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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哲史艺丛] 其名自呼与汉字思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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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9-11-20 10:52 PM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流沙河认字”系列之四

其名自呼与汉字思维

2019-11-19  冉云飞  大家
编辑,著有《沉疴:中国教育的危机与批判》《像唐诗一样生活》《给你爱的人以自由》《每个人的故乡都在沦陷》《从成史的偏旁进入成都》等十几种书。现供职于某刊。


导读

一股说来,流沙河解字不是一上来就给你像字典一样刻板地开始。比如说到大家特别是四川有特殊历史感情的子规,他述及屈原《楚辞》与李白《宣城见杜鹃花》这样的诗句,然后再进入正文。





唐代诗人宋之问,在第一次被岭南返回洛阳后,视察自己的山庄,得名句“野人相问姓,山鸟自呼名”(《陆浑山庄》),其堪讽诵不输“近乡情更怯,不敢问来人”。“山鸟自呼名”一句直接被元代萨都剌《玉山道中》一诗袭用,揭傒斯《画鸭》也说鸭子“应解自呼名”,爱唱反调的苏轼当然来得更为有趣:“花曾识面香仍好,鸟不知名声自呼”,但也被其后的赵与时袭用“花似於人曾识面,鸟如对客自呼名”(《句》)。“自呼名”之被一些人写进诗中,殆因与传统中汉字拟音、构词、命名当中的“其名自呼”的历史大有关联。

“其名自呼”又名“其名(鸣)自叫”、“其名(鸣)自訆”、“其名(鸣)自詨”、“其名(鸣)自号”、其音如号(呼)。这种例证在《山海经》中甚多,分布于《东山经》、《西山经》、《南山经》、《北山经》、《中山经》等里,多达二十五例,其中最著名的便是“精卫填海”的故事。“有鸟焉,其状如乌:文首、白喙、赤足,名曰精卫,其鸣自訆”。有一个特点必须引起注意,在《山海经》出现的其名自呼多为“其鸣自呼”或“其鸣自訆”、“其鸣自号”,此与后来流行的“其名自呼(号、訆)”还是有差异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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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卫填海

令、命、名、鸣、铭都可谓同源词,其古音除令字是来声耕部,后四者均是明声耕部。即便令字的来声与后四者的明声,也是旁纽叠韵(见周光庆所著《汉语词汇认知·文化机制研究》中pp.286—295《“令命名”族词考论》一文,商务印书馆2012年版)。这也就意谓着“其鸣自呼”与“其名自呼”虽有差异,却是有很深的渊源的。鸣字是指鸟鸣,后泛指一切出声皆可曰鸣。但《广雅·释诂》直接说,“鸣,名也”,而王念孙的《广雅疏证》由此指出:“名之言鸣与命也。名、鸣、命古亦同声同义。”

那么上古典籍特别是《山海经》里为何频频记录有“其鸣自呼”的事呢?鸟鸣现象如同其他自然现象一样,引起先民的注意,是因为鸟的叫声、习性等与先民生活有不少的关联,进而有族群以鸟为图腾崇拜。其中最著名的莫过于“天命玄鸟,降而生商”(《诗经·商颂·玄鸟》)。

玄鸟即燕子,许慎《说文解字》的说法是:“乙,玄鸟也。齐鲁谓之乙。取其鸣自呼。”这说明在上古对于事物的命名,特别是动物的命名上,“取其鸣自呼”已成为一大规律与传统。这既与许慎说祖先造字命名“远取诸物,近取诸身”的实际做法相合,也反映先民与大自然特别是动植物之间的关系,因为图腾崇拜也是关系之一种。

动物要呼要鸣,是其生物构造之所必然,故其鸣自呼,仿佛是动物作为客体自我表达之必须。也就意谓着它那种鸣与呼,是自己区别于别物的方式,因为不同动物的鸣与呼不会绝对相同。通过其鸣其呼来区别这是哪种鸟,这是上古先民与动物关系密切,无论是亲近还是恐惧,都必须仔细对待的,故仔细谛听,其顶峰性的关系便是图腾崇拜。若把人与物的关系分为主客关系,那么客体要表达,可谓“其鸣自呼”,而主体要称呼,便可谓“其名自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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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问题在于无论“其鸣自呼”还是“其名自呼”,都是上古先民认为动物在呼唤自己的名字,或者说动物的叫声就是在告诉我们它的名字。事实上对一些动物的命名,上古先民就是通过它的叫声来构拟出相应的字词,而该字词之声音与叫声相近似。而这些构拟出来的与动物叫声相近似的字词,便成了该动物的名字,这便是“其名自呼”。比如《大戴礼记·夏小正传》里就说:“鸠鸣。言始相命也。先鸣而后鸠,何也?鸠者鸣而后知其鸠也。”简言之,为什么把它取名叫鸠呢?那因为它的叫声就是鸠。

