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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世间] 《全民故事计划》第414期:那个不收贿的好警察,被人给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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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9-11-15 10:47 AM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那个不收贿的好警察,被人给害了

 李冉 全民故事计划 2019-11-11

在俄罗斯,警察有各种各样的索贿方式,即使是驻外公干的政府人员,都有被警察强行逼要钱财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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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全民故事计划的第414个故事 


 
第一次见他,是一个周六的晚上。我从画廊里出来,准备坐电车。刚刚走到电车站,发现那一排盖着雪的绿化树隐隐在颤动。

我的心立刻提到了嗓子眼儿。脑海里瞬间闪过各种留学生死于非命的新闻,想到这儿,我打了个哆嗦。

为避免打草惊蛇,我小心翼翼踮着脚从旁边侧身走过去,刚准备迈开步撒腿就跑,他就从车站旁边的灌木丛里钻了出来。挂了一身的雪。

我下意识地后退几步,扯着嗓子喊了一声:“помогите мне !(救命!)

喊完后,我才意识到,这种求救格外徒劳,周围连个人影都没有。

“我就是警察,你喊什么救命?”他高声说。

他拍了拍身上的雪,整了整帽子,似笑非笑地看着我。

我定睛看了看他,一身警服,帽子上的警徽在路灯的反光下有些显眼,他的个子很高,我看他需要仰着头。

“你在看什么?”他盯着我问。

他的眼神犀利,像是要看穿我一般。我在他看我的一瞬间汗毛倒立,脑子里又闪过各种各样的中国留学生在室外被警察敲诈勒索的事儿。

在这个举目无亲的俄罗斯小城市,安静的夜晚,街道的公交车站台,一个魁梧的斯拉夫警察和一个单薄的中国姑娘。就算他没有任何理由想要把我强行带走,我也没有逃脱的能力。

我的脑子里一片混乱。

“会说俄语?”他的声音把我拉回现实。

“嗯。”我看着他点头。

“你是中国人?”

“嗯!”我再次疯狂地点头。

“护照。”

我忙不迭地把护照从包里掏出来,却在递给他的那一瞬,想起一个学姐叮嘱过我:千万不要轻易把护照交到别人手里。

在他准备接过我的护照时,我拽着内页没撒手。他没说话,只是看着我。

“你是害怕我收了你的护照?”

我没接话。

我的确是怕。在国外丢了护照不是小事,而且补办很麻烦。况且在俄罗斯,曾经有警察假借查外国人护照的机会,找了许多荒唐的理由,借机扣压外国人护照,因此索贿。

“我是警察。”

“我知道。”

“护照。”他的声音提高了一节。

我被吓到了,怯怯地松了手。他翻着我的护照内页,查看我的签证。明明就两页的内容,一眼可以看完,他却翻了很久。

我的心脏像溺水一样渐渐沉下去。纠结了一会儿,我开始摸兜里的钱包,“那个……”

“你叫Данян?(我名字的俄语译法。)”他打断了我。

“嗯,是。”

“你们中国人的名字一直都很奇怪。”

“哪里奇怪?”

“念着不顺口,”他看了看我,“而且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他似乎在等我说什么,但是仍旧没有要把护照还给我的意思。

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抓紧衣兜里的钱包。“你想要多少钱?我是学生,你想要多了我也没有,我身上就剩一百美元,这是我这大半个月的饭钱,你要是想要,你可以都拿走,只是请你把护照还给我。”

我一口气说完,等待他露出“真面目”。

他脸上的笑似乎被冻住,渐渐消失,然后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演化成了愤怒。

他很用力地把护照塞回我手上,压着怒气说:“不是所有的俄罗斯警察都会收取贿赂,不是所有人都是这样的,我不是,其他人也不是,你明白吗?”

“明,明白。”我缩着肩膀,有些结巴。

他的嘴唇翕动着,似乎还想说什么,但是什么也没说出来。

“那我,可以走了吗?”

