我壮着胆子凑上前,又敲了敲门,“您好,我是……”话音未落,“哐”的一声,有东西砸了过来,震得门板都抖了抖。
我猜测,里面的人可能是对我们站在门外谈论他颇为不满。302和303的住户一副唯恐避之不及的样子,纷纷进屋把门关上了。
我身子扭向楼梯口,做好随时逃跑的准备,手伸出去快速敲了几下门。这次,里面的人没有任何回应。我还想加大力度,被三水哥一把拉住,“算了,我们还是先找中介问问情况吧。”
我和三水哥带着刘秀清去找中介,准备好好问一下,到底把房子租给了什么人。
见我们打听301的租户,中介显得很委屈。他拿出了一张表格,递给我们,无奈地说:“当初租房的人只留了一个电话号码,我们拨打了很多次,都没有人接。我们还愁怎么跟房东交代呢。”
“当时什么人租的房,你们总有印象吧?”
中介摇了摇头:“我们这行人员流动很大,当时给301办手续的人已经离职了。我们联系过那个同事,他说记不清楚了。”
中介一问三不知,但至少给我们提供了一点信息。301租户签合同,没有什么异常表现,不然中介肯定对他印象深刻。
那现在这个人为什么不肯见我们呢?他大晚上为什么要蹚水走路呢?更让我疑惑的是,他不出门的话,怎么吃饭呢?
我问刘秀清,她说曾在饭点特意观察过301,楼上每天都是订外卖,那个租户一般等外卖小哥走了很久,才会开个门缝,把东西拿进去,随即立刻关上门。
三水哥咽了一下口水:“那个租户不会是命案逃犯吧?”
我心里一惊,想到之前我和三水哥拍过一个选题。一个逃犯,平时深居简出,在一个小区里隐姓埋名躲了十年,被抓到的时候,很多邻居都是第一次见到他正脸。
任何人都不可能完全不出门。即便是命案逃犯,也会在晚上出去倒垃圾,买一些生活必需品。我跟刘秀清说:“不如在你家门口装个监控吧,只要301下楼,就会经过你家门口,到时候就能掌握他的出行时间。”
刘秀清点了点头,二话不说就开始上网查摄像头的型号、价格,看来三水哥的话真把她吓得不轻。我给刘秀清留了一个电话,让她一旦有进展随时联系我,就和三水哥先告辞了。
回去路上,三水哥突然碰了碰我的胳臂,严肃地说:“301为什么会有水声呢?难道他是想用水掩盖作案痕迹吗?”
我顿时一身冷汗。我之前还拍过一个题,凶手杀了一家四口后,血流成河,为了掩盖血迹,就把浴室的水龙头打开,反复冲刷地板。难道301的租户真是杀人狂魔?
我摇了摇头,想用力把脑子里的这个猜测挤出去,对三水哥说:“别自己吓唬自己。”
三水哥撇撇嘴不再说话,我告诉自己,在逃犯、灭门惨案都是小概率事件,千万不能犯法治记者的职业病,什么都往刑事案件上联想。还是应该等刘秀清的消息,再做判断。
那天之后,我几乎每天都接到刘秀清的电话。她是家庭主妇,平时丈夫上班,孩子上学,就她自己一个人在家。自从接受了采访,她天天看我们栏目,越看越害怕,担心楼上真的是个逃犯,会威胁到她的人身安全。
一连半个月,刘秀清都在观察监控,始终没有见到301的人下来。我决定再去一趟刘秀清家,一定要搞清楚是怎么回事。
我和三水哥赶到时,还没来得及按门铃,门就开了。刘秀清焦急地把我们拉过去看监控。刘秀清说:“我跟老公商量搬走,他说我小题大做,租房合同没到期,中介一分钱押金也不退。”
她家监控能拍到门口到楼梯口的范围,没有死角。我们在电脑上倒看了几天的监控录像,画面非常清晰,我们三双眼睛看了好几遍,确实没有发现301租户的身影。
我正沮丧,三水哥突然指着屏幕问刘秀清:“这个人是谁?”三天前的录像显示,一位满头白发的老太太,拎着一大塑料袋东西上楼了,不到十分钟,两只手都拎着垃圾下楼。
“应该是楼上谁家亲戚吧。”刘秀清轻描淡写地说,“她是从楼下往上走的,所以我就没太在意。”
三水哥说:“如果是走亲戚,哪有呆了不到十分钟就走的,而且还带走垃圾,似乎不合常理啊。”
刘秀清反应过来,一拍大腿,大声说:“你们的意思是,这个人很可能跟神秘租户有关系?”