这种命名方式可谓象声,与象形有异曲同工之妙。象形是按照不同的物体形象,而画成与其相似的样子而造字,算得上是某种意义上的“其形自证”。但所谓自证,也需要人的认识。譬如博学如许慎,他看到“为”字,就解释成了母猴如何如何,其问题出在哪里呢?那是因为他没有见过甲金文字中的“为”,而被小篆形状所误。

而象声按照不同的声音,通过对声音的模仿而构词,这样的词通常叫象声词或者拟声词。其中像蛙、布谷、猫、鸭、鸡、鹅等常见动物,都是如此得声而名的。除其名自呼外,还有不能自呼,但依据外物之作用,它就发出相应的声音的字,如彭、康、咣、砰等,当然还有模拟人类的惊呼,如哟、喂、夥颐等,也可以在广义称之为其名自呼。

人类通过万物自鸣其名,而其命名,这当然不是一蹴而就的事,而是反复往来,彼此迁就,以达成最终相对统一的结果。但即便音同,字也不一定完全相同,这就说明音与字之间不存在一一对应。这就使得能指与所指之间,不存在坚固不变的指称关系,出现意义的漂浮,歧义、多义乃至一字所含两义完全的情形。如蛇在汉字里咝咝声,在英文中的snake,都是其名自证。但有咝咝声的肯定不只有蛇,但蛇的音与这个相扣,故名之其上。能指与所指之间的这种不确定性,被语言学家索绪尔称之为“语言符号具有任意性”,但这事不能完全绝对化,因为其名自呼,使得事物本身(所指)与事物的名字(能指)之间毕竟是有一定关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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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我们来看“流沙河认字”系列及相关书籍里,所涉及到的其名自呼的问题。这些书里涉及其名自呼的地方,我做了统计,共有二十六例。按我们前面对其名自呼的解说,大约可以分成三类。一是涉及动物的其名自呼十例,二是外物作用于物就能发出相应的声音,而根据声音造出相应字的有九例,另有两处涉及人类惊叹的声音。其中关于鐘、瓮两字各重复两处,秋字有四处重复。这里面的阐释,有足资我们理解汉字与我们的生活及思维之成形者,特意拈出来做些申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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动物的其名自呼问题,不只是涉及构拟音词的问题,而且涉及到命名原则。给动物命名不外乎视觉、听觉、还有生活习性等方面的考量,我们集中谈听觉及声音对于动物命名的重要性,给人一种听觉于动物命名优先的错觉。事实上,学者李海霞考定了汉语对动物命名取象的优先秩序是视觉(体形、毛色等)优先,而听觉次之(《汉语对动物命名取象的优先规律》,《南京社会科学》2000年第十期)。

而“其名自呼”在动物命名的四大原则——近似原则、区别原则、美的原则、简洁原则(李海霞《汉语动物命名原则》,《殷都学刊》2000年)——最类同于“近似原则”。因是近似,人类用字所表达出来的动物声音,不会百分之百一一对应,况且命名时对声音的理解并不一致,用字不一样,再加上语音转变,你要考定“精卫”鸟的声音到底是一种什么样的声音,难度不小。有人以为精卫填海的这种鸟是一种雌性海燕,但这也只是一种揣拟之辞。

在释春夏秋冬之“秋”字时,流沙河认为蟋蟀准时鸣秋,且从今天上海人依旧呼蟋蟀为秋虫开始,得出“甲骨文秋字本义为蟋蟀”的结论。“《说文解字》:‘秋,禾谷熟也。’从火,因为古人以大火(天蝎座阿尔法星)天黑后出现于正南天作为秋季之始。因其鸣声qiūqiū,‘其名自呼’,所以此虫名秋。今称蛐蛐,秋蛐可双声对转也。商代人所说的秋季,意思是蟋蟀的季节。”(《白鱼解字》p.12)

