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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世间] 我逃出黑工厂,沿着铁轨跑回家丨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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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0-1-21 04:30 PM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我逃出黑工厂,沿着铁轨跑回家丨人间

 唐超 人间theLivings 2020-01-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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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逃,可四周都是几米高的土壁,万一没逃掉,肯定会被打残废。可一直待在这里,等警察来救,又要等多久?已经有人7年没回家了。

反复权衡后,我决定还是要逃,不然我的家就完了。



配图 |《归来》剧照


前    言




几个月前的一个傍晚,我路过舅外公家,发现他正一个人在稻场里装谷子。
这些年,舅外婆在市里一家工厂打工,只有快过年才能回家,两个儿子也都在市里工作,村里的家只有舅外公一个人,独自种着十几亩地,再喂几头猪和牛。平常的一天,却像一场不得不打完的仗,一天两餐饭的时间都是挤出来的,周末还要给放假的孙女做饭。
我上前帮忙,忙碌了一会儿,实在忍不住问了舅外公一句:“您天天这么累,是为什么呀?”
舅外公笑笑,没有直接回答我的问题,而是讲了一段自己过往的经历。



1


2006年11月中旬,地里的油菜开始抽苔,冒出绿油油的一片,长势喜人。可作为庄稼人,我一点儿都不高兴——还有两个月过年,赊欠的种子、肥料钱,明年开春小儿子读技校的学费全都没有着落,我得趁此农闲找点零活。邻居得知后,便邀我一起去山西临汾挖煤。
我们去的那个煤矿根本没有得到政府的审批,工人们只能趁天黑偷偷下井。没过几天后,政府就来人驻守在煤矿边,不准工人再采挖了。我和邻居天天待在工棚里,十分焦虑,不断询问带班(工头)何时开工,他总说快了,“马上就能拿到政府下发的审批文件了”。
邻居天天和工友们斗地主,一过就是半个月——他是单身汉,一人吃饱全家不饿——可我和他不一样,实在等不起了,我决定回家再找个活干。
我在临汾火车站买完票,见时间尚早,走进一家面馆,将两个装有被子衣服的包裹放在桌边,点了碗素面。这时一个瘦弱的中年男人坐到我对面,也点了一碗素面,操着四川口音问我,“老兄弟,是不是出来打工?”
我望了那男人一眼,他头发胡乱地支棱着,穿着一件普通黑色西服外套,衣领处粘着些白色的头皮屑,小眼睛,一脸和气。加上他说四川话(舅外公祖籍重庆,后才搬到湖北宜昌农村),让我倍感亲切。
我便用重庆话回:“是的。”
“原来是老乡嗦,”他自称姓李,说着又从口袋里摸出一包烟,递给我一支,是一种5块钱的烟。“你会不会打米?一天可以挣100块。”
“我现在不想打工了,火车票都买好了。”
“你把火车票给我,我去帮你退,你放心。”
我以前在老家的米厂干过,一天只能挣50块钱,便在心里盘算起来:一天100,干到过年,小儿子的学费就够了,还可以还一部分欠账。想到此,我便把火车票给了他。几分钟后,李工就回来了,说票已经退了,钱到时和工资一起给我。
我们在火车站一直等到晚上,来了辆7座白色面包车。我上了车,车内除了司机,还有一人,和李工一左一右坐在我的两边。
车开了1个多小时,我问还要多久,李工说快了,说着下车给我买了盒盒饭;又过了1个多小时,我又问,他就下车买了些瓜子和炒花生,说给我当零嘴;又过1个小时,车终于开进一家大厂,停在一排矮房前。
我下车望了望,发现不远处有几个高大的烟囱——这根本不是米厂,而是砖瓦厂——我犹豫起来,李工看我呆着,喊了一声,拎起我的行李,就走进一间30多平米的屋子。屋内摆着8张单人床,有的还是用砖块垫起来的,床上的人都睡着了。地上是凸凹不平的泥巴,房顶铺着一层牛毛毡。
我忍不住问:“不是米厂吗?你怎么把我带到砖瓦厂来了?”
李工把我的棉被放在一个空床上,“哎呀,在哪里打工都一样,只要能挣钱就行。”
我想也是,不再说话。不一会儿,李工抱着床单被子进来,睡在我旁边的床上。