听到她把301租户叫做神秘租户,我和三水哥不约而同地笑出声。
刘秀清把视频中老人的图像截取出来,我们又去楼上核实了一圈,大家都不认识。看来三水哥的猜测有可能是真的。也就是说,只要找到这位老人,我们就能知道神秘租户到底是谁。
我让刘秀清这段时间留意一下老太太,她仍然有点担心:“她要是不来了怎么办呀?”
“不会的。”三水哥很笃定,“她上去下来不到十分钟,应该是和301有某种约定,她一定会定期来的。”
刘秀清沉默半晌,勉强接受了这一推测。我和三水哥起身准备离开,刘秀清把我们送到门口,一再叮嘱我们要保持电话畅通。
四天后,老太太果然又拎着东西出现了,刘秀清把她拦了下来。
接到刘秀清的电话,我和三水哥立即赶了过去。我们到了后,看见老人正坐在2楼的楼梯上。我上前自我介绍,试探地问:“您认识301的租户?”
老人抬头看了我一眼,犹豫地点点头:“他叫徐斌浩,是我外孙。这孩子可怜啊,出生在这样一个家里。”
刘秀清迫不及待地问:“他多大了?也不见他出门,屋里漏水也不修,怎么搞的?”
老人没有回答,盯着我:“你是记者?你能帮帮他吗?”她从帆布包里,翻出一张诊断书,我扫了几眼,看到上面写着“精神分裂症”。
老人叹了口气:“我外孙今年23岁,17岁被查出来得了病。”
我提出让老人开门看一下里面的情况,先解决漏水的问题。老人摆摆手,面露难色:“我怕他打我。”听她描述,徐斌浩发病时有很强的攻击性,谁也不认识。她每天给徐斌浩定外卖,都会备注放门口,她自己送东西过来,也不敢进门。
“那他的父母呢?也不管他吗?”
听到我的提问,老人的脸涨得通红,手因愤怒颤抖着。她哭着说:“孩子得病后,一直是我在管,现在我年纪大了,自己都住进养老院了,实在是管不动了……”
大概是长期无处诉苦,老人握着我的手,讲述起二十多年前的恩怨。
1993年,老人的女儿徐美娟21岁,不顾她的反对,执意与年长15岁的画画老师岳山谈恋爱。当时徐美娟还在读大学,未婚先孕,连毕业证都没拿到。
一开始俩人还如胶似漆,两年后就闹着要分手,当时徐斌浩还不满一岁。头几年,岳山还按月给生活费,后来就杳无音讯了。
家人费了很大的劲,把徐美娟安排进事业单位当行政,只是合同工,工资不高。徐美娟对这份工作颇为不满,她觉得意外怀孕毁了她的人生。徐斌浩眉眼很像他的父亲,徐美娟心里有怨气,对他非常冷淡。
老人说:“那时候我女儿,自己都是个孩子,连尿布都不会换,把孩子丢给我,她出去租房住。好不容易回家一次,孩子扑过去要抱妈妈,她一脸嫌恶地躲开。孩子扑了个空,摔在地上,她扶都不扶。”
“这个当妈的也太狠心了吧。”三水哥捏紧了拳头。
“后来,斌浩长大了点,美娟对岳山的怨恨也淡了,母子之间的关系缓和了一些,但他们还是不亲近。”老人语气缓和了些,“斌浩非常争气,从小就听话,每次考试都是年级前几名。”
变故发生在徐斌浩高二那年。岳山突然主动联系徐斌浩,带他出去玩了一次,让他体会到了久违的父爱。自那以后,徐斌浩就常常给岳山打电话,问他什么时候再出去玩。
岳山已经有了新的家庭,回来找徐斌浩,或许是出于一丝愧疚,也或许是一时心血来潮,没有打算彻底承担起父亲的责任。徐斌浩的热情,吓坏了岳山,次数多了,岳山也不接电话了。
“要说,这事也怪徐美娟,她不但不安慰孩子,还冷嘲热讽。说人家不搭理你,你还犯贱。”那段时间,老人发现徐斌浩状态不对,有时候举着电话愣神,一动不动,也不拨号,有时候自言自语许久,电话那头压根没人接。
一个月后,徐斌浩的症状更严重了,影响了上学。他常常坐在家门口的台阶上,留着口水碎碎念:“爸爸要来接我。”
老人越说越激动,音量陡然提高了几度:“我让美娟带他去看一下,美娟说他是装的。我偷偷带他去医院做检查,才确诊了精神病。”