此说在另一处也有大同小异的表述,不过他在此的“顺便说说”,值得一提:“商代早期只有春秋两季,尚未设置夏冬二季。具体说来,上半年为春,下半年为秋。”(《文字侦探》p.179)同于此说的还有于省吾、唐兰、商承祚诸人,但认为商代有四季观念的则有董作宾、夏渌、杨琳诸人,夏渌考出甲骨文春夏秋冬四字,而杨琳则从殷人四方神、四方风与春夏秋冬的关系,来支持商代有四季之说。(见杨琳《汉语词汇与华夏文化》pp.66—67,语文出版社1996年版)

先民不仅与大自然里的动物争夺资源,而且有长期的依靠往来,特别是鸟类他们习见极多,故用“其名自呼”来命其名者不少。“鸱与鸮原非一物。鸱指猛禽鹰类。鸮亦猛禽,故名鸱鸮,见于《诗经·豳风·鸱鸮》。……鸱鸮又作鸱鸺。鸮鸺双声对转,鸺即鸮也。又名鸺鹠,特指小型鸱鸮,亦即小鸮。鸣声连转,如云‘休留休留’,亦是其名自呼。”(《白鱼解字》p.287)

上述短文,颇饶婉转曲折的风致,从而让人得知鸺鹠亦是其名自呼。要知晓此等“其名自呼”,并不那么容易,非多种知识如文字学与科学常识的融会贯通不可,此等文字若多选几则纳入课本中,来课今之年轻人,可收学习博物学与语言之美的多重功效。

一股说来,流沙河解字不是一上来就给你像字典一样刻板地开始。比如说到大家特别是四川有特殊历史感情的子规,他述及屈原《楚辞》与李白《宣城见杜鹃花》这样的诗句,然后再进入正文。“鹈鴂朱熹注音弟桂。蜀人叫李桂阳的就是这种鸟。李桂阳乃此鸟的叫声,‘其名自呼’。

前举子规、杜鹃、鹈鴂以及《说文解字》的宁鴂全是李桂阳二音的不同写法。”(《白鱼解字》p.292)由此他分别四声鹃(“快点包谷”、“割麦插禾”)与三声鹃(“李桂阳”、“你归呀”)的不同,并明及三声鹃才是子规。那“李桂阳”又为何叫子规呢?“子的古音读李。《说文解字》:‘李,果也。从木子声。’是其证明。”(同上p.293)音之系联,义之剖析,于此犁然自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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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有进者,流沙河阐释其名自呼时,也使用其他辅助的手段,来进一步加深读者对汉字的体会与认知。如论及燕子时他说:“三千年前,殷人礼拜燕子,尊称玄鸟。《说文解字》谓齐鲁称燕子曰乙。燕子叫声乙乙,‘其名自呼’。乙的篆文象燕之侧视。”(《白鱼解字》p.294)注意到篆文燕子的侧视之形,颇类杜子美之“微风燕子斜”,燕子身轻体小,飞行必须符合空气动力学原理。燕子侧视之形大约因此就变成了常态,因为微风实在也是常有的事。

至于说到乌鸦,他也多了些别人容易忽略的细节。“乌鸦复名。乌说其色,鸦状其声。古人感叹乌乎,后来写作呜呼,相当于川话的‘哦ó嚯huò’,一点也不深奥。”(同上)而学者李海霞则说:“如‘乌’上古同‘鸦’,均在影母鱼部,均模仿乌鸦叫声,而今天‘乌’的发声一点也不像乌鸦叫了。”(《汉语动物命名原则》)李海霞说得也没错,但也许当初“乌”在其中在就有声兼色的作用,那么沙河先生的说法或会更为融贯圆通。

蛤蟆与蟾蜍因外形相似容易滋误,但流沙河简捷地说:“蛤蟆指的是蛙类,包括黑斑蛙、金钱蛙、虎纹蛙、雨蛙多种。鸣声蛙蛙,所以名蛙,这叫‘其名自呼’。”那么怎么区分蛤蟆与蟾蜍呢?“蛤蟆鸣,蟾蜍不能鸣”,可谓一语中的(《白鱼解字》p.253)。

至说及蝇类时,他主说舍蝇(苍蝇)而及其余,“《诗经·小雅·青蝇》:‘其声营营,止于樊。’营营正是其飞翔声。蝇无发声器官,以振翅鸣。此害虫之所以名蝇者,亦‘其名自呼’也。”(同上p.255)其间关于蛙、黾、蝇之间的关系,实在是关于昆虫里大腹类昆虫的一篇极有趣的科普小品文。