2


睡得迷迷糊糊时,我突然被人推醒,是李工,叫我起床准备上班。此时屋内的人都醒了,开始穿衣服,他们木然地望着我,也不说话。
李工给我拿来一个铝合金饭碗、一双筷子,又递给我一包方便面,“你昨天晚上没在食堂煮饭,今天早上就没得吃。”原来,在这里的工人都需要自己用饭碗淘米,然后放进食堂的大蒸锅里,下一餐时再去取来吃。
走出门外,天还没有亮。我在矮房侧面的开水房泡好方便面回到屋里,顺势问屋里的几个人,“你们来多久了?”他们望我一眼,没有回答。我又问,“你们一个月工资有多少?”他们依然不回答,屋内气氛十分压抑。李工在门外听见了,走进来对我说:“你不要在这里打听工资,这是秘密,厂里规定不能问的。”我不敢说话了。
吃饭的时候,走进来一个矮胖的男人,剃着光头,肥头大耳,自称是砖厂老板,身后还跟着两个年轻人。问完我的名字,矮胖男人说:“杨老头,你在这里别乱打听,老实干活。你先拉几天砖,我再把你调去开柴油三轮车,到时活路(工作)轻松得很。”我只得点头应和着。
吃完饭,天才刚蒙蒙亮,我被一个河南人领进了砖窖,他塞推给我一辆铁三轮车,让我把烧好的砖拉出去码放到固定地点。几趟下来就腰酸背痛,但想着砖厂老板的承诺,决定再坚持一下。
等天光大亮了,我才仔细打量起来这个地方,发现这是一座方圆两公里左右的砖瓦厂,整个地势都凹了进去,边缘是垂直的土壁,像一个平整的大坝。厂里有4座大型砖窑,周边还有很多排矮房,供工人休息。唯一通往外界的公路上铺着石子,停了十几辆拉砖的货车。
这时,一个正一瘸一拐推着三轮车的中年男人进入我的视线,怎么这里还有残疾人?我迅速扫视四周,发现这样的人还不少:一个矮个子一只胳膊耷拉着,另一只手捡着砖;一个长头发的男人,一只手放在胸前,另一只握着车把,左脚往外张着,每走一步身体都在起伏抖动……他们大都穿着破烂的衣服,蓬头垢面。
突然,站在我周围的一个年轻人指着我用四川话骂:“你个砍脑壳的,怎么干活偷懒?!”我望了他一眼,低下头,心想出门在外打工能忍就忍吧,快速开始从车内往外搬砖。
正搬着,又是一句四川话传来:“你妈卖X,又在这里偷懒!”我伸直脑袋,只见一个站在外围的年轻人捡起地上的半截砖头,朝砖堆里的一个中年人扔去,砖头砸在了那人的胳膊上,“啪”的一声断成两截。中年男人扶着痛处,没有吭声,只是可怜兮兮地望着年轻人。年轻人似是不忿,又走过去朝他补了几脚。旁边几个人走过来拉住年轻人,同样操着四川口音:“你别把他打残了!还要人干活呢……”
看样子,这群年轻人应该是砖厂老板雇的打手,他们三三两两地站在工地上聊天,手上虽没有拿棍棒,但只要看见有工人歇息,身边有什么就扔什么。
中午下工,我到食堂取出自己蒸的饭,另一边的桌上摆着几盆菜:炖萝卜、土豆片、大白菜。我让师傅每个都打点,师傅冷冷看我一眼,“只能打一样。”
工人们打完饭,都蹲在食堂门前埋头开吃,偶尔会背着不远处的打手,悄声说几句话。
吃完饭没有休息。上工后,有人来砖窑给每个抽烟的人抓一把散烟,足有三四十支,里面有贵的也有便宜的。站在身旁的打手大声朝我们喊:“你们点完烟,不要站着偷懒,把烟放在嘴里抓紧干活。”
干了这么半天,我愈发觉得这是一个黑砖瓦厂。趁着打手不注意,我偷偷拉着工人们问,但接连问了好几个,大多数人都只是望我一眼,并不作答,只有一个50多的湖南人小声回我:“我已经7年没回家了,也没看到过1分钱。”
“那你怎么不逃跑呀?”
湖南人望了一眼远处的打手,“这里好几百人,哪个不想跑?可你望一望四周,怎么跑?也有很多人跑过,但都没跑出去,抓回来就打残了。”
“你的意思是,砖瓦厂里的残疾都是被他们打残的?”
湖南人朝我点点头,他怕被打手发现,拉着三轮车朝砖窑一路小跑离开了。
我开始反复回忆被骗经过,还是不敢相信,又问了好几个,从大家零星的回答中,我得知他们几乎每个人都挨过打,也都没见到过工钱——这就是一家黑砖瓦厂。