听完后,我们不胜唏嘘。但眼下最要紧的事是解决问题,我委婉地提醒道:“这个小区存在水管老化的问题,301一直在漏水,徐斌浩不会处理,我们得帮帮他。”
老人叹了口气:“我不是不想帮,真的是有心无力。孩子有爸有妈,都不缺钱,但就是没人管他。你们搞新闻的,看看天底下有没有这种父母。”
老人翻出手机通讯录,给了我们徐美娟的联系方式。我拨过去,对方一听到我们要谈徐斌浩的事情,冷哼了两声就挂断了电话。
老人非常愤怒,让我们直接去单位找徐美娟:“美娟在事业单位上班,你们直接拿着摄像机去,找她领导,让领导给她施压。”
我尴尬地笑了笑,这样的行为显然是不妥当的,万一人家去台里告我,我就麻烦了。
老人叹了口气,起身下楼了。刘秀清把手机递到我面前问:“这个人是孩子他爸吗?好像还挺有名。”
我接过手机,看到网上介绍,岳山是省美术家协会名誉会长,当代著名艺术家。我快速查了一下,他的作品售价基本上都在每平尺一千元以上。刘秀清冷哼了一声:“衣冠禽兽。”
我心里嘀咕,这样一个“成功人士”,真的会对自己的亲生儿子不管不顾吗?其实老太太的话,我还是有几分怀疑,毕竟之前我采访过的人里,也有为了出风头撒谎的人。
回到台里,我决定先和喵哥商量一下。我简单说了事情经过,喵哥思索片刻,认为这个选题挺有社会意义的。“患有精神疾病的人,面临无人照养的困境,如果我们能报道徐斌浩家的问题,也能给其他类似情况做一个参考。”
喵哥说,既然有医院的诊断证明,那对这个孩子来说,最好的解决方式就是尽快送到精神病院。组里专门跑医院口的记者,帮我打听了一下,便宜点的医院每个月花销不足1000元,比房租还少。
听喵哥说完,我对这个题有信心多了。
第二天,我不停地给徐美娟打电话。法律上来说,徐美娟是徐斌浩的监护人。如果想把他送到精神病院,首先要征得徐美娟的同意。
我决定在她下班前半小时左右,直接去她单位。我没叫三水哥,也没带摄像机,尽量不让她反感。到了徐美娟单位门口,我托传达室帮我联系她。我的突然造访,让徐美娟紧张了。可能是怕在同事中引起不好的影响,她答应下班后与我聊聊。
我在门口等了将近一个小时,单位的人基本都走光了,才看到徐美娟出来。她穿着黑色西服套装,气质很好,完全看不出来四十多岁了。
我向她招了招手,她面无表情地走到我身边,低声冷淡地说:“如果你想劝我照顾徐斌浩,那还是不要费心了。”
我摇了摇头,她们家的事情,我并不想过多插手。来之前我已经跟徐斌浩的姥姥商量过了,只要徐美娟同意将孩子送到精神病院,住院费可以由姥姥来承担。
在我看来,这样的解决方式,对徐美娟来说应该没有什么损失,她应该不会排斥。没想到,她非常坚决地拒绝了。“徐斌浩根本就没有病,他是在装病!”
我愣了一下,徐斌浩的病情有医院诊断记录,这个也能作假吗?从我和徐斌浩隔着门缝打交道的经历来看,他确实不像一个行为正常的人呀。
徐美娟说,徐斌浩之所以装病,就是为了跟她作对。
她态度坚决,我也不想跟她过多掰扯。我想起做这个选题的初衷,直奔主题:“您家漏水到楼下201,一直没得到解决,您是徐斌浩的监护人,多少也有责任吧。”
徐美娟不耐烦了:“都成年人了,哪还有什么监护人?你跟我说不着,我建议你们直接报警,该抓抓,该拘留拘留,我都不会插手。但送到精神病院肯定不行,他根本就没有病。”
徐美娟比我高一个头,居高临下地盯着我,看得我直发毛。我强作精神,不甘示弱地说:“如果您认为徐斌浩是装病,那可以找医院重新鉴定。”
“他最会伪装了,但是他骗得过别人,骗不了我。”
我们僵持了几秒,徐美娟重重地叹了口气:“你们越关注他,他装得越起劲。他为了跟他爸见面,谎话连篇,当初他们接触了三个月,我才发现徐斌浩根本不是和同学出去玩。后来他爸不来了,他就装疯。”
“他这样做,说白了就是犯贱嘛。”徐美娟情绪激动,声音都哑了。“他就是想报复我,想毁了我!”