可怕的动物,有小有大,小的如蝗虫,大的如鳄鱼。“为害最烈者为飞蝗,飞则蔽天,落则遍野,田间一切,席卷而空。其来也,鼓翅而飞,大声喤喤,金村皆闻,十分恐怖。先民以其飞声取名曰蝗,也是‘其名自呼’。可以推想,惶恐一词来自蝗恐。蝗灾恐怖虽成历史,惶恐一词却留下来。”(《白鱼解字》p.384)

至于鳄鱼也是“其名自呼”大约是很多人不曾想到的。“正字龍右旁像龍昇天之形,左旁下部从肉(肉食动物),左旁上部是童省做声符,叫作童省声。鱷鱼叫声tóngtóng(童童)。龍亦‘其名自呼’,可旁证远古所谓龍者鱷也。”(《正体字回家》p.36)鳄鱼与龙的关系值得探讨,一种东西先厌恶,无法战胜,后竟喜欢——凤字的演变史亦然——如同人质爱上绑匪,其促成的心理机制理当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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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到动物的驯化,沙河先生在豕身上花了不少笔墨。“豕是野豬(简作猪)。……豕古音xī,读音同豨。此乃小野猪尖叫的xī声。‘其名自呼’又添一例。野豬生性凶猛,往往迎敌而上,拱翻强手,獠牙致命。”

如此凶猛的野豬是怎么被驯化的呢?流沙河并没有从驯化动物的行为等要素上着墨,“先民驯化野豕,其间种种经验,我们无从得知。但从古文字里能侦悉到最关键的一步,就是手术阉割。彘zhì的甲骨文正是用矢镞割豕腹以阉之的写照。豕变温顺后,不能再称豕,名之曰彘。彘,滞也。行动变得迟滞,不再横冲直闯猛蹦跳了。”(《白鱼解字》p.304)

文字和音韵学之知识,对于研究古代动植物大有用处,中国动物研究专家郭郛《尔雅注证:中国科学技术文化的历史纪录》(商务印书馆2013年版)一书之“释兽”章节里的注释,也说明流沙河所言不谬。

对于鸡的驯化,当然没有豕这样太多着墨的地方。“雏鸡叫声jījī或xīxī,‘其名自呼’。这里不用奚义,仅借奚声标注鷄字读音。奚字象形,本义是抓人的小辫子,被抓者当然是罪人了。不过此事与鷄毫无关系。”

但说到其鸣自呼的“鸣”字时,鸡特别是公鸡的主角地位就突显出来了,“鸣指鸟鸣。公鸡抗议说:‘看甲骨文和金文,明明是我在叫,到了篆文就变成鸟叫了!’从前乡下人无钟表,都是鸡鸣起床。皇宫都设专职鸡人,头戴鸡冠帻,鸣锣报晓呢。鸣字本从鸡,而且是公鸡。造字如此,反映出先民对报时的迫切需要。”(《白鱼解字》p.278)鸡作为家禽在先民生活包括农业社会里的特殊功用,就彰显无遗了。

第二类“其名自呼”是关于外物之作用于该物时,该物所发出的响声,仿佛是在自呼其名。这类物与上面动物或者植物相比,基本上是没有生命的。晚上巡夜,敲梆以警住户小心火烛,以彰时更,“木梆为何名梆?古人诙谐答曰:‘其名自呼。’木梆一敲,发出 之声,好像在宣布自己的名字,这就是其名自呼了。”

接下来流沙河解释木(竹)梆的型制,“木梆声洪而沉,竹梆声清而亮。竹在英文为bamboo,应是敲竹梆的声音 啵。盖由竹梆得名,亦自呼也。”讲了中外竹木绑的“其名自呼”,还没有完,更牵涉山中“有鸟啼声啵啵,如和尚念经敲木鱼。友人惊喜说:‘听,知更鸟。’……知更就是专主打更事者,蜀人呼打更匠。推想起来,古代打更不用铜锣,而用竹梆,有知更鸟作证。”

至此,你以为包袱抖尽,但流沙河还意犹未尽,言及《说文解字》无梆而有柝,击柝如同敲梆,两木相击,亦是其名自呼。(《流沙河近作》pp.92—93,安徽教育出版社2006年8月版)

