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每位参访妙峰山的游客,都会见到山墙上一幅巨大的老照片,是一位正在做活计的老鞋匠,手中忙活,抬头看着镜头,面容风霜但目光慈悲平和。这是早年间的义工,是当年的民间花会为香客义务服务。
这位老人是谁?有怎样的身世?谜底在照片公开后被揭开。这位老人叫孟宪林,光绪年间出生,住家右安门,但平日在护国寺给人缝补鞋子,过着勉强糊口的生活。但这样最穷苦的底层人却在每年的妙峰山朝山活动中参加某类为香客义务服务的工作。他加入的大约是著名的“缝绽老会”。
据学者记载,1925年有三家缝绽会在为香客服务,分别是“缝绽老会”、“万寿善缘缝绽会”和“公议志善沿路缝绽盛会”,集中了京城补鞋匠为磨破了鞋的香客们缝补鞋子继续出发。这类组织与其他奉茶奉粥等花会一样,属于大规模的有组织的义务服务团体,他们既是无偿行善事同时也是虔诚的香客。
老人的照片形象是被他的后人发现认出的,他的后人白美兰女士是“亲朋同乐清茶老会”当年会首白德山的女儿,虽然白女士的母亲已不在世,但她的姨妈还在,姨妈一眼认出这是自己父亲,也就是白美兰的姥爷。这是老人唯一存世的照片,说是老人每年农历四月都要上妙峰山,1958年82岁高龄去世。
百多年前的仲春之季,大约每年农历四月的前半月,每天呼啦啦会从京城西北的大山下来许多头戴花朵的人,男女老幼不论贵贱,当然不是鲜花,是一种手工制绒花,别在脑袋上,人人顶着花冠,游动于大山春色中,飘逸在永定河清波上,甚是好看。这种戴花下山的人,称为“带福还家”,这是上了妙峰山金顶拜过娘娘的虔诚香客才获得的资格。
从老照片我看到衣衫破旧的平头百姓戴着花在笑,一些外国旅行者,譬如拍摄了大量妙峰山进香照片的西德尼·甘博和某传教士咧着嘴略带羞涩地甜笑——他们头戴绒花,感染着中国式的信仰。
1925年农历四月三十,以北京大学顾颉刚为首,孙伏园、容庚、容肇祖、庄慕陵(即庄严)等五人妙峰山考察香会,被认为是中国民俗学田野调查的开端,因此妙峰山也被称为中国民俗学的重要发祥地。他们将此次民俗考察连同后续一些人士对妙峰山宗教活动人文地理的观察,集结成集,出版《妙峰山》一书,对后续百年的中国田野调查影响甚大,迄今仍时有关于此次活动的研讨会、纪念会等,妙峰山香会现象研究始终是一个民俗学热点,始终保持温度。但是,我始终感觉知识分子们与香客之间有一层隔膜,对于情感上的深入及心灵上的感应则有着矜持的界限。
譬如,一众长袍马褂的斯文先生混迹于三教九流众香客中,因为舍不得一枚大洋雇肩舆,他们爬山爬的也是灰头土脸汗流浃背,不过还是自带清流的矜持,到了茶棚也不懂规矩:先叩拜娘娘再歇脚喝茶,难免被茶棚主人小视。破衣香客进棚磕头,礼赞娘娘,主人便击磬应和,意思是您虔诚,知识分子大概拜的毫无章法,主人笑笑而已,知道游山客罢了,没有打磬。不过,知识分子拜不好娘娘却不妨碍他们对民间上香活动的详实观察。
譬如,我便没有发现知识分子头戴绒花的老照片,虽说我在他们的笔记里看到多人购买了头花,不过有人边买边酸:听说这些头花是城里的小作坊做好送到山上的,是先“送福上山”,然后他们买花又变成了“请福还家”,称之为“幻灭”(见孙伏园笔记)。
这一点上可见知识分子们想的更多。他们的考察名头非常雅致、学术,把这种朝山当作一本正经的民俗学考察学问来做,并不太理解人们戴花的欢乐,或许在骨子里,学问是科学的高尚的,乡哩民俗难免粗鄙,有失斯文,所以他们没有留下一张考察时的行状影像,非常遗憾。
再譬如,他们当年到达涧沟村时已是黑夜,他们买了火把继续爬升金顶,这时有几个广安门来的女人因为不舍得买火把便跟随他们“借光”上山,女香客均背着大包的香火,压弯了脊背,便问顾教授等人是否是上香去的?教授等回答:是!女香客们便诧异不已,因为这些有火把的“香客”竟然手上没有一炷香!在1925年的上香队伍里,北大民俗考察团确实是孤鹤独立的观察者。
但即便如此,北大考察团还是观察并感受到了基层人民的朝山快乐,并严肃地认为这是保存于文化中的新鲜气象。
当年贫困而平凡的华北人民也有他们心目中的信仰神山,这种信仰的力量无需赘述却深植民心,妙峰山是当之无愧的。美国学者韩书瑞也很感兴趣比较平民与知识分子对待妙峰山上香的态度,他是针对顾颉刚先生妙峰山考察而论,他说:“在妙峰山,宗教信仰是至高无上的。只有历史学家才反而会想象那些人是为了逃离市区才登上山顶的,是为了享受春天及以玫瑰芬芳而闻名的地区的味道。”
我不赞成这个观点,因为顾先生等人还是感受到了那些平民内心的勃勃生气。他写道:“我们智识阶级的人实在太暮气了,我们的精神和体质实在太衰老了,如再不吸收多量的强壮的血液,我们民族的前途更不知要衰颓的成什么样子了!强壮的血液在哪里?这并不难找,强壮的民族文化是一种,自己民族中的下级社会的文化保存着一点人类的新鲜气象的是一种。”
的确,在汉族文化的气氛里,成千上万的人翻山越岭虔诚朝拜神祇的确是不常有的现象,姑且不论民间信仰的正确性与否,我们只视其为社会生活的客观存在,它体现出的巨大精神力量鼓舞和振奋着普通人的生命,这种精气神便是可贵的民族活力的财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