徐美娟的声音非常大,引得几个过路人侧目。她意识到自己失态了,不再说话,但五官扭曲在一起,满眼怒火。
我意识到,徐美娟对此前徐斌浩和岳山的接触仍然耿耿于怀。多说无益,我安慰了她两句,找借口告辞了。
之后我尝试着联系了警察、房东甚至公益组织,但是大家都表示很为难。说来说去还是那句话,没有监护人同意,任何人都不敢私自做主,把徐斌浩送去精神病院。
这个事越拖越久,唯一让我宽心的是,房屋漏水的情况自动缓解了。于是,这个选题被暂时搁置了下来。但我一想到那天,徐斌浩姥姥坐在台阶上抹眼泪,心里就一阵难受。
两周后的周五,喵哥派给我新选题,去拍一个会议,主题是中国艺术发展的现在和未来。这种一般是人家主动找上门的,我们去主要是给人家撑撑场面,做做宣传。片子做出来时间不会长,顶多两三分钟。
我们领个三五百的车马费,拍几个镜头,安排几个采访,让他们在电视上露露脸就行了,也算轻松。
会议在本市四星级酒店的会议厅举办,上午九点开始。签到后,主办方给了我和三水哥一份会议流程单和参会人员名单。我俩心领神会,一般名单上写在前面的特邀嘉宾,都是重要人物,他们发言时,最好能多给几个镜头。
三水哥架好摄像机,我抽出名单,发现“岳山”二字赫然在列。我兴奋地抓住了旁边三水哥的胳膊,他一向谨慎,小声问我:“会不会是重名?”
我们正讨论着,听见主持人邀请“岳山”上台。在一群人的簇拥下,这位重要嘉宾走进会场。他留着中长发,戴着发箍,身穿白色中式唐装,颇有仙风道骨的艺术家气质。
岳山站在台上,笑着和观众打招呼,挺亲切的。会上,他谈的都是中国艺术发展现状这种高大上的东西。我似懂非懂,偷偷拍了几张岳山的照片传给徐斌浩姥姥,经她确认,这个岳山就是孩子父亲。
选题有了意外的进展,我暗自窃喜。会后,我跑到后台找主办方,提出单独采访岳山,主办方大哥面露难色:“岳老师是大忙人,今天能请他来参会就很不容易了。”
“岳老师的发言太精彩了,我听得意犹未尽。”我看这位大哥态度也不是特别强硬,进一步劝说道:“采访越丰富,片子做出来越精彩,也能扩大咱们会议的影响力呀。”
大哥想了想,跟我谈起条件:“那我争取一下吧。不过,我们准备成立一个专项扶贫基金,对家境贫困的艺术生进行帮扶,还请您重点帮我们宣传一下。”这是好事,我答应了下来。
大哥凑到岳山跟前,低声交谈了两句,岳山连连摆手。在主办方的“极力邀请”下,岳山才半推半就地坐了下来。
岳山说:“很多孩子热爱艺术,很有天分,因为家庭条件不好,被迫放弃了梦想。我这人不擅长在镜头前讲话,但我觉得自己有义务为这些孩子,争取更多的东西。”
这番发言十分恳切,岳山激动得眼眶都红了。要不是知道他的亲生儿子无人照顾,我都想为他鼓掌了。
主办方安排的问题问完后,三水哥在一旁整理架子。我关掉麦克风,趁着跟岳山握手的机会,试探性地问:“您认识徐斌浩吗?”