敲竹梆有 声,若是敲特殊的石头器具呢,就可能得磬声。“磬为什么名磬?答曰:其声qìngqìng,所以名磬。此亦‘其名自呼’。罄和磬有关系吗?答曰,有。铜磬腹内必空,盛物就敲不响。所以缶(陶钵)内无存物谓之罄。”(《白鱼解字》p.45)

与磬同属外物敲响的鐘(钟)与镛呢?“《尔雅》说‘大鐘谓之鏞。’鏞大,其声低沉。鐘小,其声高亢。鐘发出zhōng声,‘其名自呼’,这是高亢的阴平声。鏞发出yóng声,也是‘其名自呼’,这是低沉的阳平声。四川人鏞与庸都读yóng,不同于标准音yōng。川音更古老些。”(《白鱼解字》P236)“鐘被撞響,其聲zhōng而悠长,嗡嗡久之”(《正体字回家》p.213)这便是典型的外力作用于该物体,而使该物体“其名自呼”。

外物撞击嗡嗡有声的不只是有鐘,而且有瓮。“公字本义乃是瓮缸。公乃瓮字的古写。甲骨文公两种写法,一从口字,一从方形,皆象瓮口之形。耳朵凑近瓮口,便能听见嗡嗡之声。公古音瓮。瓮名来自嗡嗡之声,古人所谓‘其名自呼’是也。瓮口上面两撇表示发声。可知‘背厶为公’解释公字,不合文字学的要求。”(《白鱼解字》p.178)

这样的观点,在解释《诗经·周南·芣苡》里的芣苡是薏苡时,涉及厶而及公,进而及瓮,继续将不少人所信奉的韩非之“自营为私,背厶为公”批评了一遍(《诗经点醒》pp.49—50)。

我不仅赞同流沙河对韩非的批评,更认同他对厶、师、私、芣(薏)苡之间侦探般的清晰考证,使得《芣苡》这首诗的诸种争讼几乎可以止息。而世人所看重的“金”之名,也同样来自敲击金本身发出的声音,“天然金捶成的薄金饼,敲之有声jīnjīn。‘其名自呯’,就叫作金。”(《白鱼解字》p.23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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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沙河先生

上古的河专指黄河,江专指长江,为稍有旧学知识的人所知晓。但江河何以名此,估计不少人并不一定了解。“江,工(杠)声。河,可(柯)声。江河都是‘其名自呼’。长江冲击川峡,水声gāng然,所以名江。黄河跌落壶口,水声kē然,所以名河。”(《白鱼解字》p.61)

像水这种一般不是外物撞击它,而是它撞击外物,依其体量大小与地形之宽窄陡狭,从而形成不同的撞击声而名之。江河以此各得其名,却皆‘其名自呼’,似乎声音与命名之间呈现的偶然性远多于必然性,学者章季涛对“河”字之释也是旁证。“

《诗经·卫风·硕人》:‘河水洋洋,北流活活’。古人用‘活活’一词描摹黄河的水声,由此可以推想,黄河被叫做河,大概同它的‘活活’之声分不开。‘河’字以‘可’为声符,是因为‘可’、‘活’读音相近,‘可’字可以拟其音。‘江’字的结构与‘河’相同。“(《怎样学习说文解字》p.46,当代中国出版社2018年版)

火于祖先的要重性远大于今人,皆因今日取火易如反掌之故。如此重要之“火”是怎么得名的呢?沙河先生以回忆性质的小故事告知我们原来如下:“忆予弟妹众多,寒冬争着灶下烧火,木柴有局部饱含树脂者,烈火炙焚,喷火嚯嚯有声。慈母说这是‘火在啸’。今思之而憬悟。原来氧气助燃,发热发光,形成焰垛,原始人叫作huǒ,后代人写成火,火名也是《尔雅》说的‘其名自呼’。”(《白鱼解字》p.102)儿时与家人在火塘向(烤)火,看到树脂助燃而喷火,嚯嚯有声这种情形,大人必定说“火在笑,客来到”。彼时以为“火在笑”,实为“火在啸”之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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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沙河先生著作

第三种与“其名自呼”有关的便是以人类的惊呼声来命名的。咋听一个非常健壮的人突然离世,鸣呼、哦嚯之类的词,便不由从先民口中出来。其中最为典型的就是“芋”这种植物,又号蹲鸱,先民见此种作物骇大,便“哟”一声,即以此为名(《白鱼解字》p.148),此种观点在《芋之所以名芋》一文里也有相当的发挥,并解“夥颐”为“嚄哟”(《书鱼知小》p.117),以上之释亦可见拙文《从生活中来的文字学:“流沙河认字”系列之二》,且章季涛《怎样学习说文解字》p.76于此亦有阐述,不再重复烦举。史学家顾颉刚说禹是一条虫,被民族主义者谩骂,不过这并非他的发明。