3


吃完晚饭,李工回来了。他白天不在,显然又去火车站骗人了。他问我工作怎么样,我笑了笑说还行。我再次朝他要退火车票的钱,他还是推说结账走人的时候一起给我。我不好强要,以免引起他的反感。
晚上躺在床上,却怎么也睡不着。过去我很少出来打工,防备意识薄弱,以前常常在电视里看见有人被骗的经历,没想到居然会发生在自己的身上。当然想逃,可除了唯一的公路外,四周都是几米高的土壁,不借助梯子根本爬不上去。万一没逃掉,肯定会被他们打残废,以后不仅干不成活,再想逃都难了。
可是一直待在这里等着警察来救,又要等多久呢?我不敢想象。家里怎么办?如果没有我,我的家庭肯定会垮掉:妻子既不会耕田,又挑不动草头(稻谷),家里还欠着1万多的外债;大儿子是个残疾,现在24岁了连女朋友没有;小儿子16岁,读着中专,正是需要钱的时候……
越想越睡不着。我在脑海里反复权衡,最后暗下决心,一定要逃出去,哪怕最后被抓住,打成残疾,我也要试一试,不然全家就完了。
我假装起床上厕所,刚走出屋子,两个打手就拿着木棒冲我跑过来,嚷道,“干什么?!”我说小便,他们说就在这里解决。原来,屋檐前有一个烧柴的铁炉供工人们起夜,门外每天晚上还有人在值班。
第二天吃午饭时,我花几分钟快速解决后,走到公路边打探情况。路口站着五六个打手,每辆进出的车辆会被检查,硬闯肯定被抓。而砖厂四周的垂直土壁,最高处有八九米,最低的也有四米,且仔细观察了一圈,周围连根助力的木棍都没有。
下午搬砖的时候,我的手被磨出几个血泡,便背着打手,准备休息一会儿。这时一个40多岁、在我旁边搬砖的男人,用四川话喝斥道:“你快点干,别偷懒!”
我心说他也是干活的人,还起嘴来:“你算什么东西?”
男人望我一眼,顺起砖头准备朝我砸来,我心一横,率先朝他胳膊扔了一砖头,男人被砸得哇哇乱叫。打手们很快围上来,对我拳打脚踢,我本想还手,但念着这时必须保存实力,万一把我打伤打残了,还怎么跑。
这时,老板走了过来,揪着我的头发坏笑道:“杨老头,你还蛮歪(利害)的呀?”接着,他脸色一变,露出一副狰狞的样子,“你还敢打我的人?我不妨告诉你,这里的残疾都是我派人打的,你再敢乱来,我定要把你也打成残疾!”我这才意识到,原来老板在工人身边暗地里安插了眼线。
我一瘸一拐地拉着三轮车继续干活。趁人不注意,从地上拿起一截三轮车的横梁放进衣服里,差不多有40厘米,逃跑的时候肯定用得上。


机会很快就来了。几天后,下了一场大雨,天晴上工时,我发现一处土壁被雨水冲出了一条沟,沟下堆积着一摊淤泥,那一处原本也只有5米高,如果顺着往上爬,肯定能上去。但白天人多,晚上门外又有打手看守,找不到时机。
3天后的晚上,外面的风吹得呼呼作响,空中还有零星的雪。门外打手在说话,我睡不着,就竖着耳朵听动静。也不知过了多久,门外没了声音,我借故起来上厕所,发现门外炉子的火烧得很旺,但一个人都没有,应该是守上半夜的人下班了,而值下半夜的打手还没上班。
我赶紧转身回到屋内,从枕头下摸出藏在那的钢管,快速揭开正在打鼾的李工的被子,照着他的两个膝盖就是几钢管。这是我计划好的——他把我骗到这里,把他打成残疾,他就不能再去火车站骗人了。
李工双手扶着膝盖,痛得哇哇叫。屋内的人被吵醒了,我拿着钢管指着他们,“你们别动,要是敢动,我连你们一起打!”众人瞬间噤了声。
我来不及收拾行李,拿起外套就往外冲。幸好看守的还没来上班,我开始朝白天确定好的土壁豁口处一路狂奔。基本没费什么工夫,便爬上了泥巴堆,顺着水沟往上攀爬,可由于手脚没有借力点,很快就滑了下来。
我急得满头大汗,又不敢往后看。我先使劲儿把外套扔了上去,再将钢管插入泥巴,往上爬了一截,脚终于找到一处软泥的支点,便把钢管快速拔出来,再次往上插入泥巴。就这样,我艰难地一步一步,终于爬了上去。
眼前是一块麦田,麦苗在风雪中左右摇摆,似乎也在努力生长。
依旧不敢回头,总害怕有人追上来,跳下去土坡后就沿着田埂迅速奔跑。大概有2个小时,终于看见了一条铁轨,辨别了一下方向,继续顺着铁轨一路狂奔。天亮时,我跑到了临汾火车站。
我迫切地想回家,可口袋内只有37块钱,不够120多元的火车票。我找到一家派出所,警察得知我的遭遇后,并没有给我录口供,也没有问黑砖瓦厂的情况,只是给我一个地址,叫我自己去找救助站。临走时,一个年轻的警察递给我5块钱,让我买点吃的。
我不识字,也不知道救助站该怎么走。我想进火车站找找出路,但刚走进前门,就看见砖瓦厂的老板带着4个打手在离我不远的地方。我赶紧找了个人多的地方躲了起来,随后迅速跑出了火车站。
没钱买票,火车站也不敢久留,一个大胆的念头出现在我脑海:沿着铁路跑回家。