岳山愣了一下,没有回答,我接着提醒他,“徐斌浩的母亲叫徐美娟”。他瞬间变了脸,我迅速告诉他我的来意,希望由他出面协调,把徐斌浩送到医院治疗。
岳山面带愠色,不耐烦地往外走。到了门边,他回身对我们说:“如果你们乱报道的话,等着接律师函吧。”
我气得想挠墙,这些所谓的成功人士都一个毛病,不是解决问题,而是想解决提出问题的人。还动不动就要给人寄律师函,吓唬谁啊。
我们收好东西走出会议室,主办方大哥不明就里,要拉着我和三水哥去吃午饭。我婉言谢绝,大哥凑过来,讨好地说:“白记者,你一定要好好帮我们宣传啊,这次岳老师光以个人的名义就捐了两百万呢,功德无量啊。”
功德无量,呵呵。
我和岳山见面后不久,刘秀清给我打来电话,说徐斌浩出事了。
他开着窗子往楼下扔东西,香蕉、牛奶和各种玩具,引得孩子们都过去捡。有个孩子被砸了脑袋,肿起大包。不光是孩子家长生气了,其他住户也颇为不满。徐斌浩对他们来说,像一颗定时炸弹,谁都无法预料他还会做出什么危险举动。
央视报道高空抛物
我和三水哥立即赶到时,十几个业主群情激奋,堵在徐斌浩家门口,喊着让他搬走。有人“咚咚咚”锤门,301里面仍然没有动静。
十分钟后,警方也赶到了。警察疏散了围观的人,承诺“今天一定会给大家一个说法”。警方委托我们全程录像,在取得了徐斌浩姥姥和中介的同意后,决定强行开锁。
301的大门是旧式木门,没费什么工夫,就打开了门锁。警察一拉开门,一个微波炉砸下来,把我们吓了一跳。门口还堵着一个冰箱,把我们拦在外面。
徐斌浩躲在冰箱后面,一本正经地说:“你们这是私闯民宅,我可以告你们。”
警察语气严厉:“你知道高空抛物很危险吗?”徐斌浩不吱声。警察接着说:“我们已经通知了你母亲徐美娟,让她把你接走。”
徐斌浩一听到“徐美娟”,声音变得颤抖:“你们不要找她,有什么事跟我说。”
中介说:“这房子我们不租给你了,你现在就搬走吧。”
“行。”徐斌浩斩钉截铁,“那你们得退我房租,我姥姥刚交了这季度的房租4500元,我才住了二十多天,还有水电费200,物业费150,都是刚交的。”
“还有,你单方面提出解除合同,得退我三倍押金。”
徐斌浩把这笔账算得清清楚楚,我有些意外。徐斌浩不是有精神分裂症吗?他现在头脑清楚,口齿伶俐,完全不像一个病人,难道他真的是装的?
中介连连求饶:“行行行,该退的钱,我们一分都不会少你的。你赶紧搬走吧。”
徐斌浩丝毫不让步:“你什么时候退钱,我什么时候搬。”
见中介哑口无言,我忍不住想笑。我留意到,有一床被子堵在门口,试图转移话题:“你被子都扔在地上了,晚上睡觉盖什么,不冷吗?”
“我忘关水龙头了,用被子擦一下。”徐斌浩顿时委屈得像个孩子。
他的状态不像刚刚那样戒备,我便进一步提出请求:“房租的事,你再和中介商量,我先进去帮你看看好吗?”
“这里挺脏的,你们进来干嘛呀。”徐斌浩嘴上这么说,但还是让我们把冰箱推开了。
一进门,我闻到了一股浓烈的恶臭味,屋里遍地都是垃圾,甚至有排泄物。中介只好自认倒霉,联系家政公司上门清理。
徐斌浩像做错事的小孩子一样,缩在一旁,不敢出声。他的头发很长,指甲里都是泥,浑身脏兮兮的。我提出带他去理发店,徐斌浩很紧张地打量着我,不情愿地说:“他还没有退我钱,我不走。”
我心里嘀咕,这个小孩心眼还挺多,但我确实没有打算诱骗他离开,趁机收房。我赶紧解释:“就在楼下的理发店,我们一会儿就上来。”
我指了指三水哥的录像机:“一会儿让他全程录像,还能骗你不成?”
徐斌浩终于点头。我和三水哥把他带到理发店,让老板给他理个标准的板寸。又接了一盆水,帮他清洗脸和手。三水哥从隔壁买了一身运动服给他换上。
经过这么一番折腾,徐斌浩的“庐山真面目”终于露出来了。他长得眉清目秀,皮肤白皙,鼻梁高挺,算是个实实在在的“小鲜肉”。
忙活了半天,我肚子早就咕咕叫了,提出去旁边吃个饭。三水哥拍了拍徐斌浩的肩膀,打趣道:“放心吧,一顿饭的功夫,不会把你拐跑的。”
徐斌浩挠了挠头,腼腆地笑了。他对我们放下了戒心,没有拒绝我们。走出理发店时,徐斌浩还细心地帮我扶住玻璃门,我对这个“奇怪”的人愈发有好感。
我们就近选了一家快餐店,点了三人份的饭和酸奶。老板端上来,我和三水哥不约而同把自己碗里的鸡腿,夹给了徐斌浩。
徐斌浩一副惊讶的样子,立刻把头埋下去,过了几秒,眼泪簌簌地掉下来,小声说:“谢谢,谢谢。”
徐斌浩的敏感让我我心里一暖,我们仅仅对他释放了一点善意,他就放在了心上,哪里像别人口中的“怪物”。
我递纸巾给他,他没有接,低声说:“对不起,我骗了你们。”
“什么?”我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徐斌浩抬起头,像是鼓足了勇气,说:“其实我根本不想搬走,中介退给我钱,我也不会搬走。”
我忙追问原因,徐斌浩不再回答。
我叹了口气,发现旁边有个小女孩一直盯着我们看。三水哥笑了笑,想把酸奶递给小女孩。“哐”的一声,徐斌浩把自己的酸奶扔了过去,露出了怪异的微笑。
小女孩吓得哇哇大哭,她的父母闻声而至。我赶紧上前解围,还好他们没有计较,抱起女孩走向离我们最远的桌子。
三水哥非常生气,质问徐斌浩:“你要干什么?为什么欺负小孩子?”