我眼神警惕地看着他,他似乎有些无奈,对我挥了挥手。

我刚准备撒腿跑,但很快反应过来,这是公交车站,我要坐公交车,跑能跑哪儿去?所以刚走两步,我又硬着头皮走回来,站在了他的旁边。

我们没有再说话,气氛一度安静到只能听见呼吸声。俄罗斯的冬天冷得要命。我站了一会儿,感觉自己的脚快要冻僵了,抬头瞥了他一眼,发现他站得笔直,很像在克林姆林宫里,在无名烈士墓旁站得像机器人一样的那些卫兵。

公交车在我内心的千呼万唤中,缓缓驶来。我刚准备迈步,他的声音再次从我身后传来。

“这附近最近有酒鬼,我们接到好几个报警,有人在这附近被酒鬼吓到,还有被抢劫的。以后晚上尽量不要自己一个人出来,”他顿了顿,“而且你不是俄罗斯人,我查你护照是合情合理、合法的。明白吗?”我乖乖地点头。

车子缓缓开动,我回过头,他仍旧在公交站牌下站着。
 
 
刚到校的时候,学校组织过老生给新生开展一些活动。旨在让我们更快地融入学校,同时也会做一些安全教育。

在那次交流活动上,学长学姐多次告诫我们,尽量少去一些不熟悉的街区,即便去一些熟悉的地方,也需要几人结伴。

刚来俄罗斯的我单纯地问他们,为什么要这样小心翼翼,学姐神情严肃,“在俄罗斯,警察有各种各样的索贿方式,即使是驻外公干的政府人员,都有被警察强行逼要钱财的事。何况我们呢?”

一时间,我哑口无言。

从那以后,我很少去一些陌生街区。就这样过了一段时间,什么事都没有发生,我的警惕也慢慢放了下来。

况且,唯一一次遇到警察的经历,并没有什么事情发生。

直到那一天,我和同学商量想叫几个要好的中国同学一起吃火锅。正值圣诞假期,忙了一学期的我们,准备好好放松一下。

出了超市,路过一家卖酒的店,同学提议可以买一些酒,大家热闹一下。而我没想到,这是我们被索贿的一个开端。

在挑酒的时候,有个警察一直在向店里张望。我有些紧张,酒店里的老板看出我的担忧,宽慰道,“不用怕,这边是商场,人比较多,警察总是在这边转悠巡逻。加上快要新年啦,巡逻多一些也是正常的。”

听了老板的话,我才稍稍安了心。

买完了酒,我和同学拎着东西准备走回去,到了一片无人的运动场附近,一个看起来年纪不大、挺着肚子的警察,忽然出现在我们面前。

“你们是中国人?”他提了提裤子,声音懒散地问道。

“是,我们是学生,就是这所联邦大学的。”同学指了指学校的方向。

他撇了一眼同学,眼睛定在我们手上的袋子,“这里边是什么?”

“食物,都是吃的,”同学边说边打开袋子给他看。

他没有说话,开始上下打量我们。

“还有事吗?”同学忍不住先开口问。

他没有回答同学的问题,而是看向了我。那种眼神让我有些发毛。

“你手里拿的是什么?”他指着我手里的袋子。

我如实作答,“是酒,但是……”没等我说完,他拽过我手里的袋子,打开瞟了一眼又看向我们,接着,他竟然得意地笑了起来。

我们面面相觑的同时,他突然说:“有火吗?”

我俩摇头。

他把掏出来的烟又塞回裤兜。

“护照。”

我有一种不详的预感,但同学却很淡定,毕竟我们是在学校的附近。同学把护照递给我,无奈之下,我只好将自己的护照一同递给了他。

他开始翻看我们的护照,没等我们反应过来,他就把护照塞进装酒的袋子里,淡淡地说,“你们两个不符合规定买酒,和我回警察局。”说完就要拉我们。

我拨开他的手,问为什么,哪里不符合规定。

“你们买这么多酒,就是不符合规定,谁知道你们是不是想要倒卖?”

“可是我们买的不多啊。”同学的预期也满是无奈。

“两瓶红酒一瓶伏特加,这些足够你们带回你们的国家,转卖掉。”

同学被他的话气笑了,“就这几瓶酒,不值得我们带回去倒卖。回本都不够,倒卖还会赔钱。我们的护照上是学校的延签,短期内我们也不会回国。所以是哪里不符合规定?”

“我说不符合规定就不符合规定,不跟我走再加抗拒拘捕,你们两个是想被关起来?”胖子警察的语气突然发狠。

我和同学站在原地没有动。他的语气又软下来,靠近我们俩,“如果你们知道一些规则,我也可以装作今天什么事也没发生……”

然后,他做了一个“钱”的手势。

同学翻出2000卢布,塞到他手里,他挑着眉毛示意要看同学钱包里是否还有钱,同学哭丧着脸,抖开钱包对他大声说,“没了!”