4


站在临汾的铁路边,我大致分析了一下:湖北在山西的南方,那么我朝着往南的铁路线奔跑,一定能回到家。想到这里,我十分高兴,沿着铁路跑起来。
跑了一段时间,我又开始胡思乱想:家人现在肯定担心我。当初我从煤矿走的时候,叫邻居给村干部家(我家当时没有电话)打过电话,说过两天我就到家。现在这么多天过去了,我不知道家人有没有报警,有没有派人来这边找我……我下意识加快脚步。
我一直在想村干部的电话号码,但越想越模糊,到最后连一个数字都记不起来了。奔跑中有很长一段时间,我都在恨自己,为什么连一个电话都记不住?
饿了,我就在路边的小卖部买点饼干、面包,渴了,就随便找个池塘喝几口水。跑累了就走,腿会抽筋,但我不愿停下来。我害怕自己坐下来休息了,就不愿再站起来。
到了铁路交叉口,我停下来,根据太阳的位置判断方向。偶尔碰到分岔的铁路口都通向南方,我只好问旁边的庄稼户,但大多都不知道,我只能凭感觉往下跑。
到了晚上,未融化的雪照着路,我深一脚浅一脚地向前。脑袋胀疼,肩膀也酸疼起来,腿更像是绑了沙包,每抬一步都异常艰难。遇到桥洞,我很想停下来睡觉,但我不敢——天太冷了,要真睡着了肯定会受凉,如果病倒了,别说回家,就算死在荒郊野外都不一定有人发现。
夜里除了风,异常安静,偶尔跑过一辆火车,车厢里有人吃着泡面,我羡慕极了,心想要是坐在里面该多好。后来我翻过栅栏,心想要是再有火车路过,我就爬上去,但火车太快,根本来不及。
不知又走了多久,我饿了,夜里小卖店没有开门,我就在路边扯下一把麦苗裹着雪放进嘴里,一股苦涩涌上来,实在难于咀嚼,就想起了妻子做的面条。
在家的时候,妻子做早饭喜欢煮面条,因为这样简单,吃完好去干农活。我不喜欢吃,总骂妻子偷懒,可现在却十分想念。妻子做面条时喜欢放猪油,加很多醋,放一些青菜,现在想起来真是酸滑爽口。偶尔她还会卧两个鸡蛋在里面,两个儿子懂事,称两兄弟分一个够了,另一个鸡蛋一分为二,夹给我和妻子。
想着这些,我禁不住一直流泪。家还在漆黑的远方,既不知相距多远,也看不清在何处。


