目睹长沙9岁儿童小区内被打死，我们是怎么丧失行动力的

源济

目睹长沙9岁儿童小区内被打死，我们是怎么丧失行动力的

2019-11-08  张丰

张丰，读书人，媒体人。

导读

30分钟殴打，上百人围观，这是另一种伤痛和悲哀

湖南长沙9岁小男孩午饭后去找同伴上学，被一个成年男子骑在身下，用螺丝刀活活打死。网上的视频，实在让人不寒而栗。

9岁男孩小区内疑被精神病人打死 目击者：对方有工具开始没敢救

男孩的惨死是确凿无疑的事实。网上有帖子认为，男孩被殴打达到30分钟，而围观的群众达到上百人，有人视频，有人报警，但就是无人上前劝阻。

30分钟殴打，上百人围观，这是另一种伤痛和悲哀。现在我们还没有办法证实到底殴打了多长时间，有多少人在旁观看。但是就流出的视频来看，长时间的殴打是事实，而视频中也确实站着“一些人”。

当地媒体前去核实，有目击者说看到有“几十人”在那里。一位小区居民对“冷漠”作出的解释是，凶手人高马大，手里还有“凶器”，一般人也制服不了。

网上已经有舆论认为这个凶手是精神病。这种声音引发两种担忧：第一，监护人为什么会让精神病人乱跑？我们还有没有一种机制来制约精神病患者？第二种声音则担心凶手被认定为精神病，会让他逃脱死刑。

这两种看法，有一个共同的逻辑，把精神病患者看成是需要隔离的危险，如果在出事前把他关起来，就不会发生悲剧。悲剧发生后，应该处以极刑，这样不但让他承担责任，也可以以绝后患。

这样的看法很有道理，我也不敢反驳。但是，我隐隐觉得，这样的想法也是让我们变得冷漠的原因之一。“这是精神病引发的极端事件”，这样的看法有利于现场旁观的人保持内心平静。这是异常的，生活之外的，只要“关押”或者“死刑”，我们的生活就能够继续。我们并不关心精神病患者，也不关心那个挨打的儿童，他们都属于“异常”。

同样，也有很多人质疑小区的保安。小区里布满摄像头，保安或者监控人员，是否就在镜头后面全程注视着这起凶案，他们为什么没有出面制止？我们总是把监控或者安检等同于安全，在交出自己“信任”的同时，我们也就心安理得起来。那些旁观者，很可能认为出手救小孩是保安的事，和自己无关。

这就是城市小区面临的安全形势。每个人都感觉到危险，但是却又认为自己并不承担安全的责任。

我敢保证，这样的悲剧在我小时候生活的农村不可能发生。农村当然危险得多，家暴无处不在，几乎每家父母都打小孩，但是，如果一个人“朝死里打”，隔壁邻居不会不管，他们总是会适时出现，喝止家长的“暴行”。一个毫无文化的农村妇女，也会感知到一个儿童的痛苦，并且出手相助。她们并不是出于理性而采取行动，而是一种对他人痛苦的感受能力，“那是你的孩子，你不会感到痛苦吗？”

过去城市那种老式的“家属院”，也不会出现这种旁观者暴行的情况。一个家属院的人，上班时是同事，下班后是邻居，平常往来很多，家属院的小孩，都是邻居们“看着长大”的。一个小孩，父母不在的话，甚至不用担心挨饿，邻居会带他进屋吃饭。

相比之下，如今城市的小区，完全是另外的境况。人们是作为“业主”而居住在一栋楼里，门牌号和房产证编号，是区分每个人的标志。我在一个小区住了10年，都还没有认全同一楼层的5户邻居。我认识其中的两三个人，那也局限于在等待电梯这样的场景中，换到另外一个地方，彼此见面都未必能认得出来。

有关城市人的这种“原子化”状态，人们已经谈论很多。一个小区可能居住几千个人，但是都是孤零零的个体，相互之间没有支援。如果在心理上不能支援，如果遇到困难时不能相互拥抱，也很难指望人们看到一个孩子被打时会伸出援手。

我们都认为安全是生活中最重要的价值，所以我们赞成反复安检，希望系统能筛选出坏分子。我们赞成小区、学校内装满监控，这样也许坏人就不敢轻举妄动。我们为自己的家装上坚固的防盗门，甚至有两道铁门。我们还不放心，在自己家里装上监控，这样可以在上班的时候，实时监控家里的动静，看保姆或者父母有没有虐待自家的儿童。

在这个过程中，我们还不清楚究竟获得了什么。但是，我们失去了什么，却一清二楚：我们在不断交出信任的同时，失去了对他人痛苦的感知能力，也失去了自己面对问题的勇气。邻居家有人打架，我们会打电话给物业，或者报警，而不会想到，自己应该去过问一下，去倾听邻居家到底有什么困难。

最终我们失去的是行动能力。人们悲哀地发问，那些围观的人为什么不采取行动制止暴行，这就是答案。有朋友认为，长沙人喜欢夸耀自己的敢做敢动，但是这时候却是懦夫。这样的看法并不公平，本质上来说，这和你是哪儿的人无关，而是和中国人的存在状况有关。类似的事在各地都有发生，除了极少数例外，大多都和长沙这起案件一样，让人叹息。

居住在城市小区的居民，某种意义上就像绵羊一样，温顺，无害，在危险到来的时候，没有任何反抗能力。真正的勇敢，不是父母赐予的，也不是一个人去健身房练肌肉就能获得。勇敢的基础是“群体中的信任”，你知道扶起一个老人的时候，不会被讹诈，因为“大家都看着呢”，会有人为你作证。你知道你冲出去的时候，也会有人支援，而不是冲出去发现自己是一个“傻子”。

当这种极端案件发生的时候，小区监控不会有任何作用，因为摄影头不会去制止暴行。人们需要摄像头后有一个有责任感的、勇敢的保安，除非社区的居民能够有责任和勇敢，否则这就是不现实的奢望。除非小区能够拥有“公共生活”，人们都能走出鸽笼，共同面对那些需要勇气的议题。人们需要学会采取行动，并且能够承担责任，否则这样孤立无援的状态就不会改变。

前段时间，我在东京花3000日元参加了一个急救培训。项目包括按压心肺复苏、人工呼吸和AED设备的使用。教练提供一个橡胶做的人体，供我做实际的练习，最后还模拟了现实场景，在人来车往的街道中具体操作一遍。训练结束，我也自认为能够熟练掌握了急救，这时教练开始做总结。他说：“急救中最重要的不是这些技巧你能够多熟练，而是第一步，当发现有人需要救助时，你要勇于采取行动。”

和一些朋友讨论长沙的事情，最终我们问的也是这个问题：如果是你，会出手吗？我希望你的答案会和我一样。让我们尝试一下，做出改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