“《说文解字》:‘禹,虫也。’文字书嘛,就字释字。若是史书,那就该释为‘古帝王名也’。”那么禹这名是怎么来的呢?“这位神虫躯体甚大,因为禹yǔ声表示惊叹,相当于今之哟。先民见蜀地有植物块根大得骇人,惊叹一声哟,所以名叫芋,正如见有虫大得骇人,惊叹一声哟,所以名叫禹。从字形和语源可推知禹是神虫,躯体甚大。”(《白鱼解字》p.257)

禹之得名充满神秘色彩,再加上他传说的事功,就使一个人被神化而成为偶像崇拜。神化人包括造字总归于仓颉,使得中国文化和历史的内核,对人有极深的辖制而习焉不察,自然更不用因此摆脱此种困扰。

在了解其名自呼与流沙河关于其名自呼的例证后,我们来看看,其名自呼的拟音、构词、命运与汉字思维之间的关系。“流沙河认字”系列里有零散的关于造字方法的说明——关于此点会另文撰述——但并没有涉及到其名自呼与汉字思维之间的关系,我只不过在他的例证及其他学者于此的言说上,做些统合辨析性的工作,以使我们对中国人的思维底色,及内在根基,有更多的认知,从而明白我们是如何思想,也因此受制的。

对其名自呼与思维之间关系,比较明确阐发出来的是学者华强。他在《远古中国人思维特点之二:其鸣自叫》的文章里说:“人们按照鸟的叫声为鸟起了不同的名字,但是鸟叫声使处在思维低级阶段的远古人类认为名字在先,鸟叫在后。在远古人类的思维中,鸟(或其他动物)早已有了自己的名字,所以它不停地发出叫声是在叫自己名字。因为它就是这个名字,为了告诉别人,所以它才这样叫。这是一种很直接、很幼稚的思维方式。”(《甲骨文比较研究》p.252,三秦出版社2011年版)

为何如此呢?因为上古先民将名字与事物本身当作是天然不可分割的组成部分,换言之,能指与所指之间的差别,在很多时候无法分别。甚至因果倒置,或者犯了“在此之后,因此之故”的逻辑毛病,即鸡叫后往往会天亮,但它不是天亮的原因。

人类学家弗雷泽于此也有非常清晰的表达:“未开化的民族对于语言和事物不能明确区分,常以为名字和它们所代表的人或物之间不仅是人的思想概念上的联系,而且是实在的物质的联系,从而巫术容易通过名字,犹如通过头发指甲及人身其他任何部分一样,来为害于人。事实上,原始人把自己的名字看作是自身极重要的部分,因而非常注意保护它。”(《金枝》p.400,商务印书馆2013年版)

法国人类学家布留尔在《原始思维》里说这是互渗律。不特如此,还在此基础上,形成了对所命名的动物的依赖和崇拜,陆锡兴所著《汉字的隐秘世界:汉字民俗史》(上海辞书出版社2003年版)就是很好的佐证。要言之,客观地分析动物是次要的,命名立号并精通之,这才是对自然界乃至社会实现思维把控的方式,儒家为何要牢牢把控正名学说的话语权,其因在此。(胡司德《古代中国的动物与灵异》p.38,江苏人民出版社2016年版)

说汉字是以象形为基础发展起来的形音义兼具的文字,这话我想应该获得不少人的同意。象形是对事物形态、外在突出特征的一种图画式反映,有了象形符号,要过渡到完全固定的象形文字,应该是一个漫长的发展过程。但这样的符号,如何得音就是个争讼不休的问题。虽然主流的观点认为,语言先于文字,声音是语言的物质外壳,且文字是语言的记录符号。

