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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事分享] 如果有天你要离婚,一定要告诉我丨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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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9-8-7 09:59 PM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如果有天你要离婚,一定要告诉我丨人间

 蔡寞琰 人间theLivings 2019-08-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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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承认,看到她写给我的那些信,我真的被感动了。

这与爱情无关,就像是忽然有了一个家,终于遇见了一个真正关心我的人。我努力地回忆着她对我笑的样子,突然发现,一切其实都是那么美好。



配图 |《同桌的你》剧照





2016年7月,我在老家镇上遇见了同学严晓冬。有些年没见了,一开始她对我笑,我完全没认出来,直到她喊出我的名字。
严晓冬的变化实在太大了,油腻的短发上都是头屑,尘土满面、皮肤粗糙干裂,鼻头上全是碎屑,有些还渗出了血。她站在在小店门口,身边围着两个小女孩,怀里还抱着一个。
我愣住说不出话来,满脑子里都是——逝水流年、面目全非啊。直到严晓冬笑着调侃我“贵人多忘事”,我才看到她嘴角边的小梨涡还在,连忙解释说,自己是没有戴眼镜、看不清人。
她又转过身催促两个女儿,“还不快喊叔叔——这个叔叔是妈妈最厉害的同学,你们长大后要像他一样有出息。”两个小女孩还是怯生生地不敢喊。
“3个小孩都是你的?”我明知故问。在我们那里,生了3个女儿,就意味着他们一直在努力想要个儿子。
严晓冬没有回答我,怀里的婴儿哭了起来,她撩起上衣,露出乳房,给小孩喂起奶来。我转过身去,盯着地上看,更不知说什么好了。
“难不成你还从来没有见过女人的奶子?”严晓冬又笑着调侃我。
听到这句话,我更慌了。可也只能轻声说:“过去你不是这样的……”
“过去那个女孩那么好,我也没见你有多喜欢。”严晓冬没有看我,拉下衣服,揉了揉胸部。
我从口袋里掏出几百块钱,放在婴儿怀里,说实在抱歉,没能来喝小孩的满月酒,失礼了。
严晓冬却把孩子递给我,“你抱她一下吧,会抱吗?”
我接过孩子。


严晓冬说,前段时间她就找人要了我的号码,“想等时机合适再给你打个电话的,没想到今天就遇见你了。算起来,我们快10年没见了吧。”听她说需要帮忙,我满口应下,多年前我欠了她不少人情,一直没有机会还。
“是……”她还没开口,一名男子就扛了一包东西走进店里,将包裹重重地砸在地上,对着严晓冬开口训斥:“杵在这里卖笑呢!瞅你那身材,躺着跟棺材板一样。”
我认识严晓冬的老公,他比她大10岁,跟以前一样脾气暴躁、满嘴粗话。只不过现在看着更老了,穿着人字拖,头发长时间没有修剪,面颊深凹、胡子拉碴、一脸凶相,瘦得像根枯在地里没有拔的高粱秆子。
我曾和他打过两次交道,可能时间有些久了,他没有认出我,以为我是来店里买东西的顾客,对我很客气,掏出一根烟递给我,让我随便看看。
我连忙摆手,说自己不抽烟,看了一眼严晓冬,想她要是不继续说事的话,我就打算先走了。
“老同学,留下来吃个中午饭吧,反正有事情要麻烦你。”怕我有所顾虑,严晓冬瞟了她老公一眼,补充道,“没关系的,是小孩的户口问题。我们知道你可能帮得上忙,早些日子他就说要请你喝酒,难得有机会,你就赏个脸。”
“噢!你们老同学难得聚一下……镇里那帮短命鬼,就知道抢钱。你知道的,我们生了老大才扯的证,他们说要罚款2万,几年来,加上什么滞纳金,都要3万块了。不交钱那帮人就不给户口,不准入学,老大现在快8岁了,学校不肯收。”他似乎忘了以前那些事,对我很热情,见我不抽烟,又掏出槟榔递给我。
我说这个事情我可以帮忙搞定,吃饭就不必了。
“你个死人,还不去做饭!戳一下动一下,僵尸还知道自己跳,你死了头七了吗?”他又转身吼严晓冬。正在打闹的两个女孩显然被吓到了,安静下来,缩在墙根,瞪大了眼睛四处看。我如坐针毡,想发脾气,却没有半分理由,想开口劝劝,也无能为力,只能起身离开。严晓冬匆忙跑了过来,挡在我前面,“你要是看得起我,就在这里吃一顿饭。”
空气又凝固了。我留了下来,想着总好过说几句不痛不痒的场面话。