第二天清晨,我走到一个火车站。实在太累了,我在车站的角落找个地方睡觉,偶尔睡着了,又被嘈杂的人群惊醒,如此反复,索性爬起来继续沿着铁路往下走。
就这样不分黑夜白天地走了5天,我经过了第5座火车站。我感觉有些不对劲,问了火车站的工作人员才知道,我走反了。他告诉我,我肯定是在某个岔路口走错了。
我一下歪倒在售票厅的地上,感觉自己过去所有的努力都白费了,我忍不住想,这样下去到底还能不能回家——铁路上有许多岔口,只要走错一条,我就回不了家。而我身上1分钱也没有,根本坐不了火车。我的脚不知道磨了几茬血泡,站起来都觉得疼,更别说走路。我索性破罐子破摔,反正也走不回家,先待着再说。
我躺在售票大厅的水泥地上,感觉全身刺痛,由于好多天来没有睡好觉,我的脑袋肿胀,“嗡嗡”直响。大厅太吵了,我揪了外套夹层内的一点棉絮,塞进耳朵。
可是越想睡,却越睡不着,我反复问自己,下一步该怎么办,难道就一直在这个陌生的火车站待下去?接下来我可能成为一个乞丐,找过往的旅客讨要一些钱,但何时才能凑够回家的路费?我不敢再往下想,妻子和两个儿子还等着我回家。
还是睡不着,我索然爬起来坐着。几经挣扎,决定还是要走回家,这是唯一可行的方法。我觉得自己把事情想复杂了,湖北在山西的南面,只要我往南走,总有一天能走到家,我只需要先沿着铁路离开这个陌生的车站,回到临汾。想着想着,我又激动起来。



5


重新走在铁路上,我感到十分清净。偶尔有几只鸟从头上飞过,它们应该也是去南方过冬,我朝它们挥挥手,喊它们顺道载我一段。它们“叽叽”几声,也不知道什么意思。
我权当自娱自乐,朝它们继续喊道:“我很轻的,你们能载得动。”
小鸟叫几声。我又喊:“你们是不是说载不动呀,好吧,那你们去我家捎个信,说我正往家赶,可能还要一段时间。”
小鸟叫了几声,我权当它们答应了。转眼的工夫,它们就消失在天边。我想,要是自己能像鸟儿一样飞该多好,用不了多久就可以到家。
一个人走在铁路上,没人说话,我老是喜欢胡思乱想。作为男人,把家庭经营得如此惨淡,我很自责。可我又没有别的技术,只能靠家里的20亩地和农闲时打零工干苦力赚些钱,来负担家庭开支、小孩读书,一年到头,反而欠了债。
妻子比我小10岁,16岁时嫁给我,现在才40。嫁给我以后,没过过一天好日子。我脾气不好,常常责骂她钱究竟花到哪里去了,妻子和我吵过几次后,索性让我管家里的钱,直到那时,我才明白什么叫“不当家不知柴米油盐贵”,这也才体会到妻子的不易。有时要账的人来家里,我脸皮薄,明知家里没钱,仍让他们找妻子。妻子只好挤出笑脸,求他们宽限几天。
迁居到宜昌农村后,妻子仅回过一次老家,还是岳母去世时。不是她不想,全是因为来去的路费太贵。她跟了我,只能选择当个不孝女。
我又想到大儿子。他5岁的时候,带着2岁多的二儿子不小心从山崖上滚了下去,二儿子当场就走了,大儿子的腿落下了残疾。当时我气急了,还扇了大儿子一嘴巴,质问他怎么带的弟弟。得知大儿子不能行走后,家里也没钱去大医院治病,我只请赤脚医生看了几回,导致他落下了病根,一生都只能借助拐杖走路。
大儿子到镇里读初中的第二天,学校领导就托村干部告诉我,初一上学需要爬4层楼,他行走不方便,婉转地让我把儿子领回家。我到学校后,儿子就坐在教室后排眼泪汪汪地望着我,我故意不看他,默默走进去帮他收拾书包,收拾完后,我站在教室门前等他。大儿子坐着不走,就一直流泪。我们就这样僵持着。几分钟后,他用衣袖抹抹眼泪,双手撑着凳子站起身来,拄着拐杖,倾斜着身体一步一步地向我走来。我的眼泪再也忍不住,赶紧背过身去,感觉自己好没用。
没书读,我就让大儿子去学修电视机。几年后,这个行业也逐渐被淘汰了,他闲着没事干,跟我说过几次想在镇上开一家租赁影碟的小店。但家里没钱,我只好拒绝。现在想想,自己真是亏欠他太多。
我的小儿子,从小到大一直当作宝贝养,只要他提什么要求,我都尽量满足。但后来他最大的心愿,还是被我拒绝了。那时候,他本来考上了县二中,虽然不比一中,但里面能考上大学的也不少。
可我想着家里本来就欠债,再说又只是个二中,便非不让他去。他跟我吵架,我说你没考上一中,怪不得任何人。整整一个暑假,他都没有跟我一句话。
快开学了,妻子觉得他太小,出去打工都没人要,说还是应该让他继续读书。我心软,决定厚着脸皮去找村里人借钱,可小儿子却望着我说,“爸爸,我想去读水电学校。”我问他为什么,他说他的好几个同学都在读那所学校,正好有个伴。我同意了。直到后来我才得知,他是为了省钱。读高中要3年,水电学校只需2年,学费还低。
想着这些,我的眼泪就止不住往下掉。
好在这些年,一家4口日子过得是穷了点,但关系还算不错。
记得有一次,我开拖拉机爬上坡的时候突然掉档,拖拉机后滑掉进田坎,我整个人被摔了出来。地里的妻子看见了,朝我这里疯跑,把我背起来,到路边拦车去医院。住院的时候,妻子既要忙地里,又要抽空来照顾我,我实在是很愧疚:“你是不是又去找人借钱了?我把家搞得这么穷,你有没有后悔嫁给我?”
妻子就骂我:“你好好养病,别胡思乱想。咱们一家人在一起健健康康的,穷点没关系。”
往事就像是电影,想到这些,我的身体又有了力气,小跑起来。