他对同学努了下嘴,“你可以走了,但是她不行,她还没有给钱。”

一股子火从我的胸腔陡然而生,我想和他理论清楚,但是同学拉住了我,冲我摇了摇头。大意是,遇到这种事,除了自认倒霉还能怎么办?

我开始翻钱包,这时,一个熟悉的声音在我身后响起。

“你干什么呢?”

我一回头,看到另一个警察站在远处。

是他。他看见我,也愣了一下。

胖警察像是看到了熟人,忙走过去拉住他,“你刚才去哪了?找你半天。我今天捉住了两只肥鹅,晚上可以庆祝一下!”(俄罗斯谚语,斩获意外之财。)

他站在那看着我,问那个胖警察,“这是她们的钱?”

“不是,这是一个的,那个还没给我。”胖子警察兴奋地说。

“还给她们。”

这次轮到胖子警察愣了一下。

“你说什么?”

“把钱还给她们。”他放缓了语气,我们都听得很清楚。

“为什么要还?”

“她们是留学生,不能要她们的钱。”

“就因为是留学生才要啊,学生有钱。何况她们是中国人,中国人最有钱了。不多要点划不来……”

“警察不能受贿!你忘了吗?”他的声音突然变大,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这显然不是他们第一次起争执。

“好好好,不要不要,”胖警察听了他的命令,十分不情愿地把钱递到我同学的手里,嘴里嘟囔着,“这个不让要钱,那个不让要钱,要完了你也让我还给人家!这都第几次了!”
 
 
我和同学虚惊一场。学姐说的话,并不是危言耸听,回去后,我们连庆祝的心情都没有了。

可自从那件事后,我总能在学校里看到他。时间久了,我才意识到他的辖区包括我们大学,他负责这一带的大小事情。

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城里开始爆发小规模的游行示威。因为害怕示威活动会冲击大学,学校经常能看到一些警察在巡街。

那天下课,我一个人往超市走,看到前边街区里聚集了好些人,下意识地转身想远离这种地方。在国外,一个外国人如果卷进这种带有组织性、目的性和破坏性的游行示威群体中,没人知道会发生什么事。

我裹紧自己的衣服,希望不要有人注意到我,然后加快脚步。但我始终感觉到身后有人在跟着我。

我有些紧张,正后悔自己出门,摊上这种事,我的留学生涯算是完蛋了。

“不要怕。”那个人说。

我抬头看见他,他拽着我,四处张望,快步上了他的巡逻车。

上车后,我看着那群游行示威的群众折返大队伍,大大地喘了一口气。

“你害怕吗?”他假装不经意地问。

“怕。”

他没有接我的话,只是笑了笑。

“笑什么?”

“我觉得你很有趣,总是把想法藏在这里,”他指了指脑袋,“第一次见到你是这样,第二次见到你也是这样,今天又是,为什么不说出来?”

“我该说什么?这是你的国家。”

“但是你也在这里生活,有什么不能说?”

他的话,让我一时语塞。

“你觉得他们做的对吗?”我看着那群示威的群众。

“不对,但他们只是被蛊惑了。人们过苦日子过怕了,他们也不过是想过好日子。”

“包括索贿吗?”我问他。

他的笑容僵硬在脸上,然后叹了一口气。“收受索贿的确不好,但不是一下能改掉的。虽然我管不了别人,但我能管得了我自己。而且我相信像我这样想的人不止一个,”他目光炯炯看着那群示威的群众,“我也相信我的国家会变得越来越好,人们都能过上好日子,像以前一样。”

在那次短暂的交流中,不知怎的,我竟对他生出一种亲近的感觉。
 
 
在结束短暂的学期之后,我准备回国。当我拖着两个大行李箱准备去机场时,遇见了正准备下班的他。

他问我要去哪里,我如实作答。他拉过我的箱子,说要送我去机场。

我问他为什么,他笑答,晚上一个姑娘坐车走路不安全。

我打趣他肯定是追姑娘的一把好手,他只是看着我笑,不说话。

在去机场的地铁上,他和我讲起许多他小时候的事,小时候的玩伴和哥们,那个向我们索贿的胖警察,就是他在学校的好友。

他还讲到他的家人,他的母亲是个大嗓门儿,总是吼着讲话;他哥哥在军队服役,虽然很苦但家人觉得很光荣;他本来还有个弟弟,因为生病,没有救回来。

我安慰了他几句,想都没想就问了一句,“那你爸爸呢?”