但语言活动是从什么事物发展而来的,力主手势说的汤炳正先生在其所著《语言之起源》(增订本)里有比较清晰的看法,而为是书作长达五十余页序的力之先生,更是不遗余力地彰显阐发汤先生的学说。汤先生明确地说:“语言者,乃以喉舌声音表达事物与思想;而文字者,则以图画形象表达事物与思想。语言由声音达于耳;而文字则由形象以达于目。……远古先民,实依据客观现实以造字,并非‘依声以造字’;亦即文字并非‘在语言的基础上派生出来的’。”(《语言的起源》p.76,三晋出版社2015年版)直言之,象形在前,而象声在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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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典型的就是汤炳正通过考索名—冥、问—昏、音—暗的语源、音义关系后,得出一个支持他手势说的看法。“盖远古先民,于昼间皆以手势表事达意,逮日夕昏冥,视官失其功能,即不得不代以发诸口舌之语音,以乞灵于听觉;‘冥不相见’而以口舌‘自命’‘自名’,特昏夕之中表事达意之一端耳。若再进而就‘名’字所代表之语音,以推其得义之由来,则更足以证明此说之不谬。”(同上p.33)

这当然是从《说文解字》对“名”字的阐释而来:“名,自命也。从口夕。夕者,冥也。冥不相见,故以口自名。”相当于说,在夜晚看不到人,手势无用,对方听到有响动,问是“哪个”?你回答“是我——张三”。换言之,其鸣(名)自呼是因为其外在毛色、体形等特征不是怎么突出,叫声却比较有区别能力,且声宏嗓亮,易于传播,因此通过其叫声来给动物命名。

但命名时,对声音的理解,还有拟音的词汇,因为各种因素如方言的不同,其最终命名及音读多有不同。“古人寻求事物命名的原因,主要靠联想,意义上的联想和声音上的联想。这种联想当然离不开古人的生活环境。

因此,对于古人这种推寻事物得名的做法,与其判断其对错,还不如多探讨其何以要如此做。联想是极其自由的,有时甚至是无理的。”(王宁等《<说文解字>与中国古代文化》pp.83—84,辽宁人民出版社2000年版)

正如荀子所说:“名无固宜,约之以命,约定俗成谓之宜,异于约则谓之不宜。”(《荀子·正名篇》)但是否所有名物,都能考索出其来源呢?刘歆《与扬雄书》认为名物皆有来源,“非徒无主而生是也”,但并非所有命名都可以找到来源,训诂学家对这种事物的命名情况叫做“绝缘无佐证”。

其名自呼对汉字的拟声、构词与命名的影响,总体来讲,没有得到足够的重视,但事情总有例外。学者老湾说:“将象形说和自呼说合并谈论,大致可以推导出这样的观点:表征万物的字形来源于万物在大自然中的留影和痕迹(象形),字音来源于它们的自呼;再按照指称论(意义即指称)的说法,其字义则是万物自己。万物自己表征自己、自己呼出自己,造字者(人)只是忠实的记录员而已。这样的一组形音义关系,构成了汉字‘言说’世界的独特方法,也是华夏先民与世界相遇的独特方式,可简称之为‘其名自呼’,伴随有‘其形自画’和‘其义自显’的意思。”(《汉字有话说:说出中华文化原初样式》p.2,东方出版社2017年版)由此我们不难看出汉字思维底色中一些至今仍被高看的原始思维,万物当然不能完全脱离人而自呼、自形自画,其义自显,人才是参与命名的主体。

汉字发展初期的“三自”——其名自呼、其形自画、其义自显,即一种变相的“天人合一”,自然有一定的道理,但到如今还对此没有清醒的认识,处于低级的自然认知与交感巫术中,这也使得汉字(语)在表达绝对真理、超验真理上明显乏力,因为汉字自身就成了一种崇拜对象。换言之,人崇拜自己创造的东西,这种“自我表扬”,实足以蔽天而不自知。

香港学者关尹子在《六书学说的现象学诠释》里一反过去比较注重汉字部首,而相对忽略汉字部件的问题时说:“从认知的角度看,构成汉字的基本部件几乎都是以身体性、经验性和生活性为主的,若对这些部件做出定性分析,可分别出以下六个组别”——人体及其部分、生理现象或肢体活动、自然现象、动物植物、生活文化、指事记号。(台湾《汉学研究:汉字与思维专辑》pp.68—69,2015年6月版)

汉字文化构成的基本部件,其与“身体性、经验性和生活性”密切到一个不可分割的地步,对先民是一个不小的便利,对后世未必全是利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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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沙河先生

2019年10月杪起笔,继于11月2日至8日写就,8日改定于成都。时值流沙河先生八十八岁米寿生日前夕,谨以此文祈福他身、心、灵俱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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