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幽默、热情、从容的人啊
去年六月,我注意到一个月没看的Facebook多了大量提醒。打开通知栏,无数消息告诉我,渐冻症友人Rene去世了。 那一瞬间我感觉,就像拿起一本曾经看过一半的书,却惊觉大半章节已不知何时被人撕去,只留下最后一页那突兀的结局。 不用费心就能想起和Rene的几次相遇。2014年,因为工作调动,我与刚结婚不久的妻子分别,一个人从上海来到了丹麦。在异国他乡孤独漂泊了三个月后,我在一位热心女孩的介绍下,加入本地的一家桌游俱乐部,认识了一群和自己一样热爱桌游的朋友,也是在这儿,我认识了Rene。
我们第一次见面是在2015年3月22日。当时Rene的病情已然非常严重了,他坐在一辆定制的轮椅车中,只剩下右手小臂和左手三个手指还能活动。与以往印象里沉默低调的渐冻症病人不同,Rene热情幽默。刚一见面,Rene便想和我切磋一番,说自己 “手脚不太方便”,我可以任意给他布局,来缓解我刚来的拘谨。
两盘对局后,时间已到后半夜,人们准备钻进睡袋在俱乐部过夜时,我想告诉他们,自己并不打算在俱乐部过夜,又怕被当做胆小鬼嘲笑。 正纠结时,Rene驾着轮椅过来,说:如果想回家的话,可以送我一程。我很感激,同时也产生了疑问,一位重度残疾人要如何开车呢? 接着我就看到了接近魔法的一幕,Rene操作轮椅进入停车场,遥控打开了一辆雷诺中巴的后门,在一串机械搬运装置的嘎吱声中,轮椅车整个嵌入了汽车改造后的操作面板,在他三个手指熟练的操作下,我们样顺利出发了。 后来我妻子来了丹麦,我带她去俱乐部认识这群朋友,刚见面时,Rene尽力把右手手腕以上的部分抬起,做成一个握手的动作,向妻子表示欢迎。 我注意到Rene和我妻子对话时的神态,那是一种既彬彬有礼又有些急切的微妙情绪,就像一个普通男孩面对美女那样,带着点不自然。我忽然感受到,或许Rene从未把自己当做一个残疾人。 妻子回忆Rene,说道:“你知道那天我是什么感觉吗?就好像你们所有人都是大男孩,只有他不一样,他是一个绅士。” 和Rene最后一次见面,是在2016年2月的一个夜晚。 那一次,Rene照例送我回家。当时我正陷在外公的去世和老婆的预产之间,一路上都在讨论关于生命轮回的不安和迷茫,全然没有意识到这个话题对于一个渐冻症患者可能已经过于残忍。但Rene一如既往地带着礼貌、好奇和幽默感倾听着——他一直是个完美的倾听者。 巴士载着我们开上了森诺堡的大桥。居高临下,月光、灯塔和海面映照出一片梦幻般的银色。这时候,他突然问了我们两人短短交往历史中的最后一个问题: “在中国,有像我一样的人吗?” “肯定有,但是我不太清楚他们的情况。”我几乎没怎么迟疑的回答道,“但媒体的报道很少,你知道,我们现在要做的事情还很多。” Rene沉默了大半分钟。夜很静,银色的海面缓缓升起,就在小车快要驶过大桥,月光的窗口行将关闭的那一瞬,我听到他轻轻说出了一句仿佛来自童话中的讫语“我真觉得自己运气挺好”。 即使是今天,回忆这句话依然能让我不由自主地屏息。世界上有一些人,你只要想起他们,就能感受到命运对凡人的全部温柔,他们是那样从容、独立并热情地生活着。 再次翻看Facebook里Rene的葬礼记录,森诺堡小小的教堂了坐着差不多一百人,墓地上花圈盖了一层又一层,俱乐部里有人派代表去致悼词了,由于分辨率太低,我看不清致辞人脸上的表情,但能听出声音里压抑的颤抖。我要来了一份英文版的悼词,上面写道: 你知道吗,Rene,我其实一直在和自己说,你的人生真让人羡慕,我确信你的每一天都是自己想要的样子。 和你在一起,我们从不需要保护或者装作无视你的残疾,是你自己让残疾显得完全不存在。是的,和你在一起,我们更像是残疾人。 你一直都是这么开心,一直都是我们最好的伙伴。也许你提前三四十年离开了大家,但我们在一起的每一天,都像是一个魔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