话一出口我就后悔了,他的脸色变得很难看。

“对不起,我不该多嘴的……”我向他道歉。

他摇了摇头,脸色很快又缓和下来,“我爸爸以前也是警察。他是你认知里的俄罗斯警察的一部分,”他怂了怂肩膀,“他做警察做了一辈子,没有升迁也没有调职,只是做些杂事。”

“他是个善良的人,对家人和朋友很好。他也像别的警察一样,一样索贿,而索贿也不过是想让我们一家人过得更好一点……如果没出意外,他也可以这样过一辈子到退休,拿着那点微薄的收入,喝着他喜欢的酒过完他的后半生。”

“后来呢?”我小心翼翼地问。

“被抓了,因为索贿。那年是俄罗斯国内整治受贿收贿索贿的一年,只不过高高在上的某些人没有被抓,他们这些小人物成了替罪羊,”他停下话头,“也不是替罪羊,爸爸的确做错了,该被抓的。只是……”

他没有再往下说。

到了机场,我和他挥手告别,约定了等我回来时再聚。
 
 
回国的日子,我时间闲暇,在网上搜集了许多有关俄罗斯警察收贿的新闻,他们被称作“世界上最糟糕的警察”。

那些被索贿的人的经历,每一条都看得我触目惊心。我想我是真的幸运,碰到的是一个好警察。

临开学前,他给我发了一份邮件,告知我最近城市里的治安状况并不好,如果有需要,返校上学的时候,他可以来机场接我。

我给他回邮件,告诉他出警注意安全,等我回去以后请他吃饭。

然而,直至我回校,也没有再收到他的消息。

我以为他事情太多,太忙了,没时间回复邮件,也没再追问。

日子一天一天过去,我再没有收到他的任何消息。

直到那天,我在学校碰到之前向我们索贿的胖警察。

我犹豫了一下,喊住胖警察,询问他的情况。胖警察迷惑地看了我一会儿,我知道很多俄罗斯人对亚洲人都有些脸盲。无奈之下,我做了一个“钱”的手势,他才认出我。

“你说瓦夏?你见不到他了。”胖警察有些失落地说。

“怎么了?”我的心陡然一紧。

“他最近都不在这里了。”胖警察看着我,一副言欲又止的样子。

“怎么了?什么叫不在这里了?”我追问。

“他举报我们的长官受贿,等了很多天都没有回复的消息。瓦夏想再举报一次,但是还没来得急举报,就被派到闹得最乱的街区去执勤。跟他一起去执勤的,是和我们长官走的最近的那几个人……”

他不想再说下去,看得出来,他很懊恼,毕竟是在说一件他朋友的事情。

我呆呆地怔在原地,引来过路的人侧目,我的嗓子像是被什么堵住了,什么也说不出来。

“那天晚上,在对抗游行群众的时候,他落单了,他被示威的人群团团围住,我没挤得进去救他……”没等我继续询问,胖子警察有些失落地走了。
 
 
我以为,我再也不会见到他了。很长一段时间,我都想打开邮箱,给他发一封邮件,可我不知道该对他说些什么。他所承担的,远远比我这个异国人要重。

直到5月9号,那天是俄罗斯卫国战争胜利日。我站在街边和同学看着庆祝游行的队伍,看见他正在对面维持秩序。


我兴奋地冲他挥手大声喊他的名字,他四处搜寻着声音来源,看到是我,咧开嘴笑了起来,兴奋又克制地冲我挥了挥手。


就在那一瞬间,我看到他的小指似乎短了一截。


那天结束,我和他在学校图书馆门口的台阶上坐着。他的脸上留了一条很长的疤,头上也有一块,连头发都盖不住。


我把本来想送给庆祝胜利日老兵的花,塞到他手上,沉默了半晌,还是忍不住问他,“值得吗?”


他有些诧异地看着我,“热尼亚都和你说了,是吗?”


我点头。


他看着我,笑着问,“你读过阿列克谢耶维奇的书吗?”


“那个白俄罗斯的女作家?”


“对。”


“读过,怎么了?”


“很多俄罗斯人不喜欢她的书,可是我喜欢。”


“为什么?”我不解。


“生活在俄罗斯,就像生活在小说中;我想生活在这里,和苏联人一起。哪怕这是个谎言,哪怕做什么都要循规蹈矩,但我还是爱他们,阿列克耶维奇在书里写。”他看着我,眼神坚定,“把苏联人换成俄罗斯人,也一样。对我来说,就是这样。


作者李冉,留学生

编辑 | 蒲末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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