严晓冬用背带背着孩子,一个人在厨房忙碌,我想去厨房看看,似乎也不太合适。她老公说不用等她,就着菜热喝上几杯。他不停地抖腿,哼着小曲先给自己倒上,时不时用右手挠后背。
我捂住杯口,不让他倒,说要开车。他起身握住我的杯子,说这破地方没交警的,他平时喝了酒还敢开货车,“你要是看得起我,就喝一杯。”
我没有说话,往杯子里倒白开水,然后双手交叉在胸口,往后靠在椅子上,做出一副就要撕破脸的架势。
“那我自罚三杯。”老家的烧酒味淡、后劲大,他的脸马上红了,借着酒劲开始说起严晓冬的不是,“兄弟,我现在对你真没意见。像她这样的烂草根,我相信你现在连多看一眼都嫌闹心。”
我很难受,憋着想打架,要不是脑海里一直出现严晓冬的那句“你要看得起我”,我可能真就动手了。但我知道,我和严晓冬只是同学,时隔多年,大家要在一块好好吃顿饭。
他越说越起劲,说严晓冬枉为一个高中生,什么都不懂,连一方沙土等于多少平方都不知道,就爱看一些无用的闲书。家里不收拾就算了,自己一点也不讲究,“别人的老婆白净有气质,带出去倍儿有面子,她就一土包子黄脸婆。”
“人家老婆身上是一股迷人的香水味,她倒好,一股呛鼻的妇炎洁的味道,用一下,不是这里痛就是那里发炎,什么白带增多、宫颈糜烂,一个女人,晚上睡觉打呼噜,扇她耳光都不醒,我只能喊皇天啊……”他面红耳赤、滔滔不绝,严晓冬还在手忙脚乱地忙碌着,偶尔端个菜出来听到了只言片语,只是皱一下眉头,一句辩驳都没有。
我实在忍不住,插了一句嘴,“她,可能是累的吧……”
“她累个卵!说是看店带小孩,几天都没有一桩生意,天天亏。别人做生意嘴巴抹了蜜,她嘴里含着铁疙瘩,多说几句就生怕别人割了她的舌头。我辛辛苦苦帮人跑货车,累死累活赚几千块钱,一大半要填在她们这几个不争气的身上。”
我极力提醒自己,这是人家的家事,大家都是成年人,人生都是自己的选择,严晓冬用不着我来出头,别人好酒好菜的招待我,我肯定不能掀桌子。
等严晓冬收拾好来吃饭的时候,桌上已是一片狼藉,“过日子就是这样,乱糟糟的,希望你不要介意……”她反倒不好意思了。
我说自己在镇上还认识几个管事的,而且关于小孩的罚款本就是计生问题,不能与教育挂钩。地方上为了督促一些家庭尽快缴纳罚款,才会采取这些措施,疏通一下还是可以的,不过罚款恐怕难免,“如果你手头紧,我可以想点办法凑出来。”
严晓冬说,能够让小孩顺利入学就行,罚款她可以慢慢还。末了还问我结婚了没有,我说暂时还没有,这种事情年纪越大越清醒,年轻一点可能会头脑发热。
“兄弟,你说得太对了,不要那么早结婚。看人要看准,不要被蒙蔽了,那种矫情做作的你千万不要找。我算是看明白了,娶错一门亲,影响三代人啊!”严晓冬老公接过话题,明里暗里地又在数落着他的妻子。
严晓冬一言不发,勉强扒下半碗饭,我看着她放下碗筷,立刻拿出手机,说约了镇政府的一位朋友,“趁着这几天在老家,尽快把你们的事情给办下来。”
严晓冬递给我一个袋子,“给你准备了一点土特产。”
出门走了一会儿我才打开看,有几个糍粑,一只干鸭子,一个装有1000块钱的红包里还有一张纸条,字体是我再熟悉不过的:“我付不起请你的费用,你办事需要请客送礼,这个钱不能让你垫。我很少和同学们联系,今天能见到你很开心。”
我想着,要谁的钱都不能收她的,连忙折回去,一定要把钱退给她。
刚走到小店门口,就听到里头传来摔碗碟的声音,“他都说帮我们把钱交了,你装什么清高?你做什么都想着他,你现在就跟那个死瘸子走,看他要你吗?!”
我想给严晓冬留点颜面,没有闯进去。可严晓冬凄厉的叫喊声和孩子们的哭声夹杂着“砰砰”的响声,还是一直不断地传入我的耳朵。




初遇严晓冬时,我确实是一个瘸子——大腿粉碎性骨折,后来引发骨髓炎。家里没人管,也没有及时进行康复训练,导致肌肉粘连,行走很不便。
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连家里的亲戚们都会嘲笑我,有一天伯父来到我的房间外,不知是担心还是什么,倚靠着门框,吸一口烟朝屋里喊着说:“你这个样子,以后娶老婆怕是没戏了。只能盼你爸保佑你,看哪里有和你一样断手断脚、或者脑子不清醒的女人能看上你。倒也不是没可能……”
我完全不知道该说什么,伯父走后,就自己躲在被窝里咬着枕头哭,想自己究竟做了什么,怎么落得这么一个下场。
在家待了半年,我才被亲戚劝回校园。那是一所跟我一样落魄的学校,曾经有过辉煌的历史,校史里记载着考上清华北大以及在当省部级官员的学长,不过也是20多年前的事了。到我们这一批,能考上大学的都屈指可数。
此前我的中考成绩是上了省重点线的,因为生病以及经济原因没能去读,这个学校为了吸纳“优等生”,提高高考上线率,以“减免一年学费”的优惠政策把我招了进来。有书读总是好的,至少不用整天听村里那些妇女老人嚼舌根了。
去学校的第一天,我第一次见到严晓冬。她就坐在我前头,面色嫣红透白,散发着香味的头发轻轻一甩,发丝就会从我的脸上拂过,惹得我脸上和心里都痒痒的。我当时想,她简直是个仙女啊,她会不会变成傻子,以后嫁给我。
我以为她会是那种冰雪美人,仔细观察了几天,才发现她很爱笑,对同学也很热情,有人开口相求,她一般都不会拒绝,只要听说谁生病了,她马上会去联系医务室;她也喜欢参加集体活动,主持班会、布置文艺汇演的场地,都是她的工作。她是那么的伶俐乖巧,字写得很好看,会画画,能做手工花,还是班里唯一一个能织毛线衣卖钱的人,课后总有很多女生跑过来向她讨教编织针法。
那时的我不大爱说话,她便时不时转过身来,递一把瓜子给我,顺便问问我的情况。
得知我高一上学期一直留守在家,她便主动提出要利用休息时间给我补课。我说还是我自己先看看书,把以前落下的课程梳理一下,有不懂的地方再向她请教吧。她却执意要带我一起回顾之前的内容。我盛情难却,只能接受。
她还给我准备了几个精美的笔记本,让我把她讲的重点要记下来。
不过,她的成绩的确很一般——在讲三角函数的诱导公式“奇变偶不变,符号看象限”的口诀时,她把象限都弄错了,我也不太好意思说。
有一次班主任来教室看到严晓冬在给我讲题,说了句:“你给他辅导啊?”
严晓冬就吐了吐舌头,“嗯啊,照顾一下新同学。”
“很好。”班主任说了一句就走了。


一个月后,我跟上来了,月考成绩排在班上第二,还得了一个物理竞赛二等奖、历史国情知识竞赛一等奖,英语很多题目都是蒙的,也靠着以前的基础勉强拿了个三等奖。
严晓冬在班上排第40名,出成绩那天,她坐在我座位上怎么说都不肯走,说除非我答应把之前她“浪费的时间”还给她,以后带她学习才行。我答应了。
严晓冬很用功,早自习读书的声音是全班最大的,只是一首诗读了40分钟还是记不住,一个和差化积的公式总是读了又读,最终还是会弄混。每逢各科老师提问,不管会不会,她总是第一个举手,虽然很少答对,但老师们都很喜欢她,说至少她的学习态度是端正的,“只要能开口就赢了一半了,总比一个班死气沉沉的没人回应好。”我们也习惯了,有这么一个人能帮我们带动学习气氛。
她还喜欢给学校广播站投稿,虽然基本上没有被采用过,可她每周都会认真写。
在生活上,她对我的照顾也更多了。那时,我的饭卡里总是“余额不足”,没饭吃的时候,我就趴在座位上睡觉。严晓冬总是端着一碗饭到我座位上问问题,等快要上课,饭都凉了,她就让我拿去帮她倒垃圾桶里。
我知道她是什么意思,她也说过“你也可以把它倒你肚子里”这样的话。可她越是这样,我却越是觉得她在可怜我,于是宁愿挨饿,也赌气般地不肯接受她的好意。
可她还是会变着法子对我好,比如每次买沙琪玛、老婆饼,都会多买3个,她同桌以及我和我同桌,一人一个。而每当有同学“关切”地问起,我大腿的残疾是先天的还是后天的时候,她都会收起笑脸,一脸认真地说:“都是同学,不要说伤人的话。”
那时我确实很自卑,只要一站起来走路,就会莫名地难过起来,连上台领奖都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同桌见状,就给我介绍了她的好朋友,那女孩就在我曾考上的重点高中读书,我们经常通信相互勉励,并相约在武汉大学见。她是我从小到大认识的、唯一一个会对我说“生如逆旅,终究涅槃”的人,也只有接到她的回信,我才觉得自己站在人群里,并没那么傻。




高二的语文老师讲课很无聊,学校缺语文老师,她本是教英语的,水平不行,脾气很大。
上课不到一个月,我就跟她结下了梁子。那天她教古文,课文是李白的《梦游天姥吟留别》。她一开口就把“天姥”读成了“天老”,我提醒了几次,她依然没有改口。
我听着实在别扭,忍不住和同桌吐槽:“我天呐,这样讲,李白听到估计只能仗剑自刎啊。”
语文老师就把她的教案往讲桌上一摔,唾液四溅,“他妈的,哪里来的蠢货!人模狗样,在讲台下乱喊乱叫。以后我的课,你给我滚出去,有人养没人教的东西!”
她的最后一句话彻底刺痛了我。我走向讲台,当着她的面,把自己的语文书和练习册撕了,说她枉为人师,德行和才学都有所欠缺,我就是不愿意坐在讲台下被愚弄羞辱,然后就离开了课堂。
我在校园里四处游荡,见有人翻墙就过去帮一把,见有人打乒乓球也过去凑会儿热闹,逛了一会儿,就躺在一排排玉兰树下发呆。
严晓冬借口上厕所跑了出来,四处找我,见我躺在地上,跺着脚喊:“你快给我去上课,你拉不下面子,我替你向语文老师道歉。你不可以荒废青春,你承载着多少人的希望……”
我微闭双眼,有条不紊地给她分析着:第一,我没有错,是她不配为人师表,何来要我道歉?第二,我一瘸子,就算铁拐李转世,离成仙还早,谈什么希望?第三,男子汉大丈夫,错了要认,挨打要立正,你凭什么替我道歉?
“你不可以这样说自己,你很好。就算腿有问题,也不碍事,会有人喜欢你的……”她边说边开始哭。
我狼狈地爬起来,用衣袖帮她擦眼泪,“你哭什么哭,我还想哭呢!”
“你去上课好不好?”严晓冬扯住我的衣角。我赶忙甩开,说男女授受不亲,我不去。
可她还是帮我向语文老师去求情了,不过她又把事情办砸了——语文老师把她替我代写的检讨贴到了班里的公布栏上。