6


5天后,我终于重新回到了临汾火车站。
因为太饿,我走进火车站附近的一家快餐店,希望老板能免费给我一些食物,没想到店老板在得知我的经历后,给我多打了许多肉菜。他建议我逃票回家,还写了“宜昌”两个字交给我,让我进到站内,只要看到车厢上贴有这两个字的火车,我就上去。
接下来每天早上,我都会偷偷溜进火车站内的月台,寻找车身上的标签。可有时候,当我跑到跟前火车就已经开走了——原来临汾是个小站,火车往往停不了几分钟。到了中午实在饿得受不了,我就回到快餐店,添一碗饭,夹一点青菜,随后又溜进火车站内的月台。到了傍晚,我又去快餐店,有时剩菜多,我能吃撑,有时菜卖光了,我就添碗饭泡着开水吃。等到晚上,就躺在售票大厅的水泥地上和衣而睡。
一周后,我终于找到了一辆开往宜昌的火车,兴奋地跳了上去。
中途列车员来查票,我躲进厕所,列车员发现厕所内有人,使劲砸门,我不开,列车员随后叫来乘警,我只好打开门。乘警了解完我的情况时,火车正好到了一个大站,乘警便和几个列车员一起,非要拉我下车,我使劲抱住厕所的门把手——我知道,下了火车,再上来就难了,回家又将是遥遥无期。围在旁边的一些旅客得知后,也劝乘警和列车员,说我也是可怜,被骗了,只想回家。好在最后乘警和列车员被说动了。
颠簸了一天一夜,我终于到达宜昌火车站。正好遇见同村开汽车的熟人,我得以赊账坐上了回村的汽车。
到了家,大儿子正坐在床上看电视。看见我后,他一下就愣住了,流着泪说:“爸爸,我们都以为你死、失踪了……”他拄着拐杖站起来,“爸你先坐一会儿,我去叫妈妈和弟弟。”说完,就出了门。
我在厨房的碗柜内翻找食物,半盘放凉了的白菜刚被我倒进嘴里,我就听见小儿子在外面喊着“爸爸”,我快步走出门外,看见他正往家里跑,后面紧跟着妻子。她的手不断地往胸前的围裙上擦拭,原来同村的人小孩10岁生日过客,妻子在人家里帮忙。
晚上吃流水席的时候,我望着满桌的菜肴,硬是往肚子里塞了5大碗饭。我能感觉到肚子很胀,但却还是感觉没有吃饱,饭吃不去了,我就不断夹菜吃,直到一阵反胃涌来,我跑到稻场外吐了起来。
4天后,2007年农历新年。我在土坯屋的门框上贴上红底黑字的对联,听着屋外阵阵鞭炮声,我们一家坐在一起吃团圆饭。两个儿子站起来给我敬酒,我端着酒杯差点哭出来。
回家的路太不容易,我真的感谢自己坚持了下来,不然哪有今天团圆的时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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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7年春天,我从电视上的新闻看见,山西警方解救了许多黑煤矿和砖瓦厂的工人,我不知道有没有自己待过的那家。同年,我借钱让大儿子在镇上开了家租赁影碟的小店。
2008年,大儿子谈的女朋友要求我们盖新房,可家里没钱,我和妻子两人借钱,用了7个多月盖了栋两层楼房。次年大儿子结婚,生下一个孙女。
2010年,我的右眼上方长出肿瘤,医生怕是恶性,连同我的右眼眼球一并挖去了。
2011年,大儿媳妇离家出走。
2015年,小儿子结婚,生下一个孙女。
生活终始就是这个样子:是挺累的,也是喜忧参半的。但不管怎样,我回家了。
编辑 | 任羽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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