徐斌浩呜呜咽咽地哭起来。我感觉他很委屈,把他拉到一边,轻声问他为什么要把酸奶扔向小孩。
徐斌浩不停抽噎,含混不清地说:“给她吃,给她吃。”
“你想让小女孩吃酸奶对吗?”徐斌浩点头,我心念一动,接着问:“你之前往楼下扔东西,也是想给别人吃对吗?”徐斌浩再次点头。
原来,徐斌浩在以他的方式表达友好。我心疼地拍了拍他的肩膀,柔声说:“以后给别人东西,要递过去,不能扔过去,不然会吓到人家,明白吗?”徐斌浩的情绪平复了一些,似懂非懂地看着我。
我们回到座位,我给三水哥解释了一下,他连忙给徐斌浩道了歉。徐斌浩还给他一个僵硬的拥抱,弄得我和三水哥忍俊不禁。
吃完饭,天色暗了,我们回到出租屋。保洁阿姨已经将垃圾清理干净了,尽管开着窗子,空气中还是有一股散不掉的霉味。
中介笑嘻嘻地问徐斌浩:“你什么时候搬啊?”徐斌浩不搭理他,径直回到卧室。
中介想跟进去,被警察拦住了:“你现在让他搬,他也没地去啊。我们再找找他的家人吧。”中介只好作罢,警察再次尝试给徐美娟打电话,三水哥在一旁拍摄。
我走进卧室,看见徐斌浩趴在窗台上。我低声问他为什么不想搬走,他没有搭话,望着窗外的小广场发呆。
“你是想去广场玩吗?”他还是没有理我。
我随即意识到这个猜测不正确,他把冰箱堵在门口,肯定不想出门。我想不通,这个乱糟糟的家,究竟有什么让他留恋的?
我干脆坐下来,侧耳听房外的动静。警察打通了徐美娟的电话,那头的声音非常激动,大声叫嚣着:“他都这样了,你们还不把他抓起来吗?让他去牢里吃苦头,看他下次还敢不敢扔东西!”
警察好言相劝,但徐美娟压根听不进去,说:“你们把他东西全扔出去,他爱去哪去哪,我管不着。”
我怕徐斌浩听到这话伤心,想把房门关上,却发现他盯着广场的方向笑。我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一对年轻的男女在教小男孩打篮球。徐斌浩看得目不转睛。
我问道:“你也喜欢打篮球吗?”
徐斌浩一脸得意:“我打得可好了。”
“这么厉害!谁教你的?”
“自学的。”
我似乎明白了什么。“他们每天都来吗?”
徐斌浩眼眶泛红,“嗯”了一声。
广场上的那位父亲将孩子举过头顶,小男孩朝着篮筐扔球,即便没有中,母亲还是在旁边鼓起掌。场面甚是温馨,我想,这应该是徐斌浩幻想过许多次的画面吧。
那天,直到拍摄结束,徐美娟仍然没有冷静接受我们的提议。后来,警方多方协调,徐斌浩的舅舅勉强同意暂时把他接走,再继续说服监护人。
这期片子播出后,反响超出我们的预期。有位观众留言:“父母行为,孩子买单。”
还有很多人同情徐斌浩的遭遇,打电话来说,想给徐斌浩捐款。但我知道,徐斌浩面临的问题,无法用钱解决,栏目组并未对外公布徐斌浩家人的卡号信息。
有一天,徐斌浩姥姥给我打电话,说她的银行卡上突然多了一笔十万元的转账。那张卡是当初岳山打抚养费时开的,已经很多年不用了。
*文中图片来自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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