进入高三,班上乱哄哄的,人心惶惶,后排空空荡荡,安心读书的不到10个人——大多数人要么忙着恋爱,要么晚上翻墙去网吧通宵,白天回来课堂睡大觉。在这所没有希望的学校,老师们也一样,要么忙着做生意,要么给学生写情书,只要看着我们这几个种子学生还在刷题就行。
严晓冬跟我说过几次,她不想读书了,浪费时间,“不过我又不放心自己去外面打工,想着待在这里有待在这里的用处……”
我那时也不懂她的意思,只说了几句场面话。
没多久,我又惹了是非。学校有一个小混混喜欢我的同桌,不知从哪里得来的“情报”说我和他“马子”经常上课讲小话,眉来眼去的。那段时间,他不是在课后堵我的去路,就是把我的饭盒踢翻,后来变本加厉,说要“见我一次打我一次”。
我打定了主意,从校外买了一把刀,一下课就往衣服里藏,想如果他敢再打我,我就砍他。
一天,小混混又在操场上把我推倒在地,嘴里骂着“死瘸子”。我起身抽出砍刀,一阵乱砍,他撒腿就跑,我挥着刀一瘸一拐地追赶,同学都在看,喊着要去叫老师。
没多久,严晓冬就气喘吁吁地赶了过来,一把拦住我:“你只管读你的书,跟这种人搅和干嘛?快把刀给我,你不是拿刀的人,你是拿笔的!”
我用力挣脱,说一定要砍死那人,她就死命抱住我。直到学校保卫组的老师赶来,夺了我的刀,她才松手。围观的同学都起哄说严晓冬喜欢我,她却一再否认,说只是一个班的同学,不能看着我误入歧路。
学校最终没有开除我,我又一次回到正轨上,等事情终于过去了,严晓冬却告诉我,她不想读书了。




那天,严晓冬给我说,反正也考不上大学,她其实早就想出去打工了,“出了这件事后,我知道老师们一直在护你周全,我放心了。”
我听了心里不是滋味,有点不舍,嘴上却说,人各有志,打工也挺好的。但要是能参加一下高考,就最好不过了,打工也不急在这一时。
“你留我吗?”严晓冬一脸认真地看着我。
“……你要出去闯,我不会留的。”我当时其实有点怕,怕她因为我的一句话而改变什么决定。
“跟你开玩笑的,我连火车票都买好了,去东莞进厂,有表姐带着,你放心。”
最后两节晚自习,她满脸通红,给很多同学传纸条,唯独没有再回头看我。直到铃声响了,她抓起我桌子上的一只签字笔,说了句“走了”,转身跑了。
第二天下午,学校广播里朗读了一篇稿件,是严晓冬写给我们班所有同学的,还点了两首歌,《第一次》和《掌心》。听完广播,班里很多同学都哭了,我也莫名地躁郁起来。后来接连好多天,我常常下了晚自习一个人去操场,来来回回地走,有时干脆躺在地上,想再也没有人会过来拉我一把了。
这一年,我在学校又拿了很多奖,只是台下鼓掌最响亮的那个人不在了,我才知道其他人不过是在做做样子,大家都在埋头忙自己的事,只有她每次都会看着我。我也曾想过,自己是不是喜欢严晓冬,她还会不会记得我。不过很快,这个念头就在接到那个女生的信之后烟消云散了。
那时候,班主任严禁我们写信,说高三学习任务繁重,要心无旁骛,还把我喊去办公室训话,“你不要做李清照,什么‘云中谁寄锦书来’都是假的,考上大学才是真霸王。”我只好告诉那个女生,让她把来信都寄隔壁班的朋友那里,这才得以继续联系。
就在我快忘了严晓冬这个人时,一天,班主任忽然把我喊去办公室,对着镜子边梳头发边说:“你最近学习状态还好吧?和严晓冬怎么样了?”
“没有联系啊,我没有喜欢她呀!”
“你去吧,我只是提醒你,她呀,自从踏出校园的那一刻,就和你不是一类人了……”
事实上,整个高三,我只关心两个问题:一方面,我极度渴望自己能通过这次考试改变命运,另一方面,在这所巴掌大的学校里,模拟考试的成绩只能聊以自慰,自己的前途究竟如何,我无从得知,这让我无比痛苦。
而那一年,严晓冬其实一直都记挂着我,直到高考完我才知道。


那天刚下过雨,天气闷热,有蝉鸣,我没去参加毕业晚会——除了前后排,这两年多我并没有处下几个同学,严晓冬还早早走了。
我拿了一瓶啤酒躲在寝室,迷迷糊糊间,就见班主任一脚踹开门,把一叠信放在我床头,说之前是怕影响我学习,他扣了几个月,但愿没有耽误我的事。
我看完她所有的信,发疯了似的想砸东西,水桶、暖水壶的碎片满地都是,最后,我抱着一床破棉絮,哭了起来——我承认,我被感动了,这与爱情无关,就像是忽然有了一个家,终于遇见了一个真正关心我的人——我想砸碎从前那个没出息却又清高可笑的自己,我努力地回忆着严晓冬对我笑的样子,突然发现,一切其实都是那么美好。
严晓冬在每封信里都放了钱,她说怕被邮政查,特地用纸张一层层包好,信反而很简短。
第一封信里,她写了自己在厂里的一些人和事,怕我不喜欢听,一连画了好几个笑脸,她说她的工资一个月700,算高的,“我知道你经常缺钱,可以每个月借你一点,等你大学毕业了连本带利还给我,不还也行,不过就没有这么好说话了(笑脸)。”
她说她曾趁我不在时偷看了我的日记,让我不要怪她,也不要听大伯瞎说,“我觉得没什么,我们才不娶脑子有问题的女人,如果你自己实在介意,等我当上车间主任了,可以带你去治疗啊!”
她说她很喜欢给我写信,“尽管知道你时间紧,还是希望你偶尔能给我回一封信来。”
再往后,她的信里就明显带着失落了,但钱反而多了,200、300的放,“我知道你学习忙,又怕你没有收到信。我给班主任也写了信,他回了我,说不能打扰你。可我得寄钱,打扰总比饿肚子好。”
最后一封,她写道:“有人追我,是老乡,对我特别好,不过我不会答应他,我跟他说的都是你,我等着你金榜题名。”




这是我人生第一次,觉得自己的学校那么好,4月有白玉兰,8月有丹桂,那棵高大的梧桐树总是永远不会老似的张开双臂,泥土柔软,后山的茶耳朵香甜……
我照着信里她留给我的手机号码打去电话。听到是我的声音,她先是笑,然后就哭了起来,“考得好吗?”
“钱我收到了,信都看了。”
“够吗?”
“足够,不过我不能要。你告诉我银行卡号,我给你打过来。”
“你先用着,不够的话我还能寄几个月。我十一回来结婚,你来参加我的婚礼吧。”
我一下没有拿稳电话,公用电话的线吊着听筒在空中摇晃。
“你才18岁……吧?”我捡起听筒。
“是啊,才18岁就怀孕了啊……他是粗暴了些,不过对我很好。我觉得他说得也对,我和你不是一个世界的人,本想多帮衬你几年的,现在不能了,但你吉人自有天相的……”


我还是参加了她的婚礼,把她之前给我的钱加了一倍放进红包里,祝她白头偕老。
婚礼很简单,就在厅堂里摆了几桌,严晓冬穿着一件红衣服,头发都没有扎。她老公过来跟我握手的时候非常用力,紧紧捏了我一会儿,往地上吐了口口水。
那天,我什么都没有说,也没有像电视里那样,拉着她往外跑。在场的很多同学就一直装作不经意地看着我。
其实她的婚礼我本不想来的,可严晓冬再三邀请,说她就这么一个愿望。我是真的感激她,就还是来了,极力勉强自己要笑得自然些,却还是被严晓冬一句话说哭了。那天席间,她趁着人多且乱,把我拉到一边,问:“如果班主任没有压着那些信,你会接受我所有的好和坏吧?”
我当年不懂事,觉得是她的大喜日子,什么就都要依着她,又想起自己孑然一身,可能再也遇不到对我那么好的人了,竟然忍不住哭了起来,说“会的,我会的”,还把身边的人吓了一跳。


过了几天,我去网吧上网,一登录QQ就看见她发来的消息:“在吗?我结婚那天你大哭,是不是舍不得我?”我确实还沉浸在离愁别绪里,想了好久,回了个“嗯”字。
过了一会儿,对话框里出现一大段文字,“我是严晓冬的老公,你个死瘸子,以后你要是再打我老婆的主意,我把你另外一条腿也打断。你的事我老婆都和我说过,她单纯好骗,我可没那么好欺负,死瘸子,识相点……”
他不停地辱骂着我,我的眼泪就不停地往键盘里掉。我忍了几忍,还是决定去公用电话亭,给严晓冬打了个电话,我在电话里骂她老公素质低下,也骂她:“怎么看上了这么一个人!”
可严晓冬却说,自己老公的做法完全可以理解,“毕竟我们以前的事,他都听说了,我之前就把他当大哥哥一样,什么都跟他倾诉。其实我觉得他和你很像,你们是一类人,固执、倔强,自尊心强,脾气暴躁却心地善良……”
我气上心头,顾不得脸面,就对着听筒脱口而出:“他也配?”
“你以为你是谁?你看不起他,就是看不起我!你从来就瞧不上我吧。你本来就是一个瘸子啊,我老公说错什么了!”那是这么多年来,严晓冬第一次这样对我说话。
挂了电话之后,我们再无联系。听说一个月后,她流产了,我觉得这事与我无关。




2017年12月,我带着一位当事人在当地医院验伤的时候,再次见到了严晓冬。
她的手吊着绷带,说是被她老公打的。我问她什么时候拆石膏。她没答话,只说想和我聊会儿天,不用刻意找地方,就坐在医院门口的水泥墩子上,也挺好的。
“我没有瞎了眼,看到你越来越好,你不知道我有多开心。你知道吗?我看到过你写的一篇文章,写女人的,真好,你知道女人的命运悲苦,你在怜惜我们。不过孩子们对我来说,真的很重要,他再怎么不好,对小孩总还行。我或许能找个对我更好的人,但不一定能找到一个对孩子们更好的父亲。”
严晓冬告诉我,她18岁那年,算是被强奸的,“想过要跳楼,总觉得还有什么事放不下,就想着结个婚,能多看一些事。曾经那么绝望都熬过来了,现在这些都不算什么。他那个人,只要依着他脾气还是能过日子的,就算离了,我带着3个小孩,不一定能找到好去处。”
我才知道严晓冬当时经历了什么。
那年严晓冬刚进厂,那个男人就常常在她身边晃悠,嘘寒问暖的,见她一直写信,就抢过去看,看了之后,还挤出眼泪说他很感动,也要往里面放钱,“小妹喜欢的人我也喜欢,我要资助他。”
严晓冬从来没有接受他的钱,却在心里认定了他是一个正直善良的人。她说,那时候男人还经常夸我,说我有志气、年轻有为,以后肯定会出人头地。严晓冬心生欢喜,把他当成大哥哥,两人越发亲近,也越发无话不谈。
在5月中旬的某个周末,他向严晓冬发出邀请,说自己好久没吃家常菜了,自己又不会做,如果严晓冬肯帮他实现这个愿望,他感激不尽。
严晓冬想着这不算什么难事,便爽快地答应了。可她还没来得及打开厨房的门,就被他按在了地上。
事后,严晓冬绝望地喊着“怎么办?怎么办?”说自己嘴唇都咬出了血。
男人却先是阴着脸说:“那还能怎么办?你要寻死觅活,我现在就去你们学校,告诉那谁,说你不想活了,看他还能安心考试吗?你也可以报警,这样你们学校的同学你们家里人就都知道你是被强奸的。”
很快,又跪下来求饶,“其实这不叫强奸……我喜欢你,我们俩在一块才现实,你同学也就是个忘恩负义的人。你寄过去那么多钱,他连一句话都没有。他只想利用你,到时候再一脚将你蹬开……”
这才是严晓冬的命门,“当时我想,你哪怕跟我说一句安好都好。这就是命吧!”
“头几年我从来没有放下过你,刚结婚那次和你在电话里吵,是觉得你在为难我,难不成你还要我帮着你来骂我老公吗?后来我是真生气了,觉得你是真瞧不上我啊!”
我解释说自己当时只是替她感到不值,觉得她可以找一个更好的。
“你数落他不过是在给我难堪,我当然清楚自己的处境,但我不想你来告诉我他有多不堪。”严晓冬叹了口气,“我就算再喜欢你,也是有自尊的。”


那年我考上大学后,严晓冬曾偷偷给她的一个朋友打电话,说给我准备了4000块钱上学,想让他帮忙转交一下。朋友为她抱不平,说我真不是个东西,还把这事告诉了她丈夫。从那以后,严晓冬老公就常常说,自己娶了一个婊子,用他的钱来养男人,动辄就又打又骂。
严晓冬喜欢看杂志,他就说她不安分,“装模作样的就是忘不了那个在读书的王八蛋。”再往后,只要家里出现书籍和报纸就会被他撕得粉碎,她的社交账号他也会定期查看。
“说起来,我对你还是有过失望的,你的QQ空间,我都看过,六七年时间,看你写各种事情,写你和你女朋友之间的事情,可是从来没有提过我啊。我就那么不堪吗?”
我说,只是因为不想让她老公多想。
“他就是那样的人,总是担心我不会安心过日子。他只读过小学,一方面想要我跟以前一样漂漂亮亮的,而我只要稍微收拾一下自己,他就又会提起你。说实话,其实他从来都是怕你的……”还没等我答话,严晓冬又说:“如果回到从前,我们会是怎样?”
她没有看我,又像是在问我。
“也许我真的和你老公是一样的人。我褊狭、自私、喜怒无常,时而一言不发,时而喋喋不休……”我害怕自己又说了什么不该说的,只能告诉她,已发生的就是最好的。
严晓冬一直不说话。我也只能厚着脸皮、自己为自己打圆场:“过着日子,就不要去想从前,一切可能没有那么美好,也可能没有那么坏……”
分别前,我再一次叮嘱严晓冬,如果她实在受不了要离婚,我一定会尽全力去帮她。
“我是不会离婚的。”严晓冬回头看了看我,“我只喜欢一个人,我只嫁一个人。”
我知道自己是真的无能无力。希望有一天,他们的世界里可以只有彼此,一家人风平浪静地过日子。
而我,只是偶尔记起那一年的玉兰花开得很美。

编辑 | 沈燕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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蔡